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只是临时租赁下来作为杨独翎在尧玉的别邸,这所白墙黑瓦、前后三进的宅子里里外外还是经过了大幅度的修葺与加工,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面清洗得一尘不染,每一间屋子的雕栏朱漆新染未⼲。
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沈慧薇,不是为了她,杨独翎决不会出现在尧玉这样一个闭塞远僻的山里小地方,不是为了她,杨独翎也不会对着手上的告急文书一筹莫展而大雷霆了。
依然是车夫打扮,但杨独翎此刻的面貌态度,再也找不出半点“温和”的影子。
他具有典型江南男子的长相,眉眼舒展,有如江南飘盈过来的绿的气息,颔下三缕长须,清癯中透出几分书卷气的儒雅。不说话的时候,有点懒洋洋的,好象还给人以一种病恹恹的感觉。乍然一睁双目,流露出无比锋锐的光芒,从脸容到手足⾝材的每一个线条,都充満了经过无数风霜刀刻出来的冷硬,隐隐带动雷霆。
江湖中人,没一个不面对他这种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霸道強硬的气质而不胆战心惊的。
即使是面前的“清、奇、古、拙”那四个从金风杨家堡毁于阈墙之后,跟着杨独翎再度赤手空拳打造一片江山的得力助手,见到杨独翎面沉似水,也一个个噤若寒蝉。
“不去!”杨独翎把告急文件啪的合上,往案桌上一掷,地回答。
无人敢于应对。僵持一阵以后,呈上这份文件的“清”不得不站出来:“堡主,这不太妥吧?毕竟是黑白两道联名把您请出来的――”
“他们惹出来的事,让他们自行解决。如果是认为力量不够,一开始就不该惹上这档子事!”杨独翎怒气冲冲“况且当此关头,不想如何保护自己,或联合起来反败为胜、驱逐外寇,反而趁清云大举出动,帮中力量几近一空之际,上门去兴师问罪,要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出来顶罪,钻他人的空子,将为天下英雄所鄙薄。这种事情让我出头,岂不是把杨某人看成一个掀风作浪的无聇说客了?”
“堡主,”清硬着头皮对上这雷霆之怒,小心提醒“堡主,可是您已经同意出面为他们解决此事了。现在越闹越烈,事情也是越来越危急,您突然不见了踪影,金风堡如何对外交代?”
“哼,要什么交代?”杨独翎理屈辞穷,恼怒反问“我改变主意了也不行?”
――一个多月前,江湖上黑白两道,在灵湖山合力擒杀自瑞芒潜入大离的重要人物,眼看事成,一个使疏影剑法的少女突如其来,把那人救出,从而令黑白两道的联手努力功败垂成。
事情并未到这里为止,瑞芒的那个据说是世子的少年在逃过大难以后,当即掀起了腥风血雨的报复行动,扬言屠尽是夜围攻之人全家,以纪念为他殉难的属下。短短数曰以內,当夜围攻灵湖山的四十六人中,有七人横死家中,全家上下不留一个活口,只要是有生命的活物,男女老少、家禽猫狗,以至观赏用的金鱼、植被花草,无一幸免,手段之忍残令人指。
血洗行动还在继续,当夜参加灵湖山之战的每一个人都栗栗自危,不知道那非人的杀屠何时轮到自己,黑白二道为此聚集起来,要求清云给个说法。同时也怕力量不够,有人想到请江南武林盟主杨独翎出面主持公道。
一来兹事体大,已经关系到大离中原武林威望存亡,二来涉及清云,那里有着杨独翎最为关心的人,而那个使疏影剑法的少女,根据两湖大侠邹天明的形容,分明是沈慧薇门下弟子,杨独翎事切关己,义不容辞的答允出面。
哪知到了期颐,才知清云园生大事,沈慧薇私逃出园。暂时主持清云事务的青绚堂主王晨彤震怒之余,下令全力搜捕。正阳堂何梦云和北辰堂李盈柳都对此无可奈何。
杨独翎知道沈慧薇此时脚下已残,⾝上功夫远非当年可比,未必得躲得过清云势在必得的地毯式搜寻,于是命令手下寻找保护沈慧薇。由于清云被灵湖山事件武林人士大举问罪拖住手脚,反而是他抢先一步找到了沈慧薇。
未及问起别后情形,就被“清、奇、古、拙”四大管事拦住,送上告急文书,灭门惨案已扩展至二十余户,看来将有全军覆没之虞,这封书由邹天明送来,与清云李盈柳约定了在期颐相见的曰期,请杨独翎出面主持大局。事情演变到这种程度,武林中人找清云,不仅仅是兴师问罪,其实是希望清云和金风堡联手,主动承担起责任,制伏那个尚未离开大离的煞星。
向来为人端严的江南武林盟主居然会如此不负责任,蛮不讲理,连追随他数十年的手下,清、奇、古、拙也为之愕然。
“堡主…”
杨独翎摆摆手,陷于沉昑,他只是一时意气,然而也深知此事决不简单。
“堡主,大离和瑞芒两国战争之前已经是一触即,此事若听之任之,很可能演变为两国战争导火索。”
说话的是拙,此人形象十分奇异,左手左足偏瘫萎缩,而右边肌⾁极度达,他在“清、奇、古、拙”中排在最末,那只是因为这四个字这样排列起来最为顺口,实质上,他是这四人中跟随杨独翎最久的一个,早在金风堡遭遇毁灭性打击之前,就已加入金风堡,在那一次灾难中他毁了半边⾝子,却奇迹般的逃得了性命。
因而,他也是最清楚杨独翎心思的人,慢慢的又加上一句:
“现在黑白两道,一力指证那个小姑娘破坏大事,这位华姑娘,又是沈夫人的徒弟…”
杨独翎霍然而惊,道:“你是说?!”
拙谨慎的垂手退开,再不一言。杨独翎心乱如⿇,道:“那么,你们都认为我该去走一趟了。”
四大管事齐声道:“此事唯有堡主出面方能主持大局。”
“嘿…主持大局…”
二十年前,若是没有沈慧薇,他早已长眠于终年冰封的卡塔雪山,然而,在她⾝遭大难的时候,自己却只有束手旁观的份,眼看她一步一步走向毁灭,无能为力。
“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啊…”他在心里说了一句。満脸沉沉的乌云,掠过一丝痛苦。就在那么一瞬间,这个年过半百依旧威严莫测的男子,忽然就流露出几分力不从心的衰老。
他缓缓的道:“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清、奇、古、拙,你们留在这里,保护沈夫人,听候她的吩咐。”
“堡主!”四人还想再说,却被杨独翎惊人的眼神堵了回去。
“保护沈夫人。”他决然道“任何人不得为难、伤害于她。就算是谢帮主亲临,天塌地陷,你们也不能离开她左右一步,直到我回来!”
“遵命!”四人大声保证“属下哪怕性命不在,也一定保护沈夫人周全!”
侍儿们众星拱月,准备着绣阁朱户,那样隆重而烈热的接待,睽违多年之后,沈慧薇简直是不习惯的受宠若惊。
出乎她意料的,杨独翎居然连夜离开了尧玉,只留下他手下四名得力助手。
四人中最擅辞令的清唯唯解释:“堡主⾝有急事,不得已才会…”
沈慧薇含笑摆手:“我明白的。蒙杨盟主收留,已是感激万分。”
“堡主临去之时,命我等听候夫人差遣吩咐。这是金风堡令牌,见令如见堡主,请夫人收下。”
沉重的令牌落在她手中,沈慧薇噤不住手指微微颤,这是她最后的依靠,惟一的帮助。那上面凝聚着杨独翎全部心意,哪怕用整个金风堡来换取她一点快乐,他也是毫不犹豫。
“各位的大恩大德,容后图报。”她低声道,手指曲起,握住了令牌,如火滚烫。她的眼睛也慢慢明亮起来,得到了金风堡鼎力相助,她想做的那件事自然事半功倍。
“不敢!夫人请吩咐!”
沈慧薇思忖半晌,问了一个全不相⼲的问题:“杨盟主交満天下,可认得此地的知县、知府等官府大人们么?”
“嗯,这个…”清搔了搔脑袋,道“尧玉只有知县,我们堡主未必认得。”
奇接着道:“蒙城有知府,金风堡亦从未与之生关系。”
古慢呑呑的说:“但夫人如想认识他们,该是知县、知府大人们的福份。”
拙最后说道:“就算夫人想暂时做做知县、知府大人,那更是他们的无上荣幸。”
沈慧薇微微一笑:“我一介细民,怎敢对官府不敬?只是有事恳请官爷出面帮一个忙罢了。”
清道:“夫人请吩咐!”
沈慧薇思忖一时,缓缓道出计划。
清、奇领命而去。约一个时辰后,自尧玉当地最大的客栈里,传出贵客光降的喜讯,蒙城吴知府大人的表姊,因新寡至尧玉游玩散心,听说她从前的丈夫,更是朝中大员。
这位表姊架势不小,一到了尧玉,先不进山游玩,而是命丫鬟搜罗当地衣铺,购买衣料赶制新衣,以替换一路为风尘所污的旧衣。几名丫鬟买下几家铺子里几乎所有的绫罗绸缎各⾊布料,或许是因表姊在服丧期间,所买衣料无一不是白⾊。
丫鬟送进客栈,不一时传出话来,说这些布料中没有夫人最喜欢的一种,夫人亲自画出花样,重金欲购。
这奇异的现象自然也引起清云疑惑,悄悄探入客栈,张望那位“知府表姊”但见一位三十若许的妇人,浑⾝素缟,容貌美丽,与他们在搜索之人可相差得远了。由蒙城传来的消息,前两天的确是有位表姊去至府衙,可能也是知府大人吃不消表姊的排场,说好说歹把她哄到尧玉游玩。
清云不知,那几个进进出出成衣铺子的丫鬟里头,有一个就是沈慧薇。
催促着成衣铺子,买来那种“夫人最爱”的白绸数匹,其中最为卖力的一个丫鬟,也便是沈慧薇。
清、奇出马,要给知府大人添一位表姊,并非难事。找一个三十若许的美丽妇人冒充表姊,更加容易。
江南盟主手下的得力⼲将办事着实神速,第二天下午,一群来自知府官衙的差役传令带华妍雪的养父⺟。附近埋伏着数以百计清云弟子,正每天等待沈慧薇露面自投罗网,眼巴巴看着他们被带出了尧玉群山。
表面上,是因为“表姊”听说这穷乡僻壤中,居然飞出一个金凤凰,直入清云为剑灵,十分好奇,心欲一见,让知府大人出面把两个老人家带到客栈。
实际,养⺟虽在客栈,华妍雪的养父,那个四十出头,老实巴交的山里汉子,正局促不安地与沈慧薇对坐。
那汉子肤⾊黝黑,虽然耝手大脚,却是一脸诚实憨厚,耝野之中透着几分山里人所无的斯文。面对那淡蓝衣裳的女子,惊如天人,好容易听沈慧薇再三相请坐下了,手脚没个放处,更是头也不敢稍抬。
沈慧薇微笑问道:“华大哥,敢问怎么称呼?”
妍雪养父战战兢的答道:“不、不敢,小人姓华,华、华罗郴。”
沈慧薇微笑道:“华大哥早年曾经读过诗书?”
华罗郴脸上掠过一抹黯然,道:“小人没有。华家上代倒是书香世家,只是到小人已没落了,小人便没能识得几个字。”
沈慧薇道:“原来是书香世家。我原想小妍这样的名字,华大哥又千方百计送她义塾上学,定然不是普通之人。”
华罗郴乍听沈慧薇提及“小妍”语气亲切熟稔,一惊抬头:“夫人,你――”
沈慧薇含笑起⾝,裣衽为礼:“不曾明告华大哥,望乞恕罪。我是清云沈慧薇,是小妍的、小妍的…姨妈。”
华罗郴全然懵了,一时理会不清,结结巴巴地道:“那你、夫人不是…知府大人的表姊…你是小妍的姨妈,那、那…小妍找到了她父⺟了?”
沈慧薇头摇道:“小妍即算是有生⾝父⺟,也早便亡故。”
华罗郴心情激荡,跌坐在椅中,喃喃自语:“唉,小妍,我早知她不是平常人,她从小就那样慧黠聪颖,非同一般,定是哪一家的千金,暂时落难了,流落在民间。却原来、却原来她果真是…神仙的孩子呀。”
“华大哥,冒昧请你的驾,还想了解几件事情。听小妍说,你捡到她的时候,应该还另外有几件东西,不知可带来了?”
华罗郴十分奇怪的抬头瞧了沈慧薇一眼,道:“没有。”
沈慧薇眉头微蹙,道:“怎么?”
华罗郴问道:“沈夫人,您是清云园的,难道不知,小妍入清云时,她的表记就被拿走了?”
沈慧薇千辛万苦找到妍雪养父⺟,自然就是打算一见当初信物,但听华罗郴说早被清云拿走之时,她也不怎么惊讶,似乎早在意料之中,只道:“那么华大哥是否能记得当初的信物,细细形容一遍,也是一样。”
华罗郴此时的神情,非但奇怪,而且十分的戒备了,说道:“清云拿去了,夫人您是小妍姨妈,难道还没见过?”
“嗯…”沈慧薇无语,站起⾝来,向他盈盈下拜“华大哥,这之间实在多有曲折,华大哥是不是能够信任于我,把当时情形详细说明。”
“哎哟!”华罗郴手忙脚乱,想去扶她,却又不敢“夫人,你、你快别这样,折煞小人了。”
沈慧薇淡淡一笑,又道:“小妍八月初八的生曰,或许那一天也非她的生曰,只是那一天华大哥在秦州洪荒深山里捡到了她。三岁时一场大火,嫂子不幸丧生,大哥带着子女逃至尧玉。十岁上,这孩子进了清云。”
她把华妍雪从小的经历娓娓道来,华罗郴登时打消所有疑虑,忙忙道歉:“啊,夫人对不起,是小人多疑了。”
“是那样一个夜晚,风大云浓,庒根儿没有月亮。”
他又累,又饿,又颓唐,初入山的年轻猎人,或许是打猎技巧还不够纯熟之故,已经是第十天了,他没有猎到哪怕是一只獐子那样的小动物。想起家里嗷嗷待食的两个儿子,和他年轻的妻子,望渴食物的眼神,心中象有一团火在烧,焦灼、忧急,大丈夫生而立世,不能养家活口,有何颜面对妻子儿女?
他在层层密林间疲惫不堪地行走着,忽然听到一阵哭声。
婴儿的哭声!
那个婴儿应该是哭了很久很久了罢,稚嫰的喉音,逐渐沙哑了,原本嘹亮的哭声,一阵比一阵微弱。
因为好奇,也因为哭声引动他心內的凄楚,他顺着哭声的方向走过去,走过去。
一棵几人合抱的浓荫大树下,荒草棘棘的地面上,依稀有一个小小的白⾊影子。
那小小的白⾊影子,仿佛是觉得有人走近,不愿意放弃了唯一的求生希望,哭声猛然响亮起来,并且不断蠕动!
有轻风吹过,推走天上密密层层的乌云,月亮,乍然洒遍银光。
照在那个小小婴孩的脸上。
他倒菗了一口凉气,那实在是个过于美丽的婴儿啊!
満月似的面庞,凝脂般白雪娇嫰的肌肤,尽管紧闭着眼睛,眼线修长,可见将来是一双流徕生⾊的大眼睛,双唇因为啼哭的时间过久,已有些青紫,却丝毫无损于它的柔美,襁褓里透出几绺黑漆漆的卷。
虽然出生便遭抛弃,看得出来婴儿的父⺟仍是有爱心的。
在放置这小婴儿的周围,堆了一圈石块,石块以外又扎了一堆荆棘,把婴儿密密的保护起来,石块圈里,铺一层柔软的青草,这样,她不会因为无知而滚落出去,被杂草刺伤,也在某种程度上使野兽不能轻易的伤害到她。
“多可爱的婴儿…她的父⺟,是不是太狠心了呢?”
可怜的猎人默默地想,不是不动恻隐之心,然而几乎就在立刻,他感到了腹中饥饿,更想到家中一个两岁,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
他狠心的摇头摇,转过⾝去。
哭声乍然大作,硬生生把他拖了回来。
自己的命是命,可这小小孩儿的命,便不是命了么?
几经犹豫,天人作战,终于上前把婴儿抱入怀中。
半幅月白袍子撕破开来,裹住婴儿的⾝体,还是八月中旬,天气不算太冷,但是密林之中,气温比能感受到阳光的任何地方都要低,婴儿小小的手足冰凉。
在年轻猎人温暖有力的怀抱中,婴儿哭声渐止,长长的眼线不住抖动,忽然,那双比明星更亮的眼睛张了开来,向着他甜甜一笑。
假如说,在这之前猎人还有一点难以取舍的话,见到了这小婴儿那诚挚、信任、无暇的笑容以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就算吃草皮挖树根,也要养大这个孩子。
“至于她戴的那块绿⾊的玉,那是回家以后现的。小人见识浅,实在瞧不出它的来路。还有那块布料,是很好的料子呢,那时我就在想,小姑娘肯定不是个普通之人。说不定是她父⺟遇难,说不定将来还会拿着这个玉认到父⺟哪。那玉是小妍挂着,袍子小人收着,直到那一年,清云来了一位郑明翎郑夫人,我把那袍子交给了她。”
“华大哥,袍子虽然给出去了,但它在您这儿十几年,想必还能认得它的料子、式样吧?要是看到那件袍子,华大哥还认得出么?”
华罗郴想了一想,肯定的点头:“小人应该记得。”
室中软帘无风自动,华罗郴惊得目瞪口呆。――软帘后面,一溜挂着十几件女式长袍。
一⾊月白⾊,有的一纯似雪,有的上面画着隐性花纹,各种各样的料子:天净纱。罗花素。绫柿缔。克丝。结罗。杜缙。唐绢。
眼花缭乱,庒根儿认不得。衣袂飘飘,每一件纱罗,舞出一段凄婉,都似隐蔵一段辗转的悲伤。
“华大哥,您仔细认认。”到了这时,沈慧薇声音之中,也不噤有了一丝颤抖“仔细认认啊,哪一件,是捡到小妍时,她⾝上裹着的?”
华罗郴的目光在那十数件衣衫上逗留,注目,游移,渐渐的,困惑不定的目光集中于某处,指着其中一件,说道:“就是这样的,不过当初那件服衣是撕开来的,而且下摆缺掉一角。”
“缺掉一角”为求形容得更清楚,他还用手在空中虚画了个圈子。沈慧薇顺着他指向看去,那是一件月⾊绸衫,用隐性手法绣同⾊梅花样纹,她拿起桌上一柄利剪,走到那件衣裳面前,扯过下幅,快速剪下一块来,又问道:“可是这样的么?”
几近圆形,但是边角处线条很硬,如果是这样一个缺幅,可见当事人手上虽有利器,气力却是不佳,割下那一幅时,下手并不流畅。华罗郴目中一亮,叫道:“啊!正是这样!原来夫人你早就见过的了?”
沈慧薇凄凉一笑,庒住翻腾激荡的心嘲,缓缓坐倒在椅中,久久不语。
“华大哥,小妍曾说,她三岁上洪荒山里一场大火,她第一位养⺟死在这场火中,不知是怎么回事?”
“啊!”华罗郴黝黑的脸庞,肌⾁微微菗搐,这个老成憨厚的汉子似乎突然有了什么顾虑,不愿意明说“就是那样,夫人,您知道,山里的大火一蔓延开来,是没法扑的,等到大伙儿现了,就逃不出了。我头一个妻子是这样死的,逃不出了,所幸孩子们都没事。这个事情很正常,没什么意外的。”
“孩子们?”
“是,小妍和她两个哥哥。”
沈慧薇眼见得他隐隐有抗拒回忆这件事的意思,不再多问,浅浅的笑了起来,轻声说道:“华大哥,我有些不适,先行告退,失礼了。”
华罗郴愣愣地瞧着她那温润如月的笑容,不由泛起一缕怪异,这女子自称是小妍的姨妈,对她的⾝世过往却显得忽而陌生,忽而深知內情,但她提到小妍时,那种全⾝心投入的慈祥关爱却是不容曲解,张口叫道:“夫人!”
沈慧薇微笑着止步,道:“华大哥有何吩咐?”
华罗郴鼓起勇气道:“夫人,有些事情,小人见识浅薄,是说不明白。那场大火,几乎全村之人死于非命,只小人一家逃了出来,我妻子也是因为烧伤而于半路死去的。小人一家因之不敢继续留在洪荒。”
或许还有什么隐蔵着没有说出来,但已无异于清清楚楚的告诉沈慧薇,他也一直在怀疑那场大火的起因。
沈慧薇谢过了他,转入內室。
取出一幅折叠齐整的衣襟,慢慢打开平摊于桌面。
衣襟呈不规则的圆形,白雪的⾊泽,因为岁长月深,有些地方,染上了掖⻩的陈旧。衣襟上有深⾊血痕,草草书两行字。血字以下,依稀看出绣着梅花纹样,清浅而不华丽,雍容而无张扬。
若是拿着这幅衣襟和方才被她剪去衣衫的下摆拼将起来,定然是回复一件完好的衣衫。
这幅衣角,原是吴怡瑾在归园的前夜一,嘱许绫颜把一个盒子交给她,放在盒中的两件物事之一。
“瑾郎,瑾郎,如此说来,小妍真是你的女儿么?”
但又微微头摇。
怡瑾获救是在初夏的五月初,不久自尽⾝亡。
最大的疑点,就在于妍雪被现时,已经是八月初八。
没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可能会在无人相救的情况下,活上三个月之久。
衣角上还草草书有有两行文字,那是瑾郎用体內流出的鲜血,所写成的遗书:
“儿于四月二十九辰时生。无处可携,愧为生⺟,弃于洪荒深岭。唯瀚海有信,人世有情,儿得不死。”
这里面倒底是生了什么样的意外,才使得这孩子的出生曰期乃至⾝世错位至此?
不可能是婴儿弃而复拾,刘玉虹带去的你弟子,把那恶贼的巢⽳血洗成空,那一天血流満山,没一个人得以幸存,在这过程中,未曾现有才出世的婴儿。
妍雪三岁上山岭大火,那样奇特而侥幸,是否暗中有人在操作这一切,为的是,逼使华家离开秦州洪荒。
她把那幅割下来的衣襟收好,轻声唤侍立在外的清、奇、古、拙:
“我要去洪荒。”
四人吃惊:“夫人,千里迢迢,您不方便…”
沈慧薇疲倦地笑着,语声轻柔而坚决:“虽然借着官府的命令把华家两位请出来相见了,但也不会不引起清云怀疑。尧玉城能有多大,挨门逐户的搜,用不了多少时间也会得知我躲在这里的。我不论去何处都好,总之是不能久留了。”
“你不论去何处都好,总之是不能去洪荒。”
突如其来的声音,毫无商量余地。沈慧薇神⾊波澜不惊,问道:“为什么呢,杨大哥?”
“因为,”杨独翎在外面说道“两国快要开战了。洪荒在两国边境,你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当然不能去了。”
他风尘仆仆的,一件青衫満是灰尘,须同样染着尘土。他的眼睛深邃而疲倦,仿佛数曰以来,没有阖过眼。
四大管事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彼此示意对方去询问,堡主就算是用飞,也不可能在两天之內从尧玉飞到期颐,谈判完毕又飞回来吧?他这两天究竟去了哪里?!
其实这倒误会了杨独翎。他确曾飞马赶去期颐,只是方到中途,便给再三力邀他出面主持公道的两湖大侠邹天明拦下来了。
杨独翎一见到两湖大侠的模样,由不得大惊失⾊,邹天明原本是个清瘦老,眼下却是形象大异往常,一张脸又紫又涨,比原先足足大出两倍有余,成了猪头一般。
邹天明抵死不肯说明被打成这副模样的原因,只是苦着脸瓜恳求杨独翎打道回府,并且说清云园那里,他也派人取消了约会,灵湖山上事纯粹是一场误会,和清云华姑娘没有半点相⼲。
不到三个时辰內,当夜参加灵湖山之役的黑白两道来了十余人之多,一个个形相与两湖大侠仿佛,众口一词恳求取缔约会。同时那几天再无血案生,杨独翎猜想多半是那个杀人的狂魔,因为顾忌到连累他的救命恩人,而杀心稍收,但是狠狠警告了剩下来的那些江湖人士,才会使情况如此展。众人请求正合杨独翎之意,对方既遮遮掩掩,他连內中情由也懒得打探,便忙忙赶了回来。
这当口杨独翎被沈慧薇的反映吓慌了,哪有心思去向这帮得力助手们解释。
沈慧薇在听说了那个消息之后的反应十分奇特,她几乎是立刻沉默下来,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似乎让她不去那个地方,等于宣判了她的死刑。
杨独翎把她带到后院荷花池边上的亭子里。时令入秋,池子里绿萍依旧,荷花香泽渐散。沈慧薇只是瞅着不远处那一池碎萍,什么也不说。
杨独翎看在眼里,又痛又怜,曾经是象阳光一般明耀,⻩金一般璀璨的女子哪里去了,曾经是雪峰云雾为之而开深受苍天眷爱的女子哪里去了?
“你相信我么?”他不紧不慢地替她沏上一杯香茗,用尽量平淡的语气问道“把你的心事都告诉我,天大的难事,我去替你完成。”
沈慧薇回过神来,黯然苦笑:“杨大哥,如此厚意,我不能报。”
杨独翎深深看着她,道:“你竟然对我说不能报,岂不是愧煞我吗?”
沈慧薇心中一恸,无话可说,慢慢低下了头去。
夕阳西下,在那样绝美变幻的晚霞里,她却是那样忧伤,那样无力的软弱,年深月长,她遭受了什么样的磨折,至今朝的低徊不胜,阴霾満怀?
杨独翎叹了口气,低低唤道:“亦媚…”
沈慧薇奇道:“你在叫谁?”
杨独翎自知失言,微笑道:“我叫惯了,还记得初见你时,你用你妹妹的名字来骗我,害我亦媚亦媚叫了数千遍。直到现在,你姊妹俩在我心中都还是一个名字。”
“嗯――”对于往事,在杨独翎心中或许沉淀得太久,太沉,在沈慧薇心里,却早就淡得如同前生隔世,她再也记不起,也不愿记起,只是一味沉思着她所关心的那件事“杨大哥,我意已决,即使是两国开战,我还是要去一趟洪荒。”
“为什么?”
沈慧薇欲言又止,道:“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不能再放过这次机会了。”
杨独翎脸⾊渐渐严肃下来,说道:“你现在处境相当危险,绝不能任性妄为,清云加给你好大的罪名,可听说了吗?”
沈慧薇截取过清云內部密令,淡淡道:“我是死罪,十多年就在⾝上的。这次逃出来,只要能完成心愿,我也不打算活着回去了。”
杨独翎⼲咳两声,对于一个宁愿用死来迎接将会生的任何事情的女子,他实在有种深沉的无力感:“你不能总这样,把一件件事堆在⾝上,不去想着解决它。你知道清云加的是什么罪名吗?――说你杀了人,杀了冰衍院看守的两个老婆子,还以无比忍残的手段杀害了一直对你不満的丁长老!――面对这样的罪名,你即使完成了心愿,即使死去,你就是可以安心的吗?”
沈慧薇全⾝一震,倏地起立,脸⾊突然变得白雪:“丁长老死了?!”
呆了半晌,重又颓然坐倒,苦笑道:“怪不得清云颁布了必杀令,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你只说这么一句话?”杨独翎惊奇地看着她“你竟这样安然,你竟不愤怒,竟打算接受这个罪名么?”
沈慧薇低声道:“杨大哥,多谢你的关心。事既至此,我多留你处,只怕也会连累了你,我告辞了。”
杨独翎反手抓住了她,又惊又怒:“我告诉你这个,只是为了怕你连累我,为了让你早早离开?”
沈慧薇缓缓菗出手来。
“你是逃避!”杨独翎忍无可忍,叫道“你不敢面对事实,人不是你杀的,你有什么可怕的!为什么甘于忍受这样的污名加诸于⾝,难道不能解释清楚,难道她们见了你会不容许你一句辩解就格杀勿论?!”
“没错。是格杀勿论。”沈慧薇静静地说。
“啊?!”杨独翎震惊。
沈慧薇踉跄着扶住亭柱边上,神情异常淡然,甚至浮起一丝微笑:“十几年前我本该死的,只是没有处死前帮主的先例。我噤锢在冰衍院內,此生不允踏出一步,一旦违令,格杀勿论。即使没有丁长老被害一事,我也没打算活着回去。这只是…这只是她们耽心功败垂成,于火中浇油罢了。”
“慧薇…”杨独翎瞧着她的表情,但觉丝丝冷气从背上泛起,说话也有些结巴了“我、我不太了解,十几年前,究竟生了什么样的大事?”
沈慧薇眼神空茫无物的望着远方,象是对着他,又象是对自己,缓缓说道:“你以为我不想说清楚么?你以为我甘愿把污水往自己⾝上倒吗?沈慧薇多么不济,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淡然的神情似湖面风乍起,激起圈圈涟漪“那时候,她们说我杀了李长老,有梦云与丁长老作证,珂兰为辅证,谢帮主不肯听我一言。我手上唯一的证据,我托我的好妹妹,我以为在清云园唯一还能信得过的人,我托她把这件证据送给白老夫人,可是你知道她怎么做?――她把它毁了!烧了!绫儿,绫儿…她十四岁起双眼失明,我爱护她,甚如爱护自己的生命,瑾郎为她取来神鱼莹鲛覆目,我为她几年间生活起居一言一行皆扶持。我不曾想过报偿,可是…她却只怕我死得不早。证据毁了,我再否认,再自持白清也没有用,我的脚,便是在我未曾认罪之前,绞断的啊!”心口阵阵剧痛,几不能立足,缓缓沿着柱子滑倒,杨独翎一伸手,扶住了她。
沈慧薇抬头看他,轻声道:“杨大哥,我真的不是逃避。我没有办法…我毫无办法…”
“是的,我明白。我明白。”杨独翎道“你一个人,熬得太苦了。”
“论我生死,十三岁以后就不该活着,是瑾郎救我。到后来她为我所累,付出性命,我却仍然活着。但这样的活着,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吧?我之无能,为她所不忍目睹,她恨我不争,别后不曾入梦。我一生别无他愿,只求了她⾝后事…”
这是有些交代⾝后遗愿的意思了,杨独翎掩住她口:“你的愿望要你亲自去完成,不是吗?慧薇,即算是她,三夫人,也希望是你替她完成。”
沈慧薇苦笑:“我就怕她是盼错了对象。她的姐姐,真不是一般的无能呀。早知终究她们要逼我上死路,倒不如从前象她那样豁出去算了,我便是没她那样的魄力。”
“不是的。她生生死死都信任你不是吗?慧薇,你必然是不辜负她的,三夫人泉下有知,只会怜你惜你,痛你半世际遇堪伤。”
有一刻犹豫,终于还是轻轻挽住了她的肩头:“慧薇,我知道你对所有人都失望了。你托付的人背弃了你。但你还能不能给我一点信任?十几年前,我不够资格,不敢说这个话;十几年后,我也还仍然不够资格,但你⾝边已无他人。慧薇,信任我吧,让我保护你,我送你去洪荒,我陪你历遍千山万水,先完成你的心愿,而后,我陪你回清云园…”
“啊!”轻轻的一声惊呼,惊醒了亭中两人。
花荫里,阴影斑驳,蓝衣少年一张俊雅而震惊的脸。
平常温和从容的表情里,写着难堪,面⾊通红;淡定的眼睛,燃烧着一股火焰!
愤怒!困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直想念着一面之缘的大姨妈,她的从容华贵,她的典雅端方,她的博学多识,于是在父亲为清云事出面以后,他也悄悄尾随了出来。
虽然武林盟主的行踪对外全方位保密,但少堡主终究有他打探的便利渠道。
兴冲冲赶到这所尧玉临时别院,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幕――
他的父亲,和⺟亲的姐姐,居然…居然两个人如此之亲密,如此的――暧昧!
“啊!不,不!”
他不知所措地叫着,难堪着,一步步往后退,返⾝急奔出去。
沈慧薇不知所已的看着外甥的⾝影自花丛后隐去,半晌,才意识到了什么,脸⾊登时灰白。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