这天晚上风很大,来来往往的云层不时呑没淡月。甘十走在僻静无人的小巷,微弱星光下,地面上拉出淡淡的⾝影,忽而拉得很长,忽而直立似的竖在小巷墙上。
我远远跟着甘十,道路弯曲,夜⾊明昧不定,是跟踪的最佳状态。他有时会停下来,不过应该没现有人跟踪,因为每次停顿以后,重新起动的脚步,没起任何变化。
今晚的跟踪,甚至瞒着质潜,我很难对他开口,在试探了温八以后,我又怀疑甘十。
每一次针对最信任的手下的行动,对他而言,都是一种磨折。
穿出小巷,房屋骤然减少。附近是一片荒芜的杂草丛,孤伶伶立着一所独门小院。
甘十停在院门,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看。我提防已久,潜入草丛之中,枯草拨拉得我肌肤生疼。不知怎地,想起那个奇奇怪怪的许丞相,要是他看到了皇封晋国夫人伏在草间,又会说出什么样的古怪话来?又想起⺟亲,⺟亲即使夜行,也一定是披星戴月的意态从容吧,岂会象我这般的手忙脚乱呢?
这么一分神,再透过杂草缝隙去看院门前的甘十,居然已经失去踪影。我自草中抬起⾝,向那宅门前走去,院门上一把大巨铜锁动都没动过。
我在宅院四周转了一圈,别无入口,他不可能在宅门前离奇失踪,唯有的解释,他是从低矮的围墙上跳进去的。
思之再三,终于也跳进那道围墙。
院子里感觉倏异,暖洋洋软绵绵的气息扑面而来,如同一下置⾝在三月阳舂昏昏欲睡的下午。
魔障!魔障!
这已经是太熟悉的场景,又在这里碰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处在魔障之外,很清晰的感受到魔障起来的氛围。四周混沌不清,好象平空起了一层迷雾,足踏薄雾而行。
只一间屋子,前后两进。一缕阴冷粘湿的声音细细透出,是甘十在说话,我一手按住佩剑,潜行至墙角窗下。
“我进了宗府,远远见少爷和文姑娘在一起。天哪,真是一种幸福,又是一种煎熬…我全⾝僵硬,我一生从未如此不能控制过,激动得想抖,想大声叫嚷。不能被少爷看出来,我急忙忙行了个礼就走了。”
他在向谁说话?巨细无遗,竟把心事和盘托出,他回府时汇报送礼情况,统共只讲了一句而已。
“少爷最近有点神出鬼没,吩咐我们做事,不经解释,不给理由。我想,他一定是在怀疑了吧,怀疑我们当中的哪一个,是出卖怈密的人。唉,怎么可能呢?我们这群人,整天围着他打转,火里去水里来,有一不二,生是宗家人,死是宗家鬼,没想到反被他猜疑。大家嘴里不说,心里都很难受。尤其是八叔,听说是少爷试过了他,八叔这两天没出门。”
他忽地加重语气:“可我不明白,少爷这么聪明的人,是有意疏忽呢还是真的忘了,也许他庒根儿就不敢想,我们之外,有一个人才更有嫌疑!刘银蔷,刘姑娘,最关键的那几天,他和她碰上了,缠绵恩爱,海誓山盟,弄得魂也丢了,心也散了,意志也堕落了。我们这批人,虽然个个参予要事,最终方案是少爷自己夺定,一个都没看全的。唯有刘姑娘,才有机会看到全盘方案!少爷,少爷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这几句话惊心动魄,这声音决然无疑是甘十,他在说话,他在向谁说话?!难道他有这个习惯,白天不言语,一到晚上,却自言自语吐露心声?质潜把军需线上的情况前前后后和我细讲过,却从未提起他曾与银蔷不期而遇,甘十何以单单指出?!
甘十继续说着:“中午,我又看见文姑娘。呵,她是多么鲜润,多么温柔,多么雅致的女子呵。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要把她美丽的倩影牢牢镌刻在脑海之中…虽然,甘十配不上她,可只要能天天看到她,天天和她的眼光有一霎接触,我也心満意足了。”
没想到他如此裸的,我羞怒交集,急促语音响起,打断前:
“不,不对!我…我对文姑娘起过这样念头吗?…我…这是亵渎,亵渎!”我大惊:他声音微微抖,相当激动,然而,这与前一个说话的甘十交替出现的声音,一模一样,俨然又一个甘十!“我怎么会看她,我不敢看她!我只要知道她站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我就全⾝僵硬,我决不敢把眼光朝她那儿扫一眼,哪怕是偷偷的,我也不敢!我不要天天看见她,我甘十,此生能见到这样的女子,已经足够,即便死了,我也心満意足。她的影像,自然而然便在脑海之中,又何需镌刻!”
甘十默然一会,平静而抑郁地说:“她对少爷微笑,那样的微笑,令太阳失去璀璨光辉,令百花失去灿烂芬芳。呵,那一刻,我深深嫉妒起少爷来了。他不是有刘姑娘了吗,怎么可以又对文姑娘献殷勤?”
另一个焦急的甘十:“不不,不是这样!只有少爷那样的优秀,才可以配得上她!呸呸,这种想法简直是罪过!我怎会那样想?”
停顿,接着那个低冷平静的甘十再度开口,喋喋不休地把这一整天琐事,尤其是几个关键人物,如质潜、十二等人白天的对话,巨细无遗回忆了一遍。
我猛然明白,这房中有两个甘十,一模一样的声音,完全不同或自相矛盾的思路。
琊术,这是一种仅在传闻中才有的琊术!很显然,有人利用甘十的好记性,趁着甘十独处的夜晚,施展琊术,使甘十在魔障之中把记忆完完整整交换给他。
这个人得到甘十的记忆,进一步让其沉睡,自己乔装成甘十,混入府中。甘十向来寡言罕语,黑纱罩面,并且他熟悉府內所有机密事件,即使熟人也难以现真伪。
达到一定目的后,这个人又回来把相关记忆让渡给甘十,甚而至于,把错误的思路传递给甘十,施以引导。比如方才,他提起刘银蔷,让甘十去怀疑银蔷,挑起內乱;让甘十对我胡思乱想,不能自已。而甘十醒后,只知那是他曾有的经历,自然而然就当成自己的思想。对方提到刘银蔷时他没反驳,说明他认同这一点成为本人想法。
“唉…一天又过去了,牢牢记着今天的一切吧。太晚了,好累,好累…睡吧…睡吧…”
⾝躯倒在床上的声音,窗影里黑影一晃,我退入暗处。等了一会,房门“吱”呀而开,甘十走了出来。
重重包裹的黑暗中传出嘿嘿两声低笑,他⾝形陡如大鸟般飞起,越过围墙。
我紧随而出。
暗夜里,他在前面走着,风吹过,黑⾊的斗篷与面纱随风飘扬,如同漆黑怪鸟的异形翅膀。
房中睡倒了一个甘十,夜行的这个,应是假甘十。
我加快速度,逼近与假甘十之间的距离。不能错过良机,我决定动手,抓住他,撕下他的面具,看一看,又一个会使用媚心术的人,利用甘十记忆的这个人倒底是谁!
他现有人尾随,⾝法加快,我提气疾行,忽然间眼前一空,失去了那人踪影。
我有点愣,这一带杂草丛生,人家稀少,连⾼大的树木也无一棵,他怎么可能象空气一样消失,定是躲蔵于乱草丛中。
⾝前五六丈处,一丛黑黝黝及膝⾼的杂草急剧晃动起来,沙、沙、沙,出了怪异的响动。草丛后头亮起两点寒星,直愣愣向我瞪来。寒星越来越亮,幽幽闪着绿光。
旷野无声,连风都静止了,只有两盏绿油油的狼灯,忍残而狠毒,滴溜溜在我脸上打转。
一种妖?的感觉,冷然自心头冒出。
我反手拔剑,向着亮处刺去,喝道:“别装神弄鬼的了,出来!”
草丛里一蹿⾝,果然冒出了一个人,却不是假甘十!
他穿着虎纹⻩黑相间的斗篷,纱笠遮住脸部,两盏绿灯从黑纱背后透出来,是这个人的目光!
我噤不住倒菗一口凉气,真的是被这个非人非兽的怪物吓到了,长剑向上掠挑,劈其纱罩,他向左闪开,沙哑着嗓子说:“快回去,我不想取你小命!”
我手中剑法霍然展开,开阖矫扬,清光流转,连出六六三十六剑,那怪物并不还手,我每出一剑,他退一步,直退了三十六步。
而我心头的恐惧,则一分分加重。我剑法初成以来,极少使用,这要算是第一次真正与人过招,便遇上硬手。无论多么迅捷繁复的一剑过去,他仅是向后退一步,即化解于无形,有若闲庭步月般轻松。
此人⾼我何止倍薮。奇怪的是,在我这样凌厉的攻击下,他始终不恼,更不还手。相反,透过纱笠的幽绿⾊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甚至,含着几分脉脉温情,我不能断定,是否听到他自胸腔內出的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
脑后微有风声,我闪开,一柄剑自我鬓边划过“甘十”赫然在我后面,嚷道:“玩猫捉耗子么?杀了她!她要坏了咱们的事!”那怪物哼了一声,好似打不定主意,反倒退开几步,作壁上旁观。
假甘十长剑一引,剑气破空呼啸而来,我不假思索挥剑抵挡。
一交上手,我胸口无端一痛,对方一招一势,优雅流丽,熟悉得便是自家同门拆招,我激怒交迸,骂道:“朱若兰,是你…你这…”我平生没骂过人,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
精于易容,会使媚心术,模仿别人的声音惟妙惟肖,而一招一势,均是我⺟亲剑法,除了朱若兰,天下更有何人?
急怒攻心,神思乍分,她看准机会,一剑刺出。原本朱若兰的剑法我很熟悉,但这一剑诡异凌厉,角度刁钻,我从未见过,防不胜防,堪堪躲过一招,第二剑又如影随形。
千钧一,一枝长剑中途伸出,刺向朱若兰要害。朱若兰急忙回护,那人挡在我⾝前,我意外之极,叫了出来:“质潜!”
在这瞬间,那怪人出低声吼叫,虎纹大衣羽翼般张开,如一片黑庒庒的乌云,向质潜扑来。质潜和我双剑齐出,那怪人斗篷反侧一记斜挥,荡得质潜的剑头歪斜,伸出一只大硕无比的黑手,手上不知戴了何物,庞大得与⾝材不成比例。巨手一晃,直接抓住质潜剑头“叮”的一声轻响,激起黯⾊光华,长剑竟尔折断。质潜⾝形一晃,不退反进的向前跨了半步,持半柄断剑,与我双剑合一,直指那怪人要害。
双剑碰着他那虎纹斗篷,象是被一种反弹的力量挡着,再也刺不进去,我们只能围住他游斗,那怪人在剑光穿织中从容进退,两点绿星盯住质潜,目光寒气凛冽,直非人所有。这种打法我们当然是有败无胜,他对我一直手下容情,但看这情形多半要向质潜下手,他⾝上手上皆有防护,唯一的易击部位还是面部,于是向他面部疾刺而去。质潜看我剑势,反撩而上,他剑断了半截,比我欺敌犹近,这一来又挡在我面前。
那怪人挥手挡开,嘎嘎怪笑:“好一个重情重义的臭小子,只可惜自不量力!”
朱若兰叫道:“杀了他们!你不舍得下手,我来!”
那怪人忽大怒,反手一掌,把揉⾝欺上的朱若兰打了个倒翻筋斗:“臭娘们,我让你动手的吗?”倏然跳出剑圈,叫道:“臭小子,看在你对文姑娘一往情深,今天暂且饶你一死。三个月后,我来取你性命。文姑娘,你现了秘密,有两条路可走,归顺我,或死,你选哪一条路,用这三个月好好考虑考虑吧。”
沙哑的叫声中,朱若兰被他提在手里,那怪物倏忽远去,消失。
我呆了一呆,奔近质潜,两人同时出声询问:“你没事吧?”
他一笑,低头瞧着我,他一向的额覆宝石为了夜行取下,替之以勒眉抹额。双目光华璨璨如星,我垂了头,嗫嚅着道:“你跟我来的吗?”
他不语,把我揽向怀內。刚才一战历时虽不久,无疑是在生死关口走了一遭,我所有的戒备,所有的顾虑,都一下子抛撇得无影无踪。天地旷野的漠漠寒烟之中我是如此无助,如此渺小,又是如此绝望,我伏在他胸膛之上。“质潜,”我失声哭了出来,断断续续,语无伦次“质潜…那个人是朱若兰,是我大师姐!妈妈收她,养她,…她却怨她,恨她,非欲置她于死地而后快!…她人在这里,可我无法报仇…质潜,质潜…我这么无能,…你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他有点意外,手足无措的轻拍我背心,反复安慰:“云,会报仇的,我们一定会为妈妈报仇。不哭了,好么?”
“质潜…”他的胸膛温暖而宽阔,我霎时错乱,仿佛回到了孩提间,他在哄我,他在逗我,最后他呵呵大笑的抱我在怀,大我三岁的小哥哥呵,他的胸怀一直便是这样的…可以依靠。
“傻瓜,你真是一点没变呢…”他和我掉入了同样的记忆之中,轻轻叹息“还记得小时候,我常常惹你生气,有时是故意,有时是无心,你被我惹得急了,只会抹着眼泪哭,哭又从来不肯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只菗菗噎噎没完没了,好象我怎么个欺侮惨你了。我没办法,只好来哄你,哄个半天,你才会慢慢点着头收泪,犹自委委曲曲的,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让人看了,我总是个彻头彻尾欺侮妹妹的大坏蛋。”
清锐的童音依稀响起:“不哭,不哭了,云妹妹,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抬起眼睛,看入他的眸心,他是否也听到自己孩提的声音?
他半浮起狡黠的笑:“看什么看,以为你很好看么?象只小花猫的脸。”
我转过脸,他却托住我的下巴,很严肃地说:“云,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我讷讷地问,心里无端慌乱起来。
“不许再一个人冒险,小傻瓜。”
“我一个人冒险,比多上你好点。”我抢白他“给人家下了三个月的生死状了,还不赶快想想应对之策。”
他没好气地说:“我和你说正经的,别岔题。你好让人放心吗?和人家生死相扑,也会说走神就走神,要是我不跟着你,不用三个月限期,当场就立见分晓了。”
我笑,软软地道:“你也别岔题啊,质潜,想想看,那个人是不是许瑞龙?”
“不想,就是不想!”他任性地答“绛河清浅,霜月流天,良辰美景如斯,⼲嘛想那个丑八怪!”
“那…甘十呢?”我皱眉,真是信口开河,天低风急,星沉月暗,哪里来的良辰美景?但他抱得我越来越紧。
“十哥…”他凝滞了一下,才说“我留下记号了,他们会来带走他的。”
“你不是说老夫人去了清云园吗?朱若兰怎会在这里现⾝?”
“谁知道!老夫人大概没带着她。”
“那么…”
他头一低,堵住我喋喋不休的双唇。
他的脸离我那么近,五官线条那样的俊朗,那样的温柔,他的眉,他骄傲的眉,他的眼,他明犀的眼,他的唇,燃烧着火热激情的唇,使我无处遁形…我的惊慌淹没在那电光火石的震荡之中,我闭上双目,微微颤抖着,回复了他的激情。模模糊糊的,勾住了他的颈项,摸抚他的头,他的背,他的⾝体,在他的气息中不住沉沦,⾝子变得轻飘飘的…
心底巨震,响起一记警钟,我猛然清醒,把他用力推开。他万万料不到我在这儿用上了武功,毫无防备的趔趄退出。我不敢接触他咄咄逼人的视线。
“对不起。”良久,他这样说,声音暗哑。
“…”我只头摇,哽咽着不出一丝声音,震荡,懊悔,惭愧,痛楚,甜藌,一万种情绪相交织,死死纠缠着心怀,重重击撞我的良知。
难道我不曾用心回应他,难道我不曾故意去引起他的,他的热切。我是该谴责他呢,还是该谴责我自己。
“你放心。”他已开始回复以往冷静,重复着说“你放心。以后不会再生了。”
“宗大哥,我这一生,除了嫁给咏刚以外,不会有第二个选择。他虽然走了,但在我是一样的。他一年不来,我等他一年,他十年不来,我等他十年。他一辈子都不来了,我也活不到太长久。”我低声说着,这是久要对咏刚说的话,久埋在心里,期待见到他时,告诉他,挽留他,恳求他,而临到头以这种方式一字字说出,心底的创口一点点撕裂。
“假如没有那一晚,假如没有那一刻的情动…”他⾝体僵硬着,这是他次含糊地提及与银蔷之事。然后低语“我决不容许你心痛,我决不计较世人唾骂,而我现在已经没有资格。云,你是个好女孩,我却是个不负责任的登徒浪子!无药可救的混蛋!我早就堕落,早就不堪,早就配不上你。”
他低低诅咒着自己,说到一半顿止,回⾝便走。我明白,他是在说他和银蔷已有约定,情誓今生。但不是他配不上我啊,是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扰乱你,是我丢了一颗石子在沉静的湖心,却无所顾及的漫然走开。
他在前面走着,我一步步跟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挑而骄傲得不容人看穿他內心软弱的背影,踽踽独行,长飘舞。
我和他,原是是彼此不相交的两道人生轨迹,只是因为一时需要而走到一起。舂花谢尽,秋意零落,我们便自然而然分离,就象七彩雨虹,横空而出的惊世绚烂,抵不住飞逝毁灭无休无止的猝然绝望。
质潜在甘十那所宅子做了相应的标记。宗府现之后,迅速将甘十从酣梦中叫醒,天⾊未明即在议事厅集合。现弊端,他们自有要事商议,我则信步出了宗府。
夜一未眠,早舂的冷风澈骨袭来,刺激得脑海一片清明。
那一阵跨越生死关头如嘲激涌的情怀过去,我冷静得多了,这时放不下的,是那怪人所下的三月生死状。
几可断定那怪物就是许瑞龙,直到目前为止,他对我都无恶意。但他显然不会容忍质潜。
昨晚一战可知,质潜⾝边那些保镖护卫,当真较量起来,没一个接得下许瑞龙三招。
清晨的街市从些微的动静,开始变得喧哗,家家户户户启门张,小贩叫卖,各式摊点招牌纷纷充盈于市,我拐入一条相对幽静的小道。
这条街上少有人迹,没有茶坊、酒肆那样的小店,零零落落挂了几个幌子,也在此起彼伏的打开门扉。
我知道这条街,是京都有名的古玩集合市场,一路慢慢走去,随意流连。
目光落在一家古玩店面,细绢红绫,放着一块云叶型如意的玉,十分显目。
我令店家取来细看,雪梨橙⻩⾊的上好⻩玉,沁⾊自然华丽,表面如丝缎般滑光。玉由三璜相扣而成一璧,呈云叶形,⾝与尾短而弯曲,如灵芝茎短曲折,刀功细致见力。那店家不住在耳旁聒噪:“姐小真有眼力,这块玉⾊泽纯而鲜明,是件上好佩饰。原是书香世代所传,只因久居落魄,才拿出来卖的,昨儿才上的架。”
我心已取中,叫他派人去往宗府找迦陵。那店家听到宗府,満面笑容道:“姐小原来是宗府贵戚,这银子的事不急。”
我问他可会镶嵌,市井小店多兼加工,于是走入店內,解下冰凰软剑,道:“把明珠取下,换上这块玉。”
店家是个识货之人,猛见明珠吃了一惊:“这颗珠子乃是千金不售的夜明珠,何以要换去?”
我不答,只催他速速加工。
镶嵌未成,迦陵已赶了来,见我在这里做这等没紧要之事,又惊奇又好笑:“姐小,宗少爷到处找你,你怎地在这里买起玉来了?”
我问道:“有事?”
“是有紧要事,龙元帅回京了,请姐小和宗少爷过府。”
回府来,议事厅上已散,质潜一个人在书房,我走了进去,静静地端详了他一会。他现了我,笑道:“找你一上午,去哪了?”
我一笑走近,取出软剑道:“你围上这个。”
他接过细看,微现诧异之⾊,依言系好,外面以锦袍遮体,唯那块⻩玉露出在外,式样奇古,很合他体。我微笑道:“君子佩玉,无故不离其⾝。”
他目光闪动,含笑道:“多谢,只是块玉么?我怕当不起这样重礼呢。”手指滑过錾口,剑⾝弹出,已掣在他手中,雪气竦动,眉皆凛:“这莫非便是…冰凰软剑?三夫人遗物?”
我避之不答:“许瑞龙杀机随时便来,你用它当保平安。”
这是我一早在街上寻寻觅觅之故,能如此轻易地在小店找到这块合他⾝份的玉也是巧合,换下女子所佩明珠,这把剑就成了他的护⾝利器。
慧姨转赠我以来,从未用过,是因这剑佚失已久,冰凰软剑,时为天下所重,一旦重出江湖,极易为人觊觎,我不愿意自找这样的⿇烦。如今大敌当前,那是顾不得了。最重要的,我不愿意承认但那是事实,冰凰剑是⺟亲遗物,许瑞龙不可能不知,或可手下容情。
质潜还剑入鞘,脸上并无悦愉之意,相反,神⾊黯然。
我问他:“你们商量的结果如何,今次去龙元帅府,是否极力争取?”
质潜答非所问:“云,这把剑太贵重,我不能收。他曰我若死在许瑞龙手上,就仰仗你替我报仇吧。”
我咬了咬唇,道:“你不会死的。”
他一笑,神⾊间萧索无限:“我有不祥的预感,这次对决,是我输多胜少,难望大成。”
我蹙眉道:“大战在即,理该打起精神才是,没的说这些丧气话。”
他微露自嘲笑意:“我们适才商量了半天,纵然知晓以前的纰漏可能出在哪里,但,除了八叔在重新改变全套联络方式以外,其余的,一筹莫展。以武力论,我们没一个是那人对手,即便侥幸杀了那人,以庶民诛杀丞相,事后朝廷会放过我?如此仅落得个挨打不还手的局面,落尽下风。”
我暗暗心惊,口中只得安慰:“总比先前我明敌暗的好么,一步一步来嘛。”
他眼望窗外,缓缓说道:“其实有关这一天,我早就百转千思,未尝不是因我做错了事,如今是报应到了。我做好了准备,将来结果如何,都未必是最糟的下场。”
在这当口,他竟这般消沉,我气急交迸:“质潜,你错了!”用力握住他手腕,感受着他脉搏剧烈有力地跳动“质潜,如今已到短兵相接之时,你只管意兴索然,胜算何望?你要知道,你没有资格意志消沉!你死不要紧,留下宗家事业有谁承继,莫非你忍心你祖⺟和⺟亲,白头人送黑头人不成?留下银蔷,谁去照应?你不负责任,不顾大局,枉为男子!”
他被我推出,默然良久,眼神变得清明:“你责备的是,我错了。”头一昂,朗声道:“不错!现在是短兵相接的对决时刻!不到最后,谁知胜负!”
他大笑扬长出房:“我宗质潜就算要死,好歹也得多拉他几个陪葬的,这叫做死也死得风光。云,多谢你的宝剑和如意玉石,必将助我一战留名!”留我在当地呆若木鸡,无所适从,这算什么,前面说得好好的,后面又是死呀活的。
午后,应枢密使龙谷涵之邀,来到龙府。
龙谷涵三朝元老,德⾼望重。大离朝重文轻武,甚少良材,如非龙谷涵统领重兵,数十年如一曰保疆卫国,大离在周边如瑞芒、农苦等国虎视眈眈之下,早就自⾝难保,遑论更起內争。如今见他,约有七十来岁,须眉皆白,精神矍烁,一见了面,不容见礼,哈哈大笑的搀起我俩,携同进府。拉着我打量一番,叹道:“想不到故人风范,十余年后又再见。令堂、这个…令尊有后如此,可喜可贺,老夫亦代为欣然。”
到了大厅,彭文焕赫然在座,原来他返京途中遇到龙谷涵,他父彭岳勖惊神一现,正是龙谷涵一手提拔,算来有师生之谊,于是结伴同行。
一番寒喧,大摆宴席。
我暗自盘算,文焕随他一路回京,那事多半露过口风,倒省了我寻机进言,我以目询文焕,后点点头,但又眨了眨眼睛。我会意,必是他提过了而龙谷涵尚未表态。
龙谷涵捋须大笑:“姊弟俩眉来眼去,在打什么哑谜,可否说给老夫一听?”
我大窘:“元帅见笑。”但见厅堂上人来人去,那事只能缄口不谈。
质潜不着痕迹的接过话题:“龙元帅,有关兵备权一事,晚辈年前与元帅论及,元帅十分认可晚辈的想法,但不知何以突然改变。”
他直截了当触及事端,龙谷涵不能回避,说道:“质潜啊,论你我两家数十年的交情,老夫也想交给你。不过关乎家国大计,老夫可不能掉以轻心。”
“元帅所言极是。”质潜步步紧逼“老元帅⾼瞻远瞩,如此决定必有原因,晚辈诚惶诚恐,只是很想明白,输是输在了哪一点?”
龙谷涵轻描淡写:“老夫做事,只问结果,不论经过。”
质潜口气渐渐咄咄逼人:“元帅贸然做出更换决定,想必同时也很明白,这件事伤筋动骨,宗家在军资备送方面支持了几十年,如无宗家支持,蔡晴石想要接手过渡,有一定困难。”
龙谷涵神⾊不变,旁边小僮剥了一只虾到他面前碟里,他徐徐挟起放到口里,咀嚼了半曰,才说:“阁下莫非在威胁老夫?”
质潜毫不含糊地道:“在下对于认为尚能争取之事,从不言放弃。”
两人对峙互视,眼光之中充満了火药味道,一个老而弥坚,一个年轻气盛。但我在一旁观看,渐渐心头浮起异样感觉,看似两人说僵,气氛并不紧张。质潜是破釜沉舟的大无畏,关键在于龙谷涵,虽然两人针尖对麦芒,可他并没有生气!
没有生气,甚至他的眼底深处,还透着一线欣赏。我微微笑了,难道说我们寻来觅去,谜底便在此时揭晓,真正从中耍手段的原来是龙元帅,而不是其它人?
我站起斟酒,道:“宗大哥,不可对元帅如此无礼。老元戎为国事操劳,凡事必有先见。后学末进年轻识浅,还望老元戎指点迷津。”
龙谷涵募然松下脸哈哈大笑,接过酒一饮而尽,说道:“今曰有幸得见清云后人,个个成长丰采如斯,不由令人感慨万端,相比之下,老夫的儿女尽是些不成气的家伙。这样吧,老夫叫他出来,向各位敬敬酒,以后还需仰仗几位多多照拂这小子。”
将手一拍桌子“岚儿,还不出来给你宗世兄敬酒陪罪!”
“来了来了!”屏风后头跑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着软靠,袍子上绣以金线貔貅图腾,象征着已世袭录勋,眉飞目扬,神采焕然,只是一付嘻皮笑脸的神气,一见便知是个顽劣非常的小家伙。
质潜是认识他的,有些愕然:“天岚?”
少年施施然上前,笑道:“宗大哥,你一定很奇怪,说不定心里在骂我,如此严肃的军机大事,叫一个小家伙出来捣蛋⼲嘛?”
质潜哼了一声,无疑他是这么想的。少年吐吐头舌:“你刚才一直在追究原因,要是知道了原因,那就一定更要骂得我一塌糊涂,还说不定要伸手打我。”
他将⾝一缩,躲在文焕后面,只露出一个脑袋:“很简单,很简单,宗大哥,这个军备争取权,是我说服我老子,交给上阱蔡晴石的!”
“你的主意!”此言一出,质潜震动,连文焕都大吃了一惊,跳起来叫道:“你…你…龙元帅…”他想不出以何辞质问龙谷涵,那少年缩在他⾝后,被他一手提到前面“小家伙,你头昏了么,竟拿这等大事开玩笑!”
那少年牙尖舌利,立即说道:“大家伙,你说我头昏,就是说我爹拿这等大事开玩笑了!”文焕一怔,少年滑如游鱼的溜开,这回他躲到了自己父亲⾝后,龙谷涵仅是拈须微笑。
我和质潜啼笑皆非,多曰来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揭明真相,竟是这么个近似儿戏的理由!被质潜及其手下第一排除的原因,才是真正的原因。
“元帅,”质潜忍着不満“如此军国大事,焉能儿戏?你听凭小儿一言,作此决定,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龙谷涵尚未开口,少年探头笑嘻嘻抢道:“有志不在年⾼,有才不用是要遭天谴的。”
龙谷涵呵呵而笑,看得出,他对他这唯一的儿子溺爱无以复加:“犬儿年幼,见识却不小。宗贤侄,岚儿的主意恰是老夫的主意。”
少年得到他父亲的支持,更露出促狭得逞后洋洋得意的神气来,质潜冷笑道:“哦?我倒想听听元帅⾼见。”
语气是毫不客气,但质潜的态度明显不如方才剑拔弩张了,龙谷涵肯明告原因,就说明,这事大有回转余地。
龙谷涵示意下人退出,敛去笑容,缓缓道:“质潜,你可知这次为什么提出重新筛选军备人选?”
质潜道:“是由于许相,抓住了几处枝节上的失误,上奏弹劾,圣上下旨重新竞选。”
龙谷涵点头道:“不错!此非老夫本意,老夫几十年来和宗家合作,一直可说是水鱼
谐和,非常愉快。”
“是。质潜亦深心感谢龙元帅的照拂。那几处枝节,许相提得确是弱处,晚辈深知不足,因而于新制订计划中,已行改进。”
“老夫看得出来。”龙谷涵感慨道“那些小节,实际在老夫看来并不是什么不可挽回之过失,如此庞大的事宜,不可能強行求全,从无差错。因而此议一出,老夫在朝堂之上拒理力争,认为应与贤侄你商议补定方案,无需如此大张声势,无论换不换,都平白浪费人力物力,可惜最终争不过许相。”
质潜怔住,他不知事前还有这种争端。
龙天岚朗朗接口:“许丞相可谓是一手遮天,他说要重择人选就成定案,没人可以反议。既然如此,谁不知许丞相和上阱蔡家仰止同息,他们想要争取,我们又⼲嘛要和他明着作对,不慡慡快快卖他这个面子呢?”
“哦?”质潜淡淡道“原来是龙元帅怕了许相,不惜以军国大计听小儿之议,如此⾼瞻远瞩,佩服!佩服!”
这是极明显的激将,龙谷涵笑道:“虽是中庸之见,好过我大离朝文武不和,终致祸乱。”
质潜唇间浮起略带嘲讽的笑,点头表示同意,应和道:“元帅所言甚是,晚辈受教。老元戎主动让一步,求得天地宽,大离从此将相同心,必能万事无忧,风调雨和。晚辈虽一平民,亦深受朝廷之福!”
端起酒杯,笑道:“这等可喜可贺之事,焉能不贺!”手中虚晃一下,自己先饮了,连⼲三杯“就此告辞。”
这下轮到龙天涵意外,笑道:“这个…贤侄何以去之太急?”
质潜一本正经地道:“龙元帅既与蔡家共事,晚辈除了拱手退让以外,别无他法。此时告辞,还算识趣。”
龙谷涵呵呵大笑,道:“好一个厉害的宗质潜!老夫服了你了!请留步。”
我也暗暗好笑,质潜心⾼气傲,从来不肯落人下风。龙谷涵无意与许瑞龙同流合污,但又故意摆着⾼姿态,若非这么装疯卖傻的闹一闹,未免处处被动。这也该见好就收,我上前拉住质潜,向龙谷涵陪礼:“后生无礼,老元戎休得见怪。”
“好玩,好玩,老爹,人家要走,主随客便么。”说话的是那精灵少年龙天岚,跳在一张⾼脚椅上,盘起腿双坐着,手里捧一串紫晶葡萄,一颗颗往半空中扔,然后张口接住,吃得不亦乐乎。
龙谷涵向他瞪了一眼,龙天岚耸耸肩,笑道:“我闭嘴,我当哑巴,您老说。”
龙谷涵思索一会,转向文焕:“贤侄,你父决胜千里,用兵如神,料想你也不差,朝廷的用兵之法,有何得失,你不妨作一评论。”
彭文焕对着龙谷涵看了又看,确信他不是随口一问,或在开玩笑,于是说道:“如今朝廷用兵,与以前最大不同之处,在于换戍。戍防边军每隔三个月即换戍,军士尚来不及认识和熟悉环境就转移地方,更谈不上军容军形的战队配合,一旦边境开战,即使号称百万之师,也強不过一盘散沙,一触即溃。军队整治紊乱,长此以往,国力必虚。”
龙谷涵拈须道:“每隔三月换戍,是考虑到历代內乱往往由兵变起,这个规定可以削减将帅对于朝廷的威胁。而且,成宣朝以来采用此法,边关也没出事。”
“那是因为运气好。”文焕说“听说边关保留了最后一支军队,是老元师亲自统领,不在换戍之列,这只军队尚有一定的战斗力。加上瑞芒近年內乱不断,这些年两军可没正式开过火,才勉強保住平安无事。”
这个耿直的少年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样一来,元帅你手里虽有实无,而京都八十万噤军无换戍之说,想在许相辖中!他兵权在握,曰渐坐大而成患祸,旁人却无力阻止!”
龙谷涵长长吁了口气,说道:“你说得正是事实。”
老元帅缓缓站起⾝来,年迈苍苍的容貌之中,透出凝重如山,微笑着向质潜伸出了手:“贤侄!老夫龙谷涵,愿与你宗家和清云园结盟,齐心协力对付巨蠹,事成之后,军备权仍归宗家所有,而清云园欲办之事,老夫亦会鼎力相助!”
我心里微微一跳“清云园欲办之事”自是指公主还朝,文焕果然已向他提明,而这就是他用以交换的条件。质潜问:“如何对付?达到何种效果?”
“不惜任何手段除去此人!”这一句,龙谷涵庒低了声音说出,却字字犹如惊雷!
我们迅速对视一眼,这是千载难逢之良机!龙元帅不知道,许瑞龙杀机已现,与质潜决战势所难免。作为官民之间的决战,其势极其不利,而眼前这位军盛权重的龙谷涵一旦参予进来,无疑是绝望中突获一线生机!
龙谷涵又道:“此蠹不除,大离国运堪忧!一切善后,不用担心。”一顿,以极低极微之声快速说道“这也是今上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