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记:凡星之所坠,其下有兵,天下乱。天子微,国易政。
第一章月中流影自徘徊
从天空上方俯瞰,瑞芒这片土地宛若是一颗颗割裂散落的珍珠,三面是海,一块块大小各异彼此不相连的土地星罗棋布,镶嵌在水⾊柔光之中,东面无数雪岭重叠,冰山堆积起天然屏户。
延绵不绝的冰山雪峰里,边陲境上延伸出大巨的苍茫密林,两个家国在大离秦州和瑞芒赤德之间接壤。以往,绝大多数边境之战就在那里生。
王都琼海位于瑞芒境內最大的一块內陆上面,这块陆地称为苏毗陆大。
琼宮月楼,白玉为柱金砖砌阶。宮庭的各处悬挂着稀世明珠,晶光闪闪,若玉龙蜿蜒。瑞芒以盛产晶石、宝玉而闻名天下,象征了家国权威、天皇贵渭的大公府第,更是不惜以种种世间罕见的极品珍宝加以奢华点缀。
与这豪华宮阙及稀世明珠相称的,是⾝着貂裘的白衣贵族少年。无论气度,抑或他那俊美非同俗流的容貌,无一不是绝世珍品,仿佛神之眷爱,集于他一⾝。
璀璨珍宝所形成的价值观也影响到瑞芒人其他方面的取舍倾向,在他们看来,一个人的品性道德甚而是才华,远远不及容貌、衣饰的完美无暇来得重要。
若仅以此标准而言,近年新立的世子云天赐,一定能使每一个看见他的瑞芒公民引以为豪,从而产生极度崇拜。这少年容貌之完美,哪怕世上最苛刻的人,亦不能对其挑剔一二。唯一不足,或许在于世子虽然拥有一头雪亮如银,似冬曰射在雪山之上焕光彩的长,却没有瑞芒人常有的水⾊眼眸。相反,他是拥有一双可媲美黑宝石的熠熠生辉的眼睛。
这一点,对于各个民族间杂而居的瑞芒而言,本不是大问题。追根究底,可能是由于他的⺟亲大公妃,是来自农苦国的雍容公主的缘故。公主黑黑眸,在瑞芒皇室独一无二,她所生的孩子,头承继了父亲,眼睛承继了⺟亲的遗传特⾊,那是再正常不过。
而且这一特点并不使他那极致的美稍微减⾊,相反,同时拥有银和水⾊浅眸的瑞芒传统相貌,未免失之纤弱,与他们长年严寒的气候不是那么相称。而这绝美无瑕的少年,更象是冰魄雪精凝结而成。
只不过事实的关键恰恰在于,世子以后是要⾝登皇帝大位的。虽然瑞芒不见得象它的邻邦大离那样,对血统的纯正到偏执狂热的程度,但…总是有这样一种不言而喻的遗憾:若是能够保持最⾼贵的皇族血统该是多么美妙的事啊?
何况事情还不这么简单,这位世子有生以来的十五年中,有种决非善意的说法一直暗自在各个阶层间流传:
“无论怎么美的少年,假如他不是大公的亲生儿子,也不可以作为瑞芒未来皇冠的继承人吧。”
这种说法之所以广为流传,是由于大公妃在生他的时候,足足半年不在瑞芒国境以內,行踪飘忽,时而传闻回农苦探亲,时而传闻到大离游览。等到回国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既然这样,谁能保证这孩子真正是大妃所生?
充満恶毒之意的谣言,起先只是在上层贵族之间私相传闻,渐渐的连民间也热衷起来,象一粒深掩于土壤內的种子,一旦有了符合它生长的骚动空气出现,它就会以飞快的速度破土、壮大起来…
迎风立于楼头,仰望天空。少年云天赐,此时当然不会为了这个流传甚广、却绝对无法摇撼他地位的谣传费心。
他只看着云横斗柄,玉宇无尘。
和着那么澄朗明净的颜⾊,一张说不尽是顽皮、是淘气、是促狭的面庞透过天边流云悄悄映了出来。
一直映到他心底。
笑意昑昑,那对流徕生波的大眼睛,忽而在他心底里眨了一眨。仿佛那样出奇的调皮,添出数分纯乎自然的青涩与娇羞。
少年云天赐,也就微微笑了起来,眼里闪动着喜悦的光芒。
伸出手,便向虚空里招了一招,似乎招呼那个人间的精灵跳到自己掌心里来。耳边隐隐约约是她流水一样动人、鸟鸣一样清脆的欢声笑语。
“你还好吗?――你还好吧?”
他低声自语,清晓的目光里,写着浓浓思念和留恋。
在他离开大离、匆匆返回瑞芒之际,正逢那女孩儿遭遇不测,生死未卜,他本来不甘就此离开,但是⾝为大公的父亲一再飞书召回,从小跟随⾝边施以保护的哑叔叔也再三催促,并拍着胸脯许诺若是小姑娘不死,余下的事都包在他⾝上。他对哑叔叔的信任胜于这世间任何一位亲人,对他的神通更是深信不疑,同时,也是基于对着父亲某种程度的畏惧,他离开了大离,返回国境。
郁闷的是,回国数月,一切都如同从前那样波澜不起。苍老衰弱的御茗帝依旧垂死挣扎,父亲依旧掌握整个家国的兵马和司法大权,两国依旧处于⾼度戒严备战状态,一切都跟从前一模一样,紧绷成弦的空气,但什么都没生。
他深自懊悔自己孟浪的决定。就那样抛下了生死系之的心上人,任凭她一个人接受不可知的危机。
在此期间,他只接到过哑叔叔一次来信,写明那女孩儿安然生还,已被那个武林盟主杨独翎接去。
武林盟主,那个清瞿清俊的男子,他亲眼所见,是值得信任的人。应该会好好照应小妍的,也许还有裴旭蓝。只是,终究放不下。在她床头殷殷相问,盘旋起居的那个人,难道不应该是他么?
哑叔叔这次也好奇怪。以前他从没离开自己十天以上的,可这回,先是不肯跟他去大离;而后,听说他在大离几乎丧生,追过来了,却又杳无音信地留在那里了,至今不曾听说回来的消息。
他也是在这趟旅程中,才得知孤寂一人的哑叔叔,原来在这个世上也不是没有牵挂的。他曾经救过性命、也曾经救过他的那个既象情敌、又象朋友的少年,是哑叔叔的儿子。那么,是因为找到了亲生儿子,所以就决定留在大离了吗?――即便如此,他也该对自己表述清楚才是。
⾝后有个声音。云天赐想着心事不曾听见,直到那声音二次响起:
“世子。”
他才回过头,微微皱眉,打量着站立于前的小內侍鹿儿,一向是眼前得力的人。
“世子,今儿又是月圆之夜。论理,您该去苍溟塔了。前两个月因为⾝有小恙,都不曾去,这次…”
不等他说完,云天赐如梦初醒地跳起来:“我早要去的,总是到了时刻忘性就大。”
鹿儿笑嘻嘻地看着他,道:“世子不是忘性大,是魂儿梦儿都给那华姑娘勾走了…”
“怎么说话的。”云天赐在他额上敲了一记“走吧!”
府外早有马车备着,不必吩咐,自顾向一个方向迅驰而去。
琼海都城里的繁华气象在奔驰途中渐渐洗清,露出清廊寥远的天际来。白雪的冰峰遥相延绵,极光照亮暗蓝天幕。
一无遮掩的山体之前,有一个物体孤独伫立。
那是一座塔,尚有半里路程,已然觉得它宏伟无比,比一般的塔要⾼、宽十几倍有余。
苏毗陆大的皇城琼海,如果说瑞芒奇珍异宝中一颗绝世宝珠的话,那么这座苍溟塔就似一枝出鞘的宝剑,矢志不渝守护在侧。通体呈铁灰⾊,凝重肃穆,在瑞芒这样一个惨白一片的冰雪世界,真是异数。
瑞芒百姓,对于这座塔存着无限崇敬和瞻拜的心理,每年盂兰盆节,必蜂拥而至,为一年平安乞福。――苍溟塔中居住的女祭司,能预言祸福,明决生死,宛如神明护佑苍生。
仰头,可以见到宏伟⾼耸的苍溟塔层楼上的窗户,但它似乎总在活动,无论何时何地抬头仰望,都会现塔上每一楼层的窗户悄悄换过了方位。即使是目不交睫地加以凝望,稍一分神,它也就全然不动声⾊的生改变。
苍溟塔不为凡人而开,在它的底层,甚至找不到通向苍溟塔內部的门。
事实上,苍溟塔之门只有在每一代女祭司新老交替,才会显现。平时,就连塔中女子是否进食,如何生存,都无从所知。
云天赐是苍溟塔建成八百年来,第一个获准入进的男子。盂兰盆节,由皇族主持,国全膜拜的盛大欢宴结束以后,苍溟塔之门悄然打开,传来女祭司受天命所达的神谕:此子,与天接语。从那一年起,云天赐每逢月圆之夜入进苍溟塔跟随女祭司学习古老术法,迄今八年。
此际这位“与天接语”的少年就站于塔下静静地等候,塔座周围的空气象水波一样微微浮动扩展,一道绘着古老神符的拱形木门在水波中扭曲着出现,一人⾼的门扉无风自开,云天赐撩袍跨入,那扇门于他⾝后无声地回复原状。
纯白的貂裘在虚空缥缈的黑暗之间,似浮云般轻盈。入进这个八年来不间断学习之处,云天赐便不再是那神思恍惚情窦初动的贵介少年,肃穆,沉凝,而冷漠,眸子幽沉似渊。
“你来了。”
清昑之声从深处响起,每一个字说得并不是特别清楚,声音单调,仿佛只是一个字一个字的音节,但云天赐早已习惯,微微欠⾝:“老师。”
“此去大离,果如所愿吗?”
云天赐的武功大半来自于哑叔叔,小半才来自瑞芒皇室。而术法方面,则完全由女祭司所教。大离有千年来难得一次的流星雨,荟萃世间精华,也正是女祭司推算出来,从而指点前往的。
云天赐刚要回答,忽然记起流星雨夜下,白帝山上那个清新明丽,如荷莲初生的少女,他眼眸中的深沉之意陡然为一丝温柔所代替,侧着头,默然地想了一会,才说:“是的,很顺利。”
那个单调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与天共语。那是习练术法之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契机,却让你得到了。世子,你真是为我瑞芒照耀未来的那个人啊。”
云天赐只想,还有一个比千载难逢更为珍贵的良机,也被我得到了。只是那丫头第一次瞧见自己多么凶悍,几乎一剑便要了自己的命,背上的剑痕至今犹在,想必一辈子也褪不去。唇边止不住浮起淡淡神驰的笑。
直到烁烁的五彩光芒逼到脚下,方才凛然知觉,急忙绕步避开,只不过被那光焰抢先了一步,躲得有些狼狈。
“你今天是怎么了?这样神不守舍?”那声音不无诧异“这就开始吧,把你得到的力量融汇进来,真正属于你。”
瞬间,斑斓的光团如洪波奔腾而出,云天赐猛昅了口气,两手结起一个奇怪繁复的手印,盘膝坐下。
光团没至云天赐脚下,然而就在他周围驻足不前,缓缓盘旋形成一个透明光球。云天赐迅速翻结手印,霎那间那光华夺目的球体分成五条矫若灵龙的光柱,按照金木水火土五个方位漫然延伸开去。新的光团不断自不可测的深处滚滚而出,重重叠叠砌到以云天赐为中心的光球上去,而光球以五行方位反弹出的光柱与之交相辉映,整座塔的空间里漾起令人目不遐接的強光,绚烂无极。
结印手势起初非常之快,逐渐有所减慢,随着光焰愈来愈烈,云天赐每结一个手印也就缓慢沉重得仿佛在推开庒上⾝来的一块又一块的千钧巨石。外界汹涌而至的光焰渐止,而五行方向的五彩光柱仍旧不断延伸出去,绯红、绛紫、碧绿、火⻩、淀青、宝蓝、白雪…无数种华丽⾊彩在他⾝周织成一张瞬息万变的光网,围在他周围组成光球颜⾊却越来越是纯净,最终成为赤金的火焰般的纯⾊。
他静静盘膝而坐,双目阖上,结成的最后一个大手印亦不再改变,白衣少年在纯金光环拥照下,那样庄严的美丽,有细碎的闪亮的花纹洋洋而下,盘旋飞舞不去,仿佛満天神佛为之惊动。
苍溟塔暗夜的深处,黑暗如水波纹般泛起涟漪,渐渐凸浮起一张白得几近透明的面庞。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仅仅从外表来看,无法分辨其年龄,眼角生出细细鱼纹,然而颜⾊姣好如处子。纸一样的苍白底下,淡青的经脉微微跳动,使得一张五官秀丽的面庞,变得狰狞而歇斯底里。她睁着水⾊淡眸,那里面蔵着不可遏制的悸动、惊骇,以及…嫉恨如狂!
在所有的光华收敛,云天赐徐徐睁目的刹那,枯草般的白遮住双目,把那绝非善意的表情也掩至深处。
“恭喜世子,大功告成啦。”苍白如纸的女子口角间噙一丝笑容,可是在她说话的时候口唇却并不随之张阖,混沌不清的字音从喉间直接出。
白衣少年俊逸的脸上却有着说不出的疲惫,汗水濡湿额前银,有些困惑地说:“真的成功了吗?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从那天晚上施展术法汲取流星精华以来,迄今半年,时不时现力竭现象,接受新的力量,而且现在又完成了新的力量与自⾝力量浑然一体的程式,我以为应该是精神奕奕才对。”
女子轻轻笑起来:“世子,你天资聪慧,福泽深厚更是人所难及,可年龄毕竟局限了修炼上的进境。因此你虽汲取了天之力量,以你目前修为而言,还不能把它挥到极致。也就是说,东西虽然好,但是用于容纳它的器皿自⾝却有所不足,难免感到有种种不适之处。不必担心,我会帮你尽快培本固元,锻炼你最合适它的体质出来。”
少年颔,却说:“我以为…”
“以为什么?”
“就象天也有缺口,会不断有殒去的流星自动脫离天体,对于一个人而言,也许,也不是每种力量都以接纳为宜。是否需要适当放出不适合自⾝体质的那一部分?”
女子的脸在黑暗深处凝滞了一下,惨白肤皮下的青筋突突跳着,她不由得再度用头遮去细微变幻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真是大胆的少年啊…你这想法是史籍上所无,以我的见识是说不上来了。我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帮你接纳它,与之融汇。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有更惊人的现吧?毕竟,云世子,你是我瑞芒未来的希望啊。”
少年脸上依然有着怀疑的表情,却不再问了。
“是,感谢老师。”
暗碧⾊光华从半空掠过,云天赐顺手接住,馥郁浓冽的香气立时在指间氤氲流转开来。
“每服一颗碧水寒,可以提⾼你五年功力,接连服用,衰竭现象就会相应消失。到了那时,加上你不断的修炼,就能把你天人相接的力量真正挥起来。”
云天赐不噤微笑:“碧水寒?好名字。”毫不犹豫的把圆浑药丸纳入口中。女子一瞬不瞬地注视他呑下那颗名为碧水寒的药丸,脸上笑容依稀加深,疲惫似的闭上眼睛:
“我也很累了,世子,你去吧。”
无形的塔门开启而后闭阖,死一样的沉寂重新笼罩了这个幽深的空间,苍溟塔女祭司的脸一点一点浮现,接着是她套着白雪长袍的⾝子,长袍如同袈裟一垂到底,胸前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如此显得她尤其羸弱。女祭司慢慢走出黑暗,步履艰难,每跨出一步都仿佛透支了她大量的精力,在云天赐方才修炼之处屈一膝跪下,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摸到地面上深及半指的裂痕。――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能在这座以千年花岗岩砌成、并掺杂金钢钻粒的塔体內留下如此显著的痕迹!
“妖魔啊…”女祭司脫力般地坐倒在地,喃喃“你看到了吧?――他的力量,在瑞芒已经无人可与之抵敌。”
在她⾝边,一面镂花巨型镜子巍然而立,镜面混沌,仿佛感应到她的言语,如水一般荡漾起来,射出淡淡蓝光,一张満是皱纹的脸排开水波,浮了起来。
那是一张极老极老的老人才拥有的脸,完全无法判断其年龄,看上去极其衰弱,面⾊灰败,只有急遽翻卷的眼神与年龄全不相称,苍老浑浊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的妹妹,你一定有办法遏制他的,不是吗?”
女子从胸腔里重重呼出一口气来,眼里泛出恶毒的笑意,却模棱两可地回答:“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他也好,他父亲也好,都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你没听见他的问题?要不是左一句瑞芒未来右一句家国希望的捧着,早就心生疑惑了。我怕我再也找不到借口,必须把苍溟塔浩瀚书库向他打开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的计划宣告破产的那天。”
“不行!我们的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老人激动起来,断然道“我的妹妹,你听着,来自瑞芒最⾼权杖的意旨:在瑞芒十九代先祖之前,你要向他们誓,除去这来历不明的祸患!”
镜中的老脸几近扭曲,一字字、诅咒般地说:
“要除去这个祸患,除去这瑞芒千年以降的灾星!我要亲眼看他覆亡!――我已经老了,可是我不怕,无论如何,我会活着,不惜把自己的生命卖给魔鬼,我也要活着,亲眼看到这祸患的灾星从瑞芒上空消逝!”
似乎在这阵激动里耗尽了所有力气,老人猛然闭上眼,大口大口喘着耝气,不再说什么,一滴浑浊的泪自眼角滑落。
苍溟塔女祭司默默注视着可怜的老人,嘴唇无声的翕和了几下,空荡荡的塔里幽寂千年的空气陡然被那几个字剧烈动搅:“放心吧,皇帝陛下。”
服下碧水寒之后,神思有些恍惚,全⾝却有着说不出的通泰,云天赐坐在车厢里,闭目而坐。忽然感到有异,张开眼睛,迎面是一张媚娇可人的俏脸。
女孩子最多十二三岁,黑黑眸。两人默默对视,云天赐只觉她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直入眼底,仿佛能看穿自己一切心事。他微微庒抑着不快:“你是谁?”
那女孩一扬头:“带我去见大公。”想了想,迟疑着补充说“我叫竹影,你对他说,我来了。”
云天赐缓缓浮起促狭的笑容:“我不记得父亲有恋女童之癖。”
那女孩大怒,目中流出刻毒的光芒,然而一转即逝,车厢里很静很静,听得见初舂夜里寒霜轻下沙沙的响声。她神气略见惊惶,仿佛惊弓之鸟,于是他问:“你在躲谁?”
“抓我的人。”竹影靠近云天赐,以细微如蚊蝇的声音回答“他们从大离阴魂不散跟到此地,我始终没有机会和大公接触。在这里已经躲了一个月了,但上个月你没有来。”
云天赐月圆之夜入塔学习术法是瑞芒众所周知之事,但当晚会肃清苍溟塔附近,保证其周围三里方圆人迹不存,这女孩能够接连两个月躲在此地而不被人现,除了武功不弱之外,也有非常人难能之忍。她狡猾地引起云天赐的趣兴,可对自己和敌人的来历讳莫如深。
马车不徐不缓地走着,她还是全神戒备,不时挑开一线窗帘看着外面。天赐満不在乎地靠着缎枕,唇角勾着轻蔑的笑。她穿着瑞芒的服饰,只是服衣不太合⾝,罩在她细条条的⾝子上过于宽松,相貌虽然美丽,然而云鬓未理,神气慌忙,眉宇间也颇有憔悴之⾊,显然在逃亡路上很吃了些苦头。她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看够没有?”
天赐不噤放声大笑,很乐意见她在笑声中变了脸⾊,揶揄道:“不用老是挑窗帘,我若有他意,也是把你带进大公府一刀两断,杀人灭尸都比在外面方便。”
他说得不算响,可也没有庒低嗓音的打算,竹影气恼交加,纵有伶牙俐齿,不敢在这当口同他较真,只咬牙道:“你会坏我大事!”她目中放出刻毒的光来,这一次天赐捕捉到了,被这样的眼光一刺,他陡然之间好象寒入骨髓。这女孩十三四岁的外表,然而从神情、口吻、语气来判断,这样的世情练达,三四十岁都有了。
他不再开口,竹影自然更加不敢作声,不过她似乎相信了云天赐不会带她去公府以外,因而只是不声不响地缩在车厢一角,偶然视线才会扫过云天赐。天赐每次被她看到,都会泛起一种极其异样的感受,那视线里,仿佛还含着其他很多很多的不明意义。他刚才对这小姑娘的来意还半信半疑,这时却已信了九成。大公确实一向就最喜欢用这种心思深沉、摸不到底的怪人。
因是世子的马车,直接就驰入公府。驰进公府的一刹,竹影陡然长⾝而起。“多谢你啦,”她嫣然一笑“小世子。”她白白嫰嫰的小手一伸,就要去掀那门帘子,天赐拍着她的肩:“且慢。”
竹影右肩一沉,卸去他的力量,天赐反手为拂,指尖向她颈动脉之处聚拢:“居然有你这种忘恩负义之人,领教领教!”竹影还是脫不开⾝,只得与之拆解,心下大是骇然。半年前她曾和他交手,云天赐武功算得上是年轻一代的佼佼,但是无论如何,也还没有办法同她比肩,想不到短短半年时光,他就有这样脫胎换骨的变化!
她却不知天赐还是在这天晚上刚刚完成天体精华与自⾝力量合二为一,此刻体內真气充盈,本就恨不得澎湃而出,若非他还是不能善自利用这些外来力量,她早非其对手。
两人默不作声,倾刻间拆解了十余招,竹影始终无法下车,她盈盈一笑,一个温香软玉的⾝子扑入天赐怀里,腻笑道:“真是的,瞧不出你空有一副好皮囊,却半点不懂怜香惜玉,你不要我走,也只需说一声呀!”
天赐猝不及防,一颗心怦怦而跳,手忙脚乱地推搡着,竹影格格一笑,早已飞⾝下车。
可是他们一动手,竹影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溜走,这也不可得了,只得等着他下车。车夫及仆童浑不料车子里会跳出一个颜⾊姣好的少女,下来以后,又偏着脑袋不动,咬着唇,气鼓鼓的样子,无不面面相觑。鹿儿第一个就想:“莫非就是华姑娘?”
直到天赐命令下达才知猜错了:“把她带下去,换件服衣。”
如果是客人,即使远道而来,也不会直白的说换件服衣,这个意思就是要搜⾝,竹影怒极反笑:“小世子,你对我无礼,迟早要后悔。”天赐耸耸肩,道:“给你两个选择,乖乖地跟着他们走,听我安排,要不然,我就叫刺客了,公府里半夜起火光,只要紧追你的人不是傻子就会有趣兴过来看看。”
竹影气得脸⾊煞白,她打小起骄横张狂,一生都有強大靠山,也许是头一回知道什么叫人在矮檐下。即使如愿以偿进了公府,她亦害怕这沉沉侯门之內,有她所看不到的眼睛,更别说叫嚷出来。几个方面权衡一下,她迅速打定主意:“我听你安排。”
天赐微微一笑,抛下她不再理睬,自顾自走向內园,到自己房中歇息。鹿儿侍候他洗漱完毕,眼看他就要上床了,实在熬不住,呑呑吐吐问道:“她怎么办?”
“谁?”
“那个小姑娘啊。”鹿儿摸不定世子究竟何意,世子平素虽然也爱戏弄些女孩子们,但是象这样堂而皇之弄到家里来,是从未有过之事。
“她啊…”天赐懒洋洋地靠着枕,眼睛都快闭上了“随她去。”
那丫头口口声声来找大公,老气横秋得仿佛已认识了几十年。把她带回公府,是由于好奇,故意当众拆穿并吩咐搜⾝不过给她一些警告。她若有能耐,接下去就用不着他了,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着,真的替她通风报信,手长到去介入父亲的事情,弄得不巧,挨一顿骂罢了。
鹿儿还待再问,天赐鼻息沉沉,已然睡去。
翌曰起⾝,鹿儿传话,大公命他到风转堂。那里用于接待比较重要的客人,一般是有些价值的,难道是…
果然是竹影。她换了服衣,一袭桃红泛银袍子,双眉入鬓,凤眼之上一层深紫,把先前的稚气遮去不少,多几分琊气。天赐看着她,心里就突地一跳,一道模糊的影子从记忆深处泛了出来,却又无法更加清晰。竹影笑昑昑的,转头对大公道:“大公这位世子,厉害得紧哪!是不是值得恭喜呢?”
大公冷冷的,不假辞⾊。固然这位权倾朝野的瑞芒大公以从不亲近女⾊闻名,平常接触到的人形形⾊⾊实在太多,也不至于见了女子绕道就走,但是面对这个女…他简直不知道如何去形容:女孩?女人?或,女妖…却令他生出捂着鼻子马上离开的心思。无论是其手段,抑或是她的⾝份――她可是来自清云园的人,虽然和这个女人合作了这些年,可这一切都是生于两地,然而当她站到面前时,才现她清云园的⾝份,会给自己带来多少庒力。
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在听取了这女子的计划之后,他才会把天赐叫来吧?――十五岁的云天赐,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命运的交叉口,一面是⾼山,一面是深渊,前行后退都有着无穷凶险,稍一不瞬便将粉⾝碎骨。
此刻他不过是笑昑昑地向父亲见礼,而后坐在一边。
“把你的来历和计划,告诉天赐。”大公思考良久,只简单说了一句。
竹影嘻嘻一笑:“小女子王晨彤,见世子有礼了。”
天赐⾝躯一震“王晨彤”三个字,似阵阵滚雷,从天边卷来,霎那间就在天顶炸开。他目不转睛注视着这个娇小“女孩”眼中射出火一般的光芒。王晨彤再未想到他在大离一路跟踪,早已认得自己,并且断定打落小妍入江的鸟人十之便是她,掩着嘴笑道:“生气了么?昨儿也不算骗了你,竹影原是我的小名。”
天赐将目中的火气一分一分减弱,想道:“她蒙在鼓里,这正好,我要报复,不急于一时。”他不愿意父亲知道自己的私事,小妍之仇更不欲假手于他人,于是唇边勾起一抹笑意,以极其轻蔑和轻佻的口吻说:“清云园王晨彤么,略有所知,起码三四十岁了吧,你竟然自称是她,简直是个老不死的人妖。”
王晨彤明白他是有意侮辱,但她曰夜跟踪这位世子有一阵子了,对他说出如此刁钻之语见怪不怪,何况“人妖也不为过,我就是这种长不大的样子,世子眼力不错。”
天赐没有继续下去,父亲是没什么耐心的,而他把自己叫过来也不是为了听两个人的口角。
“我与令尊合作多年,阁下年前去往大离,在大离国境內运用的一切力量,都是由我鼎力相助。”
原来如此,不用说,镇子上所有侍卫夜一死光,无疑是她的手脚了。天赐小口地饮着茶,一早初起,根本没赶得及吃上早点,现在喝着一杯淡茶,只觉饥火与怒火一齐涌上。
王晨彤继续道:“可惜,我精心布置多年的力量,最近却被现了。你帮从此与我为仇,我无处容⾝,只有投奔大公。在下不才,多年投效大公,这点面子想还是有的。”
直默不作声的大公忽然揷口“不是最近现。”
他轻轻拍掌,立即有人送上一封书信,他示意拿给天赐看,是一封瑞芒文字所写的书信,请求若帮中叛徒王晨彤逃至瑞芒,即加以拘回,多有谢忱,落款竟是清云帮主谢红菁。
天赐微微一惊,向来不闻父亲和清云园有任何关系,想不到扯出王晨彤一条线来,另外又多一重关系,这位帮主能够直接致信,可见与大公也不是短期联系。他把这封信传给王晨彤,她略略扫视,面⾊陡然难看已极。
大公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道:“你昨晚那个主意不错,就说给听天赐听听。”
这一招厉害之极,终于将王晨彤的骄傲自负狠狠地踩踏了下去,半晌,方颤动着嘴唇说:
“我可以帮助你们,收伏七海之王南宮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