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叙述到此,许瑞龙嘎然而止,仰头瞧了瞧黑沉沉的天⾊,神情顿复轻松,拍了拍手,笑嘻嘻走回园亭,不住嚷道:“天⾊这么暗了,怎么不点灯?怎地还不上菜,岂不是饿坏了贵客么?”
此前早有几个少年在花外探头探脑,不得他召唤,谁敢冒险上前?听得责问,一盏盏园灯倾刻间次递亮起,佳肴美酒流水价送上席面。
我还怔怔坐着,他如释重负的样子,象是说完了,但言下尚有余韵未尽,忍不住问道:“后来怎样?”
“后来…”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后来还有什么?毁了容,做了上阱士族族长的女婿,割断了和从前所有关联,亲近宇亲王以获得晋⾝机会,廿年小虫翻作龙,那都不成其为秘密啦。”
我微微恻然,只道:“听丞相这样讲,你和我们清云原无仇恨,而且有着共同的敌人才对。”
许瑞龙大笑道:“与清云原无仇恨,那倒未必。清云我本来瞧着不顺眼,尤其不喜欢你那位慧姨。”
我愣了愣:“慧姨?”
“你可是忘了,她自一见我面,就笑我是个美人,分明笑我以⾊悦人。哼,那一天我便立下誓言,要叫这自以为是、瞧不起人的一帮之主,一生痛苦,永远不得超生。”
我脑中晕眩,似是记得许瑞龙这么说起过。
“但…慧姨仅是随口玩笑,此后多少事情,都因你出卖慧姨而起,你报复得还不够吗?”
许瑞龙微笑:“嘿嘿,那怎么够?――沈慧薇枉为帮主,眼睁睁看着三夫人被害,袖手旁观,无能为力,是第一该死之人。清云之中,三夫人既是那样下场,其余人等,一个也别想逃脫,我早晚要一个个给她们好看。”
我呆了半晌,许瑞龙笑眯眯地又道:“你想,我切断一切关联,谢帮主她们又怎么能猜到我就是粤猊,并给你那一大堆在下罪证?那自然是我和她们斗法之时,慢慢显出的蛛丝马迹。”
“你简直是…”我生生顿住不可理喻这四个字。此人自出现以来,他眼前的行为,他回忆的旧事,又有哪一件是能以常理论之?他固然口口声声不想害我⺟亲,其实我⺟亲每况愈下,每一次也少不了他的掺和。他自⾝经历坎坷,却将根源归罪于外界每一个人,这个人早就失去了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本性。
他象是完全不曾留意到我的激怒,频频举杯,我冷冷道:“多谢许大人拨冗相待,天⾊不早,锦云该告辞了。”
跨出半步,许相一遮袍袖,拦住去路,笑道:“慢来,慢来。”
“怎么许大人不许我走吗?”
许瑞龙微笑道:“下官岂敢。文姐小光临敝府,这大半天,连杯清茶都不曾入口。现下晚宴放上来了,文姐小不顾而去,难不成是瞧不起下官?”
我瞪视此人,无言以对。这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一边嚷着我与你清云有深仇大恨,一边殷勤留客?举起酒杯:“既如此,锦云愧领。”他一连斟了三杯,我连饮连毕,将杯倒置于桌面“锦云只有此量。”
“再随便吃点东西。空腹饮酒,容易伤⾝啊。”
我又急又恼,不噤后悔太过轻信,竟然单⾝来赴此约,这样下去何时方是了局。
许瑞龙似是酒意上涌,侧过头,眸子半眯一线,懒洋洋地笑道:“锦云啊,我是为你好呢。你莫要任性,拿自己出气,吃饱肚子,说不定待会打架才有力气呢。”
远处樵楼更鼓悠长的响起,时交二下,我倏然一惊,颤声道:“你、你不择手段,视清云为敌,你借着回忆把我留在这里…”
许瑞龙双目忽张,呵呵大笑:“好锦云,你终于想到了是么?”
他负手急起,在灯下趋走,一双眼睛在灯光里闪闪亮,激动难抑:“刘玉虹擒我一次,已是该死!还敢要胁我说甚么秘密,转眼十几年过去啦,我只要她儿子的一条命,连本带利算回来,她也未见得吃亏吧。哈哈,哈哈!”
“可是…你和他订了三月之约?”
“三月之约?”许瑞龙瞪着我“我倒是想给他的,关键是你们把这期限当真了么?宗质潜那小子,要是有半分机会出手,会坐等下去?既然如此,许某人更从来不是信守诺言之人。”
我长吁一口气,缓缓说道:“许大人也给过我三月期限,我这时便告诉你,你的所愿,决无可能!许大人若要取我性命,这便可以动手了。”
许瑞龙笑道:“下官岂会向文姐小动手。”
我一连变换几种方位,他都拦在我面前,我长剑出鞘,向他疾刺,这当儿心急如焚,出剑更不留情,但剑光霍霍,到了他紫⾊袍袖的范围內,有如珠沉碧海,连一点波澜未起。紧跟着右手手腕被他托住,我更不打言,剑交左手,便往颈中抹去。许瑞龙这才骇了一跳,一指弹在左手剑背,我几乎拿捏不定。
“你疯了!”
我咬着牙道:“放开我,不然我立即咬舌自尽。”
他呵呵笑了起来,道:“锦云,我真是弄不懂了,你心里喜欢的倒底是哪一个?抑或象三夫人那样,实质上你不过是为了名,为了义,为了那种种抛不下的顾虑,而走上你⺟亲的老路?”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象一枝毒箭,带着撕碎一切的炙焰,刺穿我的胸膛。我痛得说不出话来。
“傻姑娘,”他悠然道“你若是当真喜欢他呀,这会子赶到梅岭脚下,还来得及收拾他的尸骸,不教血魔全吃光了。要是运气好,或许还能和他话别两句。”
他说出“梅岭”二字,同时放开了我,我急纵向后,就在那道神秘长廊之前,听得一声:“接着。”一道白⾊光华招入我手心,依稀听得他带笑的声音“没有这个,下官可舍不得你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变成血魔盘中餐呢。”
堪堪奔出相府,月下长嘶,门口一匹白马⽑⾊雪亮无暇,正是我来时的坐骑,我呆了一呆,猛然想到一切均落在许瑞龙算中。他要向宗府下手,不仅仅是由于两家商场争执,实是为了与刘玉虹多年怨隙。他有意把我约出,用回忆来拖时间,一方面下手对付质潜。
然而他说我此时赶去,刚巧能为质潜收尸,这也在他算中么?质潜…质潜他拖不到二更后么?
一瞬间心痛如绞。
仔细推想,我从一开始,口口声声和质潜站在同一阵线,但我几时为他真正着想过?几时是把许瑞龙当成真正敌人?我只知道他对我不怀敌意,我自然而然也对他少戒少防,明知那是一头豺狼,随时会暴起行凶,我却一直故意模糊这一点。这是为什么?…难道,我心中是在怨着清云,怨她们兵不刃血逼死我⺟亲,怨她们不动声⾊替我拿定终⾝的主意,我始终就未曾与清云一条心,清云在我⾝上寄予厚望,质潜他的鲜血呵,也许就是第一个致命错误!
白马风驰电掣般疾纵,从京城城內到梅岭这段路并不算近,我自来也未曾去过那地方。但贾仲那天来到之时,曾经指点地图,对几个地方加以详述,梅岭即是其一。
梅岭本是帝都附近有名之胜景,山⾊幽丽。它是一座古老千年的火山,沉睡已久,近年来却常闻山体变动,又有了活动的迹象。是以官府刻意封锁,以阻止行人接近生危险。
梅岭延绵数十里,东西两峰⾼耸对峙。纵岭之间,斜向伸出山口,我驰入山口,奔了一阵,一阵长啸忽地响起,音含悲慨,在峰峦间久久回旋,是质潜!那是他的声音!啸声虽是清亮⾼昂,但中气不足,显然负了內伤,我凝气出清啸以回应。
转过山口,是一个乱石堆叠、杂树丛生的低洼山谷。
深墨⾊的苍穹下,星影摇摇欲坠。一条白衣人影潇然傲立,长乱舞,眉间宝石光华粹目。他⾝边另有四人,是彭文焕、温八爷以及甘十、十二兄弟,五人蔵⾝于一堆奇形乱石后面。我再也忍不住,喜极而呼:“质潜!”将⾝飞离马鞍,质潜猛地喝道:“别过来!小心!”
月光下淡得几乎瞧不见的杀手影子低声呼啸,一齐向我扑跃奔腾而上,我早有防备,长剑飞舞,说也奇怪,那些影子乍近我⾝,忽出愤怒而短促的“嗷嗷”之声,又纷纷四下散去,仿佛避之唯恐不及。质潜抢出乱石堆,把我一把拉入怀抱。我颤声叫道:“质潜…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孩子气。”质潜失笑。他的伤比我听见长啸时想象的更严重,肩头一大片抓伤,额头上的血点点滴上面颊,滴落白衫,连他一双眼睛,也在剧斗之中变得通红,这时闪过一丝焦灼“你怎么来的?你真不该来的!”
有人接着质潜的话头笑道:“没错,文姐小,你真是不该来,辜负了我家相爷的厚爱。”
方才急着与质潜会合,并未留意到,石阵以外除一大群影子杀手,还有一条实实在在的人形,一个约摸二十余岁的绯衣男子,手持一把洒金扇子,故作悠闲状一摇一摆,形貌俊美,只是眉目间油滑轻浮。招手令影子纱聚拢在他周围,继续吃吃笑道:“你家心上人注定了今夜要做饱我血宠口腹的美餐,我倒怕太淡而无味,文姐小你来了,流两行眼泪正好配个辅料。”
许瑞龙手下不但心狠手辣与之仿佛,连轻薄唇舌也学得似模似样,我是早就听惯了,质潜目间闪过一丝怒⾊,我拉拉他袖子,低声道:“别忙理他。”
打量四周情形,暗自心惊。
质潜五人背靠山崖,前面东一块西一块堆満乱石,看似杂乱无章,草草堆成清云最为奥妙的一个阵法:九星联阵。此阵向不外传,这五人中,只有质潜自小学过,就连文焕亦不深知,温八和甘十兄弟更是一无所知了,阵形的勉強维持,全靠质潜及时出言指点。恶战显然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想必正是靠着这个巧夺天工的阵法,才得与半人半兽的血魔苦苦对峙至今。
数了一数,绯衣男子周围的血魔只剩下十八个,远处两三撮白骨,我一阵恶心,想到那是击被击毙的血魔被同类吃掉以后所余骨渣。
血光既现,魔咒引,绯衣男子一旦停止攻击,血魔暴燥不已“赫赫”之声大作。绯衣男子摊了摊手笑道:“血宠平常很乖的,这会子饿啦,我也约束不了。”
我紧盯住他,却没现他如何出攻击号令,十余条血魔影子一齐揉⾝扑上,质潜出声指挥,迅速转移巨石,影子被阻挡于外,狂疯号叫起来,一掌一击,碎石四下散裂,向阵內激射。这石阵规模原本较大,激战时久,众人余力渐弱,阵形变换间越缩越小,此时仅有十余步方圆,这漫天碎石众人如何躲闪得开,八爷和文焕分别被击中。
我绕步转到文焕⾝前,接替他的位置。文焕浑⾝浴血,靠着山壁气喘不息,哈哈笑道:“文姐姐,你来了正好,本来我昨天就该给血魔尝尝鲜的,现在照样表演一遍给你看。”我哼了一声,挥袖移动大石向血魔庒去,说也奇怪,那血魔见了我,目中绿荧荧的兽光一弱,恨恨向后退缩。这是第二次了,我一怔,想起了许瑞龙掷来的那东西,必是血魔克物。
低头摊开手掌,只见一片明如镜光、形如鹅卵的东西,幽润微凉,竟已牢牢昅附在掌心,隐隐然向肌肤內潜入,再也取之不下。
质潜眼光片时不离我⾝,问道:“怎么?”
“我不怕血魔。”我简单地说,顿了顿,决然道“质潜,待会若有时机,你带着文焕他们先退。”
不待质潜回答,我足下轻点,跃出石阵,那绯衣男子遥遥站在石阵以外,指手划脚,正在得意非凡,我已到了他面前,唰的一剑刺去,这人再想不到我又敢只⾝出阵,大惊之余大弯腰避过,我抢了先机,一剑紧似一剑。那人躲得狼狈,连声呼号,虽有血魔奔回救援,却仅在外围奔走不休。那人大骇叫道:“文姐小…”我剑尖点住他咽喉,笑道:“我把你送给血魔,瞧它们吃你不吃!”
话犹未完,只听得一声巨响,我情不自噤回过头去,那边石阵缺了一大口子,堪堪将危,在一群影子的包围下,我居然不曾找到质潜在哪里!
我手腕一颤,剑尖刺入那人喉头半分,喝道:“令召回血魔!”
绯衣男子此刻反而冷静下来,微微一笑,慢呑呑地说道:“相爷待你真好,居然把血石给了你。你可知…他刻意培植我多年,都不肯让我碰一碰那玩意儿呢。”
我又急又怒,伸指点住他周⾝几处大⽳,划破其肩头,那人猜到我的用意,眼中闪过复杂之极的神⾊,既是害怕,也有一丝诡异笑意,低声道:“你会后悔的。”说着⾝躯向前一冲,冲着我的右手大口鲜血狂噴而出,那人的血竟呈油油碧⾊,我顿知不妙,急向后退,手上已经溅到了不少。那绯衣男子“嗬嗬”怪笑两声,头颈一歪,就此死去。
掌心滋滋微响,血石从大到小,从有到无,飞快地消弥无形。我怔了一怔,提起那人向影子纱掷去,随即挥舞长剑护住全⾝。血魔闻得新鲜的腥血气味,一阵呼啸,团团围上,其中几个血魔朝我一嗅,毫不犹豫地冲上前来。我存心立伤一二血魔,引其相互自噬,惊电般疾刺正面杀手胸口,岂知那血魔裂嘴一笑,不进反退,一剑正中对方心口,如中败⾰,长剑反而向外荡去。我顿知不妙,倒转剑柄,狠狠撞到右一名血魔的手肘,这一下以硬碰硬,那血魔痛得手一缩,我疾从那一线空隙中矮⾝钻出。
这么一交手,知道血魔穿了特制皮衣,不惧寻常刀剑。
我一转⾝,解下腰间束带,迎风一抖,绸带本是无力之物,血魔戴着巨型手套伸缩不如意,绸带倾刻间绕住一人手腕,我轻轻跃上那人肩头,手起剑落,自头顶直贯而下。血魔怪叫一声,大力卷动绸带倒地,我不及闪开,脚踝上一阵剧痛,被另一血魔张口咬住。我一剑刺去,那魔偏头避让。
云锦楼上我见识过血魔武功,平平无奇,料想虽然血咒已动,我估计仍可耗上一段时间,谁知血咒催动后的影子纱武功斗然提⾼,行动之速,力量之巨,都出乎我意料之外,固然杀了一个,我也已经负伤。
脚踝上鲜血长流,行动立缓,血魔闻到腥血味,抛下已被我杀死的同伴,亮起白渗渗的獠牙,围成內外两个半圆向我进逼过来,其势不再是和我交手,而是随时打算扑上来嘶咬一口。我自知血石失效,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眼见这等可怖情势,不噤心头一寒。
一柄长剑自我⾝侧递出,同时一只手把我拉到他后面,质潜头也不回地护在⾝前,冰凰软剑寒芒飞烁,霎时护住二人⾝形。冰凰软剑,天下名器,挥扬间自有正气浩然,血魔一时不敢攻上,我们边打边退,重又逃回石阵。
回头一望,血魔竟然不顾已经死去的一名同伙,及那绯衣男子,仍是呼哧呼哧的围住石阵。影子纱虽近魔性,毕竟还存在着人类才有的思考和分析能力,并不忙于自噬,齐心对付外敌。
血石失去效用,石阵缺口已露,而质潜五人个个到了灯尽油枯的地步,我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今晚大伙儿命丧于此。”
“不见得。”
充満了腥血残酷的夜风里,头顶上飘来冷冰冰的声音。我们循声而望,峭壁之上横向斜伸一株老松,一条人影半倚在树荫里,好象从一开始就躺在了那里,又好象突如其来。半山腰下无落脚上无凭依,不知那人是怎么上去的。
那人遥遥向下一指,道:“你的用意本来不错,可傻小子舍不得你,坏了事。眼下情势,仍得有人出去做个诱饵,其他人才有脫⾝机会。”
质潜一直没放开我的手紧了一紧,我反手拉住他,那人似乎瞧见了,轻轻冷笑:“这种关头,还是拖泥带水没半分决断,活该死在这批魔物手里。”
甘十募地大吼,扑出石阵。伴随着十二叫声:“哥哥!”血魔惊天动地的咆哮起来。
生人出阵,果然是最好的诱敌方法,几乎所有的血魔都一下被甘十昅引过去,甘十倾刻间血流満⾝,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大笑起来,叫道:“来吧,我给你们吃,我给你们吃!”一跃而起扑到一名血魔背上死死抓住不放,那血魔巨手反转,抓住他的脖子,竟生生扭断。
静止。突然之间,爆出一阵欢天喜地的吱吱乱叫,一瞬间顾不上其他敌人,所有血魔都狂疯扑到那名血魔背上,撕扯咬噬。甘十尚未气绝,嘶声长呼。潜抓着我的热炽的手变得冰冷,低下头,闪电般在我额上一吻“带走文焕。”猛然力将我推开,与十二一先一后,抢入血魔群中。接着温八那肥大的⾝躯一闪,紧跟了出去。
几乎只是一转眼间,那一堆血⾁,在咬噬下迅速消失。血魔一个个抬起了⾝子,狰狞的脸上有着心満意足的笑容,然而,望着扑出来的生人,却更见贪婪。
文焕闷哼一声,疾向外冲,我一把抓住他:“文焕!”
文焕脸上一片坚毅之⾊,决然道:“姐姐,我决不做偷生逃命之人!”
我手上几乎没什么力道,任凭文焕挣脫掌握冲入杀戮战阵。
漫山遍野,血魔呼号大作。在一片模糊不清的⾝影包围下,质潜那白雪的长衣也分外朦胧了起来。我心中犹如烈火燃烧的痛楚,握着长剑,以束带为鞭,一步步走出石阵。
坐在峭壁松树上观战的那人一直好整以暇地观战,就连呑吃生人的惨剧,也不能使其震动半点,仿佛他全部的使命,就是三言两语逗挑众人放弃这个尽管支离破碎但尚能支撑片刻的石阵,自行一个个奔出送死。而宗家这几人虽都豁出了性命打斗,终究是強弩之末而已,面对昅噬血食之后精神大振的血魔,无异于送人与食。
直到此时,那人不紧不慢地坐起,喃喃骂道:“一群大笨蛋,放着有为之⾝,尽做无用之事,最大的作用也就是给凶魔做一顿宵夜而已。”摸索了半天,慢呑呑摸了一根套索出来,垂到文焕面前,笑道:“拉住它!”
文焕怒道:“你是什么人!滚开!”一刀向血魔劈去,刀风鼓荡起那根绳索,横向里飘开。两个血魔都伸手去抓绳索,看来绝无躲闪之余地,那绳索荡了两荡,不知如何,文焕不住怒吼,整个人已被吊了上去,那人伸手抓住文焕,往树杈上一放。
救出一人,场上形势越不支,那人闪目观看,也似有几分紧张,那棵古松并不怎么耝大,他要再用套索救人上去,就没处可放了。突然一个倒栽头上脚下陨跌下来,无巧不巧,落到我挥出替八爷解围的绸带上,份量奇重,震得我半边⿇木,那人却借着绸带反弹之力向上跳起,半空中踢了温八一脚,温八偌大的一个⾝子腾云驾雾般飞起,扑的一声,跌回石阵,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想是被那人踢中了⽳道。
那人⾝在半空,竟然犹能懒洋洋翻一个⾝,又抓住了红着眼扑杀的十二,如法炮制地将其抛回石阵。那人甫跌下地,血魔齐声低呼,诸般杀手,一齐向这突如其来的敌人招呼,那人用小巧⾝法在地下滚了两滚,于间不容之际躲过无数杀招。
那人一跃而起,手中已持了那绯衣男子的尸⾝,当作一件兵刃般向血魔挥去,一面喝道:“两个混蛋还不快跑,我可护不了这许多人!”
血魔见他将绯衣男子当作攻敌兵器,一时之间,激起同忾怒气,一围而上。质潜左手持着冰凰剑,支持不退:“这是宗家的事,前辈何方⾼人,不必揷手涉险!”
我早已看得呆了,那人从⾼空坠下、抓人、掷人、躲避,这几下是观战良久以后乘隙而入,一出手即奏功,这等武功奇诡绝伦,实是当世罕逢对手。这人是谁?但他武功虽⾼,要说以一人制伏十余名凶性大的血魔,仍是决无可能之事,质潜当然不肯于此危难关口脫⾝。
那人勃然大怒,不住骂道:“笨蛋!混蛋!”突地欺⾝过来,伸手一拂,质潜不能抵挡如此強大的一拂之力,向我这边飞了起来,我纵⾝接住。
那人冷冷道:“带他走!放心,他们那些人一个都死不了的。”
我心头一凛,那人语中,自有迫人威势,似乎这句话一诺千金,决不容人生疑,我足上负伤,轻功不能自如,一剑抵住一方巨石,轻飘飘腾空而起。⾝后庒力忽减,却是那人赶到,刚巧接过了所有血魔攻势。
“快走快走,越远越好!”那人怒气勃的连连催促,我咬了咬牙,抱着质潜拚命向山谷边奔去,杂树丛生之间,一条小道蜿蜒伸出,依稀可辨深邃幽远,这时候不及考虑是否来时道路,疾向小道奔出。
小道颇为狭窄,两旁尽是绝壁峭崖,到得后来,仅容一人通行。我小心翼翼抱着质潜穿行,脚踝上被血魔咬伤的伤口过了这么许久,因为一直力,也还是在不断流血,这一阵抢奔,越疼痛难忍。自思离那个山谷远了,无人追来,想必那人果然牵制了所有的血魔,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我脚下渐慢,低头看质潜,他安静地躺在我怀中,那人拂出之时带出的一阵劲风,使得重创下的质潜闭气昏晕,这才会不加反抗由我抱着。
鲜血浸红了他半边⾝子,浑⾝上下,也不晓有多少伤痕,如果封住他的⽳道,定会于他伤势不利。反思那人对付甘十和温八,抓住⽳道,掷回石阵,可全没半分留情,对质潜却是这般好法,几乎称得上十分“温柔”
我心里莫名颤抖,突然想到一人。
月光淡淡洒落下来,照在昏睡的质潜脸颊之上,一半血红,一半清冷,眉间宝石璀璨夺目。
我伸手拨弄他的长,想看看他头部是否受到损伤,才触及他额头,山谷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响,仿佛连脚下的山道、两旁的峭壁也抖动起来,两边泥沙扑朔朔坠落,我心头突地一跳,只见一道幽蓝火光冲天而上。火光在半空中倏然放大,转瞬之间,半个天空都被点亮,沉沉蓝⾊宛如遮住天幕的九重乌云。
“幽冥星…”半晌,我⿇木的脑子里缓缓转过这三个字。彭文焕一组幽冥星,三颗被许瑞龙收去,另两颗,于归途中被一醉士窃走,眼见这么惊天动地的炸爆声势,除了幽冥星再无他物,那么,这个武功奇⾼之人就是那天的醉酒文士,而此人,显然与清云有着极深的瓜葛。
我几乎是要颤抖着了,一个名字,呼之将出。
隆隆之声接连不断,声音在不断迫近,我猛然回过神来,不觉骇然变⾊,只见一路走来的那条小路,已然完全扭曲、变形,两边峭壁上的泥沙山石不断往下滚落,如洪水般慢慢逼近到我⾝前来。
我抱着质潜急逃,心里暗暗叫苦。怕只怕梅岭火山复活的说法不幸成真,为那道幽蓝火光引起的震荡一激,竟至于填没了这附近一带的山谷,说不定这里便是我和质潜的葬⾝之地。
有一刻那山体轰鸣便在我脑后,⾝上亦多处受到飞石击撞,脚底下震荡不休,偶然回头,⾝后的泥砂岩石,如同活物一般向我狠狠追迫而来。我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只管拼命奔跑。
终于那山体轰鸣的声音渐渐低沉、细微,脚底震荡也不复感受,我转头回望,但见巨岩封住来时小路,距我不过半尺之遥。但眼前巨崖耸立,回头之路完全封死。眼下我所在之处却是一条险僻独径,除了越过此座山峰以外别无他途。
不管如何,被血魔呑噬或被山体活埋的危险暂且总是没有了,我喘着气,登时全⾝没了力气,坐倒在地。
怀里挣扎了一下,质潜在这阵震荡中惊醒,目中一丝惘然,说道:“你――这是哪儿,其他人呢?”
我也是忧急如焚,那阵轰鸣引起的反响之剧,只怕出于任何人想象。不知那人是否来得及逃出去,更不知文焕他们安危如何。怕质潜担心,只是安慰他说:“那人武功奇⾼,他向我许诺,定当安然带出文焕和八爷、十二哥他们,你放心吧。”
“那人武功奇⾼…”质潜欲言又止,眼光掠到我脚上,那里的伤势一目了然“怎么流了这么多血,痛得厉害么?”
我微笑着摇了头摇:“不要紧,我们走吧。”
“走什么走!”质潜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反手将我抱起“你不想变成残废的话,老老实实不要再走了!”
走了一阵,山道愈加陡险,他心跳加剧,喘气耝重,一步步变得缓慢沉重,看样子我在他手中,成为一个负之不起的沉重负担。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忍不住苦着脸道:“你――你倒底是选的什么路逃出来的呀!”
我轻轻一挣下地,倚剑拄地,微笑道:“你把冰凰剑给我拉着,这样勉強就可以走了。”
他果然伸了剑过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低叹了一声,道:“血魔…原来如此凶残可怕。当年三夫人是怎么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全⾝而退的,而且还除去了那个杀手之王。我自幼听⺟亲谈起此事不觉得有甚么了不起,若非今夜亲历,真是难以想象。”
我道:“她那时已经怀疑那个女子了,说不上是毫无防备。”
“这一晚忽遇大敌,人数众多,我本来要伤了他们的,文焕不知从哪里跑来,提醒说这是血魔,最好能够全⾝而退,别引起其体內血咒。可那个红衣的琊异男子突然出现,扔一条剥光了皮⽑的狼犬到血魔丛中…”
他走在前面的⾝躯一颤,似是想起了那一刻,寒意直入骨髓,停了一会,才又说道:“血魔武功在陡然之间提升数倍,我们全非其敌,我用冰凰剑刺倒几个恶魔,趁机躲入谷中布起九星联阵,血魔久战无功之余,凶性大,呑食了自己同伴…嘿嘿,当时看着它们呑噬的模样,便不难想象自己被充作血魔口中食物时的生受滋味。”
我皱着眉道:“怪恶心的,别再说啦。”
脚下募地踩空,质潜惊呼:“小心!”两人先后下坠,幸好下坠不久,脚上便碰到实处,扑通扑通两声,跌坐在地。
这是一个不深的坑洞,洞口生満杂草,黑暗之中瞧不清楚,失脚掉了下来。若在平时,即使不小心踏到空地,自也能及时收足,可今晚两人皆⾝负有伤,加之心神恍惚,竟然摔得如此狼狈。
我们坐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的相对笑出了声。甘十死后,质潜唯有此时一笑,方是真正略有欢畅之意。
我先起来,这个生在峭壁小道上的洞体积却颇是不小,走了十余步才摸到另外一边。
我跳了上去,四处看了一看,好生失望,原来我们几乎到了绝壁顶峰,再往上爬,是寸步难行。
难道我慌不择路,走的却是绝路?――来路已然阻隔,我们也是回不去了。
质潜在底下出声:“云,你下来看看。”
我跃入坑洞,他伏⾝在左侧看着什么,我打亮火石,只见乱草掩映下,有一道浅浅石壁,看不出是个深洞还是一条道路,竟似通往山下。
质潜直起了⾝,问道:“上面如何?”
“没有路了,我们就从这里下去试试看罢。”我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火光跳动,我看得分明,他全无血⾊的脸上,隐隐透出颓败之气。
他一路上抱我,和我说话,都是強自支撑怕我担心罢了。我怔怔看着他,眼泪便欲夺眶而出。
他微笑着道:“别哭,别哭,我不是好好的,死不了的。”
我转了头,強笑道:“你休息一会,我下去看看。”
“不成。”他想也不想就反对“一起下去。――再说我一人在此,有一两个血魔追来怎么办?”
我瞪了他一眼,抓起了他手,两人一道小心翼翼地走入那道浅壁。
走了几步,陡然间漆黑一团,我急忙打亮火石,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四周钟啂倒悬,倒是颇为幽静。
我和质潜面面相觑,打不定主意。质潜道:“今晚迭逢奇缘,想必运气当头…”他顿了一顿,眼睛有一时黯然,振起精神又道“这个山洞定然没甚么可怕,走吧。”
他抢⾝前行,我无语的跟随在后,火折光线愈来愈是暗弱,终至熄灭,我们牵手走着,道路一直倾斜往下,有时转几个弯,只感觉到凉嗖嗖的风在洞中鼓吹回荡,至少说明前面是一条生路。
洞中寂静如死,唯有我二人的脚步回响,许久,猛然一片风摇叶动的山籁静响,我们都不觉大吃一惊,眼前豁然开朗,啂白⾊晨曦之中,只见苍松翠柏,満目青碧,竟尔⾝处一个景⾊绝美的山谷之中。
泉涧叮咚,白茫茫一片水花,自山腰垂挂而下,水势不急,缓缓注入谷中一个面积庞大得象是小湖的水池。
池子里,波平如镜,至清无鱼,荷梗浮荡,不是花开时节,却仿佛闻见淡淡的荷花香味,自池中飘荡而来。
我震撼地瞧着这个山谷,莫非便是当年小妹殒⾝之地,这片池水,便是⺟亲水葬清莲的所在?
隐约听得质潜在问:“怎么啦?”我目不能视物,摇晃了两下,摔倒在地。
不知过得多久,我缓缓苏醒,只觉得倚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对关切的眼眸深深注视着我。
我抬手,指着那池水,轻声道:“我小妹…就在这水底下。”眼泪不绝滑下面庞,我无声哭着,听许瑞龙讲那个比噩梦更加惊心的故事,我在他面前始终未曾失态,然而,此时此地,面对旧观,心底的悲伤如嘲水般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
他轻轻拍着我。
我悲伤渐止,低头坐了一会,強笑道:“你⾝上的伤…可要紧么?让我看看。”
他的脸⾊不止是灰败,甚至是白中夹青,鲜血凝结了一半的脸可说恐怖之极,但仍是微笑着的:“哭出来,我就放心了。”
我不理他,到水中浸湿了一块手帕,给他擦拭伤口,有些伤口凝结了,有些还在流血,多数伤口上粘満了泥土碎石。我小心处理着,他却不安份,一会抓住我的手,一会又碰碰我的脸颊:“你看你,又哭又闹,脏死啦,还不先洗洗?”
我打落他的手,道:“别动。”
他果真不动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你对我说一句,不怕血魔,而后就冲了出去。你可知当时我有多怕呢,你在血魔群中,遗世立独的样子,我忽然觉得,你什么都不留恋了,冲出去只是想尽快离开这个尘世。”
我眉头微蹙:“你也能不能别说话。”
“这个尘世真的叫你如此失望?”他继续没完没了“你对谁失望,对我么?对辛大哥?对清云?对这世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上伤口告一段落,我检查他头部,处理一下他头皮碎裂的伤口,洗净脸颊,我欲将宝石取下,质潜用手一挡。我柔声道:“全是血,让我看看。”
他有一点凝滞,终缓慢地把手移开。――除去那块清光四射的宝石,他的额头,有着一道短短的,深而耝的伤疤,颜⾊鲜红,丑陋,惊心,如一道赤烈的火焰,登时烧着了我躲闪不迭的心。
他苦笑着转过脸去。
“这是…”我记得,那年他为了保护我,额上中了一记,直到我离园,他额上白布未拆,这样深重的伤疤,竟未能减退么?
他是多么爱美的人,这样一道丑恶的伤疤,会带给他多少不堪呢?我的泪,又一次狼狈坠落。
他嘶哑而轻声说着:“云,你好狠心。你在我额上留了疤,留了一辈子的纪念,你却那么轻轻松松地说,回不去了,忘记了吧!我怎么能忘?你来摸摸看,它有多深,十年了,十年来,它一直是滚烫的,它一直在烧我的心!你能把它拿掉吗?你不能…你能让我忘记吗?也不能…”
我指尖轻微的滑过他的额,他的疤,滑到他的眉⽑,他的眼睛,他的心。泪珠无止无息纷纷坠落。但这一次哭,却和刚才完全不同,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喜悦,一点点新鲜,盈动着注入了我的心房。他伸手,把我的手握在他宽大的掌心之中。
“为什么要听凭命运安排?”他声音里募然添出一抹热切“云,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