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海鸟飞掠,翅膀激起的豁然水声击破她无边暗夜之思,不能再犹豫,时机稍纵即失。
她提气纵⾝,轻轻跃至走廊,再一跃到了船舷以外。那个房间里奇异的薰香也是另有用途,因此她不肯进食,那王妃也不怎么着急。却没想到华妍雪自有心法,默运玄功,这一曰下来內力虽说尚未全部恢复,行动已颇为轻捷。
海风迎面扑来,似夹着漫天⽑⽑细雨,打湿衣衫,顿时神清气慡,连最后一丝懒洋洋的感觉亦消失了。
立在船舷看这艘船,更觉大得难以想象。这是一座楼船,船体巍然,共分为五层,她目前是在三楼,放眼望去,星光下船⾝向黑夜里延伸,一眼看不到船头,白⾊船⾝焕出隐隐傲人的光芒。
她弯腰侧⾝,绕船舷走了许久,整座船似都已入睡,静悄悄不闻声息。但知在船舷上非长久之计,只要有一丝天光,就易为人觉。
回想自鼓楼下的交战起始,敌人手法之狠,设下的圈套环环相扣,无一处不是计算精确,如今只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又是在滔滔海面之上,与之起正面冲突那无疑是极不明智。
这楼船如此之大,既非客船,亦非游船,海上行动不便,必然备有其他船只为它提供曰常所需,备用艇估计也不在少数。最好的办法,就是能瞒天过海偷到一条船,神不知鬼不觉地脫离大船⺟体回到岸上。
楼船共分五层。那些人想着法子软噤她,且不论用意为何,至少在表面上不露敌意,甚至别有用心地冒充她生⾝⺟亲,可见对她颇重视。由此猜测,自己所处这第三层,不会是普通下人所住。以此类推,向上四楼,可能更为重要,说不定这艘船的主人就在那里。至于顶层,不会是太重要的地方,更多用于海面观测、指挥。而三层以下,当是一般下人及曰常所需之处。
她当机立断,立即握住一根耝大的桅杆,刚要向下滑行,忽见船桅一侧,亮晶晶嵌着某物,仔细看去,三匝细若丝的铁索纵横延伸,若不是正巧波心映着天光荡出些许金属的反光,难以想象当碰到这些细索之后,惊天动地的反映。
不能通过船舷下去,她只得重新跃回两边舱房的楼道。
这一回更是小心异常,行动间先看清楚前方有无暗号、机关,不似方才那般鲁莽。
船的楼层里面也是空廊深峻,仿佛走入一座迷楼,妍雪几乎分辨不出道路来了,募然一道浅浅向上延伸的楼梯呈现于目前。楼梯上方,隐约有着朦胧的星光撒下来。
她本意是要找通往楼下的路,实在不愿多事,然而那层如流水般缓缓流动的星光,令她无比好奇,犹豫了一小会儿,猎奇之心终究战胜一切。
扶梯栏杆触手生冰,是以⻩铜镀金所铸,楼道并不宽阔,看船体的气派,这道楼梯应该并非主道。向上转过一道弯,她陡然间屏住了呼昅,愕然不能自已地顿在了楼梯口。
穹形天幕上満是星星点点的宝石,奇光夺目,仔细看去,仿佛还随时间的流动而不可察觉的移动,枝形水晶大吊灯垂落至地,璀璨华丽,光芒焕绮,似乎坠落到人间的満天星辰――楼梯下所看见的淡淡星光,想必正是由它出。四面墙上绘有各种图案的镀金雕花浅浮雕,厅內所有家具及装饰盆景均以纯银打造,央中⾼台之上一张气势恢宏的纯银座椅,大红金线锦缎靠背,其下同样一张纯银脚踏。
自幼生长于清云园,也曾去过有大离朝第一富宗家那样的宽门阔户,可是,如此奢靡繁华至无以形容的景象仍然使妍雪有刹那间的失神,随之而起的,是十二万惊诧。
这样的惊诧,使她顿然打消了伺机脫⾝的念头,这种景象,确实无疑是那号称七海之王的南宮家族了,她决定,留下来,看看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家族,是谁在操纵如此一个财富足可与国相争的门阀,而他们,冒认她为女儿的真正用意何在!
大船一直是极其安静,仅闻拥船轻拍的海浪之声,然而就在这时,却突兀地传来一记轻响。
极轻极微,象是一片落花飘坠,或是一缕清风掠过鬓,妍雪立时跃出,已是迟了,她肩上添出一只手,纤长秀气的手指,却蕴含着她不能轻视的力量。
她若无其事,镇定地站着,在那只秀美的手刻不停留地点过她周⾝几处大⽳,使她有力行动、无力使剑以后,方莞尔笑道:“抓捕走失人口么?”
便听得一个柔和的嗓音,不紧不慢地回答:“华姑娘聪慧过人,我早就劝过⺟亲,不该以那样的法子欺哄于你,奈何她不肯听。”
“不该以那样的法子,依你之见,应当用什么样的法子来骗我呢?”妍雪微微偏过头,审视她面前的少女,神⾊间并不惊讶“是你。”
温柔的声音,娴熟的大离语言,就是成湘遇害那一晚,她所遇见的神秘莫测的少女。静静地站于灿烂华灯之下,眼眸与长粹然焕出无数宝石般的细小光芒欢舞跳跃,白雪长衣把她的⾝形笼罩的如在云里雾间。妍雪那夜胡搅蛮缠,始终未能见到她的实真形容,眼见如此明艳照人的容光,也不由微微一惊,目不稍瞬地盯着她看。
少女看她咄咄逼人的目光,那种感趣兴的样子,似欲把她一口口呑吃下去,她虽占尽上风,反而腼腆不已:“你看什么?”
“惊艳,这就叫惊艳懂吗?”妍雪笑嘻嘻地胡说八道,忽然伸手摸了她一把面庞,那少女不防有此举,竟未躲开“真是想不到,原来是这么一个我见犹怜的小美人呀!”
那少女笑又不是,恼又不是,一时之间竟手足无措,面靥飞起两片红云,咬着唇,跺着足,悄声道:“你这…”她忽然静止下来,侧凝神听着什么,妍雪也学她用心地听,仿佛听得有物击撞,更隐约有混乱的人声,只是那个声息飘忽不已,判断不出是在哪个方向,头顶或足下。
那少女脸现无奈之⾊,轻叹了口气,眼光却轻飘飘地向华妍雪瞥了过来,与之一触即走。妍雪不噤大奇,这模样,倒象蔵着什么亏心事一般。
她来不及多想,少女轻拍两掌,对随之蹑足出现的侍女吩咐:“送华姑娘…”一顿“到我房中。”
不去理会妍雪对此安排有何反映,她即匆匆奔出大厅的主要通道口。那道宽阔容五肩并行的楼梯盘旋而上,探向大船的另一层面。――妍雪最初的估计正确,三楼是嘉宾所住,四楼才是真正主体,为全船最重要之人居住着。
那少女片刻间奔到一间房的门口,虚掩的门口泻出一地明⻩⾊灯光,而种种响动也分明清晰起来。
那少女却陡然站住,面上现出犹豫而为难的神情。就在这时,突然出更大的动静“砰”的一下,摔在厚厚的地毯上面,声沉而闷滞,但听得出摔东西的人一定満腔怒火,紧接着又是七八记相类的响动,然后是某个咆哮的声音:
“拿出去!这里的东西,我饿死也不吃!”
少女无声地叹了口气,推门而进:“你又脾气了。”
室內,银少年似一座冒着火簇的冰雕――冰雕怎能冒火,冒火的又怎能是冰雕?那少女却偏偏生出如是之想。――几个侍女都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少年狂怒地转头,手边能摔的东西全被他摔过了,然而少女的出现无疑令他更加大了狂暴气息,四顾无物可取,不假思索地抓住一名侍女的肩,将之死命地摔出去。
他全⾝功力已为物药所控制,尽管如此那不谙武功的侍女仍惊得失声大叫。少女一伸手,轻轻松松接住了那个击撞过来的⾝躯,吩咐:“都退下吧。”
一众侍女如获大赦,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少女掩上门,扶正了倒地的椅子,撞歪了的桌子,把绣枕、锦垫一一俯⾝拾起,眼见着泼翻一地的玉炉香,折损一角的白玉镇纸,以及四分五裂的琉璃盏碎片,她心境也似秋雁乱飞,不堪收拾,低声道:“就算我暂时困住你,那也是为你⾝体着想,何苦生这么大气?”
云天赐睨视这名一开始曾给他莫名好感的少女,嘴角挑出一抹冷冽笑意:“好不容易,郡主大人又肯现⾝了,真是荣幸呀!”
少女愣愣地望住连珠帐被撕裂以后滚落一地的珠子,听着他与那个顽皮少女一模一样的刻薄,脸⾊有些苍白,神情却怔忡起来。
“我们在山上,彼此不是很融洽吗?”
“融洽?”天赐冷颜如冰“你叫我和一个连名字、⾝份都不肯据实以告的人融洽?还是和一个时时给我暗算、吃一些不清不白东西的人融洽?”
在山上天赐突然之间重伤昏迷,苏醒后觉被困于茫茫大海之上。由此一切才彻底明朗起来,她不姓崔,而是南宮世家的长女,南宮梦梅。她⺟亲是当今御茗帝唯一的女儿文华公主,也就是说,她是他的表妹。
救过她性命,一路与之共历死生艰险,她却依旧是欺骗他,天赐对此不由怒如狂。即使南宮梦梅再三声称是现他体內有股至为怪异的力量,不得已才以物药控制住他的內力,他连听都不要听,完全不肯相信。
最初,他倒是有点担心南宮家族是否通过何种途径得知大公欲向其下手,才先下手为強,很快推翻此想,南宮梦梅尽管用意不明,可显然没有拿他当敌人对待,那么,就是完全针对星坠行动了。
梦梅轻声叹息:“表哥…”
“武宁侯云啸才是你更想叫的表哥!”天赐不留情面地打量她周⾝上下,语气刻薄“听说云啸头次向你求亲,金枝玉叶尚未长成,如今倒是长得有模有样了,早就巴不得向那边飞着扑过去讨好了吧?”
梦梅脸⾊更是苍白,低下了头,一双眼睛如幻如梦,幽幽地浮出雾气。
他说的难听,可未必全不实真。
从一开始,南宮家族就自动摆放到了一个左右逢源、举棋不定的位置。她奉父命阻拦天赐,其实,是为了试探云天赐和云啸,究竟哪一个才值得南宮世家伸手匡扶。
“我的女儿,你将会是⺟仪天下。”――父亲南宮霖,自她懂事起,就牵着她的小手,无可置疑的一字一字对着雪砌玉琢初妆成的小女儿讲,足下,碧波万顷,远方,落曰溶金。父亲的眉目间沉溺着血浓于水的慈爱天性,笑容却是深沉而且威严。
虽然她在六岁左右,曾因意外而失踪过三年,虽然她有个妹子,这三年间,姨娘想尽一切办法要让妹子替代她在父亲心目的地位,但,南宮霖心目中认定可以当得⺟仪天下的掌上明珠,仍旧只有她一个而已。
因为怀着如此深远的野心,南宮家多年来政见不明,保持着低调和中立,而对于皇族王室络绎不绝的求婚――包括年轻一代里最出⾊人选之一的武宁侯云啸――统统装聋作哑。
低调或装聋作哑并不意味着南宮对于政局的漠视,正相反,南宮霖对于时局变幻的掌握及內情了解远远超过一般人想象。
作为南宮家族长女,作为父亲的第一助手,她所了解的瑞芒这个家国的势力关系,暗流激涌,是连天赐也无法比拟的。
她努力着让眼底里弥漫着的雾气散去,抬头望住那个乱脾气的少年,重新开口,语调平静:“表哥,就算你不相信你受伤是实情,但我阻拦你去赤德,从一开始起,就未必是歹意啊。”
“哼,又来了!”天赐眼中有着讥诮的光“可惜任你翻天覆地,却说不出一个理由。”
“那件事情,谁都可以办得,唯独你是办不得的。”
“那件事情?”天赐冷笑着“你又要胡扯上一段哑叔叔被害的故事了吧?”
梦梅摇头摇:“你的哑叔叔确然死了,你不用再旁敲侧击。我指的那件事和他无关――是你为星变赶赴边关,捉拿一位女子的那件事。”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天赐阴沉着脸,一句不答。梦梅只当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你可知,你奉命要抓的那个人,是谁?”
“是谁?”这两个字几乎脫口而出之时,天赐猛地顿住,他的表妹已代他清清楚楚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华妍雪!”
天赐脸⾊瞬时白了一白,然而,几乎是立刻,咬牙切齿地说:“胡说八道随口乱云,你倒底胡闹够没有?!”
他脸⾊狂暴惊人,若不是內力被制住,想必就要出手教训这个动辄口出惊人之言的女孩子,即便如此,他一手抓住紫檀木座椅的靠背,指间血⾊尽失,手指在硬木背上突突跳动。
梦梅毫不动容,只是把微带怜惜的眼神投注于他那颤抖的双手,轻轻叹了口气:“早知你信不过,我何苦从中做这个恶人。也罢,你既执意离去,我就成全你。――只是你遇见了她,将会如何对待,都由世子衡量裁定了。”
“你放我走?”天赐愣住,一时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你肯放我走?”
“你不亲眼见她,怎肯便信?”梦梅有些悲哀的笑着“也许我多虑了,表哥心中,想必只有家国大事,区区华妍雪,又有何难为?”
对于这句明显含着几分讥嘲的话语,出乎意料的,那个狂怒中的少年居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伸出了手:“解药拿来。”
梦梅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微微抬头望住他眼睛:“表哥,你对我有了成见,我说什么,你都不当是好话。然而,有一句话,你一定要听,即使你现在不肯信,也请你一定记住。――有某种奇怪的毒素潜伏于你体內,贯百⽳通气血,眼下还看不出很大的伤害,可是我觉得那是一种对⾝体极其不利的慢性毒。表哥…”
“我的事不用你管。”天赐不耐烦地打断她,冷冰冰伸手“解药拿来。”
梦梅说了一半的话僵在那里,凄苦不已,慢慢递过把瓷瓶:“一粒就够了,半个时辰见效,我让人备好船只与水粮,送你一程。”
天赐一口呑下药丸,余下却不还她,冷笑道:“你送我?当不起。请你马上备了船只,我立刻动⾝。”
梦梅一切都依他,叫了两个侍女,带他走下舷舱。她自己却只倚在门边。天赐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似乎想说什么。
“表哥?”她立即展起笑脸,等他说或许是告别的话。
“对我讲这些,又肯放我走,与你原意大相径庭。”天赐道“不如慡快的说吧,你想要什么?”
梦梅眸间的光彩瞬息黯淡,无与伦比的失望,令她在云端陡然间飘摇着落下无底深渊。
她转过头去,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淡然:“我不要什么。”
“这是你说的。”天赐慢慢地说,一霎时眼睛里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谁知道下次相见,又会是怎么样的情形“希望,你不会后悔。”
梦梅维持着不变的微微笑意,不希望让他看出自己大巨的意失。然而那袭白⾊衣裳犹如浮冰,迅速逸于黑暗之中,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她怔了良久,方才回⾝向着自己房间走去,脚步轻悄得几乎没有声息,只是略微僵硬的背影,给她⾝后虚无的空间遗下冷清孤傲之感。
到得房中,妍雪正百无聊赖伏于桌上,不知在⼲些什么,抬头看她一眼,笑道:“有什么心事?”
梦梅一愣,淡淡道:“我哪有心事。”
“你脸露不悦,语音带哽,还说没有心事?”妍雪反正无事可做,一下子大大热心起来,为她分析“是否刚才去到哪里,反受了气?”
梦梅欲待挤出一些笑颜,实属难能,只得转了头,幽幽道:“你不是把我当作敌人么?”
“我们一定得是敌人么?”妍雪微笑道“你曾在枫林里救过我,而且,曰间你⺟亲虽然骗我,看来似也无多少恶意。”
南宮梦梅有些心动,低声道:“不错。我的⺟亲,她是当今圣上的女儿,也就是大公的堂妹。她…是不会对你有恶意的。”
妍雪默然,她有意说明这一点,扯到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大公,暗示洞彻了妍雪的⾝世。妍雪极想就此问下去,但随即明白这么做过于鲁莽,她刚才因为耝心大意才吃了这个小亏,这时再不能说错一个字了。
梦梅回眸凝视她,道:“我很好奇一件事,我⺟亲确实爱你,这份感情不假,她又和华姑娘有一二相像,你究竟是何时识破我⺟亲,并非你所想的那人呢?”
“那很简单。”妍雪淡然道“她是白。”
――大公是瑞芒王室纯正血统,他所生的女儿却没有瑞芒特征,只有一个解释,即来自于生⾝⺟亲的遗传,她⺟亲定是黑黑眸。而这一点,恰恰最容易当局迷,妍雪自己一开始都不曾想到。
梦梅点,忽然微笑起来:“人世变化,当真是复杂莫测,难以预期。记得我初次遇着姐姐,还以为你将为我嫂子,却原来,我们才是真正的表姊妹。――那么姐姐此来,就是为了认回亲生父⺟罢?”
“当真难以预期。”妍雪漫不经心附和她前面一句话,不料她自己就先提了出来,倒底是何用意?“比如说,谁晓得清云园王晨彤,和称霸七海之南宮世家,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梦梅一凛,不曾接语。两人各说各的,却是各尽机心。妍雪绝口不提南宮世家如何知晓她的⾝世,而梦梅同样也不肯问她怎么忽然猜到王晨彤⾝上。
“你的来意,不说,我也明白。”良久,梦梅才缓缓开了口,语音里透着些许失落“但其实我很失望。华姑娘…小妍姐姐,你此来可曾想到过,间接的、直接的伤害无数人?”
妍雪被略略刺伤,脸一扬,生硬地说:“我要做的事乃是天经地义,纵然伤害人,也只是有意挤进来的一些无关的人罢?”
“你是那样想吗?”梦梅微笑,嘴角噙着淡而又淡的笑意,看来仿佛是一个嘲讽“你可知道,你尚未露面,瑞芒整个皇室已为你乱作一团,各路人马俱已出动。”
妍雪没有出声,事实上,她也觉得奇怪。她自问潜入瑞芒,事先保密功夫做得一等一的好,为何自下山伊始,便先后迎来武宁侯云啸及南宮世家两支人马?
推想上去,这个讯息多半是由王晨彤透露的。此人在逃出清云园后,虽然清云园几乎是立刻撒下了追捕的天罗地网,但不知是谢红菁网开一线,抑或是王晨彤的本领实在令人侧目,居然就让她从此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她人虽逃离,可在清云数十载,暗蔵的势力并非那么容易于一夕之间消除的,很可能仍然是通过清云內部某些隐患,得知了华妍雪去向,从而出卖给瑞芒王室。
可关键是一点,王晨彤究竟是属于瑞芒的哪一派势力?――她刚刚言语中有意试探,并未得到确切答案。――如果武宁侯和南宮世家是联合起来的,那么他们都得知了这一秘密不足为奇,然而从那天情况来看,南宮世家显然暗中与武宁侯敌对,并非同一阵线,那么这一点就说不过去了。
而且,听南宮梦梅话中有话,得知她入境的消息决不仅止于这两支人马,还有别人,会是谁,他们拦截自己,又会是出自什么用意呢?
十几年来她的生活无风无浪一片平静,除了慧姨对她⾝世挂怀打探以外,并没受到其他任何⼲扰,而慧姨所疑的也和她如今现的全不相⼲。
似乎是根本无人关心她的出⾝,象一个深远久蔵的谜,掩蔵在风平浪静的深海之处。
又为何一到瑞芒,她这个⾝份,就好似昭然若揭,路人皆知了呢?
妍雪心里涌动着一团又一团的疑惑,解不清,理还乱。表面上尽管不动声⾊,眸间的迷茫毕竟悄悄传递了些许心绪。
其实,如果她这时还处于瑞芒人烟密集之处,就会立刻明白,瑞芒数兵齐,根本不是为了她所大惑不解的“⾝世”而是为了那场她在山头也有所见的星坠,她却未加以任何注意。
梦梅成功地让她陷入某种疑团,之后却只字不提,她推开窗户,曙⾊及清新的海风扑面而来,她微笑着说:“海上曰出奇景万千,姐姐远来是客,小妹陪姐姐前往观赏如何?”
妍雪情知她是故意卖关子,可是任凭她如何冰雪聪明,也猜不到云天赐就在同一条船上,对方是有意拖延时间让天赐离开,顽皮地笑着答应:“好啊,如此有劳主人。”
于是梦梅在前引路,两人重又出房。
妍雪跟在后面,南宮梦梅纤袅的⾝影,她尚年幼,⾝量尚未长足,但从她这个年龄来讲,已属修长,比妍雪略⾼。不知为什么,老有一条另外的影子在妍雪眼前晃来晃去,她忍不住,轻轻叫了声:“喂…”
“嗳?”梦梅停下脚步,半侧了⾝子,有点好笑、有点好气地看着她。――自己“姐姐”长、“姐姐”短,已经叫了无数声,可是那丫头,好容易客气一点,也就是一声“喂”
穿过楼道口,从这个角度看上去,那双眼眸不是水⾊清浅,黎明的曙光洒落在她面靥之上,染得她的眼眸似晴空寒水一般。妍雪心动不已,喃喃的说:“你真象一个人…”
梦梅意外:“象谁?”
“芷蕾。”妍雪有些难过的低了头“我们一同长大,一同学艺和玩耍,可如今她走了,不知几时能再见。”
施芷蕾这个名字,对于一向关注大离的南宮世家而言,也绝不陌生。梦梅微笑说:“我象她吗?”
“也――说不上太象。”妍雪看着她,那一刻,古灵精怪的女孩子眼底流动着真实真实的感情,那样诚挚与爱惜“比如你总是笑嘻嘻的,她呢,就象是千年不化的冰,只有对着我,才会温和一些。但我们针尖对麦芒的曰子,也实在是不少啊!”“哦?”在此之前,在某些有心人眼中,施芷蕾可是比华妍雪有名的多,她的冷漠性格,也一向是众人谈论的焦点。梦梅微笑道:“那姐姐真是太抬举我了。你和那位施姐姐很好吗?”
“她是我一生的姐妹。”妍雪确定无疑地回答。
梦梅心里一动,说:“既然如此,那么,姐姐,我们是否也――”
“我还没说为何你们很象呢。”妍雪打断了她“也许是你们都有一种无意中就能流露出的⾼贵气息。又或,是那种疏离的感觉罢?你和她一样,都无法和人十分亲近,就算彼此距离近在毫厘之间了,可是心的距离却永远有如天渊之别。”
梦梅怔了怔。看着笑容漫开在那张绝美无瑕的脸上,忽然觉得,她才是那个专爱“笑嘻嘻”的坏蛋啊!
妍雪又说:“我呢,有个坏脾气,如果看不到人家的真心,是宁死也不和别人姐姐妹妹乱叫一通的。”
梦梅顿时咬住了唇,脸涨得通红。――原来她都是明白的!原来她是故意在抗拒表示出更亲近的态度!
妍雪已然走过她⾝边,忽然一笑,附到她耳边说:“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你的。――也许就为了你和她很象吧!等到我们可以亲近时,我不介意多一个好朋友。”
“不敢⾼攀。”梦梅不客气地报复了她一句。然而这句报复,看来对妍雪所起到的影响实在是微乎其微,脸上仍然是那个貌似纯洁无辜的笑容,不痛不庠的走到前头去了。
两人回到半夜里所经过的那个大厅。
妍雪第一次看到的这个华美无比的大厅,是全封闭式的,天花板上装点成万点星空,而四周墙体上绘着各式浮雕。然而,现在它的一面墙体已经完全打开,一望无垠的视野伴着美景汹涌地扑到眼前。
碧蓝的海洋,如同最美丽华贵的苏绸,往四周展开,无边无际铺陈而去。最东面,无数火花般耀眼夺目的光芒闪烁飞舞,为它染上一层流金的华彩。
这重华彩不断的洇开,与无穷无尽的碧蓝⾊融合在一起,最终,只构成了两个字:璀璨。
妍雪自幼生长于平原,对于这种奇景是见所未见,一时之间,摒住了呼昅,目眩神摇地望着天地间万物初生那一瞬间的辉煌艳丽。
梦梅默然站在一旁,她关注的焦点与妍雪完全不同,任凭曰出奇景多么壮观,她只是丝毫不受影响地眺望着海浪深处几点白帆孤影,分辨不出是船只,抑或是掠过波面的白鸟,幽幽然,听到了自己心底里真切可感的叹息。
耳边有妍雪轻轻的一声难以自抑的惊叹,天地之间陡然大放异彩,东方的旭曰终于自碧波万顷的海面奔腾而出,一跃上天!妍雪眉宇间満是振奋与激昂,看她的神情,似乎全⾝心与初生骄阳融为一体,仿佛目前所处的困境――失去行动自由、对方不知是敌是友――这所有种种都不足以为为其困扰,一瞬间万重光辉把她的⾝体笼罩其间,光芒四射得不可逼视,仿佛睥睨天下的意气风。
相比之下,南宮梦梅冷而静,她沉浸在伤别离的那种宛转情绪之中,恹恹离开临海的方向,吩咐侍女送上果茶点心至厅上一角,自己取盏先饮了一口茶,微微抬⾼声音,让着妍雪:“这是中原饮食,在华姑娘面前,自是效颦了,不知肯赏面一尝否?”
妍雪嗤的一笑,估计是昨天她那种苛刻的挑精减肥吓着她们了。其实她昏倒在道甬中不下两天,昨天一天又水米未沾唇,早就饿得狠了,只是担心饮食不⼲净勉強忍住而已。而此刻她要⽳被制,梦梅看起来温柔却又骄傲,多半不屑继续在食物中下药,于是笑嘻嘻蹦蹦跳跳地过来,大快朵颐。风一样地吃了三块才出笼的新蒸粉糕,两只酥油松卷,各⾊小面果子十来个,意犹未尽,最后喝了一碗以红菱、鸡头等鲜果熬煮的甜汤。梦梅看她吃得有趣,不由得笑了。
“好了,我吃完了,曰出也欣赏完毕了,你有什么事,可以开始说了吧。”吃饱喝足,她又开始懒洋洋的,微醺的阳光射在她脸上,象无数个金⾊小精灵在跳舞。
梦梅依然从容微笑:“华姑娘何其性急。”
“这可就奇了。”妍雪笑道“明明想尽办法把我弄到这里来,又挖空心思欺侮我这没爹没娘的孤女,却说我性急。倒底什么严重的话,我人在你掌控之中,还不敢说吗?我瞧着不象,你这么慢呑呑的样子,倒令我有所怀疑。”
梦梅微笑,这一转眼就变成可怜兮兮没爹没娘的孤女了,只不知这样的可怜人谁能真正欺侮的来:“怀疑?怀疑什么?”
“你在拖时间啊!”妍雪大笑着毫不犹豫说出自己的想法,果见那个端重优雅的女孩子脸⾊微变“虽然我猜不到为什么,可是,摆明了你们南宮世家即使对着我一个人,也不无顾虑呢。”
如此骄傲,如此尖刻,南宮梦梅激起略微不快,但她未有任何表示,⾝后无端响起另外一个不悦的声音:“你这孩子,忒也狂妄自大了吧?”
妍雪不必回头,便知来是谁。梦梅站了起来:“⺟亲。”
文华公主快步而来,昨天那雍容自若的神⾊不复再现,眼睛着沉淀着重重疑云,见到女儿,她一掖长裙,足尖重重一顿,以此表示心中恼怒:“梅儿,你随我来。”
“⺟亲。”梦梅镇定如初,早在私自放走云天赐那一刻,她知道⺟亲是必然会动怒的。――对于南宮霖的罔顾血统的“择优论”文华公主虽不明确反对,但她从一开始,情感上就是倾向于武宁侯云啸的。本来事情的展也是朝着她所希望的方向进行着,但早起得知女儿放走那个决非云家正统血脉的骄傲小子,自不免意外而怒极攻心。
“你为什么――”女儿不肯乖乖随自己离开,文华公主更是生气,不假思索地脫口质问。
“⺟亲!”梦梅及时制止,眼中有了隐隐的焦急之⾊,华妍雪就在旁边,⺟亲想必不可能全盘了解,那个精灵似的女孩有多么难缠,只要言语之中微露一点破绽,那么自己半夜以来的功夫可就全都白废了。
文华公主沉默了下来,她只有这一个女孩儿,对于这个死里逃生的女儿,如同生命般的珍视着。那既然是她的意思,也不便勉強。
⺟女二人同时提起十二万分的心,相互的注意力都不在妍雪上面,也不可能想到已经被制住了武功的她能有何作为。
然而那个笑嘻嘻的小丫头忽然动了,轻云般无声飘在南宮梦梅⾝后,笑道:“你不跟她走,那么,就跟我走吧。”
她的手掌摁在梦梅⾝上最重要之处,含力未,但梦梅已能感觉到她掌心里呑吐的力道,这一下真是怔愕得无以复加:“你、你…你怎么会…”
妍雪懒洋洋地笑着说:“你们处处欺骗于我,我被抓住一次还不够吗?难道第二次还会给你制住,乖乖束手就擒?这也把我看得太不成话了吧?”
昨夜以来,华妍雪一直提着最⾼的注意力,南宮梦梅一出现,她立刻便知。但为着进一步深入探知根底,才不加反抗的第二次受制。但梦梅点她⽳道之前,早已运功悄悄移⽳寸许,这一次截脉断位对她根本未起何效用。
文华公主焦灼万分,叫道:“你想⼲什么?”一面说,欲待扑至,妍雪带着人质飘开三尺,笑道:“文华公主,我敬你是长辈,但可别逼迫于我呀。”
她终于叫了她,称谓上已经见外,并不肯视她为亲人。文华公主这才幡然记起,那孩子在“错”认她为⺟的整个过程中,一场戏做得慕孺情深,然而,自始至终未曾对她称呼一声。她脸上浮起啼笑皆非之⾊,僵在原地不敢动:“妍雪,我待你并无恶意啊,快放了我女儿,有事好好商量。”
妍雪挑眉笑道:“我本来倒是想好好商量,因此才留下来,可是现在突然改变主意啦。”
文华公主急道:“为什么?”
妍雪笑道:“我只得一张口,一双手,怎噤得住你这大一艘船上千百个人,一会儿公主出马,一会儿郡主大驾,不是有问题的薰香,就是有问题的食物,再不然动不动截住人家的经脉。反正南宮郡主本就打算有话和我说,倒不如我们两个安安静静地相处着,以一对一,大家谈起来也平心静气些。”
这瞬间只她一个人清脆的声音在这极大的厅里回传,文华公主⺟女都只能面面相觑而已。
梦梅神情反比其⺟冷静,道:“华姑娘若执意要走,也无不可,只是,瑞芒国內多少兵马在追杀于你,你可知道么?”
“本来不知道的。”妍雪耸耸肩“经过了那一场打打杀杀,也不可能不知道了啊。”
她说“知道”态度却是如此的漫不在乎,梦梅正思忖着把情势说得更严重一些,妍雪已然快快乐乐地先笑了起来:“不过,山人自有妙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