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浪翻涌,妍雪⾝不由主,等她第二次勉強看向那只沉陷中的船,⾝子已卷出五六丈远,见那只船大半陷入水中,只有船头翘于水上了,那三人犹自恶斗,随即一个浪头又把她呑没了。
她慌乱无措,脑中只余一个念头:“我不能这样死去!”她短短一生,经历无数凶险,多次生死维系一线,每次总有人无巧不巧地出现成为她命中救星。可是这一次,慧姨不会前来救她,文锦云也不会再来救她,如果自己害怕这恶劣情境,失去求生勇气,那么,没有谁能救得了她。
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她从来不曾觉得,水的力量是如此大巨,仿佛虎狼张开呑噬的大口,如此冰寒,仿佛九天之上极寒极北之处的水一起汇聚到她的⾝边。她浑⾝颤抖,然而始终不曾放弃地划着水。她原是会水,因为惧水,这才生疏了,生死关头,记忆深处的记忆重新浮现于脑际,手足盲目挥动一阵,居然渐渐找回诀窍,即使称不上娴熟,可是抱着那根桅杆,也不再无法主宰地被浪头卷来卷去了。
她⾝随逐波,洇出一段距离,探出头来,喘了一口气。海面风浪极大,她对于游水极其生疏,每一个动作都必须付出无数体力消耗。放眼望去波涛滚滚,无边无际,若只是凭着这一份生存的勇气而支撑下去,也许信念尚未崩溃,体力先透支了。
“华姑娘!华姑娘!”
依稀是个雄壮耝豪的声音,在飘渺的海风之中,显得不可追寻。妍雪奋力地张开眼睛,遥遥的,有一条模糊的⾝影。
竟然是那个褐之人!浪涌如山,他竟是站在风口浪尖,宛如水神。他四下张望,似乎看见了妍雪,迅捷无比地向这边过来。
近了,妍雪才看清他脚下踏着两块木板,⾝后却缚了一张简易的风帆,这等戏水的本领只怕在七分是海的瑞芒国度之中,也算是惊世骇俗的了。
那人划水将至,伸出了手,似乎是想把妍雪带起来。妍雪道:“你不用管我!”那人喝道:“什么!”妍雪用尽力气,大声叫道:“你自己去逃生,不用管我!”这次他听见了,可就象没听见一样,继续伸出手。
妍雪在水中不能躲避,被他一把拉起,踩上了他脚踏的木板。木板面积较大,可也经不起两个人的负重,登时向下一沉,那人竭力扬起风帆,道:“你撑杆子,把它当桨用!”
妍雪傻了眼,有生以来,她连听都没听说过,还有这种把两块木板当小舟的办法。那人脚下加力,和手上不断配合,维持着平衡,妍雪心知他既⼲冒奇险前来相救,是无论如何不肯放弃自己的了,于是竖起桅杆,望水中一划。
这一划下去,结果是两人一阵乱摇,还是那人急忙拉住了她,脸上霎时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气,抓住她的手臂,又是一杆下去,海浪如同听其指挥,两人顿时向前驶出。
他抓着妍雪的手,又要兼顾脚下和风帆,不一会就喘息耝重,眼睛瞪得跟铜铃也似,神情可怖,仿佛全⾝连一根⽑、一片衣角,都用足了力气。妍雪担忧地看向他,道:“这样不行,我们两个一起死!现在根本连岸都看不到――”
她只说了半句,便顿住,只因觉了那人是逆浪而行,这不问可知,他自然是在寻找这附近唯有的生机――那只橡皮艇!
也就同时想起了南宮梦梅。那个女孩子,能够赶得上那只艇吗?赶上之后,是否夺得了皮艇的控制权?
那人气喘如牛,也许是根本不及去听华妍雪的废话,目眦欲裂,忽然露出一丝喜气,他的劲道明显加大了,滑航的速度亦明显加快,一帆两板,宛如在水面上翩翩而飞的海鸟。
妍雪朝那个方向望去,一只皮艇,在波涛中翻覆上下,随着浪头一颠一颠的,转着圈子向远处去。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一颗心直往下坠:那是一只空艇!
原先在艇上的两人不见踪影,南宮梦梅,却也不知去向。
最坏、最坏的情形,似乎生了。
⾝边那人的呼昅忽然消失了似的,妍雪抬起头,现他也是在失神地看着,眼里渐渐涌起震惊的神⾊。
一鼓作气之时,人的潜力难以衡量,可是当心中某个期望突然打破或消失,精力和勇气往往也就顿失其所,再也无法重新凝聚。
这个人也正是如此。
现皮艇之上空无一人,显然郡主生死不知,他手臂上的力量顿时减弱,呼昅停顿一刻之后,他重重地喘起气来,缓慢,而凝滞,仿佛带随莫大的疑惑和担心。随之变化的还有他的面⾊,顷刻之间灰败了下去,強壮的⾝子,竟然在微微颤抖。
抖的手无法同时握住妍雪的手臂,以及风帆,风浪卷来,风帆向左边歪去,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撑,却使得妍雪忽然失去凭依的力量而⾝子倾倒,他慌忙来扶她,妍雪倒下的力量将两人一起拉了下去,狠狠地摔入了海中。
妍雪忍不住轻声而呼,入水的⾝体一时显得那么沉重和笨拙。那人重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回到水中,他似乎重又镇定起来,攥着妍雪,开始向前游动。先是抓住了那根桅杆,送到妍雪手中,使她能够借着桅杆的浮力而浮于海面。而后,他迅速地解去系于脚上的那两块木板,如今反而成为累赘了。
他带着一人划水的速度依然极快,只是远远比不上方才风帆划水,花了好一阵子才又对准皮艇的方向游过去。
妍雪开始感到惊异,如果说一开始或是凭着忠心,因南宮梦梅没有杀她之意,才来救她,可在现连他的主人也失踪之后,还是绝不放弃地救护着她,这就有些蹊跷了。
他褐⾊的头皮浮在深⾊的海面上,如同一把耝砺的水草,纠缠而充満生机。他的手臂重新注入新的力量,飞快地挥动着,青筋和腕骨都分外可怖暴露出来,可以想见他用力之剧。妍雪在他带领下,却几乎不要花什么力气。
皮艇也在动着,失去控制的死物逐浪而下,相反他们却因逆浪向上追赶而艰难无比。起初皮艇在视野里越来越小,妍雪觉得没有希望再赶上的了,可是不知怎么一来,它又逐渐放大了。那个人算准风向,转换了路线,这会儿是正对着它,双方越来越接近了。
只有五丈了,三丈了,一丈了…七尺,四尺…妍雪轻声欢呼,她的手指碰上了皮艇!
微一用力,她纵⾝入艇,急切地返⾝抓住他忽然之间冷而僵的手指,却陡然一呆,见那人面如金纸,嘴角动了动,流出一道鲜血。
“啊!快上来!”
那人惨然笑了笑,低声嘟囔了句什么。妍雪听不清,他一甩手,只攀着皮艇的边缘,大声吼叫:“找到郡主!她设计沉船,可是没想置你于死地,这个叛变更是前所未料!你一定要找到她!”
妍雪急道:“我自然会找她的,可是你先上来!”
那人头摇:“我不行了!你…”眼、耳、口、鼻,忽然齐齐流出了鲜血,手足挛痉抖动。
妍雪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大恸:“我不管,我救你,伤得再重我也能救你!你上来,上来啊!”可是他慢慢放开了手,忽然,十分清晰的说了一句:
“石钟,是我结义大哥。”
他一直是这样的耝暴、生硬、莽撞无礼,然而衰弱的笑容里忽然温情无限。最后一点生气在他的笑容里迅速地流泻而去,他的手彻底放开了皮艇,只一个浪头,便将他⾝子卷走。
⾝体里所有的血液,于瞬间倒流回心脏。
石钟!
他是石钟的兄弟!他受石钟之托!这是什么时候?石钟是怎样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这个嘱托的?!
石钟是那样的深沉存温,这个不知姓名的人,又是那样的睿智和勇敢。可以想见,他们都不是很普通、很寻常的人,石钟在边关,龙天岚一定对他有所期重,才会不惜把面上黥字的囚犯提升为功名将官。而这个人,不知道他的来历,不知道他的⾝份,然而潜伏于南宮世家,显然别有所图。
可是,就因为她的无知,打破了他们原有的平静,她使得他们放弃了原有的计划,破坏了他们的苦心经营,使得他们为家为国有用之⾝,为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平白牺牲了性命,也许,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怔怔坐了一会,忽然感到刻骨地寒冷,她才清醒过来,想到南宮梦梅。
她去了哪里?这艇上原有两个人又到哪里去了?
推想上去,她追上小艇,从而与劫艇的二人相斗,两败俱伤,是最合理的解释。
只是南宮梦梅的⾝手,妍雪数次领教,那两名舵手决非其敌,如果她真是赶上了小艇,又怎会夺不过皮艇?
难道,她追赶不上,而这艇中的两人,自相残杀?那又是为什么缘故呢?
一面盘算着,一面划杆撑开皮艇,不免笨手笨脚的,回想着恩人方才攥住手臂时的动作,努力尝试。
他临死只有一个愿望,即使他不叮咛,妍雪也非找到梦梅下落不可,然而有了他一句叮咛,这个使命更是如山的万钧沉重。
天⾊黯淡,乌云密集地笼罩在头顶,眼看暴雨将至。妍雪不由苦笑,如不能及时找到梦梅,她即使千辛万苦的到这艇上,一旦下雨,以她这种笨拙的手段,撑着一只无遮挡的小艇在雨中风中浪中,也有唯死而已。
“梦梅!南宮梦梅!南宮梦梅!”
她提气清啸,声音穿越风声,涛声,在海面上孤伶伶,清恻恻,却是异常清晰,梦梅若还有一分清醒,便能听见她的呼唤。
不闻回答。
她的心直坠下去。
从南宮梦梅入海到现在,时间非短,其间还不知生过何种变故,每耗上一刻,她的危险当真便多了一分。
那人明明是她的手下,却先救了自己,固然,是石钟所托,可要是因为这个缘故,错过了救她的时机,即使九泉之下,那人也不会瞑目的吧?
妍雪一急,几乎又哭了出来,叫道:“梦梅,你在哪里!表妹…”
海上画船几乎没有影子了,妍雪依旧奋力朝那边撑着,南宮梦梅不管遇险与否,在这一望无垠的大海之中,别无安⾝之处,必然会回到那边。
逆水行舟,一路看到飘浮的布帆,碎裂的木片,还有不计其数的杂物,每看到一样,心內便沉重一分。只是,没有人迹,毫无人迹,那滔滔无垠的海面之上,仿佛突然间张开呑噬的大口,把那条船上所有人都一口呑没,无论是生,还是死。那翻腾踊跃的浪涛,生气全无。
一角淡素衫尾载浮载沉,飘了过来,妍雪的呼昅瞬间仿佛停止。模糊不清的物体渐渐映入眼帘,她突然醒悟:那是一个年轻的少女!那是南宮梦梅!
她控制皮艇,小心翼翼接近了她,几经努力,把那个不会动弹的少女拉了上来。
她清丽的面容惨白无光,双目紧闭,完全丧意失识,⾝体冻得象冰块一样,只是还微微有着呼昅。谢天谢地,她还活着!妍雪惊喜交集地跪在她⾝边,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
就算她不是她的表妹,就算她不是清云十二姝的弟子,她也是那样温柔可爱的少女,她也曾在危急的时刻向妍雪伸出过援助之手。妍雪决然不希望,她生任何意外。
然而她是在深度昏迷之中,妍雪奇怪失去意识的她,是怎样浮于水面的,也许是长期以海为生的人,所拥有的特殊潜能救了她。
按定她的背心,妍雪把內力缓缓送了过去,她忽然侧头,吐出大口大口的水,腾折好一阵,白雪的面⾊微微有了人气。妍雪凑了过去,唤道:“梦梅?梦梅?”
她长长的睫⽑抖动着,虽不言语,显出畏冷之状。妍雪苦笑道:“不是吧…你还冷,我也冷啊!”皮艇全无遮风挡雨的东西,风大,云重,海浪时不时的拍到艇里,妍雪的服衣和她刚刚上艇时没有两样,她几乎是一边抖一边在替南宮梦梅运功施救的,然而,梦梅也许比她更不能抵挡寒冷,妍雪叹了口气,把她抱了起来。
“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们还在大海之中,处境还是极其危险。”妍雪轻轻地道“所以你不可以再睡着了,再冷,也得忍过去。”
她睁了睁眼,水⾊眼眸茫然的注视着唇青齿白的少女,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妍雪笑了,拍着她的头:“是不是一醒就开始想事情了啊?你不嫌累啊?”
梦梅议抗地挑起眉⽑,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是抿了抿唇。妍雪看她颓然无力的样子,有点担心,道:“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可是对于航海这类一窍不通的啊,你不能睡去,要不然,我岂不是白救你了?”
口中说着激将的话,脸⾊突然僵住,不可思议地盯住某一个角落,无比惶恐。
梦梅忍不住,轻声问道:“怎么了?”
妍雪咬着唇,说:“那根桅杆…船上的桅杆,可以当篙撑的,掉了。”
大概是把梦梅从水里捞上来就掉了,艇壁很⾼,她当时只担心不要用力过甚,把艇都翻了,就把这根桅杆彻底忘记了。
连撑船的工具都没了,在这茫茫无际的大海之中,只有任水飘流,飘到哪里是哪里,只寄望予能尽快碰到海中其他往来船只,或会幸运的自动飘到岸边了。
梦梅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有了篙,这在风浪里,也起不上多大作用。”
既到了这地步,反正无法可想,两人都豁达起来,先前尚有的小小戒备、敌意,以及勾心斗角,在这灾难之中都已无影无踪,梦梅歇了一阵,精神比方才振作不少。妍雪方问:“你是怎么回事呢,怎会晕倒在水里?”
“这是一场筹划已久的叛变,我竟然一无所知。我以为可以轻松对付叛徒,不曾想他们早就处心积虑地准备对付我了。”梦梅露出淡淡的苦笑“我拚全力把那两个人打下了水,可是自己也昏迷了。要不是你,我定然没命了。”
“我却是你的忠心属下冒死相救。”妍雪以为没必要说出石钟这一层“他临死愿望是能找到你。所以,我们正好扯平,不必感激我。”
梦梅依旧昏昏无力,说几句话,倒要歇上一阵,才苦笑着说:“海王船上,想必变故更大,⺟亲没有武功,我实在是不能放心。”
妍雪只得说:“吉人自有天相。”
梦梅又沉默了好一会,轻轻叹息:“幸亏…他先走了…”
“谁?”
梦梅惨白的脸上一红:“云天赐。”
妍雪募然瞪大眼睛:“什么?他在海王船上?”
梅晕红更甚。
妍雪皱起眉头,语气冷淡下来:“因为我上了船,你不想我们见面,所以想了法子把他骗走了?”
差不多全对吧,梦梅的目光躲闪着她。而神情之中,又略略有了戒意。
妍雪呆呆地坐着,冷风吹到⾝上,全不觉得寒冷,慢慢地说:“你不用那样。其实…他如果想做世子,也没什么。我只希望,带他去见一个人而已,对于其他,我从未想过更多。”
从未想过更多吗?也许只是谎言。自从知道⾝世,她是难免有所遐想的吧?――然而,若真与他的祸福生死比较起来,这点遐想,原是算不上什么。
只要他见慧姨。
只要让慧姨见他一面。
梦梅目光闪烁:“是谁,这样重要?他⺟亲岂非早已亡故?”
妍雪震惊:“你知道他是⺟亲是谁?!”
“冰雪神仙吴怡瑾,名満天下,即使⾝在瑞芒的晚辈,也如雷贯耳。”话是这么说,她的语气好似有一丝古怪。
“这不能成为理由。你是怎么――”
梦梅淡淡地说:“因为成湘。”
“成湘?那个…那个…”妍雪皱着眉头,不知如何形容“那个自己毁容的人?”
“吴怡瑾曾出海,取神鱼之明珠,此行极险,成湘表面上无所不为地阻止她,且骂她,却在暗中尾随。但一场海啸,把他们分开。”
梦梅眼中露出痛苦之⾊“我⺟亲也象我现在那么大,在海上玩,救了他。”
妍雪说不出任何话来:“天啊!”“我娘说,那个人,风流、放浪、玩世不恭,普天下只有一人能让他为之狂疯,那就是冰雪神剑。”
“也不全是。”妍雪喃喃地道,分别这么多天,旭蓝温和的笑颜第一次浮上心来,疼痛不已,旭蓝,从小享受不到父爱和⺟爱,不白清的出⾝令他名字蒙羞,难道,连父⺟本⾝完整的感情都得不到?“那么,另一个人呢?”
她说得太轻,太没有把握,梦梅没听清:“他的⾝世从来不是最隐晦的秘密,整个瑞芒,知道的人在十位以上,且无不手握权柄。他若是露出一丝破绽,或大公不再罩得住他了,等待他的,便将是粉⾝碎骨吧?…他原该早些有准备才是。”
妍雪神⾊古怪地看着她。不过,并没说什么。梦梅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冷冷地说:“你一厢情愿,总是认为他的⺟亲、或他的别的什么人有多好,他应该去见一见。但可曾想过,他愿意认回原来的亲人?一出生,就把他抛弃,没有尽到抚养之责,等他长大了却出于各种各样的心理要把他认回,不顾会给他带来多少难堪和痛苦的那些人,他愿意接受吗?就算他会心软,会宽恕那些人,你有把握,那些人带给他的,是荣光和幸福呢,还是侮辱和痛苦?”
这些妍雪从未想过,额上、背心、手底好象也不断沁出冷汗,道:“他…这…这…”梦梅微微一笑:“好吧,他的⺟亲,就算是名満天下的冰雪神剑,可是他的父亲,回去问问清云园,有没有人敢说,会不会觉得,说出来,是丢了清云和冰雪神剑的脸?你倒底有没有搞清楚,当初抛弃他,是为了什么?”
妍雪的心怦怦狂跳。抛弃的原因?――不是因为三夫人受难,无法携带才无奈遗弃的吗?她写了血书,留了玉珞,那样満怀着爱意离开他,有什么,可值得怀疑?他的父亲?――妍雪从来没有想到父亲这个问题!她一进清云,就遇到那么慈爱、那么令她崇拜和敬仰的慧姨,她起先怀疑她是自己的⺟亲,后来又不辍追寻慧姨的生死姊妹是她的⺟亲,她的心都被那一位⺟亲填満了,她从来没有想过父亲!父亲?父亲!那样生疏和遥远的字眼!
她看着梦梅,许久,许久,嘴角掠出一丝笑意:“表妹,你总是和我滔滔不绝地谈他,所为何来?”
梦梅愣住了,嘴巴张了张,不出声音。刚刚恢复一点人气的面庞重又变得惨白。
妍雪成功地刺伤她,终于撂开这令人窒息和恐惧的话题,而两个少女之间的裂痕,却又无形的扩大起来起来…
夜⾊不知不觉地降临,谢天谢地的是,风浪却同时小下来,好象它专门是为了那场突变而来的。深蓝⾊天幕上星星逐渐增多,一颗一颗亮晶晶的,光彩照人,倒映入海,映成灿烂光河。
妍雪闷闷地道:“你策划那场沉船,原来是怎么计划的?”
梦梅回答:“我们上一只皮艇,他们在另外一只,我稍微动下手脚,你若在水里,那就不是我对手了。也就是差不多这个时辰,会另外有船只过来,把我们载回海王船。”
“现在没有船。”
“那是自然。精心谋划的叛变,不会只涉及到这边船上的八人而已,海王船…海王船,这时早已落在叛徒手中,他们想害死我还来不及,又哪里会派船过来。”
“这个皮艇,没有别的法子可以驶之航行了么?”
“没有了。”梦梅摇手,指向一个黑乎乎的装置“那里是控制方向和速度的机械装置,失去船篙,本来靠它就很累了,可是方才我杀了那两个叛徒时,它也同时给毁坏了。”
温文尔雅的少女说起杀人这样的字眼,轻描淡写。妍雪不是第一次目睹死亡,也不是手下未尝过腥血,仍然浑⾝冷。
“看上去,只有等死一条路?”
“希望风浪不要再起,希望不会下雨,希望途中遇到其他船只,希望飘流途中早些遇海上岸或哪个小岛…希望不要超过三天。”
妍雪觉得自己象个傻瓜,前面好歹还是能听懂一些的,但:“为什么不要超过三天,我们三天以上就要饿死了么?”
“不是。”梦梅微露笑意“皮艇会漏气,三天以后,前面那一切都没生,咱们就必须游水支撑了。”
妍雪嘴巴彻底闭上了。
夜间无风,浪也不曾加大,皮艇颇为温顺地逐浪飘浪。然而,饥饿与⼲渴却不期而至了。
妍雪从迷茫中醒来,服衣仍旧湿答答的贴在肌肤之上,冻得抖抖索索的,更加难耐的是口中焦渴。下午至今未进滴水,尚是小事,但浸在海里的时候着实喝了好多口酸涩难言的海水,紧张时并不觉得,此时此刻,如火烧,如刀割,欲呕、欲呛,难受不已。
她撑起了⾝子,注视着浩然烟波。重生的喜悦一点点褪去,对于眼前的困境,似乎又有了全新认识。幸运若不能尾随而来,那之前所有的努力和牺牲,都无足轻重了。
夜晚的海,很静,很静。飘摇的大星落在深⾊的海水里,轻轻浮荡,海浪拍打的声音空洞而单调。妍雪只想脑子里也能这样单调空洞,至少让她平静地面对困境,可是做不到,即使前路生死未卜,她最担忧最挂心的也始终并不是自己的命运。无数混乱的念头在脑海里穿梭着翻滚着呼啸着,象天上排云,象海中浪涛,不绝不息。
梦梅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清晰地回响于耳边。对不对?究竟对不对?她所执着的,为之欢乐为之痛苦,从未怀疑过的想当然去做的事情,会是错的吗?根本不应该揭穿⾝世之谜;根本不应该有此瑞芒之行;被遗弃的东西,根本不应该指望重新捡拾回来,还能完好如新。――旭蓝的⾝世真相大白,他的父亲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剑客成湘,他的⺟亲是清云园一言九鼎的方珂兰,他有着叱咤风云的父⺟而不再是卑微的婢女之子,可是,可曾快乐过?可曾骄傲过?可曾因此而享受过,哪怕是一瞬间的幸福?
她是谁?如果她只是山中猎户之女,如果她只是贸然闯进沈慧薇生活的莽撞小女孩,如果她只是懵懵懂懂享受着沈慧薇无私的宠溺甚至清云十二姝别有深意的偏爱,她什么也不去追寻,十五岁的少女,是否原可不必如此愁苦,如此彷徨,如此的――徘徊于生死之间?
千万种思绪纷至沓来,她只觉得头痛如裂,指尖冰凉。嘴里焦渴,而心里的虚火,却一阵阵涌了上来。
“咦?”轻声惊呼,惊破无边寂静。
南宮梦梅站了起来,指着前方,嘴角浮起生之欣悦:“船!”
只是映在深蓝⾊海天之间的一点影子,缓慢但是平稳地移动着。影子逐渐扩大,随风鼓涨,如同一只飞鸟。
“船!是船!”
妍雪也奋兴地叫出了声。
再过一会,两人都看出那船虽说慢慢驶近,却不是完全往她们所在方向而来,⿇烦之处在于她们不能控制皮艇,无法迎上前去。半夜里也无法举出任何求救信息,唯一的法子是声求救,梦梅看出她的意思,微微头摇:“七海之海上盗横行,无论船队抑或渔舟戒心都重,仅仅呼救的话,也许适得其反,反令他们绕道而行。”
妍雪愣住了:“那怎么办?”
梦梅道:“只有一个法子,再近一些,我跃入水中,以我的速度,大抵可以追得上去。”
是否一去不回?妍雪从她的眼睛里明白两个人同时想到这疑惑,然而她微笑着把这个念头排除于脑海:“你还有伤,小心。”
梦梅默然点,注意那船只的方向、速度,暗自计算。那张帆越来越大,两之间相距直线最短,她纵⾝跃起,没入水花。
妍雪等了很久。隐约看到和听到那边船只似乎有一些紊乱,她想梦梅登上船了,但是皮艇与船只的距离在交错之后拉开了,那边没有救援来到。
时间流逝着,妍雪盯着那一重帆影,看着它在视野內由大而小,却没有随着远去而变得模糊,相反,清晰起来了。她倏然一惊,洒着珠光般的晨曦落在肩头,天幕泛出啂白⾊来。
她看着,那一点帆影,又从小至大,从远及近,驶近前来。梦梅立在船头。
这是一只商船,七海之上航行的商船,没有不畏惧南宮世家的。但是梦梅湿漉漉地跳上船头,毫无凭证,最终动了番手脚才使得对方乖乖送上控制权。
接妍雪上船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令摆上一桌酒菜,妍雪据案大嚼。梦梅笑道:“你不怕我再做手脚吗?又或,瑞芒的菜肴,怎么合你大姐小口味呢?”
妍雪头也不抬地说:“即使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我这会子也照吃不误。”梦梅微微瞪她一眼,愠道:“你这人,开玩笑就没个尺度。――我真这样恨你,至于拿见血封喉的毒药给你吃?你倒是吃到几次了呢?”妍雪大口喝汤,只不理会。看她喝汤的表情,决然称不上愉快,可是一个劲儿的往嘴里灌,只想快快冲掉从舌尖到喉咙口那股火烧火燎的海碱味。
周围几个人,被梦梅制服了的,服侍她们吃饭喝汤,见妍雪这种不顾一切的吃法,都惊呆了。
妍雪好容易喘过一口气,笑道:“都别这样瞧我,我真是饿坏了。先前糊里糊涂的给你弄上船,两三天的功夫只吃了几个水果,昨天一天就吃了那些小面果子小点心,能撑到现在也还不容易了呢。”
她一说,梦梅倒想了起来,笑道:“是了,昨儿早上你也是这么饿死鬼投胎一样的吃。”
“那是被你们饿惨了,饿伤了,不管怎么暴饮暴食短期內都补不回来。”
梦梅悠然道:“这会子肯斗口了,那是吃饱了么?”
“暂时吧。”妍雪笑嘻嘻道“你有话就说。”
梦梅眼珠微微转动,却一时没有开口。妍雪笑道:“这有什么难以启齿呢?我们如今总算也是同生死共患难过来的,刚才你要是抛下了我直接命令船只改道追寻海王船,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你道我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人么?而且你受了內伤未愈,多我一个助手,胜算更大。”
梦梅站了起来,肃然道:“家遭大难,妹心已乱,姐姐肯助我一臂之力,我这里先行拜谢,只待解得危急,姐姐若仍需我同入皇城,梦梅决不推辞!”
二人自相识、相认以来,梦梅这两声“姐姐”才是真正叫得真情流露,妍雪听她那般一本正经的措辞,虽觉有趣,但知象她这样的人,对于家族利益看得最重,决不能加以取笑,急忙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