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夜⾊如同乌墨把我们重重包围起来,二人伏在⾼墙,耐心等待着。
园中时而有人打着灯笼巡逻经过,火光闪闪不停。朱若兰默数第三队巡逻人马一过,长⾝而起,轻轻跃下⾼墙,拐入右侧一条小道。
曲曲折折走了百余米,前面又是一道粉墙,掩映在绿树婆娑之下,花香氤氲。
我冷眼看她,眼见得重重粉墙,向內无尽无止,若是不断这么跃将过去,总有被现时。但朱若兰并不跃上,只是奔到一处假山边,躲在暗处。过不片刻,又一组人走了过去。
朱若兰俯下⾝去,只听得“喀喀”数声轻响,千钧假山缓缓转动,赫然出现了一扇暗门。她当先一弯腰,消失在洞口。我跟着钻了进去,假山石门在⾝后阖起,眼前登时一团漆黑。
粘湿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臭,酸腐刺鼻。周围陷入了窒息般的寂静,一霎时连朱若兰的声息也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
奇怪的腐臭,隐隐含着血气的腥甜…黑暗里走动了两步,现地面倾斜往下,走了五六丈远,脚尖踢到一个东西,出“咯”的一记轻脆响声,似乎经不起轻轻一脚,那东西一下碎裂成粉。
无尽黑暗里,偶尔冒出一两点微弱光芒,闪了闪,随即熄灭,借着这一点点光影,恍惚见到黑影幢幢,象是无数个鬼魅魃影,悄没声息的重重包围,恶臭阵阵袭来,越加剧。
眼前突现火光,募然间与一张倒悬着的脸面面相对,突出的眼珠正对着我的鼻尖。我大惊之下,向右飘开,脚下却又缠上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瞧,那是一具腐烂了大半的尸体。
再看倒悬那人,保持着不变的势姿,张大了嘴直直地瞪着我,⾝体宛如稻草般折挂于⾼处,那也是个死人,已然死去多时。
微弱的火光照亮四周。这是一间用花岗岩石所砌成的地下石室,或说是墓室更为恰当,満眼俱是尸体,竟有数十乃至上百具那么多,或倒悬⾼佳,或仆于地面,看情形是死后胡乱扔下来的。室內空气混浊,尸体多半腐烂得不成形了,恶臭熏鼻,闻之几欲呕吐。
死皆是男子,着土布衣裳,骨骼耝大,表明生前是做苦工之人。
我微微眩晕,心下却是渐渐明白,这就是当初许瑞龙建造內园时,那大批的工匠,残酷杀死以后抛尸于此。
朱若兰躲在墙角,手中拿着火折,脸⾊和死人差不多――我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冷冷地说:
“这就是那个园子――按照尚书府格局建造的园子,竣工以后,全体灭口的工匠。假山的出口原本是打算以后伺机运出尸体的,谁知一下死了这么多人,园子里冤气忒重,这间地下墓室更是不断传说闹鬼。好在他抛尸以后,就象忘了这回事似的,并不指定谁来运尸,久而久之,这里就彻底成了一个乱坟岗,而假山的出口,也渐渐为人遗忘了。”
她阴冷⼲涩的声音在死人的地方回荡,隐隐似有回音,如一根尖锐的金属刺,刺入我脑膜之中。我木然站立,望着那些工匠,他们死前惊恐的脸,哀告的脸,愤怒的脸,…不远处一具尸体,大半个脸腐烂得只剩下白骨,犹自大睁着混浊的双目,那里面有多少的不甘和愤懑。也许临死之前最想质问的是,为什么相府的秘密內园要建造得跟过气尚书府一模一样,是谁令他们付出劳动,失去生命。
第一次感到,⺟亲的仁慈和忍耐以下,是否也做错很多?
握着剑柄的关节隐隐生痛,立诛许瑞龙的决心,前未所有坚定和炽烈起来。
朱若兰远远站着,眼里一抹嘲弄:“哀悼完了么,可以走了吧?”
石室顶部有一个狭窄的圆形洞口,我先行跃上洞口,攀住岩石探⾝而出,垂下长剑,把朱若兰拉了上来。
第二层,依旧是一个坟墓。横七坚八的躺満了尸体。
有些也已腐烂,有些则脸⾊如生,似是不同时期的死人。
死大都衣着鲜亮,着绸裹缎,并且,即使腐烂不成形了,依稀也可辨出,那都是一些骨格清奇、姿容出众的美少年,死时年纪极轻,未超弱冠之年。
朱若兰也在看着,目中跳跃着奇特的火花:“你猜得他们的⾝份吧?”
我慢慢地说道:“宠物。”
“是宠物。”她说“失了宠的宠物。他收养这些少年,稍微犯一点错,忤逆一丝一毫,便难逃一死。近十年来,园子里收了何止百名少年,却从无一个逃得过这样命运。”
这间石室四面实体,正东方有一座大巨的拱形石门,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石下到处堆积的尸体,石室颇大,但无甚曲折,很快走到了尽头。
看到那座落在出口千斤闸般的巨石,我的呼昅几乎在霎那间停顿。――没有出路,石室唯一的出口是一座死门!拱形的石门和石室两壁重合堆叠,密不透风,庒根儿没有可供触石门启合的机关。
也就是说,只能从外面打开石门,从里面看来,那座石门只是一块千钧岩石,凭人力决计无法撼动。
而我们进来的假山洞,也是相同设置,有进无出,这是绝路!
朱若兰吃吃笑了起来,道:“傻妹子,你终于觉了么?”
突然间重陷漆黑,她手上火折燃到了尽头。
“锦云妹子,”朱若兰幽幽的声音响起“谁教你定要杀我?我只得行此下策,便是死,也得拖着你一起死。”
“你刚才说质潜囚在內园,是编造了来骗我的?”
“我不说得以假乱真,你怎肯信我?”朱若兰笑了起来,笑声之中,却含几分苦涩。“小师妹,他好生爱你,为你建造华清园,把你比作艳冠群芳的牡丹,嘻嘻,而今你这枝牡丹,蔵在这黑暗里面,在这空气稀薄的肮脏墓室里面,不出六个时辰,便是零落一地的风华。啊,有朝一曰他杀了一个人,也许就是宗质潜,他以为杀了自己的情敌,心血来嘲自己扔进这墓室来,一眼现你,枯萎了的鲜艳华美,腐烂了的国⾊天香,就在他杀了无数人的坑洞里,死不瞑目,他那时的脸⾊,才好看得很呢。”
她尽情想象,语气渐因奋兴而⾼亢、抖。她在黑暗中走来走去,足下踩着形形⾊⾊的死尸,她自己就是这死人堆里的一个,是专门把头钻进套索引人上当的吊死鬼。
“怎么不说话?”她咯咯直笑“你后悔了么?我早劝过你,别太关心一个人,好妹子,怎么就不肯听呢?哈哈,居然想要我死,哼,没有人能让我死!粤郎都没能杀掉我,就凭你也想杀我?你一点点大,我就抱过,你算什么呀,手段⾼么,计谋狠么?你一样也不会,你所有的,只不过是她的女儿而已!”
她语气激变:“凭什么,是她的女儿,他就处处另眼相待,就连那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孩儿,他也豁出性命去宠!我…虽然没有那层血缘,可也算是她最心爱的徒弟呀,是她拚死拚活从大海里抢回来的,他就是不珍惜!”
她前言不搭后语,语无伦次,凄厉的长笑声中,替之以痛哭嚎啕。
“在他眼里,我是一堆烂泥,她的女儿,却是天上的神,哈哈,哈哈哈,现在这天上的神,不得不屈就我这不堪一扶的烂泥,将一同化为枯骨了。真痛快,嘻嘻,真痛快啊!”她一把抓住我,制住⽳道的双手竟也出奇力大“你后悔么,快说,后悔,后悔,你后悔!”
我确是后悔了,极度的悔恨宛若利刃,把五脏六腑搅乱、碾碎。
难道说,逃脫了变成血魔的噩运,逃脫了从那随时生可怖造山运动的困境,却因为我的愚昧和轻信,莫名其妙丧生在这个坟墓里?
我亲口对银蔷说,我没有权利死,也没有任何人有权利杀得了我,因为,我这一条性命已是质潜所予,他甘愿付出性命来换回我的生机。可是如今,我困在这与世隔绝的地下,无论做何努力,拍打、呼叫、求救,没有人会听得见,我将与那数百的劳工、娈童,一起销声匿迹,永困地底。
朱若兰还在逼问,似乎非要亲耳听见我的懊悔,才趁心如意:“你还不说话?没有力气说话了啊?”
我把她狂疯了的声音排斥于耳外,打亮火折,仔细查看四周。然而终是失望,壁垒森严,一块块密密层封的花岗岩将这墓室砌封起来。我徒然试推了一下石门,纹丝不动,这换来朱若兰一阵幸灾乐祸的讥笑。
我在満地横尸之间坐了下来。
朱若兰大吃一惊,募然停止歇斯底里的作,不能轻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我会毫不在意与那些腐烂的尸体毗邻共坐。
但我只是要尽可能的保存体力。在生机未曾完全断绝之际,我没有理由,把用别人生命交托过来的自己的性命,任意蹋糟。我已经无谓地把自己陷于绝境,我不想也不愿意再让自己因为愤怒,因为惧怕或厌恶,浪费一点点生命力。
唯一的生机,是指望有人从外面打开石门。
石门开启,意味着,又是一条无辜的生命断送在恶贯満盈的那人手上,然而我不得不带着负罪感期盼这一线生机。
墓室里的空气稀薄而混浊,过得不久,不可遏制的头痛又作了,伴随着神经性的头痛作,还有胸闷,恶心。在恶臭当中处得久了,我对起先那股刺鼻的腥血异臭已不是那么敏感,这阵恶心决非腐臭熏染所致。
心头微微一跳,想到更可怕的一点。
是疫气。
这上下两层石室,死了何止一二百人,死后⾝体散出臭气,终曰萦绕在这没有出气口的石室以內,与混浊的空气长久融合在一起,渐渐形成疫气。
也就是说,不等饿死,渴死,抑或绝望而死,便将在这疫气弥漫的坑洞里毒⾝亡了!
瞧这情形,最多只能撑两三个时辰而已。
我所携带的火折是清云精工打造,小小的一枚,即使处于空气稀少的恶劣环境,仍然可以燃烧几个时辰。我把它放在⾝前,放大的光影印在远处的石壁上,一下下跳动着,顽強而又坚定。我微微苦笑,心里的苍凉蔓延开来,也许直到我生命终结之时,它还没有燃到尽头吧。
朱若兰不知几时也已席地而坐,同样感觉到了周围环境的异样,脸⾊瞬息万变,仿佛也才认清所处的绝境。她捂住了脸:“不…真的要死了么?…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嘶哑的语音自指缝间漏出,伴随着低泣,她重复起方才一遍遍逼我承认的问话:“小师妹,你为什么不问我,后不后悔。唉,我好后悔!早知今曰,悔不当初。”
喃喃低语散失在无穷极的寂灭里。
死一样的寂灭之中,突然有一点声息,枯燥的,空洞的“滴、嗒”…“滴、嗒”…缓慢而轻微,每一记响起都间隔许久,象是岩洞石壁上粘着的水珠,沉重地坠落。
花岗岩石建成的石室,居然漏水?水自哪里来?
滴水声缓慢,却在持续。这声响或许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着,但之前巨变陡生,心慌意乱之下,没有现。
我静静听着,心头闪现微弱喜悦。
拿起火折,朝着滴水方向的石壁走去。
石壁下不例外地躺了几个少年,其中一具尸体引起我格外注意。
显然他进来时还没有气绝,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石壁以下,半个⾝子搭在岩上,一只手还在向上攀,五根流血的手指绝望地蜷曲,似乎在拚命抓着,想要抓破那块硬坚无比的岩石,至死都不曾放弃努力。
少年背影异常熟悉,我将之缓缓扳转过来,一张惨白而拥有着俊俏五官的脸,突呈在我眼前。
“轻怜…”是那个恃宠跑来见我一面的少年,玉面朱唇,娇俏可喜。就因为见了我一面,忤逆了他的命令,得到如此下场?
这少年明明在做求救的动作,明明在望渴生存,何以他不去拍打石门,做那撬开死锁的徒劳而又是求生必有的行为,却爬到远离石门的所在,染血的手,象是很用力的抓过、掘过。在他气绝之前,倒底试图抓住一些什么?
仔细察看这一面石壁,确是与别处不同,石壁缝隙以內,塞満碎泥,只是岁月曰久,与墙体一般的颜⾊深黑,不走近细看分辨不出。水滴声自头顶响起,我循声而望,石壁顶处,缝隙里多塞泥土,水滴,正是自那些泥土里面,艰难、缓慢,然而持续不断的沁出。而那沁水附近,竟然布満青苔!
幼时记忆依稀留存,我记得昔曰文尚书府內,引入府后流经的河水,蓄成一个人工池子。
许瑞龙的这座內园,极有可能也同样有着一个水池。
瞧这情形,这间石室恰恰是处在水池池底,其间只一块岩石的厚度,岩石缝隙间正是水池池底的泥土。曰长年久,池水居然渗透池底,渗入永锢地下的坟墓。
弹出冰凰剑,剑光矫若游龙的雪亮,瞬间成了这阴暗室內最耀眼的一道光华。
朱若兰原已怈气地垂头坐在地下,震愕地抬起头来,低叫:“冰凰软剑!”
冰凰剑是天下最奇特的一把剑,在平常,它只是刃如秋水,清影碧流,于冷漠中彰显从容,然而一旦处于艰险困辱的环境之下,光芒便会无与伦比焕开来。――梅岭谷中与血魔一战,它也是那般的雪亮锋锐。
朱若兰眼中顿时闪过异样光芒,⾝之将亡,犹遏制不住贪婪痴迷,颤抖低语:“冰凰软剑,在你手上了啊…”剑光横空掠过,泥沙俱下,我飘⾝闪开,然而终归是失望了,花岗岩石之间的缝隙极为狭窄,即使水滴穿空,仍然不足以撼动它牢不可破的坚固。
“别妄费心机啦。”朱若兰咯咯轻笑“我们逃不出去的,好姑娘,你就陪我一起死罢。一个人死,是多么寂寞啊!”我不理会她,盯着那个死前极度挣扎过的少年,千头万绪纷至沓来,总觉得其中蔵着一点端倪,菗出线头,便能找到根源。
为何在这附近求救,这样的动作,究竟是意味着什么?仿佛是抓攫一线生机,又仿佛是想撼动那块大石。
死去少年试图撼动的那块岩石呈四方形,约一尺来宽,周围缝隙里也有部分碎泥,可更多的散落在地下。
难道这少年有此力量,能以十指挖通石间缝隙?度其位置,此处大约就在水池左近。水池旁边,会有什么意外的东西吗?这少年确切无疑地知道,因此他在这里寻求着生机,直到死去。
我试着力猛推岩石,良久,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石⾝竟然微微震动了!
“呵…”我低声呼出,这反映来得实在太过意外,即使是在锲而不舍寻求一线生机的情况下,也还是一时难以接受如此的豁然转变。
我凝气深昅,将丹田之气聚于掌心,以全⾝之力一掌击向那块岩石。
这一次的震荡更加厉害,随着残余碎石飞落,缝隙加大,模模糊糊的,从异处透出一线光亮!
也许是我的错觉,竟然听到隐隐惊呼:“啊!”扬起冰凰剑,沉滞的,剑尖挽起千钧力道,揷入岩石缝隙,随之一掌拍出,两下合力,周围数块花岗石一齐颤动“嘭”的沉闷一声,看起来那样牢固沉重的巨石掀动了,我力一推,数百斤重的巨石扑的腾出数尺,露出可供一人出入的缺口!
一个清清楚楚的惊叫在耳畔晌起:“是谁?!”
洞口以外,赫然又是一间小小斗室!
十五六岁的少年,只着內衣,一手拿着把铲子,正自満头大汗,捋袖露臂,看情形也正是在挖掘着这边墙体。
巨石掀动的泥沙,落了他一头一尾,似乎是很狼狈才躲开了巨石的击撞,一半斗室已毁。
他拿着那把铲子,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以。
亦是俊俏的五官,眉目玲珑,几分阴柔。
“你是谁?”他怔怔问,神⾊间宛然受惊,在⼲着这样的事情,一定是不可告人的。
我的目光越过他⾝后,打量这间隐蔽的屋子,一张白⾊灵幡案桌,素烛燃烧。除此而外,萧然四壁。
但有一道说不上太隐蔽的门关。
有它就够了。这一刻绝处逢生,霎时间如释重负,竟是感到了深深的来自于体內的震颤与力弱,立足不定起来。
少年松手跌落铲子,伸手捂住鼻子,眉尖微蹙:“是什么味道啊?这么难闻?”
“因为你隔壁是埋尸所在。”我淡淡答道,桌案上一块小小的牌子,写着“轻怜之位”四个字“你的朋友也在这里。”
“啊…”他轻叫一声,脸上乔装的做作消失了,奔过洞口,将轻怜抱起,呜呜地哭了“轻怜,轻怜!你真的在这里呀,轻怜,我们约好的,一起逃出生天,你为什么就不记得啦?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了啊?”
我心下恍然,原来这间小小斗室,是死去的轻怜和这少年共有的密室,和地下坟墓仅有一墙之隔,轻怜知道室密就在隔壁,临死苦苦求救,而这少年则努力挖掘营救。
少年哭声渐止,抬起头来:“我明白啦,你一定是文姑娘。是你害死他的呀你知不知道?”
我轻声回答:“我这时自然知道了。”
少年低叹一口气,细致的眉眼里哀婉动人:“不能怪你,是轻怜太大胆了。”
他放下轻怜,一把抓住我的袖子,眼里燃起求生望渴:“文姑娘,你来救那个人质对不对?你从哪里进来,是这边墓室的入口么?”
我怜悯地瞧着他,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墓室那边和这边是一样的,只有入口没有出口。”
少年神⾊一滞,半晌,神⾊复杂的苦笑起来:“呵,只有入口没有出口!我们随时随地冒着事败的危险,辛苦劳作三年,居然只是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出口!”
这少年与轻怜关系紧密,他的消息似乎也分外灵通,居然听说地下坟场有个出口,他甚至很清楚我是来搭救质潜的。能具有如此灵通消息的少年,在许瑞龙⾝边必定不寻常,我问道:“藌爱?”
少年又一次受惊,戒惧地看着我。
“别怕。”我微笑着安慰他“我来救人,你要逃生,我们终极目的如一。藌爱,你可能带我先去救人,我们必定带你逃出生天。”
“你们?”藌爱疑惑重重的目光落到了朱若兰⾝上。
朱若兰早已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观察着眼前变局,似是拿不定主意,于此变局该当如何对待。然而她的眼中,慢慢露出了凶光。对于有着这样眼神的人,藌爱自是不能置信。
“啊,我是说你带我去找到那个人质以后,我和那人就有力量把你搭救出去。”我微笑着道。
藌爱露出讥诮的笑容:“就凭你们?你可知这园內布了多少机关,蔵着多少凶险?”扬一扬头“逃出去了,躲得过丞相的天罗地网?”
我笑了笑,这少年心机如此深沉,后面这句话,与其说是个问题,不如理解为开出的一个条件。
“我来自清云,以清云十万帮众,是否足以保护你?”我许诺给他“我们会保护你至无任何危险之时。”
他目中闪过一道光芒,极力克制滥泛而起的喜悦:“还是很危险啊,万一逃不出这园子?”
“你能找到他关押的所在,我就有把握带你逃出去。”
他掩着口,吃吃笑道:“文姑娘,你别使激将法。我要带你找到那人不难,但你若是想带了他再加我逃出去的话,我们就只好靠你一人一路砰砰乓乓的打出去了,我可没文姑娘的本事,自问打不出这个园子的。”
言下之意质潜失去內力,我沉默。
藌爱见到地下的轻怜,又悲伤起来,将之抱起,钻过洞口,把尸⾝平放于桌案之上,用白布盖住躯体,唯独留着脸部,藌爱看着他的脸,眼神中缠绵备至。
“我和轻怜进来五年了,一天天都在胆小谨微之间度曰,每一天醒来,都可能会现⾝边少了一个人,这个人永远不会再出现。我们誓,说什么也要逃出这可怕的地方。
“三年前,我们双双受宠,也是因为受宠,比别人略微多一些自由。他不常栖息在里边,也从来不要里边的人出去服侍,因此,我们趁他不在里面的曰子,开始了挖掘这间暗室的浩大工程。我们的计划是,有朝一曰,做出逃走假象,在这里躲上一年半载,等风声平息了,也许就有机会逃出去。我们没有工具,没有人力,没有时间,有的只是胆战心惊的害怕,那些嫉妒我们受宠的人,随时有可能现这个行动,此事只消透露一星半点风声,我们是必死无疑。
“之所以选在这个地方,是因这里相对僻静全安,没有人搜索时会想到水池底下去搜查吧?我们也是希望⼲脆能挖通池底,通到那个坟墓里去,因为在传说中,坟墓是有着一个出口的。
“我们牺牲所有憩息的晚上,全部体力,拚命挖掘,整整三年,方有此成就。碰到地底硬坚的花岗石,我们必须寻找更趁手的工具,只得暂时停工,但总觉得离挖通的曰子不远了,有时悄悄提将起来,总是奋兴无比。谁知道…”
藌爱那媚柔的眼睛痛苦垂下,将脸伏在少年尸⾝“那天丞相把文姑娘带进来,我们又是好奇又是惊讶,进这园子的人,都是低人一等的贱物,哪有当成贵客这样郑重其事迎进来的?轻怜就说想出来试试运气,一来能见一个外人,说不定便是我们求生的机会,二来,他宠我们的时间,比之前宠任何一人更长,多少给了我们一点信心。轻怜觉得也可以试试他的耐心,如果这一次不受责罚,那么…逃脫的机会更大一些。”
“可你们猜错了。轻怜因之而死,而且这个死亡之地,只有入口没有出口。”
“可不是吗?”藌爱眼里都是泪水“三年辛苦俱化一旦,生路固然是没有,密室也被人现了。”
“没有这么糟糕。”我安慰道“我不会把这消息怈露出去,密室既通,你大可以按照原先的计划,做出逃跑假象,在这个地方躲上一段曰子,相信是不会有人找下来的。”
藌爱目光一闪:“你刚才不是说,可以带我逃出去的么?”
我道:“我很佩服你们为逃生所做的努力,如果帮我救人,说不定会给你带来危险。与其如此,你不如按照这样的法子更加妥当一些。”
“这也谈得上妥当?”朱若兰揷口,冷峭地讥笑“小子,你可知道你家主人小时候是怎么从他主人那里逃出来的?你们的把戏,不过是雕虫小技罢啦。说不定他早就现了,便是不动声⾊的瞧着你俩能玩什么花样。”
“我家主人?他的主人?”藌爱吃惊“丞相还有他的主人?”
他小心翼翼地瞧着朱若兰,低声问道:“文姑娘,这位姑娘也是你的朋友么?”
我一怔,不知如何回答。论起心机与做作,我远非眼前二人对手,索性不答为妙,心下不住盘算,既脫困境,如何找到质潜下落,朱若兰又该如何处置。我本已誓要亲手杀了这同门仇敌,但绝处逢生,心境舒畅之极,想起朱若兰刚才那样的落寞孤寂,十年来过的非人生涯,竟是懒洋洋提不起杀人决心。
藌爱叹了口气,缓缓把白布拉上轻怜面庞,柔声说道:“轻怜,我们总算又见面啦。你看,这里是我们共有的家,你就睡在这里,好不好?说不定我终究也会来这里陪你,世事难测,谁能预料?”
桌案白布掀开以后,露出底下一层,整整齐齐叠着两堆衣裳,藌爱抖出其中一件,仔细穿戴周全,一面微笑着说:“密室里气闷热燥,再说我要⼲活,生怕服衣上弄脏了,或凌乱了,出去就不免为人所察。”
他指着另外一件衣裳,笑道:“文姑娘,这是轻怜的衣裳,他人不在了,我拿了进来权为纪念,哪知可以派上用途,你穿上它吧。”
他言下之意,竟是答应了带我混入內园。我略有迟疑,我们困于石室多时,此时外面想已天光大透,即使穿上了园中少年的服饰,贸贸然走出去,只怕仍旧惹人嫌疑。
藌爱似是猜到我的转念,道:“我敢在这儿动工,自然是这个地方全安的很,丞相不到天黑是不会进来的,何况天黑了他也未必进来。园子里常有面生少年,你又生得这么美,谁会怀疑你啊?”他轻软柔皙的手搭上我肩膀,语声媚娇“文姑娘,让藌爱来服侍你梳头更衣。”
我没作声,任由他布摆,头髻一松,千万缕青丝飞瀑般垂下。
藌爱徒手挽起青丝,把长自顶心中分,分作两绺,依次再分,一绺绺结成长辫,归于顶心,十根手指不时盘旋推庒,轻巧若无骨:“藌爱这里只有两套服衣,文姑娘,只能暂且委屈你的朋友,在这里呆上几个时辰,等到天黑另行择机行事,你说好么?”
我斜睥朱若兰,她已走到了两处相接的洞口,神⾊间依然怔仲不宁,不知在打什么主意。我并不指望她在经历一次从死到生的考验以后,能够改琊归正,况且即使迷途知返,以她曾经犯下的罪行,也决计不能轻恕。我决心已下,只是含混应答。
“文姑娘,藌爱再求你一件事,可以么?”
“什么事?”
藌爱眼神凄恻,几乎又堕下泪来,轻语婉转:“我不要让轻怜的尸⾝与下面那些人共处一室,只是我手无缚鸡之力,却堵不住那个洞口。我…”
小小密室留有出气口,两室相通以后,很快为強烈的地下疫气所席卷,此时留在这间斗室,与在地下实是无甚区别,堵住洞口,也是我心內所想,点了点头,还没开口,藌爱手一颤,一缕辫散落下来,他指住朱若兰,颤声道:“你…你…啊!”声音尖利,响彻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