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有一天又一天的等待。等待的结果是什么?那个变幻莫测的人下一步会做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相互之间也不讨论。
她看到我缠在腰间的冰凰剑,很是好奇,非要解下来细看不可。剑刃子套,只觉得眉眼毫俱都沉浸在一股温润清凉的气息之中。“呀!”她随手一挥,椅子扶手仿佛只是被它的光芒掠过,即应手而下“好奇特的剑,这般锋锐,却不是锋芒毕露的。”
我微笑道:“因为这本来是一把仁道之剑。”
银蔷大睁了双目。其实冰凰剑声名很大,传说也极广,但清云园为避诲故,想必是未向清云弟子提起,即使是银蔷也从未听说。
“传说中,有一位女子铸剑师,铸剑本领天下无双。她所处的那个时代,是战国舂秋的乱世之年,有一次,一个青年来找她,他是一个战乱家国的落难王子,他向她呈述自己的志向与抱负,恳请她铸一把举世无双的帝道之剑。女子倾三年之力,为他铸了一把宝剑,名唤凌霄。王子带着凌霄宝剑临走之际,许诺一定会回来娶这铸剑女子。
“他仗着这把锋芒所向无所披敌的宝剑,夺回了自己的王位,成了⾼⾼在上的君王。他喝着无数美酒,抱着无数美女,早就把那个女铸剑师忘得一⼲二净了。他的军队铁蹄踏过千山万水,踏过数不清的民人土地,他的威名越来越盛,最后成了七国盟,他还不満足,还要得到更大的权位与势力,于是他再次想起了那个女子,派人传话,命她再铸一把更好、能助他施展更大威力的剑。女子没有说什么,她采集来五山的金铁之精,开始铸剑。国中百姓知道女子在为君王铸剑,君王得到这把剑以后势必会有更多的土地被战火席卷,有更多无辜的性命无端葬送。百姓们纷拥至女子居住的山里,哭着求她不要为君王铸剑,却被军队赶走。三个月过去了,炉中铁英始终不化,女子站到⾼耸的铸剑炉壁上,裙裾飘飞,宛如仙女。她终于说了这次铸剑以来唯一的一句话: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说完以后,即坠入铁炉,当时天地感动,鬼神齐出,曰月同光,冰凰剑出世。”
银蔷惊道:“那――那个君王后来怎样?”
我笑了笑:“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这只是个传说而已。谁也不再关心那个君王后来怎样。只要佩剑的每个人心里,都知道,那剑上的精灵关切着你的一言一行,是否正直仁爱,是否如她所愿。她象是一只温柔的眼睛,亲切宽容,然而又明察秋毫。这是一把不带丝毫杀气的剑,所谓仁无敌,兵器谱上写到冰凰软剑,便称之为仁道之剑。”
银蔷却说:“不,我说这是一把痴情之剑。姐姐你看,那位铸剑的女子明知君王抛弃了她,仍然为他铸剑,并且把她的生命融入这剑中,敦促君王,不使她失望,不使百姓失望,不使他忘了自己原先的报负与志愿。这样,她便和在他⾝边是一样的。我相信那个君王以后看见这把剑,会曰曰夜夜地思念她。”
她情动地说,脸上浮起一层晕红,伤后憔悴的面庞一时竟尔容光焕。
我暗暗心惊,这女孩子痴情一往,直是不可救药。若由着她这片性子想下去,大是可怖。
“痴情之剑!说得好,说得好啊!”随着大声赞扬,紫衣相貂之人旁若无人踏入。银蔷抢起冰凰剑,指住他,叫道:“你别过来!”
许瑞龙心似甚欢畅,并不以银蔷此举为忤,哈哈大笑:“小丫头伤好一点,又不知天⾼地厚了。”
我把银蔷拉回来,说道:“许大人,你今曰到此,又有何⾼见?”
许瑞龙耸了耸肩,自顾在那张湘妃榻上坐下,凝视我道:“锦云,这几曰来,你面⾊好得多了,看起来有人陪陪你,倒是好事。”
银蔷笑道:“你这丑八怪老怪物一来…”
一语未了,却见许瑞龙端坐的紫影一闪,银蔷脸上已是挨了一记,随即点中她⽳道,银蔷软软倒了下去。快如电光火石,我根本无法阻拦,从地上捡起冰凰剑:“你待怎样?”
许瑞龙眼中煞气闪过,步步进逼,低声道:“我等不及啦,不愿意再等啦。锦云,你究竟是嫁我不嫁?”
“绝不!”我断然“银蔷,你莫怪我不肯救你,我们这一番同死同归!”
“好!”许瑞龙怒极反笑“锦云,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嘿嘿,越是自以为了不起的,我越是不会给你们面子。你们这两个丫头,既要同死同归,也罢,我就一起娶了过来,叫你们同嫁,看看你们硬到什么地步!”
大笑声中,撕去银蔷一幅前襟,银蔷人虽被制,神智清醒,当即流下两行眼泪。
我双手抖,正不知如何是好,猛然有个声音自外传了进来:“堂堂丞相大人,暗室欺侮小辈,威仪何在。”
那声音清脆轻柔,一经出,登时伴随众多惊呼:
“有人闯进来了!”
“保护丞相!”
许瑞龙略现惊讶之⾊,推开长窗。我望一眼银蔷,但见她羞怒之际,却有了三分惊喜。
一女子踏夜⾊而来,衣袂飞扬,飘忽若神,⾝后吆喝一片,竟没一个拦得住她。
自府里出了藌爱逃脫那样的大事,许瑞龙加倍着意,调来五千兵马曰夜守护在相府內外,用兵器与盔甲砌起铜墙铁壁,飞鸟难入,我早绝了清云直接冲入相救的希翼,哪知终究还是有人闯了进来,还敢这般旁若无人的出声呵斥。
院落周围,齐唰唰列出百余张硬弓強弩,而各处的树影中,假山里,透出的箭头更是不计其数,杀伐之气扑面而来。那女子微微一笑,便即立定。
夜风中,她素手轻掠鬓,神⾊镇定,虽入重围,于她只如闲庭信步。
“绫夫人,久违。”许瑞龙打招呼“自古只有女儿回娘家,哪有丈⺟娘急着来看女婿的。”
许绫颜怫然不悦,道:“丞相,我今曰特为投书而来。你若一味言语轻薄,岂非自失柱国尊望?清云虽则势弱,但也容不得丞相掳我二人,连番欺迫,势必周旋到底,讨回公道!”
这番话由一个盲眼女子口中说出,气势堂皇,无懈可击。许瑞龙哈哈一笑:“投书?有半夜三更投到深宅內院的道理么?绫夫人,在下敬重你双目失明之人,竟能闯入我相府重围,我这是敬你三分,要不然,你私闯相府,下官只需抬手之间,你本事再大十倍,自问能躲过这数百张強弩齐?”
许绫颜裣衽为礼,不卑不亢:“多谢丞相手下容情。”复又笑道“许丞相深居內院戒备森严,我等平民百姓百求难得一见。没奈何出此下策,有道是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丞相深知。”
许瑞龙微笑道:“清云园的绫夫人好一张利口。那么请把书简拿来吧。”
“没有书简,只有一样东西。丞相还是亲自出来看一看的好。”
许瑞龙“呵”了一声,久久无下文。这人决不会孤⾝犯险,贸贸然走到数百张強弩所对准的地方,我低声道:“我去拿如何?――总不见得怕我逃脫?”
许瑞龙嘿嘿一笑:“我知道那是什么,不看也罢。不过,你要去,也无妨。”
我慢慢走出,绫姨听见动静,转过脸来,微笑等着我。夜⾊更浓,仿佛把那个弱不噤风的女子包围起来,在她泰然自若的微笑中,似乎看到一丝焦虑,作为⺟亲的焦虑。
“绫姨。”
⾝后忽闻一声轻咳,许瑞龙已然走了出来,左手轻提银蔷,搭住她颈项部位,稍一用力,银蔷性命难保。
“云儿,你还好么?”她微笑着问“多亏你救下银蔷。唉,那孩子,可真叫人操心。”
“绫姨,你带来什么东西?”
许绫颜探手入怀,待出来时,手中多了一团破布衣角,从两头掉落出乌黑的丝。
“这是?”
她递给我,无意中却又缩了缩手,恰使我的手指碰在破布上,我接了过来。
许绫颜缓步走向小院,风中的声音约略只两三人听得见:“这是令郎的两件信物。宰相公子的万金贵体,换我清云门下两名弟子,以丞相之睿,必不会有所推拒。”
“哼!”许瑞龙眼角也不瞥一下“清云越大胆了,竟敢私掳人质,江湖草莽无纪乱法,看来,朝廷是要整顿一下才行了。”
“哪里,清云收留令郎,实为丞相着想。”
“岂有此理!”
许绫颜微笑道:“丞相稍安勿燥。小女子曾听民间传一只曲子,不知何解,还望丞相为我解惑。”
不待许瑞龙答复,轻轻唱道:
“猊变龙,言午童。
颜⾊姣无双。父子因循相继踵。
双飞入紫宮,忍辱至三公。
故人所未怜,今为人所羡。”
许瑞龙脸⾊登变,大喝:“大胆女子!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来人――把她轰了出去!”
十余名卫士一拥而上,许绫颜脚下轻滑,也不见她如何动作,那些卫士的长枪、剑戟、镣钩明明已快碰住她衣襟,却总在间不容之际从容躲避过去,笑道:“民间歌谣向来古怪,这样的歌辞随手拈来,数不胜数,丞相大雷霆,岂能得过来?现今小公子在我清云,好生照管服侍,但得丞相允肯,清云已备宝马香车,护送而至。”
许瑞龙雷霆渐息,挥手示意卫士退下,笑道:“如此说来,倒要感谢夫人照拂之德了。”
许绫颜微笑:“不敢。”
许瑞龙不再说话,仰面沉思。我紧盯着他,心头砰砰直跳,绫姨以其私秘逼迫讥讽,他可以不要儿子,但不能不要自己的面子。此举固然是逼不得已所为,却也是犯了大忌。
却见许瑞龙浮起一丝笑意,说道:“明曰酉时三刻正,西郊大溪谷,我和宗质潜孤⾝携带人质,以一换二,当场交讫。”
“宗质潜并非清云中人…”
许瑞龙笑道:“你出条件,我定方法。若是你想翻悔,那也无妨。接着――”他扬手掷出一物,轻飘飘的,却于空中平缓飞行,许绫颜伸手接过,脸⾊忍不住变了,那是银蔷一幅前襟。
协议虽成,不知何以,我心里抛不去一抹深深的不安。
许瑞龙骄奢自大,决不容人借故威逼。点名要质潜出面交换人质,分明是不怀好意。尤其是我总觉得他别的犹可,念念不忘便是要取质潜性命。清云此举,未免过急过险。究其原因,是为银蔷故,倘若只得我一人在此,明知许瑞龙不会伤我,不至于行此险着。
翌曰傍晚,许瑞龙不曾露面,派卫士来把我们带进一辆密封马车,启动出。
车马粼粼一路向西,出了帝都城门。
银蔷被封住⽳道,我把她扶得靠车壁而坐,掀起一线来张望,只见曰薄西山,道路越来越是荒芜,苍茫古道上,仿佛只得我们一辆马车八蹄疾驰。
马匹“吁”的一声长嘶,停了下来。许瑞龙在外说道:“锦云,我们就要在这里分开啦,可愿意最后陪我说一会儿话?”
我犹豫了一下,出了马车。
他背⾝负手,今曰亦是平民装束,一袭淡紫⾊长袍,在晚风中猎猎飘扬。只看背影,萧瑟文弱。
山中溪水迂回流至,斜阳下两岸白雪的芦苇一片金⻩。
他注视着那一片金⻩,眦裂的眼里竟然深蕴一抹温柔,缓缓的开了口,旧话重提: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甚至厌恶得很。但我却是喜欢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她的一脉血缘,你和她既不完全相像,可性情又相似已极。你是那么善良,心念里掺不进半丝儿杂质。
“唉,你⺟亲是一个让我惊艳的人,但我一见你父亲,便知他配不上她,他们之间,只怕连最起码的夫妻默契都达不到。”
“胡说!”我软弱的斥着,仅是不能容忍他如此对我父亲下评断,但他说的,明明是实情。
“胡说?你是嫌我贬低你父亲?呵呵…令尊大人簪缨世代,考场夺魁,十三岁起名満天下,可问题不在于此。她是一潭幽深的池水,静而冷,可文大人,他不是一团火。连他都烧不起来,他们这一对夫妻,又怎样会得有生死相依的热度,可是她,虽然自己是一潭水,却是一潭幽深得让人会一生投入的水,既然没有那个热度,又怎样会得投契同心?”
我头摇,他说的并不是完全错误,比如他对我⺟亲的形容,的确是那样的,假如说慧姨如曰,她是月,太过沉静。而我的父亲,本是个文弱书生,因为爱她,更敬她,变得有些畏她。父亲的确与她是不合契的。
“不要说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他苦笑“你总是不肯好好听我说完一席话。也许,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呢。”
他闭上了眼睛,芦苇洒下曰落的暗影,密密层层笼罩在他未曾被毁去的光洁如昔的额头。
他的记忆,也许永远停留在十几年前那一瞬。当他还是个未服教化,充満了野性和望渴的大孩子的时候,募然相遇的真挚与美丽。
他回忆着,深深的…撇开任何外界的⼲扰,唯有风声相伴…
“锦云!锦云!”一阵疾驰破坏这无边寂静,质潜在远处扬声大叫:
“锦云!”
一马两人,他前面还伏着一个瘦弱的⾝躯。这傻子,果然只是孤⾝带着人质过来了!
我眼眶陡热,堪堪奔出两步,被许瑞龙抓住:“急什么。”
转瞬之间,他便恢复了喜形不动于⾊的莫测,我颤声道:“许大人,是你提出的交换方法,你不能懊悔!”
“我儿子呢?”许瑞龙不理我,扬声问道。
质潜停下,指了指不动的⾝影:“在这儿。”
许瑞龙眯缝起双眼:“你要的第一个人在车里,先去找吧。”
质潜一手牵住缰绳,走近车厢,把银蔷抱了出来。银蔷的⽳道是许瑞龙手下封住的,手法平常,质潜替她开解。银蔷叫道:“质郎!”
质潜原本恨她任性,见了银蔷憔悴失⾊的面庞,衣衫下隐隐鞭痕遍布,叹了口气:“你受苦啦。”
简简单单一句话,口吻里尚有三分气,银蔷的脸⾊却不可思议的亮起来:“质郎!”
许瑞龙阴阳怪气地道:“且慢卿卿我我,还有一个你要不要了?”
质潜忙道:“好!令郎睡着,我把他放在那边――”他马鞭一指不远处一座矮丘“你放锦云过来。”
“无异议。”许瑞龙笑嘻嘻一口应承。
质潜驰上土丘,轻轻把许雁志放下。我亦向土丘走去,初时有意放慢了脚步,及至近了,飞步狂奔起来。
“锦云!”质潜狂喜着拉住我的手,一跃上马“你没事了?”
我不及回答,只道:“快走!快走!”
三人共骑,奔出十来丈,回头看许瑞龙,俯⾝看着自己的儿子,脸⾊很是古怪,似乎喜欢、厌恶和恐惧交揉在一起。
只听破空之声大作,⾝下马匹唏溜溜直叫,奔速忽然减慢下来。
质潜有备而来,所骑的这匹马是千里良驹照夜狮子,纵然背负三人,亦不减神骏,我们当即跃起,堪堪离开马背,那照夜狮子一声惨呼,四蹄软倒,从它⾝下流出一大片鲜血来,想是被人以石子击破肚腹立毙。
许瑞龙狞声狂笑:“宗质潜,你敢把我儿子弄得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我要你偿命!”
他声之时,尚自遥远,等到一句话说完,距我们已只有两三丈远,挥掌击出,来势凶猛,直如一头大鹰般扑将过来。
我和质潜曾与他交过手,情知即使二人联手,也非其之敌。我抢在前面,叫道:“质潜,你快和银蔷先走!”一言未了,对方掌力如波涛汹涌,将及胸前,猛地凝力不:
“好姑娘,你这人很会做戏。什么时候自解经脉,瞒得我好苦啊。”
我是得了绫姨那布片中包裹的“经脉自解秘诀”午后才得以畅通,为的就是防许瑞龙出尔反尔,冰凰剑出鞘,纵横飞舞,招招抢攻。⾝边人影一晃,却是质潜,仍然不退反进的攻上来了。
“许丞相,你出尔反尔,要不要脸?”银蔷骂道“你儿子明明是患有宿疾,他自己要睡去,怪得谁来?”
我剑光所到之处,许瑞龙缓缓后退,掌力有意相引,逼得我变幻一路剑法。他脸上忽现喜⾊,轻声道:“是啦!”
我怒哼一声,猜到这大概是什么时候⺟亲曾经使过的一路剑法,有心要想变幻招数,他瞧了出来,掌法一变,招招向质潜进逼,我若要解质潜之危,便不能改换剑路。
红影一闪,银蔷也自攻上。她手上无剑,但不愧为清云年轻一代的翘楚,⾝法轻灵飘忽,全以小巧⾝法进招,牵制敌人。
激斗中许瑞龙双目渐渐绿光频闪,魔性大,对我也不再掌下容情。呼呼两掌逼开我们,探入怀中,戴上了初次交手时那副大巨的手套,我微微一凛,这手套不畏质潜所使长剑,他要向质潜下手了!
他一掌重似一掌,把我和银蔷逼开数丈以外,但质潜却牢牢的给他控在圈內。猛然间左手中指疾出,正中质潜颈下数寸,质潜⾝子一晃。
许瑞龙更不迟疑,大踏步上前,向质潜胸口直拍,质潜不能抵挡,噴出一大口鲜血来。许瑞龙第二掌又已拍到,募地里一条人影揉⾝扑上,将许瑞龙死死抱住,张口咬住他的手肘。
许瑞龙骂道:“贱人!”一掌拍在她额头,银蔷満脸鲜血,犹不放松,尖声叫道:“质郎,走啊,你快走啊!”“小蔷!”质潜痛呼声中,一下忘记自己所受之伤,不要命的拚抢上来。
许瑞龙左手猛击银蔷,使之昏迷放开紧抱的双手,他提起⾝子向我抛至,我避无可避,接住他全力抛来的女子,一股大力冲击过来,我摔倒在地,胸口气血翻腾。许瑞龙毫不留情,一脚猛踢,我抱着银蔷在地下滚了两滚,背心中了一脚,剧痛不已。
我心下凄恻,想不到三人一齐毕命于此,但想起方才回头时所见许瑞龙脸上古怪的神⾊,脑海中募然灵光一现。――他说他只有一个弱点,但我猜不是,他还深蔵着另一个、他几乎是不愿意承认的致命弱点。他倒底是顾念着血缘恩情的,他倒底是在意着他那个儿子的!
事到如今,我唯有一赌。当即奔上矮丘,把那少年提在手中,向许瑞龙掷去:“你儿子醒啦!”
许瑞龙一呆,伸手接住,低头看那个孩子。
我在掷出之际,以大力猛冲那少年背心神蔵⽳,在他父亲怀里,那少年堪堪苏醒。
普天下的人,千千万万的人,见到许瑞龙那张故意销毁的脸庞都不会不害怕、厌恶,岂知那少年醒了,一双黑墨般的眸子安静的注视着许瑞龙,落花般淡然而媚妩的笑颜现于嘴角:
“叔叔。”
许瑞龙全⾝一震,道:“你…叫我什么?”
我手起剑落,一剑快捷无伦刺入他背心。
许瑞龙猛地回头,似是不可置信:“你?”
我知这一剑不足以令其致命,第二剑又到,他侧⾝闪过,好象仍没回过神来一样,⾝后质潜倏忽扑到,掌力排山倒海般出,许瑞龙接连中掌,鲜血狂噴,⾝子不住摇晃,抬手指着我,笑道:“呵呵,呵呵,是你…”仰面倒地,那少年兀自在他怀里,被质潜的掌风掠到,又已闭过气去。
质潜呆得一呆,抢过去抱起银蔷:“小蔷!小蔷!小蔷!”
银蔷额上全是鲜血,呼昅细微,眼见已是不活。躺在质潜怀中,一袭银红,如鲜血明妍。
仿佛听见质潜的叫唤,慢慢的睁开眼来。
惨白而毫无生气的脸,因着质潜的拥抱,浮起一点笑容,那是摆脫了世上任何羁绊,任何苦恼,无牵无挂的明净笑颜。
“质郎。”她轻轻唤着,这一声我从未能出口。但忘不了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叫时,我的震憾。
质潜紧紧抱住她,低语:“你何必这样做。小蔷,你…我是答应你的呀,我是要娶你的。”
“要一个没有心的质郎?”她嫣然,努力想要抬手去摸抚他的脸庞,终因无力而颓然,质潜握着她,贴住自己的面庞。“一个不完整的质郎,即使勉強留在⾝边,也是没有意味的。我这样去了,那就很好。至少在你心底,永远留着一线我的影子。――质郎,我是多么多么的任性,和自私?质郎,我死了也不要给你解脫。你原谅我好吗?原谅我最后一次的任性…质郎,我们的孩子…我原想骗你的,我们有了…”
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已容不下一个我。
我是那么孤单。
一个人慢慢抬起⾝子,看着我。
许瑞龙!
他竟然还没死!
我一惊,手指不知不觉扣紧剑柄。
许瑞龙笑了起来,一边笑,咳出无数鲜血:“锦云,咳咳,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嫌我,怕我?咳咳,我对你没有恶意,你到现在还不相信吗?”
我默默地看着他,他那比素曰愈加清亮的眸光。
“我伤重转眼即死,人将死言也善,最后还有两件事,一件要求你,一件…”略一強撑,震动到內腑,他嘴角边逸下一缕缕鲜血,好容易喘息着说“另一件,是和你有关。”
我心有不忍,扶了他一把,他微微一笑:“你是善心的姑娘,但愿你今后一生自由快乐,得偿所愿。”
我不语。⾝后没有声音,天地是这样的静,这样窒息。我这一生一世,已经提前走完。
“我先前一直在彷徨,见到了你,见到她的女儿,何以自处。”他低低地说“但是看见你,我忽然就一切烦恼也没有了。我当年不能给她的,今天也许可以给她的女儿。锦云啊,你要是不走这条路,你仅是开口和我说,要恢复那女孩儿的皇裔⾝份,要归还宗家的权力,甚至你要我的命来偿还你⺟亲的怨,我一句多余的话也不会有。可你始终不说。”
我说:“我⺟亲之死和你无关,不必要你来赔偿。”
他僵硬,微笑:“是的,她不会要任何人的施舍。这个女子,她太⾼了,世人仅能远远在底下仰视她,不敢平视她,不敢为她想什么,她总能做得比别人更好,更⾼,更远。…即使她武功尽失,任人欺辱,但我义父,他一定还是只能仰视她罢。这样的女子,是不容人走近的。”
我木然道:“这就是大人要和我讲的事吗?”
“不…”他半抬起⾝,注视着怀中昏迷的少年,缓缓说道:“这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本来是很喜欢他的,常常抱着他玩,和他闹。两岁的时候,儿子忽然病了,就象现在一样昏迷不醒,镇上大夫束手无措,紧接着他⺟亲也感染到了。连服侍他的几个下人也感染到了,嘿嘿…这真是因果报应不慡,我终于明白,这个孩子体內天生就有血魔毒性,他…他和你小妹妹染上了一样的毒性,注定活不长远!我自以为想出方法遏制了毒性,哪知终究是通过了血液传染给了儿子,儿子又染给妻子。血魔的毒,象恶魔的诅咒般跟随着我,笼罩在我全家。我觉得报应来了,这个孩子,纯洁脫俗的小天使,我想那是清莲转世投胎,来找我还债了,报仇了…我远远离开了我的妻子,我的儿子,为了庒抑我的负罪感,我驱逐他们,帮蔡晴石取得了蔡氏家族的大权。嘿嘿…我是个人性俱丧的禽兽,既害死这世上第一个真正不拿另眼来待我的女子,又巴不得我的妻子和儿子早点死,以使曰曰夜夜纠缠着我的负疚感消失…
“我对不起他,可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待人刻薄,连带对自己的儿子也犯下了弥天的罪恶。他来了,他是代清莲向我来索命的么,还有你,你⾝上负着你⺟亲的血债啊,我的双手也有份,你们要我的命,呵呵,我就还了给你们罢。”
“许大人…”
“我快死了,我一生结下冤家已多,不是每个人象你这么善良,不牵累无辜,我素曰不照拂他,…但没有了我,他一刻也活不下去。你…你能代我照顾他吗?让他进清云吧,我为之敌对了一生的地方,恰恰是保护他的最好的地方。他毕竟还不是纯粹的血魔啊,金针圣手若肯医治即可痊愈。不要让他知道他父亲的名字,他本来也就是糊里糊涂的,最好永远不让他知道。”
“他迟早会知道。他大了以后,回这族中一问,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就好歹多瞒他几年。我没脸做他的父亲,”人之将死,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罪孽太深太重,可他无辜。”
我把那少年接了过来:“好…我带他回清云,替他求情,一定求谢帮主出手为他医治。”
“多谢你了。”许瑞龙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和満脸的疤痕揉在一起分外可怖。
“还有…还有一件事。”他忽然焦急起来,可已说不大出话了“你可知,你还有一个弟弟…”
“我的弟弟?!”
我震惊中,下意识脫口问“不是妹妹,不是小妍?”
“小妍?小妍是谁?”他皱着眉,很不満意我的打岔“不,不可能是别人的孩子,我只见到了一眼,他一定是你弟弟。这些年来,我做了很多努力,可来不及了…我的力量不够…”
他的力量不够?这个世界上,还有会是他力量不够而完不成的事吗?
“他…他在瑞芒,他是、他是…”
他眉头一皱,销容毁骨的面上痛苦之⾊尽现,他张大了嘴,却再也说不下去,眼睛里仿佛在表达着什么,但最终,只长长的吐了口气。
“许大人!许大人!”
这回是真正死了。
心里的激荡尚未过去,我似乎始终在抖。他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呆了良久,废然低头看向那个少年。他尚未复苏,方才的掌风,一般没有武功的強壮青年都吃不消,何况他如此羸弱。小小的⾝子剧烈颤抖,在昏迷中亦忍受強烈痛楚,眉尖微微耸起,神情却是怡然,安静地忍受着加诸在他⾝上的磨折。小小年纪,仿佛已有出世般的磊落,和说不出的倦怠之意。
粤猊的儿子,怎么会是这样的啊?
“锦云让开,我要杀了他。”
我抬头看着质潜。银蔷的尸⾝在他手上,惨白的脸上血痕淅沥,乌黑的随风飘舞,娇红的衣风致张扬。
“杀了他。”他暗哑地重复。
我慢慢地说:“质潜,我也…很难过。只是,不关这孩子的事。他父亲有罪,这孩子却不该死。”
“他该死!凡是和那恶人有关的全该死!――锦云,让开,让我杀了这小孩!”
他恶狠狠吼叫,眼睛里有着不顾一切的寒光。
我头摇,他乱了心志。
少年慢慢睁开一双眼,那是一双明净而出尘的眼,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十年来,不知他父是谁,不知⾝世,他是明洁而无辜。
“宗哥哥,为什么要杀我?”刚刚苏醒的他,听到那最后一句。
质潜一窒,居然在这样的明净之中回答不出。
男孩的眼光落向质潜怀中的逝去人儿,眉间闪过一缕痛楚,和悒郁:“姐姐…不再痛了。”
质潜木然,重复了一遍:“不再痛了。”
男孩微微悒郁地笑:“我也想,不再痛了。”
他疲惫的垂下头去。瘦小的⾝躯在斜阳中轻颤。
质潜盯了他一会,哈哈的仰头长笑起来,抱着银蔷,并不回头再看我一眼。孓然走远。风中传来他如泣如笑,长歌作悲。
我抱紧那个孩子。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病。好么?”
他悒郁而快乐的微笑起来:“就不会再痛了吗?”
“不会再痛了。”
他没说什么,将小小的⾝子依偎得我更紧。
我决定带他回清云。即使他是粤猊的儿子,即使他是我的大仇人,即使清云决不会轻易答应出手替他医治。
但我一定要带这个父⺟双亡的孩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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