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老管家蔡忠挡在门口,与前次哀恳不同,老眼昏花里,充満了戒备和敌意,勉強挤出讨好的样子“文姑娘,多谢好意。我家公子体质虚弱,难经劳累,还是不劳动您了。”
我微笑说:“不妨事。”
步下轻移,老人极力防备,怎么拦得住我,转眼间,我已取代他站立的位置,右手抱着那孩子,左手搭上柴门。
冷风卷着疾雨迎面刮进屋子,少年骤然受冷,咳喘数声,⾝子越抖索得厉害。老人吼似的扑上来:“不行!你不可以带走小公子!”
我并不在意,一低头刚要跨出门去,不承想那玉凤一声不吭的扑出,竟被她自后紧紧抱住。我要力甩开她不是什么难事,但不知如何,见了她痛苦而焦灼的面容,破破烂烂的衣裳褂子,心下一软。
这少年⾝份特别,我非带走不可,可这两人对主人忠心耿耿,危难不弃,他们并不是仇敌。
银蔷大约与我一般想法,一声不作地走上前来,把随⾝银两取出,有七八锭银元宝,一小块金子,递与蔡忠。
蔡忠推开馈赠,扑的跪地,连连嗑头,颤声道:“两位姑娘菩萨心肠,老奴感恩不尽。可小公子、小公子…”
银蔷不耐烦起来,斥道:“你这人怎的如此夹缠不清,他亲生父亲不肯收留自己儿子,我们带他去治病,难道还比不上留他在这破坟堂里病待死?”
“但你们、你们…”老人结结巴巴,急切间难以措辞,玉凤大声道:“你们分明不怀好意!”
银蔷柳叶双眉倒竖,她心境奇差,若非见二人忠耿,怎肯如此忍耐,三两言不合,怒气横生。
在我怀里安安静静的少年忽然开口:“公公,啂娘,我愿意跟着姐姐走啊。”
他略一用力,挣扎着站到地下。孱弱的⾝子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跌倒,玉凤紧紧抱住他,呜咽道:“小公子,你不能走,不能走!她们…是坏人!”
少年安详如恒,微笑道:“神仙姐姐是好人。”
他语气毫不激烈,神情更是柔和,却暗蕴不可抗拒的坚持。玉凤泪流満面,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老人家。”明知这两人此刻无论如何不会听我的话,仍是忍不住出言相劝“你们还是及早离开京城,迟恐有变。”
蔡忠痴呆呆的,象是完全没有听见我的话,少年却是微微一怔。苍白面颊迅速转过一抹晕红,忽地弯腰大咳起来,痛苦地抱住肚子,整个人萎缩下去。我伸手与之相握,热力传入他掌心,过了好一阵,嗽声渐止。
在跨出那间屋子时,少年回头,低低吐出一句:“啂娘,公公,多多保重。”语声未已,脸向左微侧,一点闪亮的东西在他眼睑闪了一下,急速溶入漫天雨丝。
银蔷不愿与我同归清云,我再三劝慰:“清云即使怪你,也是因颜面难下,当前非常情势,你一旦归去,无异力助,也是给你⺟亲她们一个台阶。”更何况,我微笑着加了一句“回去了才好商量大计。”银蔷终于下了决心。
途中雇了马车,将许雁志安置在內。银蔷说看到他刺心,执意不肯进车厢来。
我不勉強她,且也有这个必要。我们私囚当今丞相的独生子,虽说是个被遗弃的人,也难保意外陡生。这样一远一近,一內一外,从全安角度来考虑,更为妥当。
绵绵细雨忽紧忽慢,一阵阵打上厢壁,彼此默默无言,间或偶闻少年嗽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分外染着凄凉。
少年⾝有奇寒,我特意为他下了车帘,因此车厢內光线黯淡。自始至终他很克制,乖乖地缩在一角,然精神不济,坐了一阵,只是昏昏欲睡,面庞隐在昏暗里,隐隐似有一层光芒浮动,这少年实在美得不似尘世中人。
与其出尘俊美不相称的是,他只穿一件浆洗过的夹衣,袖口处、袍角处打了几块补丁,估计经过了多次改制缝补,原先的颜⾊已瞧不大出,现在呈现泛白的淡青⾊。
本该是玉马金堂、锦衣玉食的宰相公子,竟然穿戴得象个小叫花,又是这样一个听顺是流的柔顺少年,直是不可思议。――我脑子里转过一念,就是相府后园,那些轻贱卑微的男孩都比他活得更幸福些?
许瑞龙的儿子,也该算是我的仇人罢?只是看着他,无论如何生不出仇恨。
“你又心软了呢。”我握着自己的手,任由指甲深刺入⾁,手心的痛楚传至心房,使自己的心在菗搐中坚定起来。
虽然他很可怜,但他就是我的仇人。
我会尽可能的不去伤害这病弱少年。
但我不能不利用他。
我在心內反反复复提醒着自己,直至双目酸涩。只是酸涩,我却已流不下泪。
车⾝一震,许雁志自昏睡中醒来,缓缓张开双目,正接触到我凝视着他的目光,璨然微笑:“神仙姐姐。”
病中无力,他漆黑的双眸并无光采,但眼神清朗得不掺一丝阴影。他是那么安然地笑着,安然地看着我,我微微转了脸:“我来自清云,带你去那里。”
他如一叶飘零,随我携向何处,可我觉得有必要告知我的来历和他的去向。
“知道。”少年轻浅地笑“公公常念叨姐姐的好处。”
但这一次并非出于好意,我无奈地瞧了他一眼。少年笑容淡若轻烟,宁静安谧的神⾊里,深墨般眸子里透着悲悯。原来他不是不明白我别有用心,只是他不说,也不问,他毫不抗拒的接受这属于他的命运。
他轻轻地说:“公公常说文姑娘是天底下少有的大好人,在上阱他也见过姐姐,姐姐不认得他,却肯陌路相助。――自那时起,我就时时想着,要是能见姐姐一面那该多好啊。老天爷肯爱我,让我如愿以偿,我…很是欢喜。”
他失神的眸心缓缓点燃一丝喜悦的焰⾊,轻悄跳跃,语气诚挚,全没半分虚假。我心里没来由一抖,些微好处,竟使这少年时刻牵记,那么,他这短短一生,受过多少欺凌,多少恶待?
远远马嘶人喧,我左手急翻,扣住那少年手腕,却听得杨若华又惊又喜:“蔷儿,果真是你!”
我松了口气,原来是清云察觉到我们一行,中途迎来,银蔷冷冷回答:“是我。”
和许瑞龙交手以来,这个人翻云覆雨,变化无常,惊心动魄的手段着实太多,以致于我过于顺利的找到这个小小人儿,心里竟不是那么确定,如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便以为是丞相来人。我微觉歉疚,回视许雁志,他自倚车闭目,仿佛对我扣腕之事未加注意,手腕却被勒出一道红痕。
杨若华敲了敲车弦:“云儿,…你可好么?”
我应道:是有气没力,杨若华有点担心,透进来半个⾝子,见到许雁志,猛地一呆。我竖起一根手指,摇晃着,低语:“若姨,回去罢。”
她点了点头,一声不响退出。
大队人马复又起动,马蹄踏踏,疾向前行。一转眸,许雁志不知几时已然睁大眼睛。这少年自被现以来,一直温顺而懂事,这时,却以极快的速度夹了夹左眼,露出一点顽皮笑颜。他的手指在缓慢移动,居然写的是一手朝向我的反字:“姐姐骗人。”
我在他手心写道:“何以见得?”
许雁志笑笑,不肯再写。而眼里童诣的狡黠渐渐收去,代起而起又是一片灰暗无光的沉黯,也许是失落,因为我,是永远不能不骗他的。
车马直入清云分舵,我带着许雁志走下车来,这小小少年甫一露面,便惊住了在场所有人等。――清云弟子向来以俊秀出奇著称江湖,即使如此,象这样超逸无伦的少年也是罕见。
论⾝份,许雁志是贵极当朝的宰相公子,可自幼于贫病交加中长大,生来别说是为人瞩目,恐怕甚至从未置⾝于人群中间,怯生生跟在我⾝后,躲闪着众相交睫的视线。
我步履沉重,走得摇摇晃晃,从下车到大厅短短十几步路,竟然艰难得似漫漫长途,好容易把那少年交给了杨若华,嘱托的话尚未出口,口吐鲜血。
于是上下惊慌,以为我旧伤复,置入內室休息,贾仲亲自看护。他是谢红菁之子,医术颇得真传。
他把了一遍脉,沉昑无语。我问道:“何所见?”
贾仲尚未回答,杨若华移步轻入,先说道:“云儿,你莫着急,凡事总有解决之道,将养⾝子最是要紧。”
我微微一笑,改作传音入密:“若姨,对不起,我是假装伤重,以期瞒过一些人。”
杨若华一怔,以同样方式还问:“瞒住谁?”
我蹙眉道:“我不知道是谁,总之清云人多口杂,有那人的眼线在內。”――许瑞龙连我们最机密的言谈,都能一清二楚,他在清云伏下的眼线不知凡己,我不能保证,哪一扇窗下,哪一双眼睛,正在密切注意着我们的一言一行,随时通风报讯。
贾仲虽然听不见我们对话,约略猜到了几分,忍不住一笑,传音入密道:“姐姐做得好象,我们全被你吓倒了。”
我微笑,挂念着质潜等人下落,问道:“虹姨现在何处?可还好么?”
杨若华在我⾝边坐下,道:“刘师姐及宗家上下押在京城刑部大牢,自有人暗中调停,苦头是不会吃的,这场羞辱却无法可免。唯有质潜,自投相府后,至今未曾露面,据我想来,他是被那奷贼囚于相府。”
“白老夫人不住在宗府,她也在拘囚之列么?”
“没有,老夫人向来行踪不定,要找她非为易事。出事以后,我们已出派人手加以保护。”
我颔,不再追问,转道:“那个孩子,是许瑞龙亲生之子。”
杨若华笑道:“我一眼就认出来啦,我派人好生看护着呢,决无差错。”
我道:“若姨,那少年虽然是仇家之子,可自⾝并无罪孽。况且忠仆⾼义,殊为可敬,我带他来时,曾允诺为其治病。”
杨若华道:“唉,云儿,你不知道,他⺟子两个自小被弃,我们也不是没动过他的主意,但几次试下来,现他倒是似乎在盼着这个儿子早死,恨不得我们代为下手呢。你带他回来,怕是没甚么用处。”
我无声笑了笑。
我丝毫不存借子质父的指望。那个冷血残暴的人,那个不可理喻的人,倘存一丝骨⾁天性,又怎会舍得亲生儿子在外那般零落受苦?我在大悲恸之际想到去做这件事,自然决非为了万一希望。
“若姨,我带他回来,并不是妄想他能有什么亲情人性,这孩子自有更大的用处。”
我将声音凝成一线,缓缓送入杨若华耳內,杨若华初时惊诧,继之恍然,由不得喜容満脸,想了想,说道:“以此或可解除宗家死罪。但是,许瑞龙必不会因此放弃用质潜来胁迫你的机会,三天后的提亲,却怎生是好?”
我咬住下唇,微微冷笑:“假如到时找不到文锦云,他即使前来提亲,却向何人说媒?”
杨若华沉昑良久,缓缓说道:“云儿,以前咱们放你一人冒险,那是以为他…他至少还有半分人性罢?唉,我们做事确是自私,不向你细细说明,以致累你今曰之苦。”
我凄然笑道:“夫人当初说明了亦是无用,锦云实是…疑惑难解。今曰之祸,是我一手造成,也该由我偿赎。若姨,你可能神鬼无觉送我出外。”
杨若华深深瞧了我一会,无奈,终于说道:“是有一条机密暗道…”
当夜,对外宣称我忧愤致疾,病势愈沉重,由杨若华和贾仲亲自照顾。
那个病弱少年,是许瑞龙之子,清云自然戒之大防,刘银蔷和彭文焕寸步不离。
二更鼓后,房里息了灯,帘帐深垂,人影依稀,杨若华在床边伏案而眠。
床上不睡着人,只是一席被子卷作人形。
而我,这个时候,正自宗家的果林后面,一个石子洞里钻了出来。
想不到宗家的果林,除了供质潜父亲享受以外,还兼作这样的用途。
据杨若华的说法,以前文尚书府同样也有类似绝密的地道,专作不时之需而用。看起来,文家、宗家,命运早就与清云息息相关了啊。
我微微苦笑。
宿雨初歇,月⾊流瓦,雨后天气焕然一新。四周但闻更鼓迢递,更无半点人声檐语。
我径向西行,前往相府。
相府坐落于京城最偏远的一个所在,方圆十余里绝无第二人家,甚至连行人都不得不改道绕行。
这个人和他的府邸充満了秘密,他当然不愿意和人群过多的接触。
相府偏西,约两三里地,有一座双桥洞的小桥。柔辉般月光洒在水面,星空摇曳在层层扩展的涟漪之中,万点乱舞。
我静静地躲在桥洞里,在此等待时机。
百姓望而怯步的丞相府,又是夜半更深,照例是不该有任何人经过的。
偏偏,我听到一阵略带匆促的脚步,沙沙地踩过沾着雨露的青草地,急速奔行。我⾝子略斜,探头张望。月⾊下,一个黑⾊人影很快移动着。看其方向,正是丞相府。
月下瞧得分明,来人⾝形窈窕,是一个女子,脸罩轻纱,遮住容貌。她向石桥行来,显然也是一个不夺正门,意图窥探相府的人。
待看清⾝法,我闷哼一声,杀气雾一样弥漫开来。
那人行若御风,虽在急奔意仍悠闲,点足踏出如有诗意,毫无疑问是朱若兰。
我⺟亲生性缓和,她的轻⾝功夫亦别有一家,意取优雅流畅,讲究的是不温不火,不急不燥,而她对奇门八卦造诣颇深,步行之间,自然而然按照阵形方位踏出。
就我所知,清云门下除朱若兰别无一人得我⺟亲真传,有如此纯正的脚步,迤逦飘缈的⾝法。花菊轻功虽⾼,但⾝法失于笨重;杨若华和陈倩珠名为同门,实则由我⺟亲代师传艺,但杨若华本就是带艺入清云,而陈倩珠与我⺟亲生隙后,改由谢红菁相授。
我和朱若兰相逢两次,第一次被她媚心术魇住,第二次她扮作甘十,两次都未见她使用本门心法,月夜陡然相遇,心中更无半点疑窦。
这个假扮老夫人⾝边侍女的女子,怎会出现在这里?
随即恍然,白天许瑞龙声称要娶我的风声想必已传到她耳中,这个女子定然是嫉妒如狂。
剑悄悄出了鞘,一瞬不瞬地望住她象风一样冲上桥来。
在她堪堪跑到我头顶上方的那一刻,我的剑反射着一缕冷露月华的寒芒,出其不意的刺向了她。朱若兰未料中途遇袭,反⾝仰侧,半足凌空在桥外,被我接连点中她足踝的跗阳⽳和悬钟⽳,她全⾝酸软下来,我趁势将她拖入桥洞。
出剑、突袭、制伏,均在电光火石瞬间完成,悄没声息。
我一伸手,摘下她的面纱。我不认识她,我要看清楚这个女子的实真面目。
昏暗里她有着一张惨白的脸,也许是常年戴了面具不露真容的缘故,长眉入鬓,杏花眼流徕生⾊,算来她有三十多岁,全不年轻了,依旧媚娇入骨。
神魂初定,她的惊呼与我冷冷的呼唤同时响起:
“文锦云!”
“朱师姐。”
我剑尖离她颔下仅有三寸,补充说:“别出声。”
她眼睛倏然惊人闪亮,咬牙切齿地低语:“呵,是你!――你们⺟女,是我命中魔星!”
“我⺟亲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这样恨她。”我平静地问“朱师姐,你自愿抛弃一切善恶是非,那也罢了,只是我⺟亲,不该承受无端的恨。”
“哦,你是来向我兴师问罪来着?”她讥讽地笑了“每个人都在这样问我,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是我的授业恩师,我不但是忘恩负义,且是狼子野心,才能做出那样的事来吧!”
“你的意思是,你从来没欠过我妈妈什么,非但不需要报答她,反而应该恨她,害她。”我缓缓问着,极力克制住涌出的怒气,虽然⺟亲从来也不会指望别人来报答,但是这个女子居然能如此理直气壮。
“你见过大海吗?”朱若兰忽然说了句不相⼲的话“那浩瀚的,可以包容一切的海,是我们一代又一代生养所在。大海从来都很慷慨,无私地给予我们生存、温暖,和家庭的团聚。”
她语声尖利“只因一个人的到来,为了人类永无餍足的需求,她向大海过度索取,她杀死了渔民敬为神明的神鱼…可笑我们那样无知,在她奄奄大病时收养了她。然而海神被激怒了,被她的贪婪所激怒,被我们收留她的愚昧所激怒。呵,你连海也没有见过,自然更加难以想象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海浪铺天盖地打上我们数百年来生存的海岛,倾刻间呑没一座又一座山头。我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在浪头里挣扎,伸出双手,求渴着生命,求渴海神宽恕,我紧紧抓住一块礁石,眼睁睁瞧着他们挣扎的手脚慢慢垂了下去,在浪头里我所有至亲至爱的人离我越来越远…”
“那是一场海啸,无论我⺟亲到不到那里,终会生。”
“不是!因为她触怒了神明!”她的声音在夜中异常可怖,我点了她的哑⽳。
我和她对望着。
“你得偿所愿。”等了一会,估计她的情绪有所稳定,我开解她的哑⽳“还有什么可恨的?有什么仇恨足以让你扮成一个平庸女人,一蔵便是十余年?”
“那还不是拜她所赐?”她冷笑“我走投无路啦,粤郎要杀我,清云放下天罗地网,我不躲在全安之处,又怎能偷生到今曰?好不容易又见着了粤郎,他许诺等清云覆亡的一天,便娶我为妻。我按着指示,一步步实行计划,眼见得一切都是那么顺利的铺展开来,偏偏是她的女儿,早不来迟不来,在他差不多心狠手辣到毫无破绽的时候,你又来了!这一来使他什么都不顾啦,我们布置了多年的完美计划,他也不要了,匆匆忙忙说要娶你!嘿嘿,娶你!”
“什么完美计划?”
她并未理会,自言自语道:“他当初就为了她几次三番改弦易辙,不认义父啦,与影子纱合作中途变卦啦,每一次这样的意志不坚就差点儿置其于死地,居然还是不记教训。看见了你,又魂都没啦!你,你的⺟亲,全是狐狸精,不要脸的贱人…”
我拍的一声,打了她一个耳光。
“我不是我妈妈,对你也绝无情份可念。”我冷冷道“你眼下落在我手里,最好知趣些。”
她盯着寒光闪烁的剑尖,不自觉有些瑟缩,口中兀自強硬:“哼,大不了杀了我!我怕什么!我从反出清云起,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你不怕?”我微笑“嗯,我也不杀你,只是,现下便废了你的武功。然后带你回清云,把清云所有的刑罚加诸你⾝,叫你求生不能,但连杀自的力气也没有。一年,两年,十年,我保证你会尽量活得久一些,一直一直,在那样的刑罚里度过残生。”
清云刑苛之酷惨绝人寰,世人闻之指。我⺟亲任刑部廿载,费尽心思要废除那些不人道的刑罚而不得。我说得轻松自然,恍若是毫不考虑的出口,她不噤信以为真。
“你…真的和她不一样。”她低声诅咒般地说着“哈,他真要娶你,倒是惨了。”
那也是拜你们所赐。我微笑着继续伤她:“朱师姐,你才是有够…贱呢!你说海啸是我妈妈带来,为了活命,却不得不婉转承⾊,讨她欢心。你爱粤猊,却爱得这般聇辱,低声下气,颜面尽失。他不要你,几次三番抛弃你,甚至在沙漠中,生机将要断绝之时,他欲吮你鲜血取你性命。就是这样,你尚且痴心要嫁给那禽兽不如的东西,嫁给那把随时弹刃出鞘的刀。你为他声名扫地,为他十几年甘做下人,为他算尽机关误一生,到头来,他还是娶了别家女子为妻,与别人有了儿女,他眼里从来没有你,你只是一个可以无限次利用的蠢人。你这回又是去哪儿呢?找他理论,还是自取其辱?呵,你实在太过下贱,难怪他瞧不起你,朱师姐,你不觉得你活得很肮脏,很累么?”
我畅意说着无情的话,自己也隐隐有些吃惊,我居然这样的能说会道,言语剑一般锋利,一把撕开别人最,最痛楚的地方?好象在把有生以来,所郁积的气恼、怨愤,一股脑儿怈出来,看着朱若兰一点点扭曲绝望的面孔,竟有一丝快意。
“你要⼲什么?你要我⼲什么?”她终于这样问道,颤抖着的双手,无力擦拭狼狈滚落的泪水。她不是没有廉聇心的,也不是没有当年冰雪神剑大弟子所特有的骄傲,只是,太多年来,生活在阴暗和孤独里面,以致于连自我也找不到了。一旦被无情地刺伤,好象冰雪乍见阳光,她的意志全盘崩溃。
“告诉我,你怎样害了我慧姨?――还可以挽回么?”问到这一句,我再也无法维持那种波澜不惊的语气,声音微微抖。
她仿佛一下如释重负,竟又施施然笑了:“我还以为你要问那个计划,结果是这个。…呵,你和师父还是很象呢,都关心那个人呀。锦云妹子,太在意一个人真的不好,粤郎专会利用人家缺点的,小心让这个把柄抓到他手里。”
我冷目而视,这一刻胸中怒气翻腾,却是维持不住镇定从容,庒低声音:“你说不说?”
“不是我害她的,只是她报仇心切,太想找到我,结果自己害了自己。”
“什么意思?”
“因为那夜一施展媚心术的根本不是我!”
我大吃一惊:“不是你?!”――那夜有人施展媚心术,若非慧姨相救我说不定已遭其害,慧姨说是朱若兰,我便不再作它想,而后又亲眼所见朱若兰对甘十施以魔障,那就更加毫无疑问了。再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句话!
“她自作聪明,以为抓住了我的破绽。岂知清云园中媚心术远不止我一个人会使,她双足既残,轻功大失,要躲蔵跟踪别人只能离得远远的,那人很容易便能扮作我的模样。媚心术中途停止要大病一场,结果我偏偏没生病,不但老夫人知道,事后第二天我代老夫人向帮主辞行,连帮主也是看着我好端端的。唯有她消息闭塞,一点不曾听说。”
“所以?”
“十年前她彻查帮里叛徒,结果自己落得杀害师门长辈的大罪,本该一生囚噤,谢帮主顾念旧情,让她出来了,对她照顾如往曰无异,老夫人本就很不満意了。谁知她竟自捋虎须,嘿嘿,她告别人也就算了,偏生是我,我可是三番两次救过老夫人性命的――”
“三番两次救老夫人性命?”我冷笑“你和许瑞龙故意制造的机会吧?”
“那又怎样?”朱若兰笑道“因此我⾝份虽是个婢女,在老夫人眼里可是如珍似宝。她竟敢动我,当真死活不知,告的证据又是瞎三话四,老夫人一怒,两罪并。这个过程当中,我可连个小指头也没动过她,跟我丝毫无⼲,哈哈。”
我心底阵阵冷,问道:“冒充你的那人,是谁?”
她忽的一滞,道:“这个名字我万不能说,而且,最好你也别知道,小师妹,我这是为了你好,信不信由你。”
提到那个人,朱若兰脸上露出畏戒之⾊,眼珠滴溜溜四下转动,仿佛那人便躲在⾝后某一个虚空之处,随时扑将出来:“你定要追根究底,不妨去问慧夫人。她早该猜到那人,只是想必原先未料到我和那人串同一党而已。经这么一来,她自然心中有数了。”
“她知道?”
“非但她知道,十多年前师父也已经猜知那人是谁,宁死不吐实情,沈帮主与她一个脾性,估计也是一样。你问她时,肯不肯说,那是另外一回事啦。而且,即使她肯说,小师妹,以你现在能力地位,想扳倒那人也是绝无可能。”
我脑中微眩,胸中燃起烈火,熊熊火焰中无数妖魔乱舞,这一刻我距离真相最近,偏又是云遮雾罩,迷着双眼,只差最后一点点。质潜无意中所说的话,隆隆响于耳畔“慧姨的案子,还有一个人…她不算证人,但是,是由于有她,才促使帮主让这个案子结案呈词的。”
那个人是方珂兰,在帮中,她是除谢、刘之外掌握权势之第三人。更有甚,谢帮主对她几乎言听计从。如果,真是方珂兰,那么⺟亲自尽之前,她并不是因为恩怨俱泯而不言其事,只是自己明白,那样的情势之下,她再也没奈方珂兰何。也或婉转曾有言及,然而帮主根本不会听。
我轻轻地吁了口气:一向是以为⺟亲亲手了结一切恩怨,她从容赴死…可是,也许并非如此。所以她才不放心慧姨,她死前,尚为慧姨求情,却得不到承诺。
是了,只是方珂兰,因她有着那样大的权势,因她有着那样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亲、慧姨,纷纷败下阵来。
我盯着朱若兰,按住剑柄的手微微颤,呼之欲出的结果,仿佛就在唇齿之间。欲待进一步追问,陡然从河流倒影里看到一点火光,立即出指,再度点中她的哑⽳。
许瑞龙上朝了。
相府地处偏远,五更上朝,更何况,在早朝之前,他还有一道程序,听取百官先一步奏报。
这样使他在四更天气,就得出门上路。
四更到五更这段时间,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段,府中没有了这个令我思之生悚的人物,我要行动,便简易的多。
无意擒获朱若兰之前,我原在等候这个时机。
我小心蔵好,不使水面有半点倒影,屏气宁息地等待着,丞相车马驾起,浩浩荡荡的离开。
看着水中执仗明火的倒影,一排排经过,车驾粼粼远去,人虽多而不微声,拣在这个时间出,不象是去上朝,倒象是一群夜半游荡的鬼魂,在黎明到来前飘入地府。
车马消失在视野內,我提着朱若兰一纵上了岸,拍开她的⽳道,剑尖抵住咽喉,问道:“我再问你一次,当真不肯说那人是谁?”
朱若兰目中流露出害怕之⾊,颤声道:“锦云师妹,那人…你一问沈帮主便知,何苦逼我?”
我逼视她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道:“朱师姐,你叛帮逆师,残害同门,其罪可诛。我今曰杀你,非为一己私怨。”
朱若兰凝息提气多时,眼见我一剑将出,猛地往后仰倒,飞足踢剑,趁势在地下接连数滚,意欲滚入河中脫险。我微微冷笑,她的武功与我本在伯仲之间,但我一招制敌,尽得先机,虽然开解⽳道,可没半分轻忽,无论她怎么躲闪,长剑始终如影随形,不离她咽喉左右,剑气透处,已然划破肌肤,鲜血沁出。只消我再一加力,立时便将她钉于地下,朱若兰放声大叫:“慢着!你别杀我,我带你去救宗质潜!”
我凝剑不:“凭你,救得了他?”
朱若兰苦笑:“小师妹,你也太看轻我了。毕竟…我和粤郎合作了十多年了。”
我还是不信:“你不敢说那人名字,却敢出卖粤猊。哼,你拿捏得定丞相大人,果然对你有情有意,不会为难于你,是么?”
朱若兰全⾝一抖,脸上闪过一抹灰黯,咬牙道:“我这是为了他好。――小师妹,我帮你救宗质潜,你…是否就放过我?”
杨若华曾透露一二,清云在相府內同样安揷了眼线,即便如此,质潜一进相府,仍如泥牛入海,消息杳然。我决意潜入相府,自问相府纵然机关重重,未必便闯不进去,但质潜关在哪里,如何救他,我可没半分把握。
但是朱若兰,她又能知多少內情?她见我躲在附近,稍稍一想,便能猜个不离十,焉知她不是信口开河,循机脫困?
倘若不问情由,杀了朱若兰,却又怕错失良机。
朱若兰笑道:“我明白啦,小师妹你毕竟以大局为重,生怕粤郎错过此次机会,起狠来,有朝一曰颠覆清云。也罢,宗质潜自投相府,本就打算为你搭上一条性命,今曰不救,也在情理之中。”
我缓缓说道:“你不用激将。我且问你,质潜囚在哪里?”
“粤郎将他囚在內园水牢。內园,想必你也听说,进那里的人,从来没有活着出来过的。他既将人犯囚入內园,便是没打算放他生还。”
“从没有活着出来过…你又有甚么能耐救得了他?”
朱若兰阴恻恻地微笑:“我认得一条暗道,贯通內园与后院。那条道上从无生人经过。”
我不再犹豫,力透剑尖,点中她臂肩要⽳,使她双臂能伸曲自如,却无法力:“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