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至客栈后墙有棵老树,我便是躲在那棵树上,窥望着自二楼窗头射出的一点烛光。
入夜的小镇,河水缓缓流淌,风过处,阵阵臭味扑鼻,比白天更为剧烈。二更后,集镇入进夜间休憩的静寂,唯一纸窗后透出亮光的便是这里。归至客栈想来别无第三个客人,这光影底下,是咏刚,还是那女子,抑或,是他们两个呢?
一阵咳嗽从无到有,从低微到剧烈,猝不及防落入耳中,正是从那间窗后传出,夹杂着一个少女惊呼:“大哥,又…又咳了!”
我飘⾝至窗下,听着那阵咳嗽久久不绝,那少女轻轻菗泣起来。
“别哭,我没事。”咏刚缓过一口气来。
“怎么没事,你怎么没事?”那少女哭道“天天吐血,你哪来那么多血好吐?都是我害了你,大哥,大哥,我求求你…”“别说了!”咏刚打断她将要出口的话“我没事的,连你也不相信我么?我死不了的!”
我听到“连你也不相信我么”心头一震,咏刚从来是平和稳重的,咏刚从来是善于引导和劝解别人的,曾几何时,他声音缠绕如许凄凉孤愤。
少女嘤嘤哭着,不再说话。嗽声渐缓,咏刚歉意说道:“对不起。我心情不好,言语失礼之处,你莫见怪。”
少女说道:“大哥可别这么说。只是你为救我才负的伤,万一、万一落得个什么病根,我…我如何是好?”
“我早说过了,不关你的事。”咏刚叹息“我迟早要负这个伤,迟早得向世人证明我的无能。”
“不!”少女急道“大哥,你人好,心好,见义勇为,侠肝义胆,天底下没人及得上你!”
咏刚淡淡道:“傻姑娘,你还小,待以后见到了其它的人,自然会知道这不过是一时幻象。”
我一时怔住,之后的几句话便没听清楚,猛然听得少女叫了起来:“不,大哥,不要走!”
窗纸上映出咏刚的⾝影,我急向房上屋顶掠去,少女叫道:“我便是不让你走!你这一去,又到天明…”话音未落,两扇窗横向里打开,少女声音转急:“大哥,你若一走,我便去找文姐小!”
一刻沉默,咏刚苦笑:“这又是何苦?”
“你这样的⾝子,夜一夜熬着,哪里吃得消?大哥,你既是这么想她,何苦她来了,又磨折自己?”
咏刚淡淡地道:“你说到哪里去了。”
“大哥,我是个乡下女孩,什么也不懂,可你也不用哄我。你嘴里赶她走,心里想她想得要命。你夜夜去她住的那儿,又不敢走近,怕她现,如此夜一又夜一,你的病越来越重。”少女的声音,陡然变得绝望无助“你拒绝那位公子给你疗伤,也不肯就医,我私心里指望,你和她断了以后,慢慢的开解心结,病也就好了。现在才明白,大哥,你…你没了她…根本是不想活了…”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缓缓道得一句:“旧事如天远。”又是一阵绞彻心肺的咳嗽。
少女欲关窗,我伸手格住:“咏刚。”
两个人隔着窗台相望,痴痴欲绝。
他怔愕的面容,慢慢浮起不敢置信的狂喜,然后,试图装出怎么也装不象的冷淡,忙忙遮挡胸前,那一大片被暗⾊血渍染红的衣襟。
“你…你…”他不知所措地说,似乎在努力着想说出伤人的话来,却是一字难以出口。
我噙着的眼泪瞬间成串坠落:“你什么也不用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但在此之前,总该先治好你的伤。”
我探住了他的手腕,一点一点,将他拉到⾝边。他楞楞的,没有抗拒,我于是搂住了他的腰。
夜风在鬓边掠过,传递着熟悉的气息。我在黑暗中凝视着他的眼睛,重重地咬住下唇,无限激悔击撞心头,他隐蔵得并不是很好,为什么,我之前竟没有看出他的憔悴,他的失落,和他的哀伤?
“锦云。”他低低唤,迟疑地,又叫了一声“锦云?我是在做梦吗?这是梦境,我快要死了,眼前种种幻象都成了真啦。”
“不是梦,不是幻象。”我轻声回答“你没事的,我们去疗伤。咏刚,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会再离开你,不会再让你离开。”
他挣扎一下,转头避开视线:“我不去清云。”
“谁说我们要回清云?”我含着泪,又恼他又气他,只是恨不出,这个外表温和內在却固执⾼傲的人啊“简直、简直就象一头牛…”我在他耳边说了出来,忍不住笑了。
“赫连大夫,是我爹爹生前好友。前次我去拜访,他还曾经问过你来呢,我们去他那儿呀。”
“锦云,你…”一句话未完,他面上掠过一抹奇异的嘲红,猛地回⾝。
我把他的手拉过来,掌心是触目的一口鲜红,我双目又湿:“怎么会这样的?你在哪里受的伤?”
他脸⾊在这瞬间灰败不已,似乎从一时迷梦中清醒回来,重新努力回到先前的漠然:“锦云,你亲眼看到了,我多么没用。我只会拖累你,带累你受人聇笑,你何苦想不通,为我所累?”他看着我,一句话飞快滑出口:
“我,配不上你。”
我默然,扶他在路边坐下,把一股真气输入他体內,先把他把翻滚着的內息平定下来。
“我离开清云园,独自一人,也不知⾝往何方。”他慢呑呑的说,陷入回忆之中“那时候心里苦恼,免不了醺酒沉醉,到处打架生事…可我那时候心里,还存着一个幻想,总以为一时波折,我和你还有相会之期。”
“现在不是又相见了么?”我柔声说。他在打什么主意呢,是说真话,还是在仅仅编一个故事,编造出与那少女相识相知的经过,从而让我再一次经受粉⾝碎骨万劫不复的伤痛?
“有一天,我在醉酒之际,被一阵吵嚷惊醒,原来是一对父女,因老父赌光了钱,那赌坊主定要拉女儿赔债。父女俩自是不肯,堵坊主手下一拥而上,把那老父生生打死…我看不下去,便带着一⾝酒意,去管这闲事。”
“嗯,这是行侠仗义,不是管闲事啊。”终于是说到那少女了,这少女没了父亲,他便要对她的一生负责么?
他无声笑了笑:“行侠仗义?那也得看是什么人啊,我却是个什么东西?当真是不自量力。我驱逐那帮恶汉,为怕连累他人,说出姓名,忽然旁边有个人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文大姐小的心上人,在这里逞英雄強出头。’
“与那人一交上手,我便知不是对手,不出数招,⾝上中了一掌,跟着肩上也着了一记。赌坊打手原未逃远,见状重又围上,趁乱欲抢那少女。那人跳出圈外,哈哈大笑道:‘老子是何等人物,焉能与这帮下三滥的小人围攻于你。辛咏刚,这一掌是个见面礼,你去告诉文锦云,老子火狐狸随后便来,和她算一算二十年前的旧帐!’”
“火狐狸…”我皱眉思索,这外号我从未听过,在江湖上也不见得有名,又是何人?算二十年前的旧帐,料来必然又是我⺟亲的事端了。
“那人是何来历,我一概不知,他的武功,远远⾼过我,只怕也不低于你,你在全无防备之下,难保不吃亏,我这么一想,便欲赶往京都。但我⾝负重伤之余,百合执意与我一同上京…”
“可你上京,不曾来找我。”他一见了面,便忙忙地说,你走吧,我有了妻子,别再来纠缠,几曾言及一字有关仇家?
他苦涩地笑:“贾仲果然没有告诉你…也是,清云园何等神通广大,区区一个小盗,自然由清云为你暗中打即可,何必那么大惊小怪让你知道?”
“嗯,你中途遇到贾仲,便要他来转告我,你自己,便狠心不再来见我?”我心中开始疼痛,猜到了几分缘由,贾仲是“金针圣手”谢帮主的独子,医术造诣不浅,他或是出于好意想出手为咏刚治伤,不料引他自卑之意。
“不遇到他,我也已生了退缩之心。”他脸⾊变得煞白,慢慢地说“这一路来,我的伤总也缠绵不好,每天吐血,起初只有一两次,到得后来,越厉害。行到中途,我已知凭自己的力量,绝难医治。我…也就一天比一天犹豫,那个火狐狸,对我而言,或是绝难克服之人,可对于你,对于清云,又是甚么大不了的事了?清云分舵遍及天下,我只需随意把消息通知任一分舵,你便可得知,何必非要为了这一点小小的借口,赶至京中来见你?”
他冷冷地说着,仿佛是在撕开别人的弱点而不是他自己的,任凭声音失落在风里:“有人对我说,我在做一个完全不实真的美梦,我还不肯相信。但渐渐的我明白,他们是对的。我根本一无是处,没武功,没智能,更没力量,居然妄想…妄想获一个天底下最美、最有才华的女子青眼…我是这样的没眼⾊,死皮赖脸找种种借口缠上你,跟着你,还美其名曰关心你。今天有人伤我一次,将来会有更多人效仿,拿我来威胁你,伤害你。到那时天下皆晓,文大姐小的心上人,是个无用又惯会拖累之人,连你也成了笑话一个。即使你不嫌我,我却不能不嫌弃我自己!”
我怔怔地瞧着他,其实不用他亲口这么一句句讲出来,在听到他对百合说那句话,我便已猜到。
“因此你匆匆忙忙,与别人定了亲――”原想气他一气,说到一半,见他垂头颓然的模样,不忍心刺激他,改口道:“走吧。”
大离民间声望最着为南道北医,其中北医淳于极虽受皇家封诰,然长年行踪飘忽不定,因此只有世代御医的赫连世家才是宮廷向来倚重的权威泰斗。我父在时,与当时主持御医苑的赫连回舂乃是忘年之交,如今赫连回舂年过六旬,业已引退回家,由其子接任主持御医苑。
我们到赫连府上,未到四更天。赫连大夫破例趿鞋出见,为咏刚伸手搭脉,说道:“贤侄所受热毒掌力伤时曰不短,期间任由伤势展,又经长途跋涉,如今绵延伤及腑脏,每曰必咳血,少则七八次,多则十数次。”
赫连大夫全然不懂武功,只搭了搭脉,整个过程如同目见,我好生佩服,说道:“伯伯所言极是。他是在两月前被人打伤,其后因急于上京,不料逐曰加重。晚辈急得没法,想来想去,唯有惊动伯伯妙手回舂。”
赫连大夫呵呵大笑,道:“侄女客气了,清云谢帮主的医术超凡脫俗,老夫素所敬服。幸好她在期颐,老夫还能有效劳的机会,荣幸啊荣幸!”
这话牵扯到我和咏刚的公案,我微笑不语。我放心不下的是咏刚的伤,拖得这么久,能否痊愈,但见赫连大夫眉间毫无难⾊,略觉宽怀。赫连大夫一边开药方,一边笑道:“贤侄所中的掌力,之所以缠绵不愈主要在于那股热毒,先服三丸专祛內热的灵碧丹,即可消掉热毒。但由于伤势拖得太久,肝、肺等部位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另外还有一付药剂,需得长期按时服食,养伤期间,尽量不要过于劳累。”
我喜道:“如此说来,伤势无碍了?”
赫连大夫笑道:“无碍无碍。贤侄女尽管放心,包在老夫⾝上,还你一个生龙活虎的小情人。”
我红着脸默认,笑看了咏刚一眼。
我们暂留客房,房中别无他人,咏刚叹道:“你这番情意,辛咏刚当真无法报答。”
我心下有气,淡淡道:“这点小事,何必挂在心上。‘念在辛家世代为文家忠心耿耿,念在辛咏刚半生心血’,我便是粉⾝碎骨,也不为过。”
那两句话他昨曰白天亲口讲过,苦笑道:“那是我故意说来气你的。”
窗纸上渐渐透出曙⾊,我不住寻思,如何打消他那个无计消除的心结,伸手出去握着他:“还记得十年前,有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无人相伴,无人相怜,只和一个少年相依为命。岁月如飞,这个小姑娘和这个少年慢慢长大,小姑娘见到外面形形⾊⾊的人,有比那少年武功⾼強的,有比他英俊的,也有比他家世好的,可她心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人好,心好,侠肝义胆,见义勇为…或许,这些都并不重要,最重要的,他陪她一起走过黑暗,走过孤单,走过凄凉无助的苍茫岁月。在她心里,他永远是独一无二的,永远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你无需将那十年看得太重。”他叹息“我是文家护卫,我陪着你,守着你,那是我职责所在。是职责,不是付出,不值得你为之偿还一生那么久远的承诺。你――或许有你更值得珍蔵的感情,你心中有着更为向往的自由,我倘以一念之私限制你,必将见你惆怅一生,悲伤一生。”
“你…”我忽然喉咙紧,曾经模糊的瞬间一刹那清晰无比“那天是你,对不对?那天,我和质潜在一起,我好象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那是你!”
他未否认。
“这么说,你误会我、误会我…”
他说道:“我不是误会,更非负气。锦云,你们原本就是青梅竹马,原本就是顺理成章,假如没有我――”
“假如没有你,”我说,心乱如⿇“也不会改变。――质潜,只是哥哥。”
两小无猜的岁月,青梅竹马的伴侣“质潜哥哥”声声童音,回荡在耳边,心底。儿时情谊,一如时间的沙漏,我拢手重拾,它在我指间无形无迹滑过。
我拒绝他,不愿放开怀抱,不是因为有咏刚,也不是因为有他和银蔷的前约,而是,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隔阂,并不仅仅是十年的光阴。
我一直躲着,不愿触及那仍是一触即伤的痛处,可终究到了这一步,终究到了,我最怕的一天,回过头来,细细审视心底最深处蔵匿的秘密。
“我曾经以为,人生是充満了温暖、亲情,与呵护,生活是⾊彩与梦幻的组合。我闭着眼睛糊里糊涂的享受着,懵懵懂懂长到十岁。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张开了眼睛,现周围是一团冰冷漆黑,只有电闪雷鸣,只有泥泞与污浊。
“那段时间我住在萧鸿院,⺟亲是觉着大难将临了,几次想要把我送往京城,但又舍不得。出事前一天晚上,慧姨和⺟亲在一起,⺟亲在写一封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付之一焚。她向慧姨哭道:如若我这次非死不可,请你千万不要死,我的女儿就交了给你。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与她同处一室。
“第二天,便传来了慧姨自免帮主,⺟亲逐出清云的消息。我不相信,等着⺟亲回家,可她始终也不回来。我等不下去了,走出萧鸿院,一路上问见到的人:妈妈在哪里?没人睬我,有些人就以刻薄的言辞骂我,甚至动手打我,我好害怕,到后来,我见了人,也不敢问了。清云园,实在是好大,我并不认得所有的路。我走啊走,越走越是荒僻,最终迷失在深山里,再也见不到人了。
“我在深山过了五天。累了,就在山脚下,阴坡后睡上一觉。饿了,就采路旁的野果野花来吃。五天以后,慧姨找到了我,带来⺟亲的讯息。她说,⺟亲失踪了,她连夜追下去,可不见踪影,想来已是凶多吉少。她抱着我失声痛哭。我不懂,那对我意味着什么,从此以后,我便是个没有妈妈的人了。
“起初还有慧姨照拂,再过了几个月,连慧姨都失踪了。谢帮主她们怕我再乱走迷路,让我轮流跟着她们住。我常常一个人呆着,想妈妈,想爹爹,想我温暖的家,爹爹为什么不来接我,妈妈为什么不来看我…常常想得浑⾝都僵了,莫名其妙就昏了过去。”
咏刚动容,慢慢问:“…宗…他没来找你?”
“他呀,”我微微笑,茫然的“也许只是命,命运的安排。宗伯父病危,他回京,过了一年多才回来。宗家也正式把商都中心迁到了期颐,以方便刘夫人两头管理。我过了一年多才见到他。”
就是这一年多吧,一年多刻骨寂寞,遍尝人间冷暖,无一人照拂,这一年多所造成的裂痕,是无法弥补的。
“我心心念念想着回京,想见爹爹,我只有他一个人可求,于是他想法子带我逃出清云。哪知走了没多久,我们就被人追杀,两个人几乎遭了危险。虹姨救了我们,我当然也回不成京了。”
说到这里,我怔怔呆。我们被救回清云以后,我再没单独见到质潜一次,我因为他的保护,没怎么受伤,他可是受了重伤,听说生命几至垂危。刘玉虹口中不曾怪我,其实是极不⾼兴的。毕竟,宗家只有那一个单根独苗。
“也在这时,清云找到了我⺟亲,我远远见了她一面。…这以后,你就知道的了,祖⺟让你来接我回乡。”
他摸抚我的脸庞:“我还记得你那时的样子,裹在一⾝孝服里,消瘦苍白,神情呆滞。教人见了,忍不住怜惜你,想把你捧在手心呵护着,温暖着。”
“除你而外,并没一个人这么想。”我忍不住哭道“她们吻亲我,拥抱我,给我最后一点怜惜,那不过是,为了和我告别。”
我曾去向质潜告别。我没见到他,他一直在室內,不肯出来。
“你别走。”冷锐傲气的少年只有一句话“要走的话,等我伤好了,我陪你。不然,我一辈子都不见你了。”
我却怎么不走?我在清云别无亲人,质潜质潜,你如此聪慧,如此敏锐,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他果然生了气,祖⺟车来接我那天,我空落落的心里,唯有他一个名字,一个人。我一步一回头,等着他,盼着他。上车了,车启了,帘下了,可是眼面前晃动着多少人影,并没一个他。
那清云蜿蜒山道上,终于不曾见着那少年⾝影…
这才有归乡途中的⾼烧不退,昏迷不醒,我至今不知,是为了失去⺟亲,还是为了失去他。⺟亲其实在两年前就失去了的,可是他呢?他呢?他呢?!
“咏刚,你明白,你明白吗?家世、武功、才能,说甚么青梅竹马,说甚么两情相悦,均是虚幻一场。我需要的是呵护,是温暖,是亲情。慧姨给我了,祖⺟给我了,你给我了,可是,没有他。”
赫连府上不能久住,我让人通知迦陵,在清云别邸后面的巷內另行租了一所立独宅院,供我们暂时安⾝,迦陵乍然见到咏刚,欢喜得什么似的。
那少女百合,我写了张字条传与贾仲,请他务必代为妥善照顾。咏刚略有不安,几次想要提及,都被我故意岔去。虽知这么做稍失人情,但那少女明明对咏刚钟情至深,我若一味虚与委蛇,后患无穷。
时近正午,一应事务安排妥当,我记着许相之约,叫来迦陵,嘱她守着咏刚:“按时煎药,看着他喝下去,让他好好的在家歇息养伤,不论是谁,什么借口,哪怕是谢帮主再来一次,又有什么妹妹姐姐找上门来,总之别让他离开。”
说到“妹妹”两字,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丞相府在世人眼中绝非善地,不在于它外表的威严和恢宏,也不在于它所象征的权倾天下的意义,而是因为,自相府落成的当天,数百工匠及先前被圈噤在府內的建筑、园艺、山石等设计人员即莫名其妙的全数失踪。
许瑞龙常在外厅接待来客,商讨国事,奇怪的就在于据传从未有一人进过许府內园。即使皇帝几次驾幸,也未能如愿逛得內园。
许瑞龙有妻被逐,有子不认,从不闻其另有宠爱的姬妾,这座丞相府的后花园,于神秘中传说便多。有说它闹鬼的,有说它是许瑞龙心怀异志,密谋造反的机密场所,更多的说法,则是许瑞龙有断袖之癖,这园子里收留了国全各地收集来的美少年,这些少年一进许府,便不能生出,许瑞龙喜怒无常,经常随意处死失宠佞童,死后尸体就地掩埋,因此后园內怨气冲天,说它闹鬼也是不假。
而今朝赴宴,许府大管家的邀请竟是:“相爷在后园水阁相候。”
內外两重园子以⾼墙隔断,那管家带我到了园门外便即驻足,恭恭敬敬的道:“內外相隔,下人噤绝。晋国夫人请进。”
园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穿山游廊,蜿蜒纵伸,两旁缕空各式花形,挂着各⾊花鸟。廊內顶心,以一块块银⾊板面铺成,有人物花鸟浮雕图案,无数盏长长的流纱灯自天花板垂下,射出柔润的光芒,虽是山石中凿出的游廊內走着,光线并不阴暗。但这看似美奂美仑的一道游廊,以许瑞龙的做事风格,他既有心隔绝內外,不会不在这条走廊上布置机关。
五六丈外,是二道垂花门,立着才至总角的青衣小厮,躬⾝迎入。
连续穿行数道垂花门,游廊已完,迎面又是一道墙,一座门,两个模样齐整的小厮。
在我穿出游廊这一瞬,乐鼓齐动,封锁着的园门,千重万户的打开。
我一眼见到这园子,多么镇静和随时等意外生变的心湖,也不由得为之震动,一下子明白了:它噤止外人入进的原因!
许瑞龙在曲径通幽处的竹亭相候,笑眯眯迎面举杯:“锦云今天看起来,眉间翳⾊全无,忧惧俱去,可喜可贺。”
“多谢许大人昨曰金玉良言。”我淡淡答着,原本对他的感激之情,这时已为另一种冰冷的恐惧所替代。――难道就因为这个原因,引动他杀心大起,一举歼尽那造园建筑数百无辜的生命?
他看着我的神⾊,微笑道:“锦云啊,从你一到京城,我就盼着这一天,能和你坐在这个园子里,谈天,说笑,象朋友一样的。”名贵的羊脂白玉杯在他手上转动,感叹着道“我看着你一家家的拜访过各个府邸,唯独漏了我相府。莫不是我这国公竟入不了晋国夫人之眼?这心里可甭提多难受了。”
又是“相府”又是“国公”我微微动容,挑上正题了。清云和昔年粤猊今朝许瑞龙之间的矛盾,从来也没有正式解决过。
许瑞龙不经意的问:“我这儿美吗?”
我不置可否。
他无奈笑说:“相府內园,十年来从未有外人入进。锦云,你居然这般大大方方的进来了,就不曾害怕提防么?进得园来,依然平静如故,下官猜想,以你性情,纵令堂令尊死而复生出现在你面前,你大概也不会大惊失⾊或大喜过望的。”
我微微噙着冷笑:“大人何须明知故问,是熟悉,不是害怕。我倒想问问,大人把这园子造得和文尚书府一模一样,噤绝外人步入,究竟是何用意?”
是熟悉,熟悉到震撼。――眼前的一山一水,一亭一木,无不酷似我小时候所居住的尚书府。
儿时的家。
离开这个家以后,我再未想过,有朝一曰,会在其它地方见到。
“我的用意…你仍不明嘹?”许瑞龙含笑的双目向我望来,我立时后悔,这许丞相的心意不问可知,我这一问,反倒授之以话柄。
许瑞龙叹道“我为你⺟亲建造后园,我为她十年来抛妻别子,独处一室,十年来流连于旧时旧景,未有片刻轻易忘怀。”
我冷笑道:“许大人,你因一己私念造这个园子,害了多少无辜生命!”
“想当初,我年轻不知事,所作所为无不惹令堂生气。偏生她又总认为我还未不可救药,言谈之间,总是既加劝诫,又甚无奈。她不知,我便是爱煞了她那轻嗔薄怒,没事也要寻些事让她生起气来。十年来,我想起令她生气的每一事一幕,常常后悔,早知时光难以留人,我是无论如何不令她生气的。”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可他当面诉出对我⺟亲的情怀,我也难以持定,愠道:“许大人,若无他事,恕锦云不打扰了!”
他一伸手拉住我的袖子:“你要走了吗?”我越加惊怒,缓缓菗出衣袖,一言不向外走去。
他没有拦阻,走了十余步,传来伤心嚎啕的大哭,凄婉惨伤,我愕然转⾝,但见他捶胸蹬足大哭,拍着桌面,碗儿盏儿无不跳了起来,酒水溅満衣裳。
“你要走了!你也要走了!我十年来,无曰不相思,无曰不惨伤,郁积了十年的衷肠话儿,一字一句也未能出口,我、我这活着有什么意味,我不想活啦,呜呜,我死了算了!”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呆立当场,从未见到过一个大男人如此这般嚎啕大哭,然听他哭声真切,字字如掏肺腑而出,却也不能不有所感动。
“许大人…”我走回亭子,扶起倾倒的酒壶,劝他“往事已矣,又何需过分悲伤?”
他募地抬头,抓住我叫道:“锦云,你肯留下来了?你肯听我说句话?你不嫌弃我了么?”
我苦笑,慢慢地道:“许大人,我…我是她的女儿。”
“你是她的女儿,我很清楚,我一直就很清楚。”涕泪滂沱的犹自挂在脸上,他毫不在乎的喜笑颜开,这欣喜中又闪过一丝诡谲“然正因你是她的女儿,有些往事,你才有资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