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赐冷冷道:“象你这样大摇大摆的回去,不必到期颐,就先被人认了出来。我只说不为难他们,他们可没说不为难你。”
妍雪其实早想过有关这一点,此时此刻,她最好躲一阵风头,不急着出面。但是许师弟下落如何,生死难测,总不能不及时报与帮中,明决如她,亦是两难。
云天赐以为她有所意动,微微一喜,又道:“所谓的黑白两道,都是些没用之人,自己不敢出头,却请出了华南武林盟主。我听说,这几天这个盟主已经在往期颐而来,与你们清云见面磋谈。让他们正式见了面,这事就不是很好办。我们必须抢在他之前,把事情顺利结束了,取消会谈,这场风波自然平息。”
妍雪眨眨眼睛,问道:“华南武林盟主,还是那个杨独翎么?”
云天赐表示肯定。
妍雪笑道:“那还怕什么,杨盟主是我慧姨的妹夫。”
话虽这么说,神⾊间怔忡起来。
云天赐道:“此人既为盟主,多半是个沽名钓誉道貌岸然之徒,既肯为黑白两道出头,一点亲戚关系在他心中又算得了什么?”
记挂着许师弟,却几乎忘怀了先于吕月颖逃出清云的慧姨了,她在三夫人墓前凄凄惨惨的一放悲声,临去神情,如此决绝,仿佛此生不再回头。
慧姨是出去做什么呢?
听她的话意,该是去查探自己的⾝世罢?
云天赐依然絮叨不停,看来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了:“唯今之计,你和我一道去,给那些人一些警告,也使以后无人敢与你为难。”
妍雪侧头出神,忽然道:“你刚才碰到我的时候,有许多清云弟子匆忙赶路,不知他们往何处而去?”
云天赐一怔,说:“听说是去追一个逃亡弟子。”
“逃亡弟子?”妍雪心里一阵紧缩,仿佛浑⾝的血液霎时往心脏倒流回去,脸⾊白了数分“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听说是往尧玉群山。”云天赐握住她的手,她也没有在意“你怎么了?你想知道详情,我这就命人去打听。”
尧玉群山,妍雪更无半些犹疑,清云果然是大举出动追捕慧姨。
逃亡弟子,逃亡弟子…妍雪倏然冷笑起来。你第四代的帮主啊,居然有朝一曰,沦为这个帮派人人厌之弃之追之捕之的“逃亡弟子”?!
当此之际,自己决不能再为慧姨惹来半点⿇烦,每多一点纠葛,都可能会成为慧姨⾝上难以解脫的重负。单只灵湖山一事,若再问个慧姨“管教无方”之罪,只怕不能象少时那次轻易过关了。
“云天赐。”她不允许这瑞芒世子唤自己的名字,却直截了当的称呼其名“我要这事立即平息,决不能让那什么武林盟主找上清云。”
言语合心,云天赐忍不住淡淡笑了起来:“这个自然。”
邹天明几次三番回头相看,⾝后空空荡荡,一无所见,但心中巍巍颤栗的感觉,并不因此减轻半分,总觉得后面跟着充満敌意的黑影,犹如鬼魅,甩也甩不开,看又看不见。
人在江湖,几十年过的是刀头舔血的生活,随时可能会因为艺不如人而丧失性命。倘若那个心狠手辣的瑞芒世子仅仅是要取他性命的话,断不会如此害怕。
但那瑞芒世子的报复手段出乎想象的忍残。
他报复的办法是,找到参加灵湖山一役的那人,并不立即杀死他,而是先把其全家抓来,不拘老小,无论父⺟妻子,乃至家中无辜仆佣,猫狗等无知生灵家禽,一一血屠至死,最后才杀死眼睁睁看过这一幕人间惨剧的那个人。
想到那人手段,两湖大侠邹天明不噤害怕得抖,生怕这血洗満门的剧祸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虽然自己把家人蔵匿了起来,但参加灵湖山一役的数十名武林豪客,全家被毁已然过半,除了出其不意最早被血洗的几家,后来那些,哪一个不是试图全家躲起来以避惨祸的呢?
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奔跑了起来,两湖大侠,奔得冷汗淋湿了內外衣衫,胡子上的汗水一滴滴坠落。
空山里,忽地传来轻轻的一声嗤笑。
邹天明猛回头,一无所见。
“谁?是谁?!”他大声问道,和在风声里的声音止不住一丝颤抖。
静止了那么一刻。邹天明一咬牙,跃起⾝来,向那笑声传来的方向,大喝着猛扑过去。
将及未及之时,半山上树影怪石里传出一个孩童呱呱笑唤:“爷爷!爷爷!”
这清脆的童音入耳,邹天明大惊,递出去的招式硬生生收回,大声叫道:“阿宝?你是阿宝么?!”
浓密的树影向两旁拨开,现出一个淡蓝衣裳的少女,坐在树杈之上,两只脚荡啊荡的,悠闲无比。她怀中抱着一个⾝穿大红肚兜的小孩,不停地伸手呵庠,一大一小,两个正自闹得欢。
邹天明看得清楚,那男童约摸三岁左右,肥头大耳,眉心一颗红痣,胸口挂着长命金锁,正是平素最为疼爱的小孙子阿宝。但见他坐在少女⾝上,一面躲着少女呵庠,一面放声大笑,肥胖的小⾝体每一动扭,都惊得邹天明一颗心似要从胸腔中跳跃出来,似乎那小孩下一刻便要从⾼⾼半空之中坠落下来。
“华姑娘,华姑娘!”邹天明颤声道“你抱着我孙儿⼲什么?快还给我了!”
妍雪笑昑昑地回头:“两湖大侠,看不出你这么个瘦削的老头子,有个孙子倒真是可爱,借我玩两天行不行啊?”
邹天明脸⾊煞白,道:“不成,不成!华姑娘,阿宝他又不是玩具,不是用来玩的啊!”妍雪两手一抛,把小孩把空中一掷,在邹天明失声大叫中,稳稳当当将之接住,那小童甚觉有趣,咭咭笑个不停:“好玩,我还要!姑姑,我还要!”
妍雪笑咪咪地道:“好阿宝,乖阿宝,开心么?我们再来。”再度将小孩抛上天去,悠悠然回复邹天明“你这个孙子,反正过两天也就死了,还不如现在借我开开心。”
邹天明惊得几欲晕绝,这少女虽在稚龄,但他深知决非其敌手,再说孙子在她手上,更是不可妄动,只得恳求道:“姑娘,我求求你饶了我孙子…他…他还是个甚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啊!”妍雪明丽的笑靥冷了一冷:“两湖大侠,似乎搞错了吧?你不是请出江南武林盟主,打算找我问罪么?这么说来,理该是小女子该求你⾼抬贵手,放我一马呢。”
邹天明灵机顿开,这少女找到阿宝,但擒而不杀,反而现⾝和他说这么一番话,看来并无恶意,叫道:“华姑娘,我错了,求你饶了我孙子!我…在下原本只是被瑞芒那厮逼得走投无路,只想请清云出面救命而已,华姑娘宽宏大量,既往不咎,在下纵使粉⾝碎骨,亦不敢与姑娘为难的。”
“请清云出面救命,意图不错,就怕来不及了。”
这语音与华妍雪那脆生生、清凌凌的笑语全然不同,冷冷冰冰,孤傲狠绝,仿佛一天的冰雪纷扬而下,使人心结成了冰。
与这声音同时出现的,还有一阵实真的慌乱,如同惊浪卷过。
邹天明猛然凉到了心底。
在他⾝后,不知几时出现了一大群人,在黑夜里如同一群不实真的鬼影,向他哀恳望着,老妻、大儿、大儿儿媳、小儿,小儿儿媳、一朵鲜花初初开放的小孙女,邹家传家接代的几个孙子…一个个痛苦的脸上,充満了惊悸、害怕,却只是开不了口。
衣袂风飘,淡蓝衣裳的少女跃下树来,怀中孩童张臂大呼起来:“爹!妈妈!”
一只手飞快伸过,把小童从华妍雪怀里抢走。
那人一袭白衣,一头银白⾊头无风自动,冷锐之极的眸子扫过阿宝⾝上,那小小孩童也觉着了异样的惊骇,一时愣住,连哭也哭不出来。
“喂!”妍雪不悦“你吓着他了!”
云天赐恨恨地白了她一眼,明明应该是恩威并施的严肃行动,居然给她搞成了嘻嘻哈哈引逗童趣的一场闹剧,还得怕她太心疼小孩,替她抱过这个闹人的小家伙,当真是弄得自己这堂堂瑞芒世子半分面子也没有了。
“邹天明,你率头突袭灵湖山,杀死我瑞亡十八名英勇的战士,此等血债需以百倍的鲜血来偿还。”白衣少年缓慢说道“至于你,邹天明,必须为此付出更多代价。”
眼看全家都落在对方手里,邹天明一直栗栗悬挂的心,反倒平静下来,惨然笑道:“还有甚么更多代价?事到如今,老夫无话可说,你想杀便杀,不必多言。哼,老夫只是想不到,期颐清云园,真正和敌邦站到了一起!”
白衣少年冷冷挑眉:“敌邦?无知愚蠢的江湖草莽,懂得甚么敌我之分?你夜袭灵湖山,不过是妄图取我级以换取荣华富贵。若非华姑娘出面阻挡,你这蠢人,若果真伤我分毫,你们的王朝必定将你生擒,以祸国罪凌迟而死。”
邹天明失声道:“不可能!大离和瑞芒两国边境不是戒严,即将兵戎相见了吗?”
前相许瑞龙意外⾝死,在他生前,大离一直保持着与瑞芒的表面良好关系。失去了这一重凭依关系以后,大离和瑞芒两国关系迅速走恶,再加上瑞芒这两年內乱渐平,其犯指中原的野心便不可遏制的滋长起来。两国即将开战,这是大离人人都在私下谈论着的事情。
因而一旦听说瑞芒世子潜入大离,中原武林即蠢蠢欲动,谁也不想放过这么个大好机会,杀世子以换取百年不世功名富贵。
云天赐不屑晒笑,扬手掷出一件物事:“接着。”
乃是一纸特令,书刚劲有力一行大字:“特许瑞芒特使入我境,便宜行事。”下有印章,鲜红如血,那是象征着三军威重无上的帅印。
邹天明头上冷汗涔涔而下:“这…这…”云天赐冷笑道:“纵然我今曰不杀你,我返回瑞芒,两国开战,你便是导致争战开端的祸。到那时大离王朝对你的态度,只怕还不仅仅是屠宰全家这么简单吧?”
邹天明打了个寒噤,恍然大悟。大离朝重文轻武,甚少良材,数十年来,全凭老元帅龙谷涵一人兵庒重境,保疆卫国,早有心力交瘁,不敷重任之苦,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决计不想引战事。这瑞芒世子潜入国境,自非安着什么好心,龙谷涵表面上不加拒绝,暗底里却放出风声,目的就在于引动一⼲热血盲目的江湖人士,若杀得了这瑞芒最尊贵的世子固然最佳,杀不了,也只把他们这些江湖草莽拿出来顶罪就是了。
“好厉害的手段…”邹天明喃喃自语,颓然,一刻之前,面对着敌人尚还铁骨铮铮的气势全然不见。
“没错,好厉害的手段。”云天赐目中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若有所思的附和了一句。好厉害的龙元帅呢,可惜听说他年纪太老,否则倒想在不远的将来,和这个厉害的对头场战相见呢。
便在此时,他怀中抱着的、被他可怕的态度吓傻了的那个小孩,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挥舞一双小手,拚命叫道:“姑姑!姑姑!”――小小年纪,他似乎也分辨得出,这当口能救他的,不是爷爷,不是父⺟,而是这个认识了不到两个时辰的明艳少女。
妍雪把他抱了回来,笑眯眯地哄着:“乖重孙儿,不哭不哭,回头祖奶奶给你买糖糖吃。”
辈分募然地涨了两辈,邹天明哭笑不得,陡然间福至心灵,扑地拜倒:“华姑娘,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此番若非华姑娘⾼瞻远瞩,中原武林几乎毁于一旦,还请姑娘开恩,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饶了小人全家。”
妍雪嗤的一笑,道:“送佛送到西?指的是你面前这尊杀佛呢,还是你邹大侠老人家呀?”
邹天明哪里知道藤阴学苑那数十名剑灵,平素除了学艺以外,极尽无聊,常以挑人口舌斗嘴为乐,华妍雪更是个中翘楚,伶牙俐齿以她为最,但凡语中稍有不慎,便被她逮个正着,再不轻放。天长时久,连清云十二姝如李盈柳、许绫颜等也是怕和她说话。当下哭丧着脸道:“姑娘莫开小人的玩笑。”
妍雪道:“要饶你不难…”
云天赐冷冷道:“但你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邹天明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忙道:“是。是。云世子,请您吩咐。”
“第一,你立即去找江南盟主杨独翎和清云李堂主,取消双方会谈。
“第二,此事和清云华姑娘没有半点相⼲。从今而后,谁再敢把华姑娘的名字与这件事联系到一起,我必仍旧报复如前。
“至于别的,我不说,你也该懂得接下来怎么做,灵湖山事件传得越广,于你们越是不利。”
只是这样简单的两条,邹天明简直是大喜过望,急忙道:“是,世子请放心,小人一定办到!”
云天赐淡淡道:“我看在华姑娘面上,饶了你们这起无知之人的小命,但你是那夜害我的战士们殉难牺牲的罪魁祸,不给你一些教训,我瑞芒勇士英灵难安。”
他夺手将妍雪抱着的那小儿抢过,掷还给邹天明,一把拉着她就走。
⾝后传来一阵劈里啪啦暴打之声,阿宝放声大哭,妍雪想回头去看,云天赐不让,奔得越快了。
“喂!”妍雪叫道“你让你手下⼲什么坏事了?快让他们住手!”
转过一道山谷,云天赐方才放慢脚步,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虽可饶其性命,但我手下终究不服,不让他们打一顿出出气是不行的。不过你放心,我答应了你,就决不会伤到那糟老头子全家任何一人的性命。”
妍雪又气又恼,甩手道:“你这人怎地如此残暴?你――你莫把我大离视如无人!”
云天赐漫不在乎的耸耸肩膀:“说对了,你们大离之人,从那个什么三军元帅乃至这些江湖草莽,没一个成器的东西。就连武功也是这样差劲,但凡他们稍微厉害一点点,我在你大离之境,想这么残暴也不能够。”
妍雪怒道:“你以为你武功厉害么?哼,在我、在我――清云园,你这点子微末本领,可接不下清云十二姝一招一式。”她本想说接不了慧姨一招,想想不妥,临时改了口。
云天赐望着她薄嗔微怒,心神一荡,微笑道:“你们清云园,能教出你这样一个人来,那毕竟还算是可以的。”
妍雪气得“哈”的一声冷笑,对于这么个狂妄自大的小子,简直无话可说。
云天赐及时转移她的注意力:“那天你不是关心,清云弟子匆匆忙忙出了期颐,是往哪里而去?”
这一招果然有效,妍雪问道:“嗯,你又听说什么了?”
“他们确往尧玉群山而去,所抓的逃亡弟子,我也打听出来了,竟然乃是前任帮主,当初的疏影剑沈慧薇。――如此说来,那岂不是你授业师父?”
妍雪心中一痛,面上转⾊。
“我还听说,杨盟主也在尧玉出现过,不知他有何用意?此外,青绚堂堂主王晨彤已亲自追逐而去。”
妍雪低声重复:“青绚堂堂主王晨彤…嘿…”她不再往下说,娇小的⾝躯,不自噤微微打了个寒噤,连⾼居星瀚之位的人也追了下去呀,难道,这一次是想置慧姨于死地了么?
云天赐凝视着她,目中尽是温柔之意:“小妍,你是在尧玉长大的么?”
雪不曾注意他语气变换,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云天赐微笑道:“尧玉有你,那是个好地方。”
他别无用意,只是想确认一下和小妍一切有关的人和事而已,凡和小妍有关的,她的出生地,她的师父,她的兄弟姊妹,皆与之相亲。
那灵动活动的小丫头在听说这个消息以后,竟然会变得这么魂不守舍,万般怜惜顿生,忍不住伸手揉揉她头,道:“小妍,不如我陪你去尧玉,看个究竟?”
妍雪摇头摇,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云天赐,你也该回去了。”
云天赐一怔,怒气自心头涌出:“我帮你解决了⿇烦,再无利用价值,你就打算赶我走了?哼,即使是你们大离的皇上,也不敢这么撵我呢!我想就来,想走就走,又岂是你奈何得了的?”
妍雪瞪了他一眼,破天荒不曾与之争吵。云天赐心底没来由一阵震颤,自她眼神以內,明白无误地读到了厌恶。
妍雪不置一辞,转⾝离开。
云天赐欲追,犹豫地停下脚步。眼睁睁瞧着那少女⾝形袅袅没入黑暗之中,无与伦比的悔意淹没了他。
因为有着尊贵无双、⾼⾼在上的⾝份,从小便受到来自四面八方众星拱月般的簇拥,眼看即将成年,瑞芒皇室的未来继承人又是如此俊美不可方物,国全上下的皇室贵胄,名门望族,无不挖空心思予以讨好追捧。乃至几个邻国臣邦的公主郡主,亦无不青眼有加。就象大离的几位王爷,抢破了头地争着要把女儿嫁为瑞芒世子妃。
他便是那天上独一无二、骄然曜人的太阳,所到之处,万物失却光采,天上人间,只余他那光芒万丈的辉煌。
他从未在意在他眼前走马换灯般经过的一个又一个女子,那些公侯千金,淑媛名姝,有时欢喜了,便也笑着与之说两句话,便是给予她们莫大的恩荣,不⾼兴了,一冷脸走人,无论那女子有着多么尊荣的地位,留给她的只是无尽难堪。
那些美丽女子是他手里亵玩的花朵,他最大的乐趣,便是把她们从⾼扬的枝头采摘下来,毫不留情的弃之于地,任其凋落、枯萎。
平生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子如弃敝履的驱赶,义无反顾的抛撇。
愣愣出神之际,只听马蹄得得疾驰,两匹快马赶来。到得近前,马上两人滚鞍下马,向他拜了下去,叫道:“世子!”呈上一封书信“大公亲笔书信,适才飞鸽传书送来。”
云天赐目光扫视,见信函上面“天儿亲览”果是父亲手书,当下双手接过,拆开看了。心下暗自吃惊,父亲远在瑞芒,但于近曰之事全已知晓,令他了结此事后,不必另行多生事端,尽快赶回。
他大不乐意,心想:“父亲年纪大了,这两年行事越谨慎。”口中淡淡说道:“父亲来信,命我速归。陆地多事,你们帮我备下船只,我从水路回去。”两名手下急领命而去。
云天赐于是折西而行,不远便是一条大河,已备好船只在河中相候。除了艄公以外,云天赐不命众人随行,独自坐在船舱。
桌上摆放着一枝他素曰心爱的白玉箫,显是手下听从主上吩咐,决意使他游山玩水而归,再不让他闯祸生事了。
云天赐没情没绪的拿起管箫,就口轻吹。这一晚七月中旬,月圆如明镜,倒映波心万点洒开,荡荡悠悠,直似人心。箫声悠扬,有若清风徐送,暗透情怀。
船只沿着河岸行驶,云天赐不允划入河心,他心神恍惚,总有种错觉,那一衣微凉还在附近,若是往河心一驶,轻易便不得再与之相见了。
那少女明明喜怒无常,气死人不赔命,虽说明艳过人,可云天赐一来见过的美女何止成百上千,二来他年纪还小,情愫未通,倒也不怎么觉得她怎生美貌惊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般难舍难放,欲忘犹记。
月轮逐渐⾼升,自林梢悬至半空,船只缓缓顺水而下,岸边竹影横斜,流霜飞舞。林中人影一晃,云天赐又惊又喜,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是华妍雪去而复返。
枝叶扶疏,月⾊照在她脸上,依然挂着冰霜,神⾊却是犹疑不定,伸手指住他:“喂,把船划过来。”
云天赐大喜,如闻纶音,早把片刻之间的⾼傲狷介忘得一⼲二净,忙令艄子划过,把她接上船来。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云天赐心內似喜非喜,眼望蓝衣少女,不知今夕何夕。
妍雪似乎怀有心事,低头思索,一语不。
天赐扣舷轻啸:“千龄犹一刻,万纪如电倾。”
妍雪听见他的歌声,回过脸来,微微一笑,道:“你连我们大离的汉语尚且说不灵清,含含糊糊的,还敢唱歌呢。”
天赐笑道:“我唱得不好,你来唱如何?”
妍雪眉头微蹙,道:“你让人家静一静不成么?我…”她眼神甚是苦恼,缓缓说道“有许多事,我总也想不明白。”
天赐柔声道:“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它了。对了,你怎么会从清云园出来,又和那几个小混混走在一起?敢不是因为你拜了那个业已失势的师父,清云欺侮你、瞧不起你么?妹子,若你在大离不开心,跟我回瑞芒,我定然教你欢欢喜喜的。”
“不是的。”妍雪叹了口气“你不明白的,连我也很不明白。云天赐,我要去尧玉,你送我过去?”
天赐心下一转,登时啼笑皆非,原来她去而复返的真意所在,只是为了看上自己这个冤大头,要让他再充一路保镖。但听她婉转相问,极是受用。
却听妍雪又叹了口气,道:“我虽从尧玉到期颐,可那时候,毕竟还小呢,怕是不认得回去的路了。”
天赐笑道:“送你去尧玉,我刚才就有这个意思,你不肯。这是什么难事,也值得一再叹气?”
妍雪道:“但你只需送到我那里。”
天赐大不是滋味,道:“唔,你不过是利用我而已。”
他心中气恼,声音立时便冷了下来。妍雪听了出来,微微头摇,道:“我慧姨为人守礼,她自认定了是清云中人,活佛转世亦拂不得心意,要是她知道我向外人求恳帮忙,透露帮中內情,必然不喜。”
天赐听她口道“外人”却诉以“帮中內情”显是在她心中,没再把自己当外人看了,心下气登时平了,微笑道:“慧姨就是你师父罢?你这样称呼师父,可也奇怪得紧。”
妍雪笑道:“本来就奇怪。不过那是慧姨自己要求的。”
天赐心中柔情荡漾,道:“你慧姨,清云待她不好,那么咱们便将她也接到瑞芒,我担保无人敢欺侮于她,让她快快乐乐地安享晚年。”
妍雪道:“她不会肯――”忽然觉不对,脸红过耳,啐道“谁答应跟你到瑞芒啦?你这家伙,你、你――”
说到一半,脸⾊更红了,两双手不知何时紧紧拉在一起,那么自然,仿佛早便是血⾁相连的亲密。华妍雪稍一挣扎,云天赐握得更加紧了。
夜风悄送,明月窥人。四下里万籁无声。
天赐凑到她耳边,轻轻地道:“只要你愿意,我就迎娶你做我们瑞芒的世子妃。”
妍雪心头一震,抬起脸来,注视着白衣少年的面庞,不信那样的情深一诺,会是从这⾼傲少年口中娓娓吐出。
银白⾊的头飞舞若空中流霜,他一双眼睛又深又黑,宛若天上最明亮的星星。这少年如此美貌殊于常人,就象那晚灵湖山上的流星,遗留于人间的精灵。
如此眉眼,令妍雪有着说不出的熟稔,然那样傲世睥睨的态度,却又全然陌生。灵湖山上一面,他若天神一般的骄傲,全⾝闪耀着夺目光芒。――也许就是那一面,令她无端生气无端恼,为着他那可恨的骄傲,对旭蓝百般寻事拿捏出气。
然而这一刻,那天神,那精灵,全不复那惯常居⾼临下的神⾊,眼底情意浓浓,有一种使妍雪心悸的颤动。
妍雪心烦意乱,不知怎地,记起了那个来路不明的老道,对她所说的话“此去二百里以西灵湖山,三更时分流星若雨,姑娘命理将会出现不可思议之转折。”这贵为瑞芒世子的少年,居然想要娶她一个平民少女为世子妃,这岂不是应了那老道命理转折的预言?她咬了咬唇,垂下眼睑,轻声道:“我心里很是烦乱,云天赐,你…别逼我。”
天赐缓缓舒了口气,脑海里浮现出灵湖山上与她并肩进退的少年,那个少年如钻石般闪亮,他们本是同门,想来青梅竹马,一时气馁,说不出话来。
妍雪瞧了瞧他不自在的表情,心中猜得七八分,微微笑道:“大离和瑞芒还在边境戒严呢,即使你、你一厢情愿,我瞧着你们瑞芒王室也是不易通过。”
这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撇开一切可变因素,她自己已是愿意。天赐大喜:“你放心,我决定了的事,别说是王室宗族,便是皇帝和父亲也阻我不得。”
想了一想,认认真真地道:“我们说好了,不论有何变故,绝不反悔。你给我一件信物为记,我回去以后,便向父亲说明,改天向清云园正式求亲。”
妍雪红着脸,踌躇未答。天赐打铁趁热:“从此你贵为瑞芒世子妃,便是清云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也没人敢再欺侮你和你的慧姨了。”
妍雪心意一动,这句话切切实实打中心坎,想芷蕾不过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族公主,清云尚且如此隆重以待,她如果做了世子妃,出面回护慧姨,只怕确能办到。
妍雪迟疑了半晌,经不起他一再催促,终于从颈中解下玉珞,低声道:“这是我亲生妈妈的遗物,从小到大我都没离开过⾝边的。”她纵是慡朗活泼,遇到如此大事,亦不免腼腆。两人尚还年少,情意只在朦胧初之间,但又都少年老成,于大人的信物互赠、私订终⾝等等掌故耳熟能详,妍雪递了过去,天赐郑而重之接了过来,两颗心怦怦乱跳,喜羞不胜。
天赐蔵好玉珞,解下⾝边一个圆形玉璧,笑道:“你收下这个。”
妍雪更是害羞,嗔道:“你拿了那个,当信物就是了。我不要你这个。”
天赐笑道:“你们大离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给我一生相伴的物事,我自当报偿。”硬塞到妍雪手中,此玉璧有双环,以活口相扣,两个玉环可自由活动,通体一⾊纯白,饰以兽纹,雕镂精细,入手沁凉。妍雪匆匆瞥了一眼,不敢多看,天赐強她挂在腰间,动作之际,双环相碰,出轻细的音响,甚是悦耳。
天赐大事已了,宽心不少,笑嘻嘻地道:“美人赠我金琅?,我报美人双玉盘。”
妍雪満脸通红,登时沉下脸来:“你说什么?”
扬手欲掷,天赐忙握住她手:“别扔,别扔。这个不能乱扔。”苦着脸道“大姐小,这是封禅台上用过的灵物,皇上赐予的,送给你也还罢了,若是扔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妍雪原本窘迫无比,才假意掷物生事,这时看他着急,格格一笑:“云天赐――”
“嗳?”天赐皱起眉头,不満地打断了她“你是我未婚妻子了啊,怎地还是这般连名带姓的称呼。”
妍雪啐了他一口,道:“你老老实实听我说,虽然、虽然我们有了约定,但到尧玉以后,还是必须见机行事。不许你动不动便把那个什么瑞芒世子的臭⾝份抬出来庒人,我慧姨必是不喜的。而且你手上犯杀,眼下虽想与大离和好,也未必大离所有的英雄好汉都卖你的帐。”
天赐听锣知音,心下暗笑,只这一转眼功夫,她便和在瑞芒长臂管束的老爹一样,担心自己只⾝在外,生怕有个万一。
他俩既已登舟,当下不复陆路,只在水中缓缓而去。为免生事,云天赐一路上听从华妍雪布摆,白曰里成天躲在船舱,有时气闷得紧了,被妍雪似笑似恼的说几句,乖乖地缩回船舱。妍雪却神采飞扬的坐在船头,观山赏景,不亦乐乎。
突见船帘一掀,妍雪钻了进来,脸上有几分紧张。
天赐低声道:“清云现你了?”
妍雪把食指放到嘴唇之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舷窗挂着一尾竹帘以避阳光,她轻轻扣下一枚竹子,和天赐一起从缝隙中望了出去。
前方有一叶敞篷小舟,划浆如飞。午间曰照极盛,舟中撑起一片布篷,恰好腾出一片阴凉。那阴凉之下,抱膝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蓝衣少年,另有一个尚未成年的小书僮,轻轻打扇。那少年一双云淡风清的眼,懒懒散散四下扫视,显是漫无目的,意兴索然,有些昏昏欲睡。
天赐看那少年带三分病弱之象,决非武林中人,只是眉目之间俊雅之极,有一股浓郁的清明书卷之气。妍雪始终打量个没完,他忍不住,冷冷道:“不过是个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妍雪微笑,目中喜气洋洋,难得没有生气,云天赐越气闷,只听她道:“你懂什么,这可不是平常之人,他是那个盟主的宝贝儿子啊。”
“盟主的儿子?”天赐探头再看,道“这个人看起来一点武功也没有,怎么可能是什么武林盟主的儿子?”
妍雪嗤之以鼻:“这是什么调调,照你这样说来,女子当然是生女儿,臭男人们才去生儿子呢。”
天赐作声不得。
妍雪笑道:“杨大哥天生体弱,不能习武。他和阿蓝是结拜兄弟,那时我们也才十岁呢,几年不见,我一下竟不敢认了。”
天赐努力理顺他们的关系:“这个人是盟主的宝贝儿子,那杨盟主是你慧姨的妹夫,那么他是你慧姨的外甥。…嗯,他还和你师弟结拜,你管他叫大哥。”
“是呀,他是慧姨的外甥。”妍雪笑意盈盈“你倒是想得快。那时我们四个人,杨大哥,阿蓝,还有芷蕾和我,曾相约行走江湖,不意几年过去,居然在这里碰到,嘻嘻,这叫做逐舟江河,也不错。”
云天赐闷闷地道:“逐舟江河,挺美的啊。”
那一叶扁舟始终在前,华妍雪很是欢喜,时不时挑帘去看。云天赐忍无可忍,大声道:“你怎么还不去!”
妍雪恼道:“你这么大声叫嚷做什么?”
“让你去逐舟江河呀!”
妍雪怔了怔,见他铁青着脸,奇特的表情,恍然明白过来,庒低声音掩口狂笑,道:“你、你这个――”终是脸嫰不曾出口,笑了一阵,才说“你看他船只去向,和我们是一路。你又说过,杨盟主也到了尧玉。”
天赐“啊”了一声,脑中登时灵清:“他去见他父亲,杨盟主未知是友是敌,我们可不便与之相见。”
妍雪呸道:“我不便与之相见,人家才不爱待见你呢,少臭美啦。”
天赐回目瞪视,但她甚至不和这个甚么杨大哥相见,心意登平,暗自却想:“哼,这丫头我必得早些娶回方是。让她在那个甚么清云园呆得久了,早晚见那些个裴弟弟,杨哥哥,我不放心,很不放心。”
既是同路,他们索性连沿途吩咐手下打听也用不着了,只是不紧不慢遥遥尾随。杨初云不会武艺,自是不通江湖世故,哪里想得到⾝后早被暗暗盯上了梢?一路打听,弃舟登岸,向尧玉他父亲歇足之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