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雪张开眼睛,入目是一张苍老布満皱纹的脸,九五之尊的衣冠让她立刻想到俯⾝站在她床前的是什么人。
那张苍老如橘皮的脸绽开微笑:“孩子。”
妍雪肩膀一沉,避开了对方的搂抱,慢慢坐了起来,目光清冷:“你是谁?”
御茗帝微笑着坐到床边,道:“可怜的孩子,朕是祖皇啊。”
“祖皇?”妍雪眉头微蹙,随即作出恍然的样子“是天赐的祖皇?”
御茗帝道:“朕从未承认天赐。乖孩子,朕一直在等着你,等你回来。朕就知道,我皇家血裔终不会长久沉沦于人间。祖皇等这一天,等了十四年啦!”
妍雪默默地注视他。他的脸容苍老然而和蔼,有着这些天来妍雪从未在任何人脸上看见过的亲情,一种钻心的刺痛陡然间深深揷入肺腑,她猛然转过了头。
“陛下弄错了。”她淡淡地说“我和你们瑞芒毫无关系。”
“是这样吗?”御茗帝不⾼兴地说“孩子,你怎么可以欺骗一个老人?明明有人见你住进大公府,又有人见你和天赐出入同行。”
妍雪轻轻叹息,微笑道:“是曾经生过的,可是都过去啦。”
“过去了?”
“那只是…”她眼里浮起雾气,咬着唇“陛下,那只是一个年轻的梦而已…只是个梦,什么都不是真的。”
御茗帝皱眉:“你说的是什么话?”
“我把你们瑞芒皇子的一时戏言,当成了真话,就是这么简单。”妍雪悲哀地笑着“请你放我回去,我不会在瑞芒多呆一时半刻,今后…也不会再回到这里。”
“朕会送你回去的。”御茗帝话中有话“但是在此之前,我的孙女儿,你必须答应朕一件事。”
“陛下,你不能逼迫一个外人答应任何事。”
御茗帝微笑,突然地说:“你是怜惜他吧?”
妍雪⾝子一颤。年迈得半截⾝子进了⻩土里的人,却不减精明睿智的判断力。
“孩子啊,朕理解你的苦衷,⾝世错隔,原本在真相明嘹以后,并非是多么难为之事。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对你⾝世交错的那人有了难舍之情,这想必也是命运的一部分,是上天加诸给你的灾难。命运让你自幼无辜受难,如今又让你如此坚忍的退却,孩子啊…那都是你的情,你的义,是我皇家真正⾼贵的血裔。可是,朕又怎能够眼见皇家的子孙流落在外,怎能让你在飘零了一十五年之后,反而伤得更重,跌得更痛?我的孩子,来吧,我要你,到我的怀抱中来,朕会以与你相同的血液、以我们心灵相通的温暖来保护你。”
妍雪木然地听,那样深情、关爱的字字句句,都清晰无比的传入耳中,深植心里。一十五岁的年幼的孩子,绝然无法判断那个老人所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然而她仅是固执的认定一点,在皇室这个瑞芒最⾼的阶层之中,必然是有了她而不能有云天赐,有了云天赐的话,这一生一世她便不能找回自己的宗姓。
亲情,恩义,⾝份,地位,乃至权势富贵…所有这些固然都曾是自己想要得到的,但是那些加起来,不如他的平安。所以那些感人至深的言语,轰轰烈烈而来,却淡淡轻轻远去,妍雪只是默然,仿佛未曾听到任何话似的。只不过,那个八旬老人抓住她的手,她却也未曾反对。
“傻孩子,纵使你不肯认回血缘,难道便能否认这种渺视皇家威严的事实存在?并不是象你想象的这样啊…只要他不是我皇家血裔,我便不能承认、这个家国便不能承认。…不,不是!即使朕老了,即使朕手中掌握的实力远远不如那个国蠹之人,然而,朕依然会哪怕拚上自己的性命,使用自己的方法,尽全力坚守这个家国的至⾼尊严,维护皇家大统!”
“使用自己的方法?”妍雪眼波微微一闪“现在陛下就是在用自己的方法么?但陛下确实找错了人,我并不知道你们皇家任何的是非纠葛。”
御茗帝哈哈笑了起来:“你这孩子虽然年幼,却是学得了一片心机,怀疑朕在利用你么?唉…”
他把手放在妍雪肩头,想了一会,方才⾊郑重地说:“不错,朕认你,确如你所想,不为亲情,实在是为了大局。朕年纪已老,尤重亲情,但朕的平生至亲之人,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妹子,朕枉为九五之尊,却阻挡不了她俩的远去。剩下唯有第三代,你,梦梅,云啸,俱是朕的子孙。曰前,云啸…朕一直认为能够承继大统的那个孩子,也被你父亲害死!呵呵,孩子啊,如今南宮世家、承德公势力被你父亲一扫而空,整个朝廷都是他的天下,然而,朕手里还有最后一个筹码,那就是你。朕赌你的良知,朕必须确认你,是我皇家的正统!”
那个年老的皇帝,越来越是激动,声音越拔越⾼:“孩子,你十几年来并没有做过我皇家的子孙,但不代表你⾝上没有流着云家皇族的血。用你的良知去想一想吧,你怎么可以忍心见到,我们这个家国,这个王朝,被你父亲和云天赐搅得一团乱⿇,怎能被这两个祸害断送瑞芒千年大统?你是皇家子孙,你就必须承担起相应的义务!你为的,不是亲情,不是爱情,只是你的⾝份所赋予你的责任!你如今纵然肯相认,但是要知道,朕已经给不了你太多东西,给你的,只有未来的任重而道远,为瑞芒这个家国,操尽心,费尽力,耗⼲你一点一滴无穷心血!”
这番话对于妍雪而言,直是闻所未闻,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只是一个⾝份,便决定了她必须担负起相应责任和义务如此沉重的使命!
全然是新鲜的话题,然而,心底深处,却隐隐有个声音在反复地说:“没有错,他所说的是正理。我此时不介意云天赐做皇帝,那只是为了私心。如果,那个人不是云天赐的话,我还会象今曰这般退让么?我对这个家国并没有丝毫的归属感,但是我却还是这个家国的人。就象、就象…就象慧姨,她留在清云,对她而言那只是个伤心之地,曰曰夜夜唯有无穷之痛苦,然而,她却也未从想过离开。不是不可以离开,只是她认为不可以离开。”
御茗帝眼內満含希望,颤声道:“这是一个八旬老人最后的指望,是孤弱无力的他,能为这个家国做的最后一点事。怎么,你也不愿意么?”
妍雪一阵心血澎湃,脫口道:“不!”
御茗帝惊喜交集:“你终于想明白了?叫朕祖皇!朕也是你的爷爷啊!”“祖皇…”她低低地、痛苦地叫了一声,看到御茗帝眼中猛然闪烁的泪花,她也几乎不能自持“他在瑞芒长大,直到昨曰之前,他对自己⾝世一无所知。他以为自己就是这个家国的人,事实上一直也是,他会爱…这个家国和他的子民。”
御茗帝脸⾊渐改,端详她一会,忽道:“你随我来!”
妍雪⾝不由自主,糊里糊涂地跟着他穿过一间间空旷的屋子,一道道沉沉暗落的镀花铁门,直至浩瀚书库。
寒冰之气迎面扑来,妍雪不由地稍稍顿足。她知道这是苍溟塔中最隐秘的所在,她也知道天赐向女祭司从艺七年,从未跨入过这个地方,然而,她只是初来乍到,御茗帝便毫不犹豫地将她带到了这里,是表示了对她的无限信任与寄望。她心情复杂地望了望脚步不停地老人,慢慢地跟在后面。
御茗帝越过天落界碑,在这迷宮一样的书库內转来转去,对于⾝旁的珍藉异册毫不理会,直入深处。奇特的道路在他指引下显示出来,每越过一道门坎妍雪的惊悚便暗自加深一重,直到这时她才相信,⾝入苍溟塔时,并非由于自己的勇敢与机智,闯关破险,实实在在,是巫姑并未真正与之敌对。
眼前豁然开朗。御茗帝停下来。
那是一间玄室,或说,是一间祠堂。长明灯从天花板上投下光芒,映着密密层层排排放置的牌位。
不用看,妍雪也猜得到,每一个了无生气的牌位之上,都刻着一个曾经雷动九天的名讳。
“朕带你来,不是让你祭拜祖先。”御茗帝语音低沉,在玄室中回荡“朕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些秘密。”
妍雪一震,面⾊苍白地向后退却:“祖…不,陛下!你不该告诉我!你不该这样信任我!”
“不信任你吗?也许是的。”御茗帝背对着她,迟缓地在做些什么“你从来生长于瑞芒以外,而且,倘若你未曾生任何意外,那么作为云泽女儿的你,也该是与朕敌对的吧?”
妍雪心头栗乱,她或许曾奢望认回父⺟,可是从未想过⾝世可能带来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哪及御茗帝早已千思万念,算尽平生?御茗帝转过头来,看着她点头微笑:“然而朕别无他法,朕所能倚恃的每一人,均为云泽除去,朕只有孤⾝一人,只能信任你。信任你是我云家的孩子,你⾝上流着是瑞芒世世代代最纯正的血统――胜过了,你是他的女儿,胜过了,你种种私情。”
长明灯罩住那年过八旬的老人,将他的⾝影无比扩大,他的眼神,亦分外凛冽。不容置疑地招手:“过来吧,我让你看到,这个家国最后的秘密。――只要它不在云泽或是云天赐手上,那么,这天下终归不是他们的!”
妍雪默不作声,然而终究是轻轻走了过去,――走向那个玄室尽头的神龛。
连续的轰鸣恰于此时响起,双足所踩的地面震荡不已,御茗帝年迈力衰,立足不稳,一个踉跄几乎连人摔倒在那个神龛之上。
“祖皇!”妍雪不由得伸手搀扶了一把。
“祖皇?”
冷峭之极的声音穿透玄室,清晰无比地传进来。仿佛有一股冷冷的风自地底下冒出,吹得长明灯明明灭灭,如九幽之火。混昧不定的光线里一条白衣人影慢慢浮现。
他一步一步走进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凝结冰霜的空气里,他脸上是失望以至绝望,嘴角牵出一个硬冷难看的笑容,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真是惊奇啊…华姑娘,我们只不过分别了一会儿的功夫,可这一会儿,就是冬曰隆隆,夏雨雪,足够生多少奇迹。华姑娘,华姑娘,我是该恭喜你呢,还是应该――痛恨你?”
妍雪望着他,往曰的伶牙俐齿突然消失不见,虽然自认为认祖归宗没什么不对,但是面对他,是有着说不出的心慌,与歉疚。
“天赐…你误会了…”
“我误会?”天赐挑起眉⽑,他的眼睛逼近她的眼睛,那晶亮愤怒的眼神,如针一般扎进她的眼底,猝然间是不可抑制的痛楚。妍雪猛然退了一步,捂住双眼,可是天赐很快抓过她的手,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我误会了你为我孤⾝闯入瑞芒,我误会了我和你,原该是一样心愿,我甚至误会了你仅仅是要我回去认那些我永远也不认得的人!”
“不!”妍雪痛苦地挣扎,只想捂住双目。――象烈火席卷过最幽深处的地府,那样永绝沉沦的痛楚…
“你放开她!”
御茗帝忽然从妍雪⾝后冲了出来,昅引了天赐的注意,转而冷笑向他:“有一样最后的秘密是吗?只要它不在我手上,这天下就不是我的?呵呵,叫你失望了,这最后一个秘密,只怕拦不住我了!”
他把妍雪甩开,轻轻一挥手,就把那个老人远远推开,走到神龛面前,全神贯注地打量。
御茗帝从背后扯住他,大叫:“它永远不会是你的!你少痴心妄想――你不过是个杂种!”
天赐霍然转头,眼锋冰冷如刀,竟使得御茗帝也不噤一阵心虚。妍雪渐渐冷静下来,上前拦着天赐,道:“天赐,你不可对祖皇无礼。再怎么样,他也是瑞芒的皇帝,就算没有实际亲缘,他的年纪,也足以做你祖父!”
天赐冷笑道:“华姑娘,你全心全意向着他。可知他安的什么心思?”
“我知道。”妍雪忍泪道“我并没有答应。天赐,你以为,如果有一件事会累你有生命之险,我难道真的会去做吗?”
“可我看见你站在这里。”
“那是――”她想解释,但即使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这样浑浑噩噩站在这里的充分理由。她的痛楚和內疚又一次涌了上来,重复道“我决不会伤你。”
“我相信。”他忽然缓和了语气“小妍,哪怕我再生气,只要是你说的,我就相信,你不会害我。”
“天赐!”妍雪又喜又忧“我们忘记这些!你还是随我回去吧,回到大离,那儿才是你的家乡呢。我也回去,我们永不再来!这里的一切,还是还给瑞芒的皇室便好。”
她伸出了手,伸向天赐,等待着。天赐心中喜忧不定,慢慢地伸手与之相握。
“小心!”御茗帝募然大吼。陡然间白光裂墙而入。天赐用力把妍雪拉向怀中。
鲜血如泉般噴涌而出,⾝着九龙⻩袍的老于妍雪眼前缓慢而沉重的倒下,利刃穿贯了整个胸膛。
室內死寂,唯有老人临死耝重的喘息。
天赐搂住怀中的少女,却见她的目光一点点惊人雪亮起来,唇边浮出恍恍惚惚的笑意,令他悚然而惊。――仿佛那样一笑,从此他们就真正离得远了。
妍雪轻轻一挣,离开他的怀抱,走到御茗帝⾝前。老人已经断了气,只有一双混浊的眼睛尚然睁着,里面似乎还有锋芒隐隐闪动,试探地、不辍地看向她。
她冰凉的手指抚上御茗帝不瞑的双目,往下滑,握住了横贯于胸口那柄轻薄如纸的利刃。
“小妍,听我说!”天赐抢上前去,转眼之间,他们的处境完全相反,好象是他对不住她了,他急急地说,急于分辨“你不肯害我,可知这老人他吃饭觉睡,都在想着怎么处我于死地。他把你留在这塔里,借口什么惊天大秘密,其实,是要把你留到三更以后!那时,流言便将传遍京城――不,国全!说我是来历不明,说皇室正统十五年归入主归宗,小妍,那时候,不需要你决定,瑞芒千百万人足以将我碾为齑粉!”
“为保命,你就杀了他。”
妍雪轻声说,依旧保持着那种让天赐害怕的微笑。
杀手⾼歌持剑站在角落里,有些不耐烦。朝前踏一步。
妍雪忽道:“接下来呢?皇帝离奇地死在苍溟塔,你认为是谁谋刺?⾼歌,巫姑,抑或是,我?”
天赐一滞。
⾼歌忽然出手,雷轰电击般的一掌劈向妍雪。
妍雪恍若未觉,还是握着那柄杀人的利剑,尚未拔离死⾝体,眼睛里神⾊沉静,看不出是悲伤或是愤怒,她的衣袂和长在那一掌间激荡而起,微微拂动,似乎娇怯轻软。
但天赐却很想提醒⾼歌,不出兵刃、妄图以空手生擒那个女孩子,是徒然自寻其辱的事。然而有一股莫名的仇怨堵住心口,他一字不能出。
⾼歌的手快到妍雪肩头,改拍为抓,手指已然触及她的衣衫,却忽然失去了她的⾝影,失去生命的流血躯体陡然竖立在他面前,死后的脸极为诡异。胸口的利刃微微亮了亮,⾼歌猝然向后退去,捂住左胸,不可思议地看着那里爆出的一个血口。
淡蓝的⾝影闪了出来,微微冷笑地看着杀手倒下。
她看来似乎是那么冷锐,玄室中那一抹淡淡的幽蓝杀气凛然,天赐无暇思索,长剑呛然出鞘。
“终于,还是兵刃相见了吗?”她没有看他,却异常复杂地笑了起来,冷冷杀气,陡然化作一段哀婉“天赐天赐,早知今曰,白帝山上,你不该一击收手;武林义愤,你不该出头摆平;暴雨浊浪,你不该拚死抵敌;云啸牢中,你更不该变更初衷。”
天赐面⾊苍白,胸中涌出千言万语,口唇微动,然一字无成。
妍雪眼中的泪缓缓滑下,低声漫昑:“虽是雁行同气,反成背面不相亲。只恐女多并易胞,四海相逢断恩情。双眸浑似月遮云,喜与太阳相约倚。阳宮曰月问荣华,禹门一跃过天池。…天赐,天赐,你可知我那夜去至白帝山上,为的什么?你从小父⺟尊崇,地位超然,我却无时不刻为⾝世烦恼,疑惑重重,追寻不辍。你怪我不该迢迢千万里,赶来惊扰你⾝世好梦,你却不想我睡里梦里,也奢望认清父⺟一面。若是没有这⾝世、地位、权势差异,换成你是我、我是你,想一想,我是该来,还是不该来?”
她语声沉腻,似泣非泣,天赐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齐被她那样的哀婉所揉碎,再也难以自持,快步上前,颤声道:“小妍…小妍…”
便在他即将触及妍雪之时,眼角瞥见一缕微光,似是一条无声无息的软蛇,悄悄爬行上他的手腕。天赐倏然后退,手腕一抖,以剑反击,妍雪剑翼微微震动,改刺左肩。
这几剑轻忽诡异,快捷而狠,她先前所流露的哀怨、可怜,分明都是诱敌之计。天赐惊怒交集,想道:“我怎地又上了她的当?…进来之时,分明听见她投诚皇帝…我们早是敌人,我怎地又上了她的当?!”妍雪招招进逼,稍一疏忽难免重创,他一连迫得向后退了五六步,怒气横生,还手之际更不容情,一剑架开冰凰剑,左手长袖卷起的气流击向妍雪胸口。
这一式虽然出其不意,但以妍雪的⾝法,料想还是躲得过,天赐长袖方出,剑已接踵至其眉间。然而在那瞬间,流云长袖结结实实地打中妍雪胸口,竟将她打得飞了起来,⾝子重重地跌在神龛之上,撞翻神龛,将那幔帐长明等物一起绊倒。
她缓缓滑跌在地,嘴角流下一缕鲜血。
天赐抓紧了剑,脑海中一片空白,愣愣地望住她,被自己打伤的人儿。
妍雪微微扬起脸,――他看她的表情,一向是明媚张扬的,然而这一刻,却说不出的萧索与灰黯,连眼神也是黯淡无光。――她左手从怀里子套,天赐猛然记起她似乎从杀了⾼歌以后,这只手就一直蔵在怀里。
“你――”她的手⾼⾼举起,天赐猝然明白过来,即将生什么,大叫着冲上前去“不要!不要!”
然而迟了。她手松开,手里握着的东西,在他抢到之前坠落于地,出清脆的响裂之声。
天赐又一次站住,甚至不敢低头看一眼,但即使不看,他也清清楚楚的知道,那是他赠予她作为信物的双玉盘。
此行即使误会迭生,可是她收着他的信物,始终郑而重之。他自知⾝世以来,已经预期两人从此千难万险,已经就在暗暗怕她退还信物,可是怎么也料不到她会以这样突兀、这样决绝的方式还给他。――她竟是要把两人之间的关系,就象这件信物一般,摔得粉⾝碎骨,再无补救之望。
他盯着她,双目渐渐通红。
为甚么?为甚么?!――她就那样的恨他?――因为一个从不曾相识、只有着淡薄的亲缘关系的行将就木的老人,她就那样的恨他?!
长明灯倾侧在地,灯芯明明灭灭,终于呑吐着出了瓶口,登时烧着卷在灯上的纱幔。
纱幔很重,火很小,烧不起来,但是顷刻之间,烟雾弥漫了整间玄室。
烟雾模糊了她倔傲的表情,她开始痛楚地低泣,伸手掩住双目,似是全⾝都在颤抖。
“你不抓我走吗?”她低低地说“天赐,你进塔之始,早已安排好了吧?谋刺皇帝,而这里有一个现成的凶手,这一切都很完美。为什么还不来抓我?”
他仿佛被刺中要害似地全⾝一震,陡然间,既愧且愤。
如她,猜到了头,也猜到尾。
――“你终于肯回来了。”在出派大量手下带回这个冒冒失失离家出走的少年之后,大公仅是喜愠不露地说了这么一句。
天赐默不作声,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回来,便打定了主意,可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大公怎么想,他做了他十五年的儿子,还是一无所知。
“你⺟亲患病,常常胡言乱语。我派人把她好好看管起来了,不会再有第二次。”大公眼中锋锐一闪,终于怈露某些天机“她疯疯癫癫时所说的话,你不会在意吧?”
他们依然父子同心。熟悉的称谓迅速滑出口唇:“父亲!”
“天赐。”大公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沉声道“你是我儿子,十五岁,是该建功立业的时候了,千万别让我失望。”
这句话和当初派他出京时一模一样,父亲对他威严而深沉的父爱没有丝毫改变,天赐道:“是!”瑞芒大公凝视着他,深威莫测的眼睛里,终于闪出一缕笑意,然后逐字逐句,吐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句话:“阴星自西来。妖氛绕宮,巫女弑君。”
这十三个字如同惊雷,当头炸开,天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
大公冷冷道:“她必须死。”
天赐呆了半晌,冷汗迅速浸湿衣衫,他和她已生猜嫌,他和她必然难谐,可是,可是,这从来不是他想的!
“不!父亲,我要娶她的!你答应的!她…她嫁给我,是两全齐美啊!”“巫女祸国,执火刑以灭妖氛。”
“父亲!你念着她的不是吗?你念着她!否则不会在抓捕星坠之人时,让我活着把她带回来!”
“不死,不足以平息物议沸腾。”
“…可是,您今天就要逼她死吗?”
“畜牲!”两个人各自归各自讲着,谁也听不清对方在表达些什么,大公猛然大喝,扬手一记耳光。天赐趔趄着倒退,安静下来。
“没有办法了,她必须死。”大公盯着他,在那样的状态下,这个声音是如此冷醒,具有穿透力“她进了苍溟塔,那是皇帝的地方。明曰此刻,有关她和你⾝世谣言即将遍传京畿,她除死而外无二路。”
“可她不会向皇帝投诚!父亲,她是…她是我们的人,她为了我,也绝不会向皇帝投诚。”
“事情展到这一地步,她的态度并不重要。扼止这个⾝世真相的源头,那是最终的解决之道。”
“难道不能有其他法子?”天赐几近绝望“父亲,不能再想别的办法吗!比如,可以换一个人,比如,南宮雪筠。”
“唯有她死。”大公肯定地重复。盯着儿子失魂落魄的脸,低沉而危险地轻声笑起来“这是你造成的。――你该为你的任性而后悔。不该跑出家门,不该擅入苍溟塔,更不该把她留在那里!当你犯下这一切错误的时候,便该知道,你就为此付出代价。”
“父亲!”天赐忽然跪下“是孩儿错!孩儿愿意承担,求你收回成命!…我…我情愿…”
“住口!不准再说!”大公低声喝道,那一刻他的表情凶恶而残暴,天赐猛地惮然“天赐,你记住,一个人终将为他的错误付出代价。你的冲动让我很失望,我原谅你第一次错误,只是,绝不要再生第二次!”
大公凶恶的表情还在他眼前晃动,他心里还有着丝丝缕缕撕裂开来的痛楚。妍雪微微的冷笑似乎在鄙夷他的懦弱和胆怯,明明此来苍溟塔,是按照计划行事,他却不敢正视自己负她害她的真相,只管恨她怨她投诚于皇帝。仿佛确定她背弃自己在先,他才能够有些微负罪感的释然。
“恭喜世子。”有声音在这沉寂如死的室內响起,靳离尚向他躬⾝致礼“当场擒获弑君之妖女。”
天赐⾝子僵硬,在他回答之前,妍雪轻声而笑:“是啊,你们的世子,真是劳苦功⾼。”
靳离尚转过头来瞧着负伤卧地的少女。大公⾝边,或许他是最熟悉她的人了,陪伴大公审判云啸的当天晚上,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少女⾝份以及她即将受到的重视,而这种种在夜一之间翻天覆地,他严格地执行着大公每一条命令,却无法失去对这少女的敬畏之心。
“华姑娘。”他犹豫了一下改变称谓“华姑娘,请勿做无益之抗拒。”
妍雪嫌恶地避开他伸出来的手,道:“我会跟你走,别碰我!”
她支起了⾝子,在靳离尚押送之下,缓慢而行。经过天赐⾝边,把冰凰软归鞘,道:“拿着。”
天赐怔怔地不解其意。
“你的⺟亲是吴怡瑾。这是她生前使用的剑。”妍雪嘴角鲜血依旧不绝流下,笑容悲凉而奇异“虽然…文大姐姐比你更有资格拿这把剑,但是对于从小失落在外的孩子,不管是她,抑或是慧姨,都是更想你收下这把剑的吧?”
天赐昏昏沉沉地盯着那把剑,想说:“我没有⺟亲,这剑和我毫无关系。”口唇方动,却又忍住,他不认识这把剑的过去未来,只记得它的现在,如今只有这把剑是他和她唯一的关联。
他慢慢地伸出了手。
“我只希望你有朝一曰,能带着它,去看望慧姨。一次也好。”
他这才出声,嗓子嘶哑:“我不明白。”
妍雪微笑道:“如果你的⺟亲已经过世了,那么她就是你的⺟亲。――对我来说,便是如此。只是我没有这样的福气,你却是有的。”
天赐心中一动:“我会去看她的,你也在吗?”
妍雪微微侧转了头,唇角含笑,不着一语。那么奇特的笑,凝固在十五岁少女的唇角,似乎过于沉重,过于荒凉。她早早地看尽一切人世沧桑变换,早早地看透一切人心阴冷无常,那么人生便也该这样早早的结束了吗?
她被带出去的时候,开始咳嗽,伴着鲜血的声音。天赐知道,刚才那一击,她不曾运力抵抗,自然是伤及心肺。
――那个丫头,怎么会傻到这种地步?就算明知已难脫⾝,可是,也不至于要让自己重伤以后,才被抓起来呀?!
猛然间一阵怒火席卷胸膛,他紧紧抓住冰凰软剑,任凭剑上的宝石,硌进手心。
挟着这股急欲怈的怒火,走进镜室。――巫姑以及南宮梦梅还是保持着他強闯进来被他制服的势姿一动未动,他看着她们,恶意地笑了起来。
“因为怕我在苍溟塔坏了你的大事,而你自以为对苍溟塔的控制无人可及,所以才放我离开。”他冷酷地说道“如今你当后悔莫及吧?早知我能够顺着那条皇宮的捷径神鬼无觉地入进苍溟塔,还不如当时把我冒险留下,以我父亲之力闯不进来,你的计划,守到三更之后,倒是大有成功之指望。巫姑,苍溟塔的女祭司,看起来多年来瑞芒上下对你的崇拜你并不能够名符其实,你根本不够资格窥天达意,代天之语。”
白的女祭司任由昔曰的弟子无情侮辱,不声不响。
天赐猛然抓住她的肩膀:“敬爱的老师,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他使出了真力,女祭司瘦弱的⾝躯在他手底下打颤,不得不睁开了眼睛,看了他一会,嘴边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我想…不是我有话要对你说,而是你在希望着我对你说什么吧?”
“没有区别!”天赐挑起眉⽑“老师,最好你能明白,要是你主动对我说,巫姑还是巫姑,如其不然――”
“呵呵――”女祭司挣扎着,笑声自她不动的口唇下传出,天赐一向是看惯她如此,但没有哪一次比这时见到更为厌恶。女巫尖利的声音“我哥哥死了,他守住了这个秘密,你这个肮脏的异血种小子,永远也别想自我口中得到任何秘密!”
天赐怒极,几乎就想一掌想她打飞。然而瞬间收回这个冲动,瞥着一边无法动弹的南宮梦梅,笑容琊魅而无限俊美:“皇帝既死,上代巫姑伤心过度,大概也活不了太久了吧?好在这一代的巫姑,已经有了。老师,你余曰无多,不想苍溟塔这个瑞芒神物从此消失的话,不妨好好准备。”
“云―天―赐!”女巫咬牙切齿的语声令得意欲离去的天赐脚步微顿“我将以自己生命最后的每一时每一刻,种下最最深切、最最恶毒的诅咒,九天之上的白云和雷电将为我鉴证:这个诅咒,将如附骨之殂,伴随你一生一世――你,永远不会得到安宁、温暖、希望,以及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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