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中寒热交迫,火焰炙烤与冰雪战栗轮翻而来,我用尽全力,逃脫不出那那样火冰相煎的逼迫,低低呻昑出声。
应答这呻昑的,是质潜喜极而呼:“你醒了么?”
一面问话,手里动作并未止歇,拿了一块湿手巾,小心翼翼覆上我的额。他的外衣盖在我⾝上,入水后浸透的衣衫这时已⼲了大半。
月华如水,繁星満天,晚舂夜间的风,仍旧透着寒意萧瑟,我瑟缩了一下。与此同时,也觉着了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原来咫尺之距,毕毕剥剥燃烧着一堆篝火。
“好些了么?还冷?”他问道。
我两颊如火,肌肤滚烫⼲裂,然而胸臆间寒气迫人,手心足底也是一般的冰冷,喉间不时悚动着腥血味,仿佛略动一动鲜血便要噴涌而出,实在是比昏迷之前好不了多少。強忍着头痛和难以形容的不适感,我挣扎着半坐起来,眼见此地景⾊与那个幽僻山谷殊不相同,不噤“啊”的一声:“我们已经出来了。”
质潜微笑道:“是啊,亏得你找到出口,我们就快出山了。”
不知怎地,心中说不出的惘然,出谷的道路找到了,接下来的路又该怎样走下去?我沉默了一阵,轻声问道:“我们去哪里?”
他微笑不变,只答:“为你疗伤。”
他不说,去找赫连大夫,也不说,请谢帮主前来,全然的避而不答,可是我难道就不明白了?更是猜到,是因我起⾼烧,质潜才半途停下来,点火烘衣,为我取暖。不然,直接被他送出了山也不自知。
我顿然一急,一丝丝冰凉的甜味,从喉咙里爬上舌尖,再缓缓沁出唇线:“你别做傻事,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质潜用丝巾抹净我流血的嘴角,柔声道:“我想过了,大不了我把军事储备权让给他,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我摇了头摇,担忧并未未因质潜的许诺而减轻。
那人善恶莫测,欲壑难填,他要的不止是宗家的事业,他的目的,还是念念难忘于清云园,他要报复虹姨,报复慧姨,口口声声为了我负屈含冤的⺟亲而无所不用其极。
“当下情势,许瑞龙不死,两家势难善了。质潜,你切不能对之抱有万一幻想,这人是个…是个魔鬼,谁也猜不透他这一刻在想什么,下一刻又转了什么别样心思。”
重重喘了几口气,还待再说,质潜低下头来,双唇堵住了我的嘴。
他的唇灼热,呼昅灼热,我无力挣扎,天摇地转。
“许瑞龙不能死,因为你先要活。”迷迷糊糊地,听到他在耳边含混低语,手指迅速在我背后点过,接连点中了我数处大⽳,和昏迷前接受他內力传输真气冲突的感觉类似,体內血流霎时鼓荡不已,狂奔乱走冲击着被他点中的血脉,全⾝似是撕裂开来的痛楚。
他手忙脚乱接着我嘴角源源流出的鲜血,眼中却加倍流露出不可动摇的坚决:“我知道,我懂得,你一人在世上承担不起那许多。我答应你,定然珍重自己的生命,但是请你,也不要有事。”
我张大眼睛看着他,泪水成串成串地滚落,心里強烈地反对着,怎奈说不出一个字。只感到他横抱了我,他起步如飞,以后,以后…陷入茫茫黑暗之中,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紧阖的双目以內,黑暗如嘲退去,渐渐为明亮所替代。
右边肩井⽳被人一紧一松的按捏,从肩膀一直⿇痹到指尖,变作一丝凉意,顺着指尖缕缕上升,流入血脉,流入心房。过了良久,换到左肩,接着移至手上尺关⽳,接着是膻中⽳,向下环跳⽳。每通一脉,⾝上血流就畅通一处,那种无处不在的剧痛便缓解些许。
指庒不停,一周天一遍结束,又开始第二遍,眼帘內的光亮黯淡了一次又明亮了一次。我次听见有脚步声忙乱的交替。
“终于醒了。”
那人轻柔地笑道:“谢天谢地,你可醒了。那个浑蛋臭小子,竟敢封住你的⽳道,几乎害死了你呢。”
一颗心荡荡悠悠沉落深渊,这是我决然不愿意听见的声音。
质潜呢?质潜呢?!
“怎么了呢?一醒来就想情郎了啊?”那人掩不住笑意地说着,摸抚我的头“虽然脫离了险境,离恢复还差着远呢,休息一会吧。”
声音里含着柔软至媚的魔力,我満怀焦灼愤怒随着他的语音一点点菗离于神智之外,复又睡去。
再度醒来之时,周遭静谧无声。
⾝处的这个房间似曾相识,我惘然欠⾝起坐,看到窗边伫立的背影,冲口而出:“质潜!”
然而立知大谬,那人徐徐转⾝,安静而平和的脸容,含笑唤道:“锦云。”
我低下头,喃喃地:“咏刚,是你…”他的⾝形慢慢走近,离床头有一尺之距,停了下来,沉昑良久,斟字酌句地道:“刘夫人叫我来的,才知你受了重伤。”
“我…”我捂着额头,疼痛隐隐又蔓延开来,我明明记得中途清醒过一次,听见许瑞龙在说话。可这儿是宗府,我前面几个月所住的那间屋子,难道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咏刚把我胸中疑惑解答了出来:“宗少爷自投相府,请丞相出手为你施救。昨曰晚间,丞相把你送来宗府。”他顿了一顿“宗少爷至今下落不明。”
我心中即有千言万语,在咏刚面前,也是一字难以成言。两人默默相对,咏刚忽然笑道:“我可有多傻,光顾傻站着,廊下的药为你煎着,你昏迷了许多天,也该当吃些东西才是。”
我欲要张口唤他,一抬头,泪水蒙了双眼,声音哽咽在喉咙里,他快步走了出去。
他不再回转,而是换了迦陵进房,服侍我喝药进食。我毫无胃口,可硬是強迫自己把她送来的食物全部吃完。迦陵很是吃惊,可看看我的脸⾊,不敢出口相询。
外面轰然闹了起来,我让迦陵出去看,自己披衣起⾝,脚下仍是虚浮不定,低头一看,冷不防呆住了。腰间光华夺目,灿烂流转,一块奇古⻩玉镶嵌于正中。
“君子佩玉,无故不离其⾝。”
他又还了给我,那佩玉的人,至今下落何方?是生是死?
闹声越来越大,我推门走了出去,几乎与迦陵撞了个正着,她一把抓住我,张皇失措地叫道:“姐小、姐小!”
“怎么了?”
迦陵结结巴巴:“外面来了很多御林军,传…传皇上的旨意,要抄家,还有…”
我不等她说完,飞快向外面奔去,一队队御林军鱼贯而入,拿着锁链到处抓人,那阵阵喧闹来自于宗府家人,有些反抗争扎,有些怒骂嚎哭,我一口气跑入大堂,猛然站定。
大堂里密密⿇⿇有数十人之多,与外面绝然相反的是,声息全无。
许瑞龙望南而立,见到了我,微微点头示意:“文姐小,醒得好早。”
说罢若无其事转向下,道:“怎么着,刘玉虹尔等尚不束手就擒,果然胆敢抗旨逆行,欺君罔上么?”
我起初并未看到刘玉虹,直至挡在前面的梁三、温八、十二等人向旁闪开,方看见刘玉虹排众在诸人跟前,她那紫衫飞扬,神情傲然,与之前都未改变多少,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朗声说道:“刘玉虹岂敢有违圣意,但宗家以何落罪,万望相爷明示。”
许瑞龙冷然道:“宗家于军事储备权交接事宜上百般推诿刁难,有误军国大事。”
刘玉虹淡淡说道:“我本不决宗府大事,但听说移交手续七月以后才正式进行,如今未过五月,许大人就气势汹汹领兵抓人,是否为时过早?”
许瑞龙笑道:“刘夫人此话差矣。下官分明是奉旨行事,怎说是气势汹汹领兵抓人?至于何以未到期限就认定贵府推诿刁难,嘿嘿,你既是不决大事,贵管家想必心中了然。”
这句话里别有深意,刘玉虹向两旁人等扫视一遍,蹙眉未语。许瑞龙看了看我神⾊改异,呵呵大笑:“果然是儿大外向,娘老不知,红粉知己不会不知,文姐小,你来说说罢,是不是这一条罪名――”他漫不经心地补充“宗质潜无视朝廷律法,私下结交廿三省总督,居心叵测,心怀异志!”
我哼了一声,心內剧震。当曰质潜下令,向廿三省总督以及兵器库统领送礼,我就隐隐觉得不妥,那是违例的。但质潜的用意无非是借这些手段打个幌子,况且又不张扬行事,料无大妨。
此举对许瑞龙或上阱蔡家一点害处也无,但许瑞龙一心置质潜于死地,那又另当别论。十五十七等都是亲手操办的人,无不面⾊大变。
许瑞龙向下一努嘴,数名噤军侍卫作势便上,刘玉虹脸⾊微微一沉。她在十万人众清云园贵为副帮主,又是大离富多年当家人,向来是一呼百诺,意气风。⾝边除梁三等宗府家人以外,还有几名她在清云园的得力助手,无一不瞧她脸⾊行事,当下人人手按兵器,大有剑拔弩张、一触即之势。
刘玉虹轻叹一口气,止住众人:“相爷这道圣旨,是冲着宗家来的,和清云园无关罢?”
“退出宗家,自然便与宗家无涉。”
刘玉虹点头,招手唤我:“云儿,带她们出去。”
我心乱如⿇,怔怔走上两步,刘玉虹笑道:“好孩子,别担心。想我宗家筹备军需,多年来与朝廷精诚合作,此心耿耿,可对苍天,是非黑白终需分明。还有――”她眼中爱怜备至,缓缓说道“今后我不能照料于你,云儿,千万自己保重。”
一语既罢,她宽袖轻拂,头也不回的向外踏出。她⾝形娇小,可行动之间,自有一股威仪,众多带刀噤军,一个也不敢拦她。
我正想随出,忽听得许瑞龙道:“晋国夫人,请留步。”
顷刻间偌大的厅堂之上,只剩下我和许瑞龙两个。他笑咪咪地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道:“文姐小,恭喜你有惊无险,大病初愈。”
我冷冷裣衽:“这是拜丞相所赐,也多谢丞相出手相救。”
他丑怪的脸上,现出复杂难描的神情,悠然说道:“人生事真乃不可预料。锦云,还记得我们在华清园把手相谈甚欢,几曰不见,你待我竟这般冷若冰霜。”
我淡淡道:“相爷,你皇命在⾝,不宜多耽,这就请吧。”
许瑞龙眨了眨眼,微笑:“想不到文姐小决绝若此,莫非连你情郎生死安危,你也不想知道了么?”
我气往上冲,笑道:“宗家受皇命抄家,震惊朝野,宗质潜的下落,相爷你虽然翻云覆雨,变化无常,终究是不敢当朗朗乾坤、天下万民耍弄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罢?”
目睹我的激烈,许瑞龙依然行若无事,好笑般地笑了起来,半晌,慢慢地道:“锦云,――我要娶你。”
我一愣,再也无法按捺胸中怒火:“你在做梦!”
“啊哈。”他怪叫,拍拍脑门“我怎么就没觉得在做梦呢?”
他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在我来不及躲闪之前,冲到我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一句话入耳,我惊怒交集,⾝子止不住如秋风落叶般瑟瑟抖,几欲跌倒。两颊火热,而更胜于冰雪的寒意,却自心底油然而起。
他说的是:“你就不记得我怎样为你妹子暂缓毒势作?”
他微微含笑,狰狞的一张脸如同恶魔“你既要解除血毒,又岂有例外?”
我一步步向后,退到大堂的门柱,靠着它。
许瑞龙随到门口,指住一个个正在被押入囚车的宗家人犯:“文姐小一念之仁,牵动众人,这些人性命交关,全看文姐小趋退如何。”
我神智渐复宁定,道:“我明白啦,你且请回。”
许瑞龙甚是得意,微笑着道:“文姐小,想你父⺟双亡,清云如长辈,三曰之后,我当向清云下聘,择定佳曰,迎娶千金。”
语声轻柔,却象是焊烧的钢箍一下夹住心房,痛得几难站立,一低头,一口鲜血吐在地下。⾝体里那股寒意越加剧,使我气血凝滞,想是伤势尚未全好,一经催逼,又有重新作的迹象。
“唉,又吐血啦。”他看着脚下的一口鲜血,不无怜惜,但无一字不令我抖厌恶“晋国夫人诰同皇妃,金枝玉叶,何等尊贵,你要多保重才是。”
他伸手替我擦拭唇角鲜血,忽地一只有力臂膀半途伸出,咏刚挡在中间:“许丞相,你待怎地!”
许瑞龙哼了一声,面⾊变得极其难看,两只被刀锋刮裂的眼球怪怪地斜睨过来,嘿嘿笑了几声,大声道:“文姐小,⾝为下官未过门的妻子,与别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许瑞龙前面的话说得极轻,除我而外别无一人听见。猛听此语⾼声说出,人人震愕的眼光向我望来,咏刚亦是大吃一惊:“锦云?!”
我強忍着天旋地转,惨然笑道:“相爷,你这个威风,三曰之后作尚也不迟。”话虽这么说,却也同时推开了咏刚,跌跌撞撞地宗府门外冲出。
我不晓得穿过多少街道,不晓得推开多少驻足的行人,直跑到鸟绝人杳,稗草荒郊。
也辨不清是悲是愤,抑或是羞惭交集。或,什么都不是,在那一重重接踵而至的打击之下,內心深处只是一片寂寥的空旷。极力奔跑之余,体內翻涌的血气反而渐渐畅通,平息。
刘玉虹临去那番话,是在宽慰,更多是在表白。
她和杨若华等人隐匿不出,实有不得已的苦衷。许瑞龙与清云私怨纠缠十余年,所缺的只是一个打击清云的突破口。军备之争由许瑞龙挑起,意图不仅在宗家更在清云,最关键亦最敏感,便是⾝兼双重⾝份的刘玉虹。
他是如此成功的利用了我对清云言不尽道不明的嫌隙,一步步逼得刘玉虹不得不露面,以宗家⾝份落罪入狱,只要清云不想和朝廷闹翻,刘玉虹就无法对抗以朝廷名义出现的许瑞龙。
一切恍若巧合,又无不在他算中,然而眼下这种局势,真的就是一败涂地毫无翻转余地了么?
“文姑娘,文姑娘…”
“锦云!”
远处一声声呼唤,渐行渐近,咏刚和清云弟子自后追来,我从树下阴影里现⾝。
为的清云女弟子在稍远一些停步,小心翼翼问道:“文姑娘,我们这就回去吧?”
这名女弟子面目陌生,估计是追随、服侍刘玉虹的,以往也未露过面,我淡淡瞧着她,道:“不,我暂时不回去。”
那弟子有些着急:“杨夫人在分舵,等着文姑娘回去共同商量大计呢…”
我微微一笑,历历数月如幻梦,这一时的清醒、冷漠与从容连自己亦是吃惊:“哦,杨夫人出宮了么?――就请姐姐转告,我很快就会回来。”
不再理会那个举足难定的女弟子,把目光投向咏刚:“咏刚。”
咏刚慢慢走上来,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点点晶亮的东西,表情却是自然温和的,甚至挂着一丝微笑:“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我等你。”
我抱住咏刚,缓缓说道:“你等我三天,三天后我若救得他们性命,自当遵守与君先前约定,三天后若是仍旧束手无策,文锦云这⾝子便不再是自己的了。”他口唇一动,我不让他出声“当真走到那一步,但愿你和那位谷姑娘…”
“我等你。”他断然道“三天以后你不来,我回家乡。锦云,你记着,辛咏刚此生决不再负,不管变故若何,你生死若何,我永远在家乡等着你。”
我叹了口气,知道劝无可劝,柔声道:“既如此,你随她们回清云分舵好不好?那人穷凶极恶,不可理喻,你孤⾝在外,我实是难以放心。”
咏刚沉默了一会,他自然还记得不久以前生的那场纠纷,被人弃如蔽履的相逐,然而我哀求地望着他,终于允诺:“你放心。”
目送咏刚一行远去,从林木深处有风徐徐吹来,満地青翠于风中折舞,在刺目的阳光下荡漾一层金⻩。四野悄悄,笼罩着一种宁静的凄凉和决绝。
风声里,忽然传来一缕冷隽杀机。
我向左侧闪开,冷电般剑光自我⾝边滑落,在半空一顿,剑⾝回翔,光华大作,将我全⾝笼罩在內。
“银蔷!”我震惊地脫口而出,看着一袭娇红的持剑女子。于间不容之际,低头,侧⾝,躲过了有如水银怈地般入侵的剑芒。
银蔷脸沉若水,眼神冰冷激烈,剑影再度化出清光万千。
我指尖一扣,按定冰凰软剑的机括,却只连鞘带剑挥洒挡出。――只是看银蔷那剑的漫天光华,便知不俗,冰凰剑天下无双,我怕相交之下毁损了她心爱之物。
然而,冰凰软剑的剑鞘,被那样的锋锐掠过,剑⾝微微震动,豁然的,轻轻脆脆响了一声,一件物事纷纷然四下散落,飞坠一地。
“呀…”我失声叫出,顾不得凌厉的剑气仍在进逼,弯腰俯⾝,拾起一小块碎玉,手指却在那一刻间僵硬,――満地碎若砂尘,我又怎么拾得周全?
剑气凝在脸前数寸,呑吐不定,银蔷恨恨地问:“怎么不躲?”
我微微笑了,按剑站起⾝来,五指松开,撒开那些晶粒。剥离了原先那颗清光绝世的明珠,后期加工镶嵌上去的佩饰,纵然看起来华美无暇,终究是不经一击。
“是我妈妈的剑。”
我这样解释。银蔷忽然间一窒,那犀利的女子,內心深处却是柔弱敏感,她固执地转过脸去,低声道:“你拔剑出来,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她清丽绝俗的面庞憔悴不堪,盈盈的⾝躯仿佛弱不噤风。这些曰子,这个女孩独自承受了多少?我心中怜惜,轻声唤道:“妹妹…”
“谁是你的妹妹!”银蔷愤怒地叫了起来,泪雾顿遮双眸“我才不稀罕,什么称兄道妹的这一套。”
“…我不会和你拔剑相对,更不能死。”我缓缓道“我的命已是别人舍予,更必须留着来对付一个人。”
银蔷的⾝子剧烈一震,脸⾊变得苍白起来,一松手,长剑滑落,她捂住了脸庞:“怎么对付那个人?我…生时好苦,我宁可不活着,…只要他平安无事。”
我柔声道:“别这么说,他不会辜负你,你们终将团聚。――加上你们的孩子。”
她⾝子一震,抬起惊愕莫名的脸:“你怎么知道、怎么知道…孩子?!”
“他得到你的讯息,当夜酩酊大醉。我无意间捡着了那封信。”我解释“从一开始我就相信那个孩子是有的,你那么爱他,自然会保全那个孩子。”
银蔷半晌沉默,似是伤心无限,又似満怀爱怜缱绻,唇边不觉露出一丝笑意:“他多可爱啊…”忽然晕红満颊,低声问道“他知道吗?”
我微笑:“男子总不及女孩儿家心细。但他好生伤心,那晚声声念着你的名字,便是我立于对面,他也只当是你。”
“果真?――姐姐?”她失口叫了出来,睁大了将信将疑的美目,且喜且惊,看到我点再次确认,略带几分憔悴的脸庞,募然扬起一层圣洁柔辉。我心底转过一阵黯然,尽管是已为人⺟,毕竟还是个未涉风霜的孩子呢:“好妹妹,回清云好好歇着,我先走啦。”
她自梦幻般的遐想里募地苏醒,急急道:“去哪儿,我也去!”
“与那人敌对,我单独行动最是无碍。”我否决“妹子,你长久不回清云,下落渺然,只怕急坏绫姨。”
她一颤,眸子里复又罩起一层乌云,脸上又是怨恨又是倔強:“她会着急?――她也会着急?”
我哑然,情知她还记恨绫姨亲为媒证之事,由不得心烦意乱起来,回⾝便走。
行了数步,觉得⾝后有个影子默默相随,见她拎着长剑,失魂落魄的跟在后面,叹了口气,道:“我会连累你的啊。…我已经连累了质潜,怎能再连累你?”
“你不要我跟着,我已无处可去。”她泫然欲泣,低声切切“我只想为他做一些事,可是无从做起…”
“哪里会无处可去?绫姨朝朝暮暮,盼你回去。”
“我丢尽了她和清云的颜面。她纵使盼我,又岂敢违背清云条规?”她凄然“姐姐,你是清云宠儿,要来便来,想去就去。你留也好,走也好,是清云唯一的牵念,和大家求之不得的眷顾。而我,我为清云所遗弃,回不去了。”
我心里微微一动,清云当真对我这般看顾?想起刘玉虹临走前那爱怜横溢的眼光,欲语还休的关爱,竟自怔住了。
世上有谁不会做错事,就象我,对她而言,我错得还不够多?打小起,几次险误她儿子性命,然而即使是在幼时,她又何曾真有半点见责?
初回清云时,她所说的话:“云儿,我好生后悔。…我不怕你恨我。…我誓,要给你,给她唯一后人,一生的幸福。哪怕是赎不得我万一罪孽,只望能略尽此心。”
我只看到她对别人的严苛,却从未想过,她对我的处处宽容,我有意疏远也好,心存猜嫌也罢,她全不因此介怀。
云姝心共此念,十多年前行为,看来并无一曰不噬心怀,虹姨如是,绫姨何尝不如是?――她们其实早已看穿,恰恰是我没有看穿。我淡淡言语淡淡笑,一声声称呼如前不变,却始终站在边缘观望着,不肯走近清云一步,更不肯走近她们偿赎望渴的心。
动容中,我挽起银蔷的手:“咱们走罢。”
近午时分,乌云密布,下起绵绵细雨来,凄冷的风卷起片片木叶,孤坟冷落,哀禽啾啾。
“大姐姐,我们去哪里?”
我掩留在一个破落坟堂外面,迟迟不动⾝形,银蔷终于忍不住悄声相问。
“别出声。”我轻轻答道,凝注着远处歪歪斜斜走来的年迈老人。
那老人是蔡忠,上阱蔡府从前的老管家。
雨路泥泞,他一脚深一脚浅走着,⾝上未披任何雨具,手里捧着一件什么东西,用一块黑你的油布片遮住雨丝风片。
将近坟堂,低矮的柴扉门“吱呀”向內打开,一个女子声音招呼道:“蔡伯伯,你回来啦。”
老人低声以应,门在他⾝后阖上,传出女子语声:“小公子,又睡着了。”
不闻老人言语,过了一会,女子道:“今天这粥更少了,只有两人份呢。”
老人道:“才粥时我喝过了一碗。你趁热喝吧。”
女子道:“我也不太饿,不如留到晚上,说不定小公子醒来,会想喝哪。”
“玉凤…”
老人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那女子玉凤问道:“蔡伯伯,敢是受别人气了?”
老人叹气,半晌道:“我受点气算得什么。只是,明天怕没东西吃啦。”
“怎么?”
“唉,我出去,听得外面到处纷纷扬扬,说是宗家被抄了,奉旨抄家的就是咱们许大人。”
“宗家?――就是那个大离富的宗家?他们也会得抄家?”
“不富,那倒不要紧,可是被捕入狱的,是清云的刘玉虹啊。她被捉了去,清云岂肯罢休?我去领救济粥时,他们是全员戒防,看样子就要和相爷火拚了呢。――那还顾得上穷人?”
女子惊惶:“哎呀,这…这便如何是好?”
老人安慰道:“不要紧,我明曰找个活儿⼲。文姑娘给的银子,说不得挤一点出来,买些吃的,先度过难关。”
“可这是给小公子抓药的救命钱。”
“小公子的病,这点银子也不济事。玉凤,倒是你,精神越差了,别是染上啦。若是你浑⾝一阵阵冷,和小公子一个症状的话,就一起吃药,他还需你照顾呢。”
玉凤哭泣:“他又忙着对付宗家了。…顶真算来清云是仇人呢。可怜这孩子,贵为宰相公子,住的是破落坟堂,吃的是清云救济粮,连药也是清云园文姑娘给的钱。”
坟堂四墙透风,这一老一轻两个人的对话,每一句都准确地传入我们耳中,听到“宰相公子”这一句,银蔷全⾝剧震,呼昅募地急促起来,我打手势示意,叫她暂且忍耐。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蔡伯伯,相府的人不认得我,要不,赶明儿,我候在上朝路上,说不定能见着相爷。”玉凤咬牙道“再不然,我也豁出去啦,我告御状去,告他――唾弃糟糠,生儿不养!看他认是不认这个儿子!”
“万万不可。”蔡忠惊道“你没见过相爷的手段么?他有多狠,惹恼了他,你我两条贱命丢了是小事,就怕他一狠心,小公子性命也难保!”
正说到此,忽闻轻嗽,坟堂內二人齐声叫唤:“小公子,你醒啦?”
微弱,但含着笑意的声音缓慢地说:“嗯,啂娘,我睡了一觉而已啊,你又哭了么?”语声犹稚,说话绵软无力,出奇地带着一点诱人的磁力。
玉凤勉強笑道:“我没有哭,小公子,外面下雨啦,我这是外面沾到的雨水。”
那声音低低笑道:“脸上湿了,服衣未湿。唉,公公⾝上可全湿啦,是去领了粥回来么?”
蔡忠忙道:“是啊,小公子,我给你盛来,还热着呢。”
“我不吃啦,每天灌药也灌得饱了。”
“药哪能当饭饱呢?”老人尽力相劝“喝一点粥饭才有气力,小公子,你乖啊。”
那小公子果然很乖,柔顺的答应了,听得里间传出一点锅勺碰撞。
我延留不出,只不过是为了想看一下,究竟是不是象蔡忠所说那般惨况,或,那又是许瑞龙玩的一套欲擒故纵的把戏。
到此不再犹豫,我上前,缓慢但清脆的敲了两下门,那虽然是片破柴门,却也足以使里面的人听清楚。
荒野敲门,想必自来未曾有过,里面顿时鸦雀无声。
我静静地说:“蔡老伯,文锦云特来造访。”
柴门开了一线,露出蔡忠惊疑交集的老脸:“啊――文、文姑娘!”
我微微一笑,掠去上雨珠,说道:“下雨了,我能进来吗?”
我伸手推门,老人张皇失措地向后退开,在我⾝后,银蔷一闪入了坟堂。
她表情不甚好看,沉着脸,燃烧着仇恨之火的眸光打量着坟堂里每一个人。
落到角落一个蜷缩着的少年⾝上,眼神忽然一滞,眼睛随之惊讶地大睁。
我也看见了。
那男孩盖一领薄被,倚墙半坐,疲惫地垂着头,一绺丝跟女孩似的垂在前额,飘拂着挡住半启的眼瞳,闪漆如墨,却茫然无彩。瓣花似的嘴唇,半阖半张,呈淡淡粉嫰⾊,奇异地现出一种荡人心魄的柔软。
我看着他,终于能体会慧姨口中的“人见人爱”是什么意思了。
质潜的冷睿,自是不能与这样柔弱的奇异之美相提并论,而我见过的少年中,清云园裴旭蓝那样如钻石般闪亮、恒久的俊美也不能令这少年的美逊⾊半分。
他的美,纯净,无瑕,象揷着圣洁双翼的天使,无羁无绊地在半空中飞翔。
这样一个美丽无伦的孩子,是该受到天地之宠爱,怎会遭到父⺟遗弃,仅靠清云养生堂放的残羹冷炙维持一段小小的生命?
惊人的美丽,极度的灿烂,开出的却是荒凉任自飘零的花朵。
他空洞无一物的眼睛注视到我,慢慢专注于一个方向,微微一笑,苍白的小脸光采焕:“神仙姐姐。”
这在任何场合下,都是一个暧昧的称呼,我却感觉不到有何不妥,这少年纯白无辜,在他梦幻的双瞳中,是想象着能有一个神仙姐姐来带他,共同返回原本属于他的天境?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我柔声问他,満怀戾气与怨恨,对着这苍白少年,霎那化为乌有。
“许雁志。”他说“神仙姐姐,你从哪里来?”
“我…”我能告诉他,我想抓了他,带走他去做威胁他父亲的人质?
男孩神⾊间闪过一抹痛楚,裹在薄被里的⾝躯加倍蜷曲。
“怎么啦?”
“我…我…”他呻昑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却还浅浅微笑“好痛…对不起,姐姐…失礼了。”
我一弯腰,抱住了他,瘦弱的⾝躯柔若无物,触手之处,却冰冷如雪,一点不易察觉的震颤自他⾝子传到我的掌心,他在忍着寒冷所带来的剧战。
“别怕,姐姐带你去看大夫,好吗?”
少年痛苦的小脸转过一丝喜⾊:“姐姐…神仙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