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初云病势转沉,⾼烧不醒。金风堡乱作一团。
返回期颐的一行人,迫不得已中途停下,找了间客栈住下,遍邀当地及附近有名医生替杨初云治病。
纵然如此,杨独翎毕竟不肯狠心说一句,返回金风堡。
趁所有人大乱之际,妍雪悄悄溜出客栈。
离此不远,有座破落的土地庙,座落在河边。适才经过时,留意到天赐在那里留下的记号。
暮⾊蔼蔼,接近⻩昏。夕阳点缀下河边大片芦苇,收敛去白雪的颜⾊,黯黯然不尽萧瑟,风摇摆动中竖起一座小小的土堆石龛,就是土地庙了。
石龛前面放了一长条石块,遗留下少许善男信女所供的简单祭品,一个香灰炉子倒是満満当当満盛了香灰余烬。石龛里,两个土制的老人,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携手乐呵呵地笑着,虽说制法简陋,倒也传神。
妍雪端详这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头老太,心中竟起了一种不可言传的神秘与感动,似觉这两个老神仙果然是有着洞彻世人的灵知,低声祝祷:“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在上,小女子华妍雪真诚祝祷,盼我慧姨,无灾无厄。”
除了芦苇在风中传来的声息以外,四周静止得鸟鸣虫喧亦仿佛消失。静默之中,轻轻响起行人脚步。妍雪心內一喜,刚欲出声招呼,随即觉来人步法轻捷,显见⾝怀武功,但走走停停,好象有点犹豫不决,走一步想一想,那决非云天赐!她不假思索,钻入了旁边的芦苇丛中。
一条影子背对夕阳慢慢出现,⾝影入眼熟悉非常,妍雪惊喜交集,想道:“难道是他?可清云接连出走数人,防守必定严密,他又怎么出得来?”
来人走近,正是裴旭蓝。⾝上所穿并非清云服⾊,背负一个青布包裹,风尘仆仆,显是经长途跋涉而来。
到妍雪蔵⾝所在,忽地停了下来。妍雪从芦苇中间看出去,他昔曰明朗俊彦的面貌之中,多了几分愁闷,似乎这个一向婉约斯文的少年,长大了许多。
他看着石龛中一对土地神仙,弯腰放下包裹,双手合什,却又不说话,只是怔怔呆。
地面上忽多几点湿痕,却是裴旭蓝眼中泪水滚落,直坠在地,轻声说道:“我好不容易见到了师父,哪知竟是这般情形。土地公公,土地婆婆,我…我实是心如刀割,不知如何是好。”
妍雪暗惊:“原来他见到了慧姨,却怎地我们全没现?这傻小子匿而不出,又是何意?”
裴旭蓝继续低声祝祷着:“我避而不见,只盼有个机缘,能救得师父脫险。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但愿神明保佑,我师父无惊无险,渡难脫厄,弟子宁可性命不在,也深感佛恩。”
祝祷已罢,顺手去拿放在地上的那个包裹,摸了个空,大惊回⾝急看,唯有长河浪卷,风摇芦苇,哪有半个人影?
斜阳已暮,弦月未起,天上浮云层层飘行,刮过的风中卷起一丝初秋寒意。
这一丝寒意忽然转深,只见苍茫之中,悄立一条人影。白衣胜雪,银披肩,周⾝散出冰雪般的慑人气势,在旭蓝见到他的同时,目中冷芒电闪。
旭蓝有些惊讶,微笑着拱了拱手:“想不到又与兄台在此相见,可谓有缘。”
天赐对他的道礼不予理会,冷冷道:“小妍呢?”
旭蓝有点惊奇,记得灵湖山下分别之时这两个人如同冤家一般,再不料其中有何曲折,云天赐口中称呼会变得这般亲昵,叹了口气,道:“华师姐失踪啦。”
他在客栈窥偷之际,妍雪刚巧离开,因此还只道妍雪被吕月颖掳走,言下颇有牵挂,但天赐却是留了记号约妍雪来此,没看见伊人,却见到了假想情敌,自是又惊又怒,厉声道:“你骗我!你们在玩什么鬼花样,把她蔵起来了?”
旭蓝大奇:“把她蔵起来?――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赐面挟寒霜,冷道:“阁下跑到这里,莫非意在威示?”
旭蓝被他一味呵斥追问,隐隐生出不快,淡淡地说:“小弟唯知华师姐下落不明,这时清云仍在找寻,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天赐怒道:“清云巴不得她‘失踪’,天知道是谁让她失踪的?”
两人各说各的,越扯越远,在云天赐咄咄逼人气势之下,裴旭蓝纵如泥人般好性,也是难忍,双方各不退让,大有一言不和拔剑相向之意。旭蓝下意识摸到腰间,空空如也,不由暗自叫苦,他一路为避人耳目,况且以他脾气,决不会主动和别人打架闹事,随⾝的那柄剑收在包裹之中,包裹失踪,则他的兵刃也一起失落了。
电光一闪,天赐子套剑来,立时在⾝周形成一道竦动雪气,映得脸⾊似雪。旭蓝大感不忿:“你偷去我的包裹,便道我怕了你么?”
再不想这里面有何破绽,欺⾝前进,双掌化成无数掌影,向天赐拍去。青衫飘飘,⾝姿轻灵飘逸,泠若御风,天赐剑光泼天,他竟不落下风。
只听“格格”一声脆笑,有人道:“有剑的打没剑的,不公平哦!”随即一个黑乎乎的长形东西半空中掷了过来,旭蓝顺手一抄,取出一把长剑,却听天赐叫:“小妍!”
芦苇纷纷向两边拨开,淡蓝衫子的少女钻了出来,白了云天赐一眼,道:“好勇狠斗,你们瑞芒的人,就只会打架杀人么?”
天赐心下欢喜,反正被她扯皮惯了,不以为意,笑道:“我在客栈没找到你,又不在这里,还以为、还以为…”
“还以为我给王晨彤杀了是吧?你看我象这么晦气的人吗?”妍雪不屑道“就算我被那个恶女人杀掉了,和阿蓝又有什么关系?”
旭蓝呆立一边,一头雾水,打也不是,作也不是,想要揷口,又实不知从何问起。那两个不久之前还针锋相对的人,此刻说起话来,句句熟络,倒把他抛撇得如同陌路。
妍雪适才听裴旭蓝祝祷,顽心忽起,趁其不备偷走包裹,原是想吓他,谁料云天赐出现,这个场景颇有点尴尬,她不好意思乍然现⾝。听着他们言语越来越不搭界,又交上了手,再不露面,这两个人未免自相残杀。
她有意调和两人僵持的气氛,因此一味拿话挤兑天赐,嗔道:“傻子,既打错了,还不去向阿蓝赔礼么?”
天赐冷着脸,他一见裴旭蓝,总有些古里古怪的不舒坦,要他去道歉,别说平生没做过类似的事情,就算有心,对着这个人,那也是万万不肯的。
旭蓝淡淡道:“既是一场误会,小妍,我走了。”
妍雪拉住他手道:“别走!你不想救慧姨了么?”
这一句最有效验,旭蓝立时驻足。
当下妍雪叽叽呱呱,从她夜探冰衍被抓讲起,如何逃脫,与云天赐相遇,化解中原武林的杀虐,又如何与云天赐相携南下,刚巧救得慧姨,一直说到今夜杨初云病重,她趁机溜到了这个河边的土地庙。
她口才本好,说到种种惊险之处,更加眉飞⾊舞,声情并茂,前半段旭蓝听得悠然神往,待说到慧姨受难种种情形,妍雪用辞刻薄,指摘王晨彤徇私苛法,裴旭蓝心如刀割。
夜露渐重,浮云遮住月华明,远处水鸟扑喇喇阵阵惊飞,天赐脫下外套,给妍雪披上,低声道:“好象要下雨了,找个地方躲躲吧。”
旭蓝双目低垂,不看这二人,问道:“你说那吕夫人杀了冰衍仆妇,倒底是真是假?”
妍雪笑道:“此乃天机,不可怈露也!对了,清云走失了几人,你居然有这神通,还能溜得出来?”
旭蓝目光瞥过天赐,道:“说来也要感谢云世子才是。我听说师父私逃,是犯了大忌讳,正愁没法可处,武林中找上门来和清云算帐。李夫人出面应对,我趁机求她带我出园,这以后就找机会留书出走。”
他是个最怕事,最胆小谨慎的少年,居然为了寻找慧姨,不惜以⾝犯法,流落江湖。其实他就算找到慧姨,又有甚么法子可以解救?妍雪柔声道:“你放心,我们总有法子救得慧姨。谢帮主该讲点道理罢?她没杀人,当然罪不至死。”
说到这里,头上一凉,⻩豆大小的雨点落将下来,三人惊立而起。
待到回⾝,三人忽地一震,只觉得一下冷到心里。
仅隔几步之遥,一个奇形怪状之人,冷然注视着他们。
这人一⾝黑衣,衣裳重重叠叠,显得特别臃肿,一张脸尤其奇特,尖喙黑⽑,看来倒有七分像鸟,三分似鬼不似人。
不知在他们后面站了多久,听了多久,三人竟一无所知。
天赐抢先开口:“你是谁?鬼鬼祟祟地想⼲甚么?”
黑衣人冷电般的眸光一闪,嘶声道:“我只杀小丫头一个,不想死的闪开!”
三人吓了一跳,这人声音嘶哑,犹如夜枭啼叫,难听之极,而更可怕的,是他一出口便露出浓浓杀机,要杀华妍雪。
云、裴二人不约而同抢在妍雪⾝前,一起亮剑。
那人嘶声笑道:“不错,不错,两个小子看来一意赔死了,那可怨不得我。”
双臂缓缓张起,三人这才现,原来他的服衣,或说可能是他的皮⽑,系一根根羽⽑编织而成,一经张开,宽大的袖袍劲风鼓荡,与鸟翼无异。
云、裴互视一眼,双剑齐攻而上,一刺面门,一刺胸腹,登时化出漫天剑影。那鸟人哈哈一笑,对来势视若无睹,不躲不让,只把双翼继续扩大。旭蓝见他不躲,稍有迟疑,不由得去势稍缓,云天赐可不管这么多,疾刺鸟人双睛。鸟人脑袋微向左侧,自尖喙中吹出一口气,临到面门的剑尖竟被他一口气吹得偏去几分。
天赐骇然⾊变,这一剑虽非雷霆万钧,一般人却也接不下来,这个鸟人居然只吹了一口气便逼使剑尖歪斜。对方內力之深,只怕集三人之力,亦非其敌。
他猛然急退,将长剑塞到妍雪手中,厉声道:“快跑!”
他这把剑,与妍雪二次见面竹林交手,隔着剑鞘一记轻触,妍雪手中之剑即寸寸断裂,紧急之余,毫不犹豫地塞给了她。
天赐一招之际便落了下风,妍雪自然瞧得清楚,自忖她若是脫⾝逃走,这鸟人把杀机转移到二人⾝上,云裴可就危险之极。
旭蓝早就冲了上去,招招皆是进手,只盼争得片刻时间,以使妍雪有遐逃走。那鸟人两翼轻拍,任凭他剑影招势快绝无伦,每一剑均被轻而易举地拍开。翼风逐渐加重,那鸟人⾝形竟然⾼⾼悬起,浮在半空。一翼击下,打得旭蓝半边⿇木,长剑几乎拿捏不定,鸟人更不停留,向妍雪头顶扑了过去。
妍雪头顶一暗,风雨立止,那鸟人已飞至顶心,急舞长剑,挥洒出一片剑影,恰似银河水泻,纷繁点点。云天赐和裴旭蓝一前一后,从旁袭上。
大雨倾盆而下,倾刻间浇得众人衣裳湿透。
数招一过,三人渐渐定下神来,觉那鸟人招式有限,来来去去只是两翼横拍,不过內力⾼绝,又是⾼空下击,占着绝对位置优势,双翅每一拍过,力道強悍无比,封住三人任何的奇招妙势。
三人年纪虽轻,武功造诣都自不弱,很快看出若能把鸟人逼下地来,失去了位置优势,就没那么可怕了。华妍雪与裴旭蓝心念如一,瞬时双剑齐出,強斫那鸟人的翅膀,猛然间剑尖一滑,仿佛砍在涂了一层油脂的皮⽑之上,软绵绵竟不受力。只不过妍雪所持长剑锋利已极,锋芒掠过之处,还是有片羽疾飞。
那鸟人略侧⾝,待两人再度出剑,翅膀下募然光芒一闪,那光芒锋锐无匹,轻轻一碰,旭蓝之剑立断,妍雪长剑与之相交,只觉得半⾝⿇木,鸟人张翼狂扫,顿时跌出五六步之远。
那鸟人弃了旭蓝,飞去追逐妍雪,双翼急拍而下,妍雪不抵这一扫之力,长剑登时脫手,着地翻滚,滚入河边大片芦苇之中,鸟翼拂过芦苇,片片飞裂,遮迷了鸟人目光,只差寸许从她⾝上堪堪划过。妍雪翻滚之时,早就看清长剑落下方位,一纵而过,又把剑接回手中。脫剑、躲避、接剑,一气呵成,灵活机巧之极,鸟人赞道:“好!”张开鸟翼的大巨⾝形顿在半空,一时竟然不再下袭。
妍雪这一下实已死里逃生,但觉手足疲软,握着剑的手,噤不住微微颤,她瞧出那鸟人翅膀下蔵着利器,但只断旭蓝兵器不取其性命,可见对方确实只冲着自己而来,不住寻思:“这人是谁?为甚么要取我性命?”转念之际,天赐横扑过来,将她一把推开,叫:“跳河!”
鸟人厉声笑道:“想跑,没那么容易!”大巨阴影当空扑下,来势疾如惊电,一翼向妍雪头顶拍去,另一翼则当胸袭去。这一式突生奇变,招势诡异,妍雪整个人已然笼罩于怪鸟之下,云、裴二人大惊去救,已是不及。妍雪只递剑挡得半招,⾝子巨震,胸口为羽翼拍中,鲜血狂噴,顿然向后飞起,直往河心跌落。骤雨急浪,只见她⾝子在河中起伏两下,登时呑没。
“小妍!”
云天赐眼睛红,大吼一声,疯般向鸟人杀去。
华妍雪卷落河中,不一定就死,那鸟人意犹未足,拍打双翅,径向河心飞去,少年情急拚命,丝毫不在他心上。岂知翼上一重,云天赐和⾝扑上,死死抱住他半边翅膀。
鸟人能在半空飞行,已属奇闻,突然多了一人,倒底力难支持,带着天赐向河中直冲而下,大怒喝道:“找死!”尖喙倏地啄出,天赐胸口剧痛,不由自主的松开双臂,向下跌落,鸟人再度飞起。
但被天赐这么一阻,河中浊浪滔滔,再也找不见华妍雪分半影子。那鸟人飞了两个回旋,似也放弃了追寻之念,尖啸一声,向远处飞去。
啸声尖厉,久久回旋,岸上的旭蓝只觉双耳隆隆剧震,他微一思忖,便明白了那鸟人怕万一妍雪未死,更以內力啸,妍雪重伤之下,听到啸声,再难抵受。
他眼泪滚滚而落,抢至河边,颤声叫道:“小妍!小妍!你在哪里?”雨流如注,雨帘如雾,天地间混沌一片,只闻他悲声呼唤,叫到后来,泣不成音,但天地旷野,哪有半点回音?
旭蓝不死心,纵⾝跃入河中,来来回回搜寻了几次,一无所获。他又冷又急,全⾝簌簌抖,游到脫力,只得重返岸上,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这场雨直下了一个多时辰,雨势减弱,片刻后完全停住。
天空如被水洗一般,月⾊重又自轻云中透出,月华如银,月明如水,撒遍河岸、芦苇,与那个孤伶伶的小小石龛。
旭蓝怒从心起,奔至那石龛之前,长剑力扫过,哭道:“我求你,拜你,信你,可你不但不保佑好人,反而眼睁睁看着恶人杀死小妍,你、你、你不灵验,不慈悲,供你何用!”
他求的是保佑师父,可没提到华妍雪,这时悲愤之下,哪里还想到这些,简陋的香案在他手下纷纷碎裂,他一下下重击不休,石龛终于轰然塌倒。
石龛倒地,他心间也自轰然一声,仿佛有什么硬坚的东西,破碎了。
芦苇荡里,一条人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云天赐。
他被尖喙啄中⽳道后闭气晕绝,幸好只跌在浅水滩里,一来芦苇遮住了他,二来旭蓝心神激荡,早就忘了还有这同生共死并肩奋战的同伴。天赐晕厥良久,自行缓缓醒转,被封⽳道出力不重,也已解了。
两个少年默不作声地对视。旭蓝泪流満面,很快转过了头。天赐却是奇怪的神⾊,一半儿是哭,一半儿是笑,悲恸无限的愁云笼罩之下,凛凛狂怒杀气涌出。原本白雪的衣裳,在泥水浆里浸得污浊不堪,风撩衣袂,长乱舞,看起来更类妖魔。
旭蓝伸手抹去泪水,低声道:“云兄保重,我去了。”他大哭大叫多时,此刻说出话来,声音嘶哑难听。
天赐⾝形一晃,拦在他面前。
旭蓝道:“云兄有何吩咐?”
天赐沉声道:“你去哪里?”
旭蓝咬咬牙:“我去见清云王夫人和杨世伯,让他们派人往下游寻找小妍。她受了一掌,未必一定就是死了。”
天赐冷笑一声:“你要这么做,我真盼小妍已死!”
旭蓝一凛:“此话何意?”――脑海中迅速掠过小妍复述的言语,她认为王晨彤处心积虑置沈慧薇死地,颤声道“不,不至如此…”
天赐眼中射出冰冷寒气,缓缓道:“小妍若是亡故,我总有一天,把方才那恶厮抓获,碎尸万段。小妍若是没死,何需旁人隔了老大半天再去相救。你莽莽撞撞,去教人遍地寻找,岂不怕那凶手就混迹于寻找的人群中,只对她不利,说不定你又害死她一回。”
旭蓝浑⾝剧颤,他自幼对清云深怀感激,从无华妍雪的叛逆之想。即使师父长期以来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也不敢往深里去想,对于清云十二姝,向来当神明对待。此时突然意识到,清云园中蔵有用心险恶的杀人狂徒,无数暗施逆行的阴谋诡计,怎么也不敢承认,面对!
少年伏倒在河边,双手抱头,痛苦不堪。
天赐怔怔走到河边,河心波浪翻腾,在月⾊下粼波细细,数只水鸟悠闲地扑腾游动,白雪芦苇轻触水波。谁能想到这样美丽的河流,在呑没了一个人以后,还是这样安然、静谧,若无其事。
“小妍…妍…”他低唤。狂怒杀气,猝然间化作深深的悲哀与无力。
晓风轻拂,鸟声轻鸣。天⾊渐渐晓亮。远处有人影三三两两的出现。
几声鸟鸣,把云天赐从痴惘的状态中惊醒,猛然想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他们这场架打得时间也不短,鸟人临去更长啸不绝,为何无论是暗中跟随保护自己的属下,或清云弟子,都始终没有出现呢?
他出声问道:“走不走?”
旭蓝茫然抬头:“去哪里?”
天赐不答,返⾝走远。旭蓝心里一片空白,也无所谓去哪里,遥遥跟在后面。
瑞芒侍卫临时居点在一条毫不引人注意的民宅小巷以內,曙⾊侵晨,周围人家大多有了动静,只有他们所在的那个院落,一片寂静。天赐心头的不安与惶惑愈来愈盛,朝前方掠去,空气里似乎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血味。
青影一闪,旭蓝反是抢在他前面,白光闪处,掣剑破门。那股腥血味募然加重,刺鼻扑出院落。旭蓝向內看了一眼,踉跄着倒退出来。
就在外面庭院里,横七竖八的尸仰天躺倒,鲜血沿青石板流淌満地,渗入泥中。
清晨,轻风徐徐。杀戮的味道一阵阵刺激着两个少年的耳目。
一共十一具尸体,是这个镇中跟随保护云天赐的所有侍卫。
天赐仔细查看这十一人的死状,疑云大起。
瑞芒人由各个种族组成,貌体形各异,这次随同云天赐入进大离的侍卫经精心挑选而出,绝大多数是黑黑眸,与大离人无异。
死穿着大离平常百姓的服饰,穿戴整齐,处于随时待命状态。但奇怪之处也就在这里,这些都是训练有素的侍卫,他们应该各自有着保护自己的使命,分头行动且保持联络,而不应该是十一人全部集中在这个小小的庭院之中。
十一人死状几乎一模一样,都是锋利的兵器当胸刺入,仰天倒地,一下毙命,所不同的便是每人胸口致命伤口大小、深浅不一,决非一人所为。每个人的兵刃皆出鞘,兵刃上染有鲜血,有些手中已经放开,有些则还紧紧握在手中。
旭蓝从未经历过血淋淋的残暴场面,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低声道:“他先杀了这里所有人,然后才到河边,害死小妍。”
天赐握紧双拳,凝目瞧着那些尸体,冷冷道:“不。不是。”
他镇定一下眩晕的思绪,缓缓地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兵刃都已出鞘,说明这是一场有备之战。但从现场情形来看,没有表现出任何搏击的痕迹。我带入大离的侍卫均在武功与应变才智方面刻意选拔而来,每一个人都够得上江湖中一流好手的⾝手。如果这是一场有备之战,以我瑞芒卫士的勇猛,天下没有人能在一招之內,无声无息使这些人尽数毙命。”
旭蓝道:“依你之见?”
天赐走到院落以南,最偏的一具尸前,那人手中没有兵刃,胸口揷了一柄长刀,说道:“第一个人是第二个人杀的,第二个是第三个杀的,一直到最后一个,他之致死,是这院中还有第十二个人,用这最后一名死随⾝的武器一击而亡。在这第十二个人杀了他以后,甚至懒得把兵刃子套来。”
他随手把落在⾝侧的一柄剑拾起来,刺向左一人胸口,长剑划出痕迹比划下去,长长的一道伤口正与之完全符合。
隔了良久,天赐低声说:“他们是得到命令而死。那个人,地位尊贵或有着特别的权力,否则保护我的这些卫士决不会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自甘就死。瑞芒不允许自裁,即使受到军令自我了断,也须由他人实行处决。传令的那人,深谙其理,因此前面十人死了,最后一个,由他解决。”
旭蓝道:“你是瑞芒世子――还有谁能对他们下令?”
天赐脸⾊阴沉,没有作声。
他之所以确认侍卫按军令受死,还有一个理由未曾讲出。
瑞芒多年来在大离用心良多,暗中形成的联络据点就不在少数。这个所在,是利用瑞芒在大离的眼线,当天在这小镇上迅速布下的秘密据点,用过一次以后决不再用,其保密性不容怀疑。不是有着无上特权的人,根本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內打听到这样一个临时所在,从而赶来颁军令。
瑞芒可以超越他,直接获知这些一级隐密信息的人,只有两个。除了当今御茗帝,便是自己父亲。御茗帝老迈昏庸,实际的家国大权皆在父亲手中,真正能下这般狠心决绝、点滴不漏诛杀令的,只有父亲一人而已。
但是――“为什么?”
无限的惶惑与冰冷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将他密密层层掩盖、包围起来。
一转眼,迎着裴旭蓝炯炯双眸,逼视着,似乎要看穿他心底的秘密:“云世子尊贵无极,一呼万从,我师姐只是一个…如果、如果是你连累了她,我――”
“不可能!”天赐⾼声大叫,眼神凶恶,仿佛裴旭蓝是他的生死仇敌一般“胡说八道!小妍不会是我连累的!你在胡说八道!”
旭蓝丝毫不惧,还击着对方的凶狠,然后看着这凶狠,一点点焕散,萦绕着灰蒙蒙的一片痛楚。
旭蓝不知何以心中软了下来,道:“留此多是非,你回国去吧。”
云天赐头摇:“我要找到小妍,生见人,死见尸。”
旭蓝眉间微耸,然而不再说什么,两个少年悄然掩门而出。
走上大街,便见到一队车马纷纷扰扰而来,两人闪在一边,旭蓝望着队伍中一辆黑布密封的马车,悲酸不胜,往常纵有难决之事,师父从来不会说什么,但只消她温和宁静的一个眼神,天下事化为乌有。可是如今,小妍凶多吉少,师父在那车里受苦,十四岁的少年独自承受这漫漫心事,愁恨何已。
天赐咬牙切齿:“清云!她们居然出了!”
但见王晨彤一马当先,忽地停了下来,等待疾奔而来的两名弟子,气喘吁吁禀报:“夫人,附近都找过了,不见华姑娘踪迹。”
王晨彤从鼻孔中哼了出来:“不等她,走罢。”
杨独翎反对道:“王堂主,也许她有什么紧要意外之事,还是等一等的好。”
王晨彤一提马鞭,冷笑道:“那小姑娘贪玩爱闹,天知道又去哪里玩了?这样等下去是何了局?杨盟主你爱等,只管请便。”
杨独翎略有迟疑,想起妍雪对她的慧姨敬重仰慕,决不会在这个时刻舍弃而去,说不定是另有原因。那女孩子鬼灵精怪,每有出人意料之举,倒也未必非得相候不可。当下回⾝吩咐清、奇、古、拙,菗调金风堡人马在原地搜寻。
一行人方欲起程,王晨彤忽然怔了一怔。
“晨彤。”
一缕虚无缥缈的声音,清晰入耳,却无从分辨出这声音的人⾝在何方。王晨彤一惊,回头四顾,遍地阳光之下,只有数十名清云弟子整装待,満场鸦雀无声,哪有他人?
那声音缓缓道:“找回小妍,她若有分毫意外,我必取你性命。”
声息悠悠传出,天地震动,空气中微尘迷离,仿佛展眼间改换一个世界。王晨彤脑中微感眩晕,牢牢握住了马缰。她不由骇然,这声音以传音入密送入她耳中,在场数十人中,只有她一人可闻,语音清和,速度缓慢,分明是个女子。这一线传音入密能使她霎时全⾝震动,话之人內力深厚无比。
但传音入密将语音凝成一线,送入另一人耳中,双方距离不可太远,且口唇不免稍动,王晨彤二次回视众弟子,锋锐如刀的眼神一一扫过,个个都闭嘴无声,见她举动有异,有人不免露出些微疑惑与询问之意。
她倏一纵马,満面煞气地以马鞭挑开囚车轿帘,沈慧薇似睡非睡地躺卧着,面⾊憔悴,神气萎顿。散落的头,遮挡了她半边脸庞。
她瞪视半晌,沈慧薇一动不动。
心中仍有疑惑,试探叫道:“慧姐,你说什么?”
沈慧薇听得声音,眼睛微睁一线,暗弱的目光一闪即逝,不曾理会。
那声息若远若近,淡淡响起:“不用找我,你找不到我的。我说到做到,但请自重。”
沈慧薇仿佛疲倦万分,缓缓闭上双目,但见她一人十成死了九成的样子,怎么也不可能会是眼前这病残女子。王晨彤寒着脸放下帷幕,心中猛起一念:“天底下哪有这样奇异的內力,况且慧姐早被我锁住功力,莫不是鬼现⾝?”抬眼青天湛湛,白云悠悠,哪里有半丝鬼影?虽如此,这传音入密来得太也奇怪,她一生亏心事甚多,不由得疑神疑鬼,心神不安。
她沉昑再三,下令停止出,寻找华妍雪。
躲在远处的云、裴见清云一⼲人等,走走停停,最终彻底停了下来,也自奇怪。不久见清云大量弟子分散开来,忙忙碌碌,寻寻觅觅,旭蓝微微一喜:“是在找小妍。”
天赐不以为然:“若真想找,早该开始搜寻。”
清云分散寻找华妍雪,两个少年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找她的人一多,她大难生还的机遇总是多上一线。只是心中猜忌难免,不知道那清云出派去诸多人手之中,是否暗蔵着那个凶手的黑影?
两人均觉这事生匪夷所思,倘若云天赐侍卫夜一横死与鸟人对华妍雪下狠手,两件事确有关联之说成立,那么瑞芒来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此旭蓝死死咬定清云决无可能追杀小妍,天赐却与之针锋相对。
“清云真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小妍十岁从⾼楼坠落当真便是意外?你师父的冤案是怎么生的?清云现今一口指定你师父杀人,难道说果然确有其事,一点儿不曾冤枉了她?”
旭蓝一句也答不出,苦笑道:“所有的事,你知道的清清楚楚。我真要怀疑,是不是这四年,你和她在一起,而我却不曾?”他不知有些往事固然是妍雪亲口述说,王晨彤在尧玉几次三番逼迫沈慧薇自尽,却是云天赐亲眼所见。从那时开始,妍雪为救师父与王晨彤当面顶杠,云天赐从那个时候起,就无时不刻不在担心,那个红衣妖冶的女子,是否会痛下辣手,除去那个敢于横梗作对的小丫头?小妍一出事,他固然怀疑自己父亲或许有份,但是横看竖看,还是那个王晨彤嫌疑更大。
两人商量行止,决定下来,天赐暂时不与瑞芒其他下属联系,跟随旭蓝回期颐。小妍若是脫险,她迟早也是要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