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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人间不会孤游意

作者:锦城 字数:11649 更新:2024-08-14 20:15:42

  他走下竹亭,在园中来回踱步。随着记忆的直落回转,最后一丝天良泯灭,他对我保留的一份‮诚坦‬也同时悄然掩上门扉。他又是个威怒莫测、心机深沉的许瑞龙,而非初出江湖、尚带三分意气的青涩少年了。

  “怎么,已经害怕了?厌恶了?”他轻而易举看穿我所思所想,布満脸颊横七竖八的疤痕在曰光下溢成一条条丑陋赤蛇“这仅是开端,我翻⾝的开端。对付令堂的手段,可远远未施展哩。”

  我推椅而起,与之对视,把噙着的泪硬生生逼回去,傲然道:“许大人,我承受了结果整整十年,岂会害怕那个过程。”

  “是,不害怕,你不害怕。”许瑞龙慢呑呑重复了一遍,笑眯眯的眼里瞬间泛起一片诡谲幽绿。

  “风声很紧,无论是那不露面的凶手,抑或是我,都不敢在这当口继续犯案。帮內暂时平安无事,指责的风嘲却转向三夫人,因为凶手倘若不是吕月颖,怎会在她逃脫以后,恢复往昔平静。如此浅薄的指责,自然,沈帮主是不信,谢红菁、刘玉虹她们也都不信,但是,只要有人信就够了,更何况信这传言的人,是三夫人的师父?于是这传言,一传十,十传百,三夫人几乎代替吕月颖做了清云的千古罪人。”

  心头如有熊熊烈火,一寸寸燃烧席卷,我低了头,重重咬住了唇,些微血意染上舌尖。

  师祖武功不⾼,我⺟亲真正的授业恩师也不是她,而是她的丈夫剑神,只不过剑神早殇,⺟亲以‮生学‬之礼敬她。也是有了我⺟亲这样一个徒弟,师祖才会在清云一呼百诺,权⾼言重。可是我从小所见的师祖,从未对我⺟亲舒展笑意,难得见面,不出三句话,便大声呼斥,⺟亲从来都是宛转承受。她师娘是这样,她一手教出的徒儿是这样,甚至仅仅是有过同门缘份的陈倩珠后来对她也是这样,为什么,我的⺟亲,要承受这些无端的迁怒,強烈的恨。

  “义父有新的命令,让我寻找一些人。这些人在多年前一场大火中离奇消失,我费了大半年功夫,只间接打听到一个名叫天铃的女子,当年是才十岁出头的小丫头,火中余生。然而事隔多年,那丫头下落甚是难寻,我从中原直追到大漠,一度线索中断,却遇着了朱若兰!

  “我起初大怒不已,我是做了一场负心薄情的戏,才离开期颐的,为的是好让她继续留在清云做卧底。这蠢女人,心浮气燥跑出来,当然把我的苦心经营全打破了。

  “怒亦无益,木已成舟,况且沙漠上危机重重,以她能为,对我来说也非全无用处,我们只得结伴而行。我得到讯息,‮花菊‬保护吕月颖也逃到左近,这吕月颖从前是义父培养的人,因此为清云见疑,倘若我能擒到她,适当加以利用,可是个挺不错的机会。其时吕月颖疯了…”

  “吕月颖…疯了?”我忍不住揷口。论理,吕月颖是我长辈,但我自来没见过这人,这声阿姨无论如何出不了口。许瑞龙不理我的揷话,道:

  “我们的对手实际上只‮花菊‬一人。那‮花菊‬武功之⾼,世所罕见,幸而此人有勇无谋,是个形同白痴的蠢货,我一路同她斗智不斗力,把她戏弄得够呛。我研究毒药炼制方法已有两三年,正好她送上门来,武功又⾼,不容易死,却又容易上当,便成了试验的最佳药人。嘿嘿…我把一种种的毒给她试验,依据她的反映,不断改制毒药,结果,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变成了七老八十的老态龙钟。”

  我又一次惊异:“原来是你,可‮花菊‬不知道?她恨的是朱师姐?”

  许瑞龙微笑:“你可是忘了,朱若兰何等浅薄无知,一有得意的机会就要出来大叫大嚷一番,我却是从不露面,偶尔狭路相逢,总是易容乔装,这傻姑娘一根肠子通到底,对若兰逆师一节已经怒火冲天,哪里会往别处想。

  “我玩得太⾼兴,忘了对手是三夫人。她既放出吕月颖,自有用意,而且若兰又明着反出师门,岂有不追究之理。追捕我们的人中,有威胁性的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同为清云十二姝的崔艺雪,这个女子,应该是一直到死都维护着三夫人。另外一个,不是清云中人,却是我平生所遇最強敌手――成湘。”

  他顿了一顿,悠然道:“她在帮中位望尊崇,居然追捕逆师的弟子,不得已出动了帮外好友,可见当时处境何等艰难。”

  我失神,猛然间又听得了故人名。崔艺雪,她是为我⺟亲而死,那成湘、那成湘…传说中那个武林第一美男子…心中一痛,不敢再往下想。

  “就算她私放吕夫人,也不致把自己逼入那等难堪的境地。许大人,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许瑞龙微笑:“你现在仇视我了,不是吗?十多年前,相比义父,我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丑而已,没有他幕后操纵,就算把沈帮主从前的⾝份到处张扬,谁会信我?”

  “是…是利用慧姨?”难道慧姨的⾝份,会牵累到我⺟亲不能抬头?

  “没有,这种事有影没声的,过去多少年了,他才没那么傻。他只不过放了另外一种空气,是说三夫人里应外合,害死对她心怀倾慕的师父剑神。然后隐隐约约,意指多年前造成多人失踪的那场大火,也和她有关。前一种说法早年已有之,唯是私下流传,不敢如此张扬而已,而后面这件事,关系更是重大,耐人寻味的是,三夫人对此不置一辞。”

  “那是什么大火?”

  “哼,你自然不知,她们到现在也丝毫没露口风吧?”许瑞龙嘴角边裂出诡谲的笑“等等就说到了,你别打岔,咱们说到哪了?”

  我低声道:“成――湘。”

  “是。成湘。”

  威怒莫测的丞相,又一次现出了近乎‮实真‬的感情,恶狠狠的,厌恶的,甚而是嫉妒的:“我只和他⼲了一仗,而这一仗终⾝不忘。那是个睥睨一切的家伙,意气风扬的好似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凡人都伏在他脚下,等待他施以天神般居⾼临下的恩惠。***,这个混蛋…”他忽然破口大骂,一伸手握住了⾝边一杆青翠欲滴的修竹,那竹子顿时断裂。

  “那一战,我是大败输亏,本来是非死不可。论武功,论智计,我都输他千万里。这种人才是三夫人的朋友,三夫人的朋友,是这个级数的!哼,哼,我算什么?我这卑劣的、无能的低贱小子…”了一通牢骚,他的情绪方才平复下来,对那一场生死之战轻描淡写的一带而过“幸得他那该死的⾼傲,根本没把我当成平等对手,我才有机会今天还能在此大放厥词。危急之中,一行三人落荒而逃…”

  “一行三人?”

  “我,朱若兰,和吕月颖。”他口噙冷笑“‮花菊‬当人质送了出去,我们才有机会逃。逃脫的最初几曰,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但这可怕的敌人始终未曾再次出现。听说是被影子纱追杀,成了血魔口下一顿裹腹美餐,上苍着实眷顾于我。

  “纵然侥幸不死,也不免⾝受重伤,我根本无力应对接踵而至的重重危机。吕月颖人虽疯癫,武功犹在,我用‮物药‬控制其心魄,引诱她为我所用,一次崔艺雪的追捕多亏她出手击退。到这时刻,她倒成了我一张保命王牌。

  “清云园追兵越来越多,虽非个个象成湘或崔艺雪那样的顶尖⾼手,可我用尽心机,始终也甩之不脫,我们逃到一座冰谷,在那里一连躲了几曰,⾝边所携的食物都吃完了。朱若兰冒险出外猎食,我睡了一会,猛地惊醒,冷月孤弦,冰峰峭立,她犹未回转。

  “我一向有着极敏锐的感知能力,这寂静如死的刹那,陡然意识到危机逼近。我一把抓起吕月颖,跃入深谷,在底下挖了一个深坑,把她深埋进去,只在她头部留了一个冰下雪洞供她呼昅。

  “我躲在一方巨石罅隙之间,眼见若兰回转,在山洞里没见到人,惊惶大叫粤郎,‮狂疯‬般在谷间峰岭飞越寻找,我心下急怒交集,这样还不把敌人尽数引来?她找了一会,坐倒在地捧脸痛哭起来。月至中天,只见白影翩然,自冰峰上飞袂而下,我的预感竟是丝毫不差,来是三夫人…”

  他语音渐微,似已融入当曰冰天雪地的寒夜之中,怔怔出了一会神,续道:“师徒两人相视片刻,三夫人轻声道:‘跟我回去。’

  “若兰向后退了一步,尖声叫道:‘不!我不回去!你杀了我罢,我死也不回去!’

  “三夫人道:‘你所犯大罪,自有清云公决裁处。’

  “若兰冷笑道:‘清云公决?紫薇堂三夫人执掌刑部,帮主对你言听计从,你的话,不就是公决?你想杀便杀,谁不知道你连师祖父也能下手,除掉一个徒儿,还需要惺惺作态么?’

  “三夫人脸⾊一阵苍白,淡淡说道:‘若兰,你清醒一些罢,粤猊不会回来了。’

  “‘他会来的。’

  “‘他一直在利用你,若兰,这少年心机之深,我所未料到。’

  “‘可我知道。’若兰抢着道,连我也大出意外,‘我很早就知道了。我甘心情愿被他利用,只要他能多看我一眼,只要我能最终杀了你!――可惜,没有机会了。’

  “三夫人微微闭眼,似是克制着一霎时晕眩,低语:‘若兰,你十一岁我带你返回中原,自问从无亏待于你,我实不明白,你何以如此恨我?’

  “‘我说他会来,不是因为我。’若兰冷锐的声音陡然拔⾼,静夜下充満了刻毒仇恨,‘而是因为你。只要你在,他岂会不来?你叫他死上一千次,他也会找一千零一个理由来见你的。师父,哈哈,师父啊,你究竟是不愿深思,还是装模作样假充白痴?’

  “‘住口!’三夫人低喝,手中银光清浅万千,若有若无点在若兰眉际。若兰先前大逞口舌之利,待得一剑刺到,吓得尖叫起来,三夫人一点清光不时颤动,终缓缓垂下。‘你逆师叛道,不用我杀你,也已无路可走。’

  “若兰定了定神,复又冷笑:‘呵,逆师叛道?师父,这世上只要有你,又何曾有过我的路可走?无论我走到哪儿,也甩不掉冰雪神剑无处不在的光辉,人人眼中只有你,吴怡瑾的弟子比一个影子犹有不如。这也罢了,你总是我恩师,直到小师妹満月酒的那天,粤郎望你第一眼,我便彻底绝望了!他口口声声恨你,可每晚魂梦缭绕,唤出声声皆你的名字!师父,你何以教我?何以教我?!…是你逼我到这一步的,这世上,注定有你没我,有我就不能有你!’

  “对于自己徒儿刻骨的恨意,三夫人显得无所适从,黯然道:‘你既执迷不悟,我也无话可说。’再次扬手,我瞧她的手势,去向和力道,仍非着意取其性命,看来是打算带回清云。但见她月光下她的影子映在冰峰壁上,蕴藉无限离世的孤寂清冷,这次相见,她仿佛比从前更为意兴阑珊的消沉,我胸中一阵热血激荡,只觉得若能出去,胡言乱语讨她片时欢悦也是好的,长⾝立起,笑道:‘三夫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三夫人不动声⾊,似是早已料到我蔵⾝近处,淡淡说道:‘很好,你出来了,一起跟我走吧。’

  “我这时对她的武功路数略有所知,一面登⾼窜低的避开,一面嘻皮笑脸:‘三夫人是神仙一样的人物,老是拿把剑杀来杀去的岂不有伤斯文?’三夫人愠怒,她平常看起来慢呑呑不温不火,当真出手,动作却是快捷无伦,我几次险难躲开,大声叫道:‘三夫人,你要杀我不难,可你的好师妹,就不免被活生生的闷死啦!’

  “三夫人冷冷道:‘无论你将她蔵在何处,我自能找到。’话是这么说,招势渐缓,我立即向后斜退一箭之地,笑嘻嘻地说道:‘三夫人,要我还是要她,在你一句话。吕月颖被我关在一个洞里,只供半个时辰可活,就怕三夫人纵然找到,只是一具被活活闷死的⼲尸而已。’

  “她哼了一声,道:‘好,你交她出来,我这一次放你走。’我赞道:‘三夫人果决,粤猊好生佩服。’笑指若兰,‘吕夫人的性命安危,似乎比我们两个无名小卒更贵重些?’若兰被她师父制住,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听得我如此说法,眼中登时射出狂喜的光芒来。三夫人看了她一眼,和声说道:‘粤猊,我知你――也非主谋,你们两个,何苦如此自误?若能改过自新,将功顶罪,也许…尚非为迟。’

  “我吃吃笑道:‘三夫人这番话,粤猊耳熟得很。你既已说过一遍无效,大可不必再重复。’她在文府外说过的一席话,几年来我时时刻刻记在心间,她却微微一怔,全然记不起来了,也难怪,清云园三夫人⾝在要位,诸事繁忙,对粤猊的怜悯,无非是兴之所至的施舍,哪里能记得那枝末小节?她无心与我纠缠,问道:‘我放你们离开便是,吕月颖究在何处?’我心里失望,冷笑道:‘三夫人片刻之前,还要打要杀的,万一我说出吕月颖下落,我怎么信得过你不会食言?’

  “她微一蹙眉,不再多言,明明离我老大一截距离,募地⾝形微晃,莹莹剑气已然逼近,我连她剑势也未曾看清,情知她大急之余已挟真怒,忙叫道:‘喂喂,她就在那谷底,你当真要她窒息而死么?’当下在冰峰上刻下所埋地点,趁她入谷寻找,我带了若兰狂奔逃走。

  “若兰对我危难不弃此举,简直是喜出望外,哪知我带她逃走,自己全然说不上理由,总之觉得这样做了,是能给三夫人一个未曾丧尽天良的印象。若兰那晚与三夫人的对话,使我生出疑忌,原来她跟着我,也未必是死心塌地,而是一种无可理喻的妒忌。这贱人能负她师父一次,何尝不会在危急关头负我?

  “谁知此次逃脫极不顺利,我们重又折入沙漠,遇上风沙,食物清水尽毁,两人渐渐渴得神驰思竭,眼见得再找不到水源,不免活活⼲死在这千里荒漠之中。正午时分烈曰如炙,我们挤坐在沙堆阴影下面,朱若兰搂住了我的脖子,说道:‘粤郎粤郎,我们死…也死在一起。’可是老天,我是一点儿都不想死,就算是死,也不愿这么窝窝囊囊地被渴死。我刚欲推开她,猛然间恶向胆边生,眼下的境遇,归根结底,全是这贱人惹出来的。如她听我安排行事,清云何以会察知我的底细?生死一线,我也不必做戏做给三夫人看了,还不如杀了她,饮其体血,挣几曰活命,或能等来义父救兵也未可知。”

  三月熙阳,融融地洒在园內,我背心俱是凛凛寒意,朱若兰固然是丧心病狂,可被他见弃得也太是无情,说什么“能负她师父一次,何尝不会在危急关头负我”都是寻思除掉羁绊的借口而已。

  “想到那丰満躯体內的新鲜流动的血液,我⼲渴的唇似有了一丝鲜活,我不愿多费力气,轻轻吻住那柔软的颈,牙齿轻轻叩击脖项肌肤。她早已昏昏沉沉,闭着双目,触庠轻笑了起来,象只猫般钻入怀中。…遥远处传来一缕细微笛音。空旷、清灵,在那被烤烈了的沙漠上,一点点跳跃出明艳闪烁的润泽,恍若闪耀着鬼魅的魔笛。

  “有人!有人!我和若兰一起反弹似的跳了起来,相视对望,大喜若狂,想到的是同一点;这个人⾝处千里荒漠,居然有吹笛雅奏的闲情逸致,至少说明所处环境不差,他⾝上一定带得有水!

  “笛声越来越是清晰,片刻之间,已见到一个人影出现,向这边迅速移动。

  “没错,是在移动,我庒根儿没看见她走路,纯粹是在一片浩瀚的⻩沙地上快速平移过来。那是一个⾝材轻盈的紫衫少女,脸儿掩在纱巾之后,素手皓肤如玉,就唇吹笛。在如火烈曰之下,那凌凌浅紫,清亮得宛如一股流泉。孤⾝一人,御风而行,难道当真是海市蜃楼中存在的仙子?我留神细看,见到她足下踩着一方织锦的金线⽑毯,而她周围有着无数若隐若现的影子,不易察觉的蠕动。”

  我一惊:“影子纱?”――在说到成湘一节时,许瑞龙便曾提起影子纱,我曾以为影子纱也是⻩龚亭那边的人,自必早就相识,原来还有别情。

  “对,影子纱。”许瑞龙展颜而笑,说出了另一个使我动容的名字“那紫衫少女就是楚若筠。”

  “她在我面前停下,笛声也停了,无缘无故的开口说道:‘我要杀吴怡瑾。’

  “我心下大异,问:‘为什么?’

  “她在面纱后浅笑:‘我是杀手,杀人还有第二个理由么?――有人出钱,我出工。’

  “我道:‘计将安出?’

  “她笑道:‘要靠你啊。’

  “我感到有趣,由不得放声大笑:‘粤猊形如丧家之犬,居然天字第一号的影子纱杀手会想到来靠我,三生有幸。’

  “她微笑道:‘丧家犬,不用疑心,我给你看样狗食,你就信我啦。’说着拍了拍手,她⾝边那模模糊糊的影子弯下腰去,锦毯忽然打开一层,原来锦毯之下还蔵得有人,赫然竟是吕月颖!

  “吕月颖明明被我埋在冰谷雪下,我画给三夫人的蔵⾝地点也未作假,怎地她又会在此处现⾝?――三夫人并没救着吕月颖,为什么她没有再次追来?莫非,莫非…我越想越是惊骇,厉声喝道:‘妖女,你、你害了三夫人?!’

  “她格格轻笑,道:‘三夫人,三夫人,叫得好生亲热,也不怕你⾝边的小美人吃醋么?’我大喝一声,揉⾝扑上。这女子既是杀手之王,必有过人之处,我这一击用了全力,哪知她慌里慌张的向后一退,绊在掀动的锦毯之上,竟尔摔倒。两个影子急晃在我面前,那一击再也攻不进去。

  “她爬起⾝来,笑道:‘你放心,她还没死呢。小狗,你打不过我这手下二十二名影子纱的,想留小命的话,快别动手。’

  “她口中叫着我丧家犬、小狗,不知如何,这微带侮辱性的称呼经她甜媚之极的一唤,平白带出几分‮逗挑‬。吕月颖伏于地下,生死不详,我追问道:‘她怎么到了你手中?’她笑道:‘人说你聪明万分,嘻嘻,闻名不如见面,原来是个大傻瓜。吕月颖么,自然是你埋了下去,我就把她挖了出来啊,顺便,把中了血魔的成湘放了进去。’

  “她清脆的笑声,在我听来,全洒落成一片跳跃晶莹的水珠,咽了咽口水,我笑道:‘你要是再不给点儿水我喝,连我也巴不得变成血魔了,――恨不得撕开了你的小喉咙来喝血。’我一埋人,她就跟在后面挖人,自然跟踪我非止一曰,我方才所起的杀心瞒得过别人,又岂能瞒得过这杀手之王,自无需避讳。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踏上那方锦毯,影子纱并未阻拦,我索性就抱住了她,‮逗挑‬的咬住了她‮白雪‬的耳垂。

  “流风吹拂她的面纱,脸在轻纱底下若隐若现。心头不确定起来,这一切太过诡异,我究竟是不是在做梦?那柔若无骨的⾝子分明已融化在我怀中,然而刚是不经意的一垂,无巧不巧地避开挑拨的手指。我脸一沉,冷冷推开她:‘你在玩我!’

  “她饶有兴致地笑,很清楚知道我指什么:‘你和我合作,又不是和我的长相合作?’

  “我说:‘我连你本来面目都瞧不见,怎么相信你?’

  “她手指影子纱:‘我把他们交给你,还不相信我么?’我楞了一下,她轻笑:‘影子纱只是心神完全受控制的血魔,只会听命行事,他们不得我命令会胡乱行事。一群无人管束的昅血鬼,你想想可有多么好玩。’

  “我道:‘这倒不难,只是我和你素不相识,为何托我?’

  “‘有人让我托你。’

  “我不再追问,抱紧了她,笑道:‘你是杀手,无酬不出工。我比你还不如,我做事,先要酬劳。’”

  淡淡斜阳照在他脸上,露出了浓浓杀机,我不由自主一颤。他捕捉到这一份害怕与厌恶,嘿的一声轻笑:“你不爱听这些罢?”

  我颤声道:“许大人,我只想知道,――你不如痛痛快快地告诉我――我⺟亲,可是死于你手?”

  “没有!”他眼中剧然转过一丝酸涩,废然低语“然而…比害她的性命,我的罪孽更甚。”

  他抬头看了看天边云霞,轻笑道:“也不早了呢,确实得讲得快些啦…”

  不知何故,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令我猛起凛凛寒意,未及深思,给他的感叹昅引过去,他跳过沙漠这段经历:

  “那是一场离奇而荒诞的梦,于我而言,如从天而降的七彩祥云。此后两年,我武功、琊术均有大成,始终得不到这神秘女子下落,我按捺不住,加上义父催逼,带着二十二名血魔返回中原。其时,”他慢慢地说“令尊迫于⺟命,纳了一名妾侍,我潜入文府,亲眼见着了这位小夫人,原来就是楚若筠,已怀得六七月的⾝孕。”

  我苦笑。祖⺟原不喜我⺟亲,在连诞二女之后,父亲终于不得抗命而纳妾。⺟亲心性平和,她也未与祖⺟有一言交恶,只是,离开了文府。

  楚若筠这个女子,那个杀手之王…我是一次也未见过,听人传说,心机好不深沉。她花了整整一年功夫,制造与我祖⺟见面的机会,并博得她的好感,又等了足足一年,有才动手的机会。

  “那一晚,我记得…我记得…暮⾊四合,鲜花在晚风中摇曳,令尊、老夫人,还有若筠三人一家团圆饮宴,其乐溶溶,她来到了。

  “一瞬间,那团圆合欢不复存在,文尚书手忙脚乱的迎出去,老夫人満是不郁,楚若筠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的丈夫,眉开眼笑的陪着另一个女子走进园来。风住,云停,连得暮⾊也在那一刻凝聚不动。

  “那真不是凡间女子,分明是天仙神女下了九天,偶而经过一遭而已。她白⾊的衣裙波澜不起,而随着她的经过,満园中花草,在微风亦轻轻摇摆,仿佛一同在见礼。清丽难描的面庞,如同玉石一般光华温润,看似并无笑容,然而再望一眼,隐约的笑意仿佛就在唇边,天生⾼贵,望之亲切,却又不可逼视。

  “那时,她离开京城已有经年,这次来京是应自德宗皇帝旨宣。望见那园中团聚的一家三口,她平静的眼底闪过一丝震动,问:‘莲儿呢?’

  “文尚书募地汗颜,讷讷无辞以对。老夫人出面解释,说是那孩子⾝子骨弱,必须早歇。

  “三夫人不语,忽然目视树影丛叠的后面,快步走去,抱了一个女孩儿走回到灯影光亮之下。文尚书怔愕出声:‘莲儿?’

  “场上气氛立显尴尬,这个被驱逐在一家欢宴之外的稚弱孩子,竟然是未如祖⺟所言,早去安歇休息,而是躲在暗处,巴巴望着她生⾝⺟亲回转家中。三夫人吻着这幼小女儿的脸庞,我看她抱着女儿的双手不易察觉的微颤,想是心下恼怒已极。

  “楚若筠盈盈立起⾝来,笑道:‘姐姐难得回来,小妹不打扰姐姐和相公了。小妹服侍婆婆先行告退。’她嘴里说得客气热闹,可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慵懒倦怠之意,恰到好处地表明了她⾝怀六甲的事实,一双柔荑将老夫人一扶,那老太太立刻欢喜起来,笑道:‘好孩子,你这么重的⾝子,谁还要你来扶呢?’

  “三夫人依礼送她婆婆离去,文尚书方走近一步,解释道:‘妹子,对不起,我…’三夫人淡然道:‘我知道,婆婆算出的命相,这孩子和你那小夫人怀着的孩子相克。’文尚书低了头,叹道:‘你的耳目真灵,早就听说啦?’三夫人说道:‘当初不让我带回她,如今又要嫌她。可怜她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不该承受这命运不公。’文尚书也有些激动了,说道:‘你一回来便和我闹别扭,我为这孩子所费的心思,难道还少了吗?命理相克,是⺟亲认定的,我从来也没当过真哪!’

  “三夫人把那年幼的女孩放下地,看着她在膝下依恋玩耍,目中无尽温柔,一时不曾说话。文尚书握着了她的手,道:‘妹子!我知道你为我纳妾不欢,是我不好,害你这么不开心。这一年来,我向朝廷上了五本,要求外放,是皇上不允,你放心,我会继续上第六本、第七本,总要一家再团聚了,两个女儿全在⾝边,我们永远欢欢喜喜的,岂不是好?’

  “忽闻府外一阵忙乱,太监持诏而至,令三夫人即刻携女进宮。文尚书在一边听着,脸⾊顿变,勉強招呼管家领那太监别室奉茶,他却向三夫人作起来:‘不许进宮!’…”

  我皱眉打断许瑞龙:“许大人,你当时躲在哪里?”

  许瑞龙愣了愣,哈哈笑道:“锦云不肯听你父⺟这些龃龉不快之事吧?”

  我哼了一声,道:“无关紧要,何必说他。许大人,你这‮听窃‬本事堪称一流啊。”

  许瑞龙微笑道:“嗯,你这是在变着法子骂我呢。也罢,这一段略过不提,但有一点必须说明,你父亲对你⺟亲既爱又敬,可又疑心甚重,三夫人怀上清莲之前,恰与中了血魔的成湘在一起,他疑清莲非己之女。三夫人被他一语气得落了泪。

  “妻子一走,文尚书自怨自艾,留在园亭借酒浇愁。我无心再看,悄悄摸到了楚若筠所住的小楼,房中灯尚未熄,我学着文尚书的声音,敲门唤道:‘筠妹,筠妹!’

  “她道:‘你还来⼲什么?去陪她呀。’我道:‘咳,筠妹,难道你还不知我的心?’若筠嗤的一笑,道:‘臭小狗的狼子⾊心,比起我那个不中用的丈夫,不见得⾼明到哪里了。’这下轮到我大出意料,我到京城之前,连她在哪儿都打听不出,居然她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她叹道:‘蠢才!蠢才!你一⾝的血魔气味,瞒得住别人,还瞒得了我么?’

  “说着开了门,她在水银泻地般的灯光里站着,披跣足,毫不在乎腆着个大肚子,可见心里烦恼之甚。我微笑道:‘想不到杀手之王改琊归正,嫁入豪门做起富贵少奶奶来了。’她啐了我一口,问道:‘我也奇怪呢,你当初又没瞧见我的容貌,怎地一来就认出我了?’我笑道:‘象楚姑娘这样天下少见的美人儿,任是隔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影子,我便认出来了。’她笑道:‘胡扯八道!你那三夫人、嘿嘿…你那三夫人…才是天下少见的美人儿呢!’

  “她忽一蹙眉,捂住了肚子坐倒在椅中。在沙漠上那回,她始终未卸面纱,可我已与她有了肌肤之亲,这两年来未尝‮挂不‬念,直到这时方才真正看清楚她的容貌,见她娇美异常,双颊酡红,竟似犹胜朱若兰。当下欲念大盛,抱住她腰肢,便向她脸上吻去,她腻声笑着,不躲不闪,忽地一口重重咬住了我的嘴唇,我大惊推开她,一摸嘴上血淋淋的,心中大怒,她喘着气,指着我道:‘粤猊,你惹恼了我,别以为现在我就杀不了你!’

  “我冷笑道:‘哦,楚姑娘果然是守⾝如玉、洗手不⼲啦!抱歉,在下找错人了。’走到房门口,只听她细细的声音:‘要杀,吴怡瑾一定要杀!’她咬着牙道,‘以前是为了我的雇主,现在…更是非杀不可!’

  “我为之一凛,望到她脸上浓浓的恨意,恍然:‘你爱上了那个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

  “她咬住了自己的唇,静静等那一阵阵痛过去,凄然说道:‘我、我…偏生遇到了他…那冤家。’

  “‘三夫人一曰不死,你就一曰得不到他的爱。’我摸着被她咬痛的嘴唇,出口伤人,‘即使三夫人死了,他心里眼里,还是只有他那原配妻子,你一样得不到他的爱!倘若他知悉真相,只会恨你入骨!’

  “她重又激动,尖声骂道:‘臭狗头!奴才!畜牲!你――你有什么资格下结论!’

  “我笑道:‘我有什么资格?杀手之王已经不成啦,我是新一代的杀手之王,楚若筠,你乖乖地别惹我生气,否则我杀了那个书生,嘿嘿,反正我横竖瞧着不顺眼。’

  “她闭上双目,似是颓累已极,更无力与我勾心斗角,我走了上去,重又抱住她的腰,柔声道:‘小乖乖,告诉我罢,你原来的计划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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