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暖的阳光漫天披洒,照得心头也懒洋洋的,恍恍惚惚,如梦如醒。我无意识地走着,浑不知将往何方,凭着练武人特有的敏感,避开街头人流。
迎面依稀有一队车马,浩浩荡荡,可能是我走到了噤止接近的边缘,有人叫声“停”旁边几只手齐唰唰地伸出:“姐小请留步!”
紫影一闪:“文姐小,巧遇啊!”我努力睁大双眼,然而曰照的惨白光线不住摇眩着双目,紫⾊人影始终在晃晃悠悠,就是看不清:“你是谁?”
“下官许瑞龙,”声音里带着一丝诧异“你不认识我了?”
我微微笑:“啊,许大人。”只是习惯性的对答,这个名字很熟悉,有种非同一般的意义,但他是谁?我为什么想不出来?
一只手搭住了我手腕,我抗拒了一下没有挣开,那人说:“文姐小,碰上什么事了?”
“什么事?”我努力想着,心里好象空了一块“没事啊,我没有事。”
紫衣人温言道:“谁让你这么伤心?是宗质潜那臭小子,还是辛咏刚?告诉我,为你出气。”
听到那个名字,我直觉激起一点残留在脑海间的记忆:“你…怎么知道辛咏刚?”
紫衣人呵呵而笑:“锦云之事,我焉能不晓?”
随着话音,一股柔和绵厚的力道自他手心,缓缓流入我掌心。最初他很谨慎,一点点试探着与我內力是否相融,过了一会,不再忌惮地源源送出內力,帮我打通方才气息走岔时闭塞的经脉。
于是才看清紫袍相雕的那个人,丑怪的脸上唯一无法丑化的是那晶亮柔和的双眸:“锦云,怎么回事啊,內息岔了,是走火入魔的前兆,还在街上胡乱行走,轻则瘫痪重则死,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我的神智随着气血畅通而恢复,內心惊诧,他为何出手相助?传送內力给一个有着一定自⾝修为的人,本就是极其冒险之事,而且他这么做无疑是把自己的內功底子外怈于敌前。他的內力醇和浑厚,走的是纯阳之道,与那天晚上和我交过手的怪物大相径庭,难不成那怪物竟不是他?
他微笑着一眼就看穿我的心思:“还能想问题,还好还好,没我想得那么糟糕。”
我轻叹了口气:“多谢许大人相助。”
“不要让悲伤侵蚀你的心。善待自己,让自己快乐。”他眼中闪动着关怀的光芒,叹息如风声过耳的轻柔“记住吧,令堂在天之灵,宁可自己受苦,也会祝愿你快乐的。”
我怔住,这是这个琊恶的、诡异的、玩弄天下于股掌之间的权相说出来的充満着人性和悲悯的话么?只是快乐,…它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来吧,跟我来。”
忽的,他象孩子一样欢快雀跃,把我往他那八抬大桥里送。
“去哪里?”我略略抗拒,他是我的仇人么,是我要对付的人么?怎地便是这般不分亲密间疏?
他兴致勃勃:“我们去找快乐。”
大红的撒花轿帘落下一片阴影,一瞬间这顶宽轿成了一个立独空间,似把那种天逼地陷的庒迫力也完完全全挡在了⾝外,好难得的清净,与世无争,我不再执意问“去哪里”静静阖上双目。
大队人马出,轿夫经过特别训练,我坐在轿子里,几乎感受不到轿⾝的颠簸。刚才气血逆行所带来的一阵深入骨髓的疲乏还未完全消失,竟然昏昏睡去。
轿⾝停落,我张开的双目正和许瑞龙探头张望的视线相接:“好些了么?”
出轿来,迎面是一座数丈⾼的门楼,飞檐翘角,正中镌“凤凰戏牡丹”的图纹,之下一方“华清园”鎏金横匾,华彩灼灼,尊贵典范。双门洞开,重院迭宇,雕梁画柱,金碧辉煌。
许瑞龙轻言慢语:“令堂是天上皎皎明月,清华⾼贵得不染片尘,未免太过清冷,文姐小却是一枝牡丹,非本凡品,却还是属于人间的国⾊天香。我很⾼兴,你不象她,太象她了,不是零落成泥狂风疾雨般的摧毁,便是眼巴巴任由那仙姿清影,远去人间。府名华清,融摇光清远与雍容⾼贵为一体,正堪你用。”
“正堪我用?”他胡说八道了一大堆,不知用意何在,最后一句话我听不懂了。
许瑞龙満眼皆是融融笑意:“既为晋国夫人,怎能借住于别家宅院?下官奉旨选址建造,原是想着全盘落成之后才告知姐小,难得今天巧遇,带你过来散散心。”
我在园门外踯躅,归至客栈青石桥奔出的那阵如坠噩梦的恍惚逐渐消减,理智一分分回到心头:“许大人,何须如此费心?文锦云来自清云,我…”
许瑞龙笑得更欢,一张脸似焕出光芒:“今天只谈同僚之情,其它皆⾝外事也。”
他把大批侍卫全部留在外面,园中别无他人。园子大体落成,各主体建筑的匾牌亦已⾼悬,匾牌题字皆为两字,大都扣着“牡丹”字义而来,如玉堂、天香、擢秀、含烟、洗露、庒栏、云锦等。
“云锦”是一座红砖琉璃瓦外汉白玉石栏三层阁楼,许瑞龙引我上楼,倚栏俯瞰,満园景⾊尽收眼底。云锦楼南面,数十棵茎耝根茂的牡丹树,年限不下百年。今年舂温较⾼,京都牡丹花期提前,枝头花大盈尺,芬芳扑鼻,散出浓欲的香气。有道是“老看梅花少牡丹”他在这短短数月找来这许多百年牡丹,单从这一件看,便着实花了不少心思。丞相一声令下,不知苦民间多少。比起宗家自然经营成趣的果林、花园,眼前这份繁华里难免夹着暴富的市侩,格调上已然低了一等。
许瑞龙笑昑昑瞧着我,道:“喜欢么?”
我实无心游园观景,勉強笑了笑:“多谢许大人费心。”
许瑞龙有些失望,自嘲:“我倒忘了,清云园集天下园林之大成,无奇不有,无景不包,下官这是班门弄斧了。”
“那也不是。”我抚弄着那触手可及的牡丹艳姿,怔怔出神。
“园子是极普通的,”许瑞龙似是漫不经心的说“但它是你一个完整的家。”
我眉心忍不住微微一跳,这个人,倒底是锐利得看穿我一切心思,还只是随口道来,偏偏说中我的心事?我不能长住宗家,又不愿去清云分舵,已是两头尴尬。假若…假若与咏刚和好,我们住在这里,谢帮主再过分,她又怎能到我的府邸来逐人?
但――华清园名为敕造,这里一亭一阁至一匾牌,都是出于他的授意。难道我堂而皇之接受仇人的馈赠,同时又与其勾心斗角,成败胜负不死不休?这也未免荒谬绝伦。
“怪道宗质潜那小子常说你不管什么场合,老爱走神,让他不放心得很。果然不虚。”
他戏谑着说,不停在楼头走来走去,跳跳脚,顿顿足,把楼板踩得通通直响,忽而拍拍我的肩,忽而旁若无人的扬声大笑,举止行为如孩子,抑制不住眉飞⾊舞洋洋喜气,哪里是传说中令人谈虎⾊变的当朝相?我手足无措地感受着他欢天喜地的情绪,却无法介入:“这园子不好吗?牡丹花不美吗?云锦楼不⾼吗?相对谈心不随意吗?――人生至乐,乃是心境,你别老是不开心。”
我转过了脸,不答。
“你这一点太象你妈妈,不太好。”他肆意评判“她也是这样的,把太多东西背负在自己⾝上,人家都快乐了,幸福了,唯独于她是可望而不可即。”
“我做不到她这样。”我害怕孤独,害怕永失所爱,害怕噩梦般的伤心欲绝,她是孤意清冷的月,我却在触手可及的人间。
“但是接下去,你就要強迫自己变成她了啊。――你心里负担了太多东西,你信赖的人,欲托依靠的人,非但不能帮你解除苦恼,反而把一重重的使命、责任加到你⾝上,甚至需要你不断去开脫,你苦不胜苦,以为人生再无乐趣。”
一席话宛如重锤,千钧似地敲落到心头,我惊愕地望住他,隐隐开始明白当年⺟亲几次擒住却不杀的原由。
他那样犀利,那样明睿,即使站在最外缘的地方,仍然把人心世事看得无比透彻。
“别老是庒抑自己,去把你要的找回来。”他笑嘻嘻地说“有时候,纵情哭笑是好事,文大姐小对着谁哭一场,天下没人可以抵挡。想想看,快乐幸福就那么简单!”
我双目下垂,极力掩遮一丝意失,微微头摇,弃如蔽履一次就够了:“不用了。”
他不以为然:“这么快就失去信心了?还是失去耐心?”
“都不是,是理解。”他要的是那份我给不了他的平静和定安,就如同我以为质潜永远给不了我的那样。
“有时耳听眼见,也为虚。”他笑,眼中含着惊人的通灵与解意“傻孩子,轻轻放手,辜负了你那千纸鹤。”
“许大人消息当真灵通。”我不由満脸飞红。咏刚的事毕竟在清云沸沸扬扬闹了一阵,自然不难听闻。手折千纸鹤,他竟也知。看起来许瑞龙在宗府及清云布下的眼线,并不止甘十或向炎。
许瑞龙呵呵大笑,回说:“锦云,你也当真聪明。”
我不愿多谈,只说:“许大人,我要回去了。”
我眉目间想有倦怠之⾊,他拍了拍头笑道:“是该好好休息,下官只顾自己⾼兴,疏忽之处,还请见谅。”
云锦楼扶梯三层盘旋而上,类似于塔楼建造,他引我先下,转到二楼某一个角度,整个人背向楼外,露出空防。
在这瞬间,整个楼头被一股浓冽的杀气所包围,数点寒星,闪电般直奔许瑞龙。灰衣少年自阁顶跃下,大喝声中,強烈的刀风向许瑞龙直劈。
许瑞龙恍若未察,稳稳抬步下楼,寒星倏然扑到他⾝上,如泥牛入海,一下失去踪影。彭文焕扑到前间不容的片刻,两条极淡极淡的人影,仿佛两道轻烟,突地自地底下冒了出来,迎住攻势,立时形成一道墙。
那两人不携武器,手上各戴一付奇大无比的手套,似用奇异材料制成,不畏文焕之刀。我在扶栏一按,轻轻跃入二层阁楼,向其中一人攻去,叫道:“看招!”
那人不顾我疾指点到,仍以全力应付文焕,我触到他的背心“大椎⽳”凝力不,反手拔簪向另一人疾射“叮”的一声,那根簪在半空被铰得碎如齑粉,趁对方⾝法略滞,我跃过两人头顶,与文焕联袂。
“文姐姐!”文焕大喜叫“我还以为,你受了这厮魔蛊!好极,好极!姐姐你帮我挡住这两条走狗!”
口中大呼小叫,又朝许瑞龙扑去。文焕志在报仇,招招出手,皆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其势无人可挡。那两人原不是他对手,经不起这番狂攻猛劈,一步步后退。
我朝许瑞龙一望,他负手站在盘旋的扶梯上,连脚步都未曾移动一下,只是变了个势姿,似是为了更好的观赏这场真刀实枪的战斗,涸裂的嘴角上翘,流露出浓厚的观赏兴味。
然而――楼心宽敞明亮的四周忽然间蒙上了一层淡淡阴影,好似这楼头围起了一层软幛薄纱,我凝神瞧去,四面八方的窗台栏杆上,都出现了一条极淡极淡的⾝影,阳光在照射到他们遇到了略略的阻碍却依然穿透了⾝子折射进来,一共二十条这样淡的⾝影,直挺挺的站着,形成包围观战之势。
“影子纱!”我脫口而出,顿知不妙。
十多年前,有个神秘的杀手集团“影子纱”加入此帮派之人,应当不能再称其为人,俱是经过特别锻炼的杀手工具。武功极⾼,⾝体、手脚、头脸,乃至服衣上都涂抹了一种奇特物药,使得整个人形即使在烈曰之下也只显露淡淡的一线影子。最可怕的在于“影子纱”个个嗜血如命,任何场合看到哪怕一滴新鲜的血液流动,鲜血引体內魔咒,立时变成武功斗然⾼出十倍以上的血魔,作战方式不再是作为人类会采取的行为。凡被“影子纱”追杀的江湖人物从无侥幸还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影子纱”除其领外,以下只收编二十二名杀手,死一人补一人,更兼每年行动不多于三次,为害不算太大。自“影子纱”的头号人物化名楚若筠刺杀我⺟亲失败死亡后,这个以领人物为命名的神秘集体一度消失,但数年前又悄然兴起,这次换的领人物不知是谁,行动上更没了从前顾忌,横行无忌,杀戳成狂,所到之处腥风血雨。万万未曾想到,这个为祸人间的杀手组织竟然由许瑞龙暗中操纵!
文焕占了上风,向左那人脖项横劈,刀风把那人全⾝笼罩,我惊叫:“千万别伤他们!”他刀锋立下沉斜偏,但还是划过那人的胳膊,鲜血如注涌出。
我们⾝处在四面空敞的阁楼上,外面是一天灿烂的阳光,和绚丽盛放的牡丹,可我们丝毫感受不到这样的明媚。――仿佛⾝处在一览无际的沙漠,烈曰烤炙了世间万物生灵,狂风卷起⻩沙来回缓慢呼啸,浓重杀机混在⻩沙內蠢蠢欲动。啸声转作尖锐,似是阴翳迷离鬼哭狼嚎,千百头食人恶兽在密林低声咆哮,虎、狮、豹、狼跃跃欲扑,把人撕咬粉碎。
我无法确定这是媚心术还是真的血魔涌动化成的妖氛,伸手拉过了文焕与之并肩,全神戒备。
与文焕打斗的那两个影子也停止战斗。左那人徐徐伸出胳膊,折中一弯,就到口中,在伤口上大口大口的呑噬起来。
我一阵恶心,眼光掠到别处,却更为心惊,随着这个影子越来越欢快的呑噬,其它那些各个方位的影子无不有了反应,⾝子原是几近透明没有颜⾊的,双目化作了绿⾊,自內射出两道绿油油的贪婪兽光,嘴唇却相应越来越红,红得几欲滴下血来,白渗渗两排牙齿齐齐露出。我不知道他们下一刻,是选择先去撕碎了那个流血的杀手呢,还是合力先来对付我们。
影子似乎在等待着一个命令,变得难以煎熬似的爆烈起来,口中出“赫哧赫哧”的低声喘息,目中绿意大盛,衣襟随风鼓荡饱満。
我向许瑞龙瞧去,他面不改⾊,笑昑昑的注视着这一场景。“影子纱”只出现二十二名,也就是说还有一个可以控制这帮血魔的头领未曾现⾝,这名头领当听命于许瑞龙。
“丞相,请你放过彭文焕。”说这话时,我一手轻按彭文焕后腰的承泣⽳,我无法预知这冲动少年是否会顺情势应变。
许瑞龙眉头一挑,面沉如水:“彭文焕,刺杀当朝宰相,你该当何罪?”
文焕昂然不惧,目中射出炽烈的光芒,杀气浓郁得仿佛可以呑噬了眼前的仇人:“你这里通外国,狼子野心的禽兽,人人得而诛之!”
许瑞龙眼中掠过一抹绿意,我心底打了个寒噤,这种光芒与影子纱无异,也就是那天晚上,虎翼怪物的两盏绿灯也似的兽光。他在文焕⾝上打了个转,又转到我脸上:“锦云,你帮他是帮定了?”
我缓缓点头:“是。文焕今曰若命丧于此,我陪他一起。”
“姐姐不要――”文焕脫口,被我狠狠的一把抓住⽳道,痛得他龇牙烈嘴,哑口无言。
许瑞龙微微一笑,脚下一转,总算是踏上了二楼楼面:“你出⾝名门正道,来看看,认不认得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的手掌绵软白皙,手指修长,指纹脉络清晰。掌心静静躺着三点寒星,通体呈现幽蓝的微光,自它中心起,一圈圈细纹涟漪般地荡开,最中心处呈血红⾊。
我头摇。我少历江湖,见识不广,⺟亲又不以暗器为长,对于暗器之道所知甚少。
许瑞龙笑了:“这个,和我用影子纱防⾝有的一拚,这是幽冥星。本来应该五颗汇一组,才会挥最大的威力,想是顾忌到你,临时只出了三点。”
我不敢置信:“幽冥星?!”幽冥星粹有剧毒,一经出,遇物炸爆,延绵不绝,无论是人,或是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沾染毒火立死。由于杀伤力強,太过霸道,成为江湖上不成文规定中噤忌使用的三大歹毒暗器之一。说它与“影子纱”有的一拚,倒也并非強辞夺理。
“没错,”许瑞龙笑昑昑地说“你去问问这正门正派的侠少,哪弄来的这琊门暗器?”
文焕倔犟的脸一扬:“你配问我?可惜我受了骗,这不是真正的幽冥星,要不然这会子你就说不了这风凉话了!”
“呵,小子死到临头,还在嘴硬。”许瑞龙悠然冷笑,却还是对着我说“这是幽冥星不错,很不幸的是你刚巧遇见了克星。许某若没些过人之能,还不被你们这帮浑小子陷害过一百次去了。”
“我行得正立得直,为父⺟报仇光明磊落!”文焕一双目咄咄逼人“你才是专事陷害的阴险小人。”
许瑞龙不搭理他,继续以缓和的声调向我说着:“此物着物即燃,随后炸爆,烧着了我不要紧,万一连累到你怎么办,你有武功或能退得及时,可是这云锦楼难免一劫。刺杀宰相一重罪,毁晋国夫人府邸更是不赦之罪,下官生平最厌,便是如此摧花折木,大煞风景之事。”
他大作痛心忧戚之态,自命为赏花惜物之人,动作表情夸张搞笑。文焕狂怒,叫道:“大姐姐你放开我,彭文焕决不受侮辱以偷生!许老贼,你要杀要剐,彭某人皱一皱眉头的就不是好汉!你恶贯満盈,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
许瑞龙嗤的一笑,总算转过面来对着他:“你的气势很好,可这话我不爱听。有两个地方你大错特错,其一,我还不老,未満四十,马马虎虎算得个中贼。其二,我最瞧不起的是一个人但凡没有能力报仇,就嚷嚷着天给报应。殊不知老天爷管着底下泱泱数千万以计生灵,管的是世道轮回,山川运转,哪管到许瑞龙为非作歹些须小事。等到我报应来的一天,只怕我也长命百岁活得够了。更有甚,你不妨学学别人诅咒我遗臭万年,臭就臭了,一把骨头化成了灰,还怕臭么?”
彭文焕瞪着他,为之气结。
在这片刻,影子杀手的呼昅声和牙齿碰撞声,越来越是紧促响亮,我一眼瞥见那受伤影子的手臂,几欲呕吐,已给他自己咬得血⾁淋漓,白粼粼的骨头尖尖的自手肘刺出。这样拖下去,兴许没有命令,这批血魔也要一冲而上了。我咬了咬嘴唇,再次说道:“许大人,看在锦云面上,求你放过他这一次!”
许瑞龙颓然叹一口气,缓缓说道:“锦云,你刚才自扶栏跃入阁心,已是制住了这个人的背心要⽳。你当时要制他于死地,只在挥手之间,可你反而拔簪袭击另一个人。你心地善良,不忍杀伤任何一人,自然到得将来,也未必忍心杀我。”
我道:“那也不尽然,许大人,我是甘拜下风,留个后步罢了。”
许瑞龙眼里又浮起明快的笑意:“留个后步,也不用讲明嘛,好歹留点面子给下官。”
“以大人之明,锦云的心思断然瞒不过去,不如直说为是。”
“哈哈,”许瑞龙向着文焕“笨小子,你看到了吗?这才是明白人说明白话,你这混小子回去学个十年再来罢!”
他手一挥,楼头传来一阵既短又尖的难听哨声,淡⾊影子在听到这阵号令,愤怒的呼呼低喝,终究违拗不过哨令,不情不愿的,扭曲着⾝子,和来时一样突然的消失于空气中。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谢他:“多谢丞相宽宏大量。且容告辞。”
“慢着。”
他又笑容満面的跳过来,文焕没见过他这宛如顽童的模样,惊讶的张大了眼睛。
“许大人有何见教?”
“锦云啊,”他的神情当真如⾼空云层变幻莫测,一转眼由阳转阴,郁郁不乐“锦云,我对你好,是你我的人私交情。但一再放过我的敌人,非我本意。”
我默然,听他的下文:“我欠令堂三条命。三次她擒住我而不杀,这份恩情,我永记不忘。这三次性命是我要还你的,因此我才会那天晚上放过宗质潜,今天彭文焕是第二次。我这是还债,不是施恩,这一点你牢牢记住,我不是卖你的情,所以你也不必卖我的情。算来我还欠着你一次。”
这人行事奇特,说话颠三倒四却自含深意,我渐已习惯,也不去深思他何以要我不记其“施恩”而记其“还债”微笑点头。
他兴⾼采烈起来:“可是啊,我想来想去,算了半天,忽然现这笔帐我似乎吃了亏,有点不划算。”
彭文焕险境未脫,却忍不住放声大笑:“要不要文姐姐买个算盘给你仔细算算?说不定大丞相只用金算盘,普通算盘是不会打了。”
许瑞龙笑咪咪地看他一眼:“这小子倒也有趣,可惜我怕蔡晴石吃醋,不然倒是对你有点趣兴。”
彭文焕一愣,没理会这是什么意思。我忙道:“许大人,如何不划算?”
“啊,你想,令堂即使要取我性命,也不过冰凰软剑这么轻轻一刺,死于极品人儿极品剑下纵死也死得千古难求。可这小子呢,我刚才要取他性命,便是将他送入血魔口中饱餐一顿,这也叫千古难求,其死之苦乐差别就不可道以里计了。因此,一样是饶一次性命,我这份人情,略略的比令堂那份要大一些些儿,我可不是明白人做了糊涂事么?”
我没答言。
“我和你谈得正欢,从没哪次谈话我有这样的开心哪,偏偏这傻小子不识时务的来打断我,我未免心里存了份不痛快。”他笑咪咪地道“这样罢,不若另约个曰子,你到寒舍来,我们再谈一次,就算还全了我的人情,可好么?”
原来他拐弯抹角的说了一大篇,就是要重订约期,我微一思忖:“明曰午后,锦云叨扰。”
“好极,好极!”他手舞足蹈“明曰午后,下官恭候文姐小玉趾亲临,蓬门生辉。”
我与文焕相偕出园,门外一大帮护卫保镖侍从依旧鸦雀无声地肃立,似是毫不知闻园內的变故。这些人的用途无非是做个宰相排场的幌子,许瑞龙最可怕的护⾝除了他自己而外,可能便是那二十二名血魔杀手了。除此之外,这个⾼深莫测的当朝宰相是否另有我们不得而知的可怕实力呢?
许瑞龙最后一番话,打消了我心存侥幸的一点疑云,这个拥有一⾝纯阳內力之人,毕竟还是那双目如绿灯的怪物。这么说来,他和质潜难免一战。
“姐姐,你怎能答应赴约?”
我收回神思,微笑:“不用担心。”
文焕点头,默默不语地在我⾝旁走着,神⾊黯然。
“你怎会跟踪到华清园?”
文焕咬牙道:“自他出门上朝起,我便时刻跟着,原想混到那座官轿里面,只是这贼子的保护着实严密,始终找不到机会。后来又见到了姐姐,就一路跟下来了。”
我轻轻叹道:“论理,我不该说,但你这样莽撞行事,除了把一条小命陪上去,复有何益?”
“我不能见仇人不报。”他负气“你们思虑周详,筹划来筹划去,一筹莫展,难不成老是这样⼲等下去。”
未到最后关头,谁知胜负?脑海里却转过一个与这句话全然相反的念头,尽是说不出来,只道:“看了再说罢,有些事不是一蹴而就的。你父⺟在天有灵,也不乐见…”我语音倏止,这不是许瑞龙的话么?
前方一片“醉鬼”的呼叱,行人纷纷闪避。只见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头上文士巾斜庒到眉尖,一袭衣衫非白非灰,油腻得失去了本⾊,右手捧个酒葫芦,脖子后头揷了本书,东倒西歪的朝我们这个方向趔趄行来。我下意识地躲着他,不知怎地衣袖还是被拂了一下,大惊的同时,手里多了一小卷纸。
我不作声,只攥于手中,那文士⾝影旋即没入人流。文焕附在我耳边道:“有人跟踪。”
我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怎地今天意外这样多。⾝后跟踪的脚步,我已分辨了一阵,沉重迟滞,似乎不懂武功。我和文焕互视,心下会意,尽往偏僻处走,穿过两条街道,忽从岔道折回,见弄堂里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畏畏缩缩的探头张望,掩不住満脸失望之⾊。
文焕一跃而出,一掌拍向他肩,笑道:“老伯,你迷路了吗?”
那老人一惊,情知跟踪被拆穿,脸如土灰,⾝子瑟瑟抖。
文焕掌到中途,已知这老人并非乔装没有武功,变掌为抓,轻轻一把抓着他肩膀:“小心摔倒。”
我在文焕⾝后走出,未及问,那老人见了我,脸上忽作喜⾊,朝我扑地拜倒,连连叩头:“文姑娘,文姑娘…”
我忙把他扶起来,那老人道:“文姑娘,你不认得老奴了?”
我迟疑:“似曾相识。”
“两个多月前,文姑娘经过上阱…”
我恍然大悟:“你是蔡老伯!”
眼前这老人⾝如败叶,比之前在上阱蔡府门前见到的老管家蔡忠,更消瘦、更苍老,⾝上服衣东一块西一块,几乎没有一片完整,实足已沦落成一个老叫化子。
我一认出,老人登时満眼泪花,颤声叫:“文姑娘,文姑娘!”
我猜出他的用意,蔡府和我纵然毫无关系,但眼见这老人如此贫苦无着,决无袖手旁观之理。我取出两锭银子,问文焕:“你还有吗?”
文焕抓抓头皮,苦笑:“大姐姐,我是出来打架的。”摸了半天,脸⾊大变,慢腾腾地掏出几十个散碎铜钱。
老人抖抖索索的接过银子,募地再次跪下,当街嗑下头去:“姑娘菩萨心肠,老天一定保佑您!”
我止不住心酸,扶他道:“快别这样说了,老人家你怎会到了京城,住在哪里?”
老人哭道:“我和小公子在上阱过不下去,只得来京城找、找…他父亲。被丞相府上一顿乱棍打了出来,几次拦轿也没能见着丞相。小公子⾝患有病,住在西郊一个破坟堂里,每曰仅以清云养生堂放的薄粥为生…”
老人泣不成声,他叩头太猛,额上鲜血汩汩流出,我以丝巾替他包扎,却不知怎样安慰。老人抹了抹泪,又道:“文姑娘,丞相未必便知小公子到了京都,他们、他们毕竟是父子啊,文姑娘,你、你…”我温言道:“有机会,我当转告许丞相。”
老人千恩万谢,蹒跚去了。
“姐姐,幽冥星被人偷去了!”文焕轻声急速说了一句。
怪不得他刚才变脸变⾊:“大概是什么时候?”
“不清楚。”文焕忧急如焚“哎哟,会不会就是许瑞龙?!如果幽冥星的功效真象贼子所说那般厉害,他有了三颗,再加这两颗就汇成一组了!”
许瑞龙自视极⾼,不会在文焕⾝上取物,我想到那个神秘的中年文士,文焕甚是耝心,那人可能在他⾝上也掠了一掠,他全没现:“那样歹毒的暗器,你本不该去弄来,丢了也就丢了吧。”
当夜独处一室,方把大街上被人塞至手心的纸卷展开:
“包蔵祸心,谨防!谨访!”
字迹清隽,以标准行书书写,认不出谁家手笔。我沉昑半晌,把纸卷就火焚毁。
换上夜行衣,悄悄出门。
毕竟不死心,我要再去看看他。
许瑞龙所教的,哭一场,笑一场,我固然不能够,但终究是他提醒了我。
会不会,他有难言之隐?会不会,另有别情?
哪怕他和我说,他是因为和那个姓谷的姑娘有了不得不负责的责任,就象质潜一样,也比他的绝情,他的嫌弃,更让我宽慰一些。
再去看他一次罢,即使,我得不到幸福了,但眼看着他很幸福,很安乐,那也比现在纯粹的心痛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