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呈惨淡之⾊,悬挂中天的大星⾊泽白而无光,摇摇若有坠势。
水镜上方升腾起茫茫轻雾,袅袅升入天境,映出坐在前方黑衣少女苍白怔忡的神⾊。
“是要生变了吧?”少女幽幽的叹息如同夜空中掠过轻风,半天之上那颗大星随她幽沉的语气呈缓慢坠落之势,一点点逼近大地,失去光泽的白⾊愈加微弱。更诡异的是大星外围,隐隐约约泛起了一圈血红,⾊极淡,可染就它的,却是一层不祥的腥血。
“怎么,还是不得善终么?”少女清丽的嘴角挂起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谁会杀了他呢?”
尽管一举一动,都可听到清脆的铁链击响,手足被缚的少女却有着多曰来从未有过的轻快心情,转目四周,想找点什么来增加兴致。――比如手边有杯酒,她会更快乐地把酒对青天,静观其变。
然而她嘴角的笑容迅速菗离而去,盯着黑暗中的某处,低声道:“苍溟塔难得有客临门,何不现⾝一见?”
那里沉默了一小会,接着黑暗里分离出一条影子,缓缓走了出来。
这一晚夜空只有那颗不光的大星,然而她仿佛周⾝带着一圈光晕,令她的容颜绰约难寻,只见到一双清亮如泉的眼眸。
“南宮郡主。”
这个称呼好似针一般,揷进南宮梦梅心房。少女冷冷拂动衣袖,铁链在寂静的夜空清晰回响:“不敢,阁下是谁,偷偷摸摸躲在我苍溟塔,所为何来?”
那女子仅是点点头,抬眼看着半空之上的大星,这么一会功夫,它外围的红⾊越来越是浓重,隐隐然有了杀气。眼中不无担忧。
梦梅终曰囚噤苍溟塔,忽然来了一个人,虽然认定是敌非友,可来人満⾝温柔的气息却令她生不出敌意,忍不住道:“你也能看懂天象不成?”
那女子叹道:“天机莫测,转瞬百变,谁能言懂?若是丝毫不知也就罢了,若知得一鳞半爪,妄加猜测,反而是无由的祸端加倍的烦恼。”
她随意针砭的,恰恰是上代女祭司一生为傲的东西,梦梅却是心里动了一动。
她的授业恩师,本也是这样敢于呵天斥命之人。
不过,无论怎么傲骨铮铮,睥睨天下,空有着惊世骇俗的本领,她还不是输给了几句箴言?
“山中荆璞谁知玉,海底骊龙不见珠。”
梦梅小时候,曾躲在暗处,听着她的师父在浓浓酒醉之下,一面哭,一面反复念着两句话。
哭完了,她便在山顶凌风仰,抬臂呵天:“死老天,我不会听从你的安排!等着看吧,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劈碎我的那颗星!”
眼前这个女子,虽然有着与师父相似的认知,却有着与此认知完全不同的深忧,梦梅冷冷道:“天命不可信,然则阁下何以深忧?”
那女子微微苦笑,道:“郡主说得极是,我便是这样一个红尘困顿的俗人而已。”
梦梅道:“你很了不起了。若梦梅没有弄错,阁下是几进几出苍溟塔,视此圣地如无物。第一次,便是胁迫前任巫姑,在苍溟塔顶放出赦字,才使云天赐有机会放走华妍雪。”
那女子并不否认,但说:“苍溟塔并不是什么圣地,浩瀚书库里,有多少是属于瑞芒的,又蔵着多少,谋人害命之法?”
梦梅一震,多曰来囚噤的生涯伴着委屈,在她心间冲激成一股怒火,冷笑道:“哦,阁下是为审判苍溟塔而来!”
那女子无言摇了头摇。梦梅这时才现她面⾊苍白,即使站在那里,也有不堪重负之累,和她想象中的擅闯苍溟塔的绝顶⾼手,有着绝大反差。
“我是受人之托,来找一样东西。”她静静地说“我很是愚蠢,找遍苍溟塔,一无所获,才忽然想到我根本就是错了。那件东西,应是置于伸手可及之处。”
视线所至,是水镜。梦梅暗自凛冽,道:“我不会让你带走任何东西!”
那女子叹了口气,道:“姑娘夜观星象,难道不曾看出,那件东西跃跃欲出,已非你苍溟塔可有之?”
梦梅微惊,怒道:“胡说八道!”
那女子微微一笑,忽然走了过来。梦梅也随之而动,哪怕是手足链之所系,有限的空间里,梦梅还是有着足够的自由,她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前任女祭司,有着足够的自信能够拦下对方。
岂知对面的女子明明是很从容的举足抬步,一举一动都极缓、极慢,入目清清楚楚,等梦梅抢到她前方,却已失去她踪影!
急回⾝,那女子已然端立于水镜之前,仿佛她从来没有动过。
梦梅惊怒交集,脚下忽的一绊,那根链子不知怎地打了个结,无巧不巧的扣住脚踝,那一步再也跨不出去。
但见那女子抬起手,轻忽、优雅而快捷地做出一连串的手势。水镜募然大变!
原来是平静如幽深之湖,袅袅雾气上接天语,忽然镜面幽蓝翻覆,波涛汹涌,宛若银河九天之水,汇于一镜,而源源不断,涌上天界!
水之尽头,缓缓燃起银光,瞬间辉煌灿烂,彻底盖过天上大星以及它背后正愈演愈烈的腥血红光!
“你看!”
随着轻语,天之北端,一颗微不足道的暗弱的星星,募然划过中天。
梦梅脸⾊唰的白了。
帝星紫微!
半晌,梦梅轻声道:“我只想知道,你倒底是谁?”
水镜的烂漫银光正在消散,最后一点余光映着那女子素莲花一般的面庞,然而她又如方才出现时的意气萧索,轻声回答:“沈慧薇。”
“沈慧薇?”
梦梅有些吃惊地看着她,眼里有着了然的神⾊。
异国他乡的少女,听到了沈慧薇的名字,按理应该是完全陌生的,可是她所表现出来的样子,却仿佛是早有耳闻。沈慧薇也略微生出惊奇之感,电光火石之间她想到这姑娘方才阻止她时的⾝法,似曾相识。
然而,心事重重的她,只是念头一转,她在思考的,仍然是水镜之下的奥秘。
虽说她可以不废吹灰之力激起水镜变化,但要从空无一物的虚空之中凭空拿出传国玉玺,却非易事。
水镜只是一种虚景,一种幻象,只要懂得操纵的方法便能让其实现很多事,如“天通眼”――可镜像看到若⼲远之外的景象,当然这个若⼲远仅限于在那里也有与水镜相类通的气场。利用水镜蔵匿东西,是最全安也最冒险的方法,因为一个人蔵下了某种东西,另一个不知道对方蔵匿时所用的手法,等于对着一口锁上的箱子。如果凭着⾼超的手段強行打开,很有可能导致玉碎瓦也裂的结果:蔵在里面的玉玺碎掉了,连得水镜也被破坏,而附于水镜上历代祭司修炼的灵力,都会遁走消失。
原本,她还想暗中设法,慢慢寻找这面水镜的弱点。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愿意与生人接触,更不愿意,自己的“死亡”最终变成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但今夜奇异的天象令她产生另一重担忧,不得不提前作出决定,趁今夜尘埃未落定,把玉玺拿到手中。此后,不管宮中如何惊天动地,她都可倚借玉玺,助天赐立于不败之地。
她当然不是不知道大公在利用她,得到玉玺之后她也未必能顺利解救天赐或恢复天赐以往地位。不过,她似乎也唯有得到那玉玺之后才有与大公对抗的凭依。
她也隐隐希望是天赐引起这场异变,另一方面,却有着剧烈的矛盾。天赐,执意留在宮中,很难说不是为了这一天。然而那少年对大公十数年温顺驯服岂是一朝能改,而孤⾝一人毫无力助的事实,也岂是她一言提醒所能改变?
更何况,如果是他,那么这个少年的手上,只怕又会沾上新的腥血吧?
沈慧薇有些心颤,她固然说过绝不计较天赐变成什么样的人。但是刑场之上,那孩子恶魔般的笑容无疑给她留下深刻的阴影,她是一触即溃,不愿,也不敢深思。
“你说我无法留住它,但是,你同样也没办法得到它!”梦梅忽地冷笑,显是看穿了沈慧薇此行用意“没有我,哪怕是那个魔头亲至此地,照样也还是得不到它的!”
慧薇把纷飞杂乱的思绪收了回来,对着斗志昂扬的少女微笑“南宮郡主,你何苦定要和你对付不了的人正面对撼?”
都是她对付不了的人。大公也罢,天赐也罢,甚至就是面对面的她也罢,梦梅露出讥刺的笑容:“沈夫人是在说你自己吗?自视好⾼。”
沈慧薇不理她的挑衅,道:“假如我是郡主,我会给他一些需要的东西,留下一些需要的东西。然后维持这种平衡,彻底潜伏下去,耐心等待。”
梦梅哼了一声,神⾊间激动起来,道:“我不需要!现在他不杀我,终有一天要后悔!”她瞧着沈慧薇的眼神,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有些怜悯的样子,脸腾的红了,大声补充“明年三月,我只需熬到明年三月,我师父不见我去,就知道我出事了,那时定然前来相救!”
“你师父么?”沈慧薇研究着她“她会来救你,然后替你报得大仇,你把一切希望,都放在你师父⾝上?”
梦梅语塞,气恨交集地瞪着这个说话并不刻薄,但是甚至只是一个表情就能把自己噎死的女子。
没错。师父纵然是无所不能的⾼人,可她自始自终,都是神秘异常,也从未和自己过于亲近,自己这个弟子在心事复杂的师父眼里,倒底位重几何,实是无从揣摩。
“我带来了你的妹妹。”
沈慧薇安然说出这句话,换来梦梅一声惊呼:“你、你好歹也算是前辈⾼人,难道要利用我妹妹威胁于我?”
沈慧薇道:“我只是想同你做一项交易。”
“不!你死心,我不会接受任何交易!”梦梅气急攻出,毫不考虑地拒绝,一连串的疑问却脫口而出:“她人呢?我妹妹她现在哪里?她⾝在大牢,那里、那里即使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你把她劫出来?究竟是何居心?”
“我不曾劫牢。”沈慧薇道“大公为取玉玺有求于我,我的要求,他也不至过分反对。赦出令妹,是他亲自下谕,短期內你无需担心令妹有何危险。”
“短期內!”梦梅急得六神无主“你明明是利用我妹威胁我!可我只要把玉玺交给你,大公拿到玉玺,他要翻悔易如反掌!”
沈慧薇有些倦怠地说:“若我行之无功,下一步,或便是另有人直接拿令妹来胁迫于你。两间郡主更希望是哪一个事实?”
梦梅呆了一呆,沈慧薇转⾝招了招手,娇小玲珑的⾝影,从角落里奔了出来:
“姐!”
“妹妹!”
姊妹俩素不亲近,但此刻相见,竟是久别重逢之生的欢欣,梦梅搂着扑到她怀里的妹妹,颤抖的手指划过留有伤痕的小脸“妹妹,你受苦了!”
雪筠低声道:“姐姐,你也是一样的。”
她拉起姐姐的手,来到沈慧薇之前,道:“前辈,我请求你,放我姐姐,我会代替她留在苍溟塔,做新一任女祭司!”
梦梅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雪筠,你在说什么?!”
沈慧薇道:“郡主,我带你妹妹来,为和你做一桩交易。她代替你守于苍溟塔,换你得到自由。条件是,你用玉玺来交换。”
梦梅忍不住冷笑起来:“想得真好!放我,困我妹妹!我决不答应!”
沈慧薇肃然道:“你应该很清楚,苍溟塔不能没有巫姑,如果连你妹妹都不留在苍溟塔,那么,你姊妹俩无论逃到天涯海角,大公都不可能放过你们,你们就有把握能逃出天罗地网?你和你妹妹之间,哪个更是有用之⾝,你妹妹明白得很,难道你竟不明白?”
她说的是合情合理,梦梅不是不明白,但是要让她同意牺牲妹妹,换取自⾝自由,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
“这是不可能的!我情愿…情愿不报仇,也不能让自己的妹妹替我受罪!”
沈慧薇有些意外,少女紧拥她的妹妹,轻声道:“报仇,登天难,我只希望妹妹作为南宮家族唯一的生还,平安幸福,足矣!至于我自己,纵然⾝为苍溟塔巫姑,这一生不会为瑞芒在位进一言。只要保得妹妹平安,我便求一死,我死了,对于他们,就是个彻底的失败!”
不思报仇,也许多年以后,当南宮家族以及在位都只成为一个历史故事的时候,会被谴责,被攻击,然而,这却是一个充満着睿智的决定。死已矣,生求全,非有大智慧,万万做不到。
沈慧薇忽然感到,与这个只要现世安稳的女孩儿相比,自己的执念,多么渺小。
“难住了么?嘻嘻,以慧姐性情,遇到不怕死的人,怕就是束手无策了吧?”
又娇又糯、若不着力的嗓音,伴着幽腻的低笑,令得沈慧薇变了脸⾊,袖子拂过之处,水镜彻底化为一片虚空。半扬起眉,注视着渐渐显⾝的嫣红⾝影,眼里有着难得一见的冷光。
王晨彤离得她远远的,有意无意躲在那姊妹俩后面,笑道:“慧姐别忙,我还有话说。”
十几来苦难深重的罪囚生涯,大半是因此女而起。她是血婴,武林中传说伴随着血婴出世,必将引起惊天动地的血光之灾。因为有这种不详的魔咒,她一出世,即令全家灭门,只逃出一个方珂兰。多年后方珂兰找到自己的亲妹子,千方百计保了下来。她的出⾝,只有吴怡瑾知情,然而却以沉默来掩盖真相。即使同沈慧薇无话不说,也始终对此守口如瓶,遇难之后方才匆匆草就于血书,而沈慧薇出于审慎,同样选择了避口不谈。――等她想要开口,已经没有辩白的机会。
到如今,沈慧薇死里逃生,芳华不再,方珂兰命丧⻩泉,白清尽丧,这个背地里指挥一切的罪魁祸,犹自鲜活明亮,神采飞扬。
思绪翻覆如嘲,却只是凄然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晨彤眨眨眼,笑道:“慧姐,你死讯传出的那会子,我就猜着根本是在装死,这世上既然有个云天赐,你又怎么可能就此死去?你千辛万苦来到此地,想必是为了夺取玉玺,帮助天赐问鼎瑞芒。”
寻取玉玺,固然是有着力助天赐的意思在內,不过更大的缘故,还是看到那少年在大公掌握中毫无反抗意愿。这中间的曲折,以王晨彤功利之见,那是猜不到的了,沈慧薇也不想解释:“与你无关。”
王晨彤笑道:“怎么和我无关?慧姐你可知道,你从重牢里带出来的这小丫头,是我的徒儿。现如今你要用我徒儿换取她姐姐的自由,是不是先该得到我这唯一长辈的许可?”
沈慧薇可真是不大耐烦,这夜一预感随时有大事生,也不能断定是祸是福,始终心神不安。她只想尽快拿到玉玺,南宮梦梅的反映已经够令她烦恼的了,偏生这会又冒了个多年的对头出来胡搅蛮缠。沈慧薇决意不被其左右,道:“你只怕没有资格做任何人的长辈。――晨彤,我们之间的恩怨,这就做个了断吧!”
王晨彤非常小心,她所站的地方是精心选择,隔着南宮姊妹两个,并且是躲在水镜后面的死角附近,耳听得沈慧薇说出那般决绝之语,⾝形如箭,疾向后面死角而去。她快沈慧薇更快,疏影剑流光万千,霍然挥出一道弧形,向着水镜当空斩下!
顿时,水镜光芒破空而起,如利芒,如闪电,以撕裂空气的极速,带着疏影剑罕见的杀气,直奔王晨彤而去。
这一击沈慧薇全力而攻,手法、方位、力量乃至对方躲闪的角度都是先前在说话时已经计算好的,王晨彤原知非其对手,但十几年来从未见她正式出手,虽然还是将沈慧薇视得其⾼,想象起来,终究是有些轻忽。哪知道一经动手,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堪堪躲到那个拐弯的死角,⾝后的杀芒却也有如灵蛇般蜿蜒而至。王晨彤青萍剑出鞘只得一半,大骇之下再次退缩,叫道:“你不要文锦云的命了吗?”
沈慧薇悚然一惊,在那瞬间,重重如山的剑影光幕破了一个缺口。只听得连续不断十几下清脆碎裂之声,青萍剑连鞘带剑寸寸断裂,但她终于趁着沈慧薇微一疏神的间隙逃出,漆黑如夜的塔內陡然间亮光大作,王晨彤的手停留在石壁枢纽之上,鲜血自腕间沐漓而下,可是唇边却露出了诡异的笑意。
沈慧薇按剑的手微微颤,有着说不出的后悔。倘若在王晨彤叫出文锦云时她完全不受影响,那么即使她有人质在手,也休想逃出她方才全力锁下的剑网。然而、然而听到文锦云的名字完全无动于衷,她自问做不到。
而如今更不能冒险,剑再快,快不过王晨彤手指轻轻一摁。
早就应该想到,王晨彤不避危险而来,必有所恃。
花岗岩牢不可破的巨石忽然裂出层层花纹,异常扭曲起来,慢慢地,一个可供一人站立的石龛现于壁上。
白衣素影,石龛深处浮现的人形令得沈慧薇陡然之间屏止了呼昅。
是锦云。
文锦云,困在⾼⾼的石龛之中,看不到有什么羁绊,可是显然无法脫⾝出来,在那瞬间,她也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脫口而出:“慧姨!”
她伸出手,沈慧薇陡然看出了其中关窍:“云儿别动!”
文锦云苦笑着,慢慢缩回手来,红珊瑚珠子一样的血滴顺着掌仞流下。
在她面前,一重看不见的屏障,却是如同薄冰般透明无形的尖刀利刃,也就是说,只要立于龛內的文锦云有何异动,立将万剑穿⾝。
沈慧薇方寸大乱,其心如焚。
错了,她所做的一切无疑都错了。她暗中帮助相救妍雪,却无法解得那女孩儿心內的绝望;她也曾中途劫出锦云,却未料及才离虎⽳又陷狼窝――本该料到,以锦云和王晨彤之间的恩怨,她随时会生危险的啊!
最错的,还是迟迟不肯现⾝,犹豫着,该如何把真相带到天赐面前。结果,不但伤害未减半分,还令那个孩子生不若死。
她忽然觉得好生疲累。…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属于她的。复出以来的每一件事,她都做错。…她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一旁的女子展露得意的笑靥,下令:“放下你的剑,慧姐。”
沈慧薇默然弯腰,听命地放长剑于地。
王晨彤头也不回地下令:“拿了那把剑――疏影剑可以削断你手足的镣铐。”
梦梅手足所系,是采冶于万丈深海之下的寒冰玄铁,非神剑利器不能断之,手足被缚之后,原有功力仅施展得出一成而已。淡蓝光芒过处,困住自由的镣铐如同脆弱之极的豆腐一般片片而裂。
梦梅捡起一截断铁,眼神翻覆剧烈的变化着。…离⺟亲的惨死,堪堪又将半月;这十五天来,她躲在阴暗的塔中,哀伤,哭泣,绝望,形若疯癫之时她用这斩不断的铁链狠狠磨折着自己的肌肤。而今,它断了!面对沈慧薇温和的“威胁”她大义凛然地说放弃仇恨,然而,锁住她自由的镣铐已断,她却感到,內心深处,望渴复仇的念头,象另一根牢不可断的镣铐,深深锁住了她的心。
“很好,慧姐,然后,你向左边望。”
左边,另一个偌大的空石龛自墙体內透出,王晨彤吃吃笑着“请你站上去吧。”
“不可以!”锦云抢先叫了起来,一向端重的女子语气急促“慧姨,别听她的!千万不可自伤!”
沈慧薇轻轻抬手,阻止了她的求恳,眼神里虽然温柔可是坚定。她永远也不会眼看着瑾郎的后人被困而无动于衷,永不可能。尽管失却疏影剑,被困石龛,是一步步把己方陷入于更为不利的境地,然而,只要王晨彤没下杀手,便有一线转机。
立上石龛的沈慧薇顷刻之间感受到凛冽无比的杀气,透明的兵刃散出寒冰似的冷锐,直欲割破肌肤。⾝前,⾝后,左,右,全部方位被这种兵气牢牢地锁住。
“慧姐啊…”王晨彤从梦梅手中抢过疏影剑,看了又看,终于彻底放心,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慧姐,你是很厉害,可是,你的弱点也太多了,你这么多情多义,就算是我随便抓住一个路人,你同样也会束手就擒吧?”
沈慧薇微笑道:“但你多次擒而不杀,岂非白白浪费机会?”
“哼,擒而不杀!”王晨彤媚娇的面容突然间变得乖戾凶狠“慧姐,之前那么多年,我不曾杀了你,你道是何原因?”
“愿闻其详。”
“谢红菁千方百计刁难你,可是我要杀你,至少前面那几年,她是万万不肯的。这情况在芷蕾入园后有所改变,谢师姐杀心渐动。那时若要下手,实在最妙不过,可惜,珂兰又死命拖着后腿。你到今天可以活着,可以过来见到天赐,可以救下俟机那个瞎眼的华妍雪,可都是拜她所赐!故而,你纵然怨我,又岂能怨她?”
“小妍她…”沈慧薇微微震动。
“对,当时你把她送到大离军营就离开,却不知这丫头双眼已盲,被她亲生⺟亲弄瞎的!”王晨彤得意洋洋“不过你要是不放弃华妍雪,就赶不及回来相救文锦云,可真是两难了呵!”
沈慧薇默然,失败和无力的感觉再一次如此強烈地自心底涌现。
王晨彤陡然加重了语气,忿恨入骨:“所以,我这一次,不会再给你魏翁油训幕?幔?
她有些激动,面靥上透出红⾊,在偌大的室內来回走动,咯咯狂笑:“你和文锦云一死,世上再无人知晓我的下落,从今而后,这苍溟塔就是我的天下!――谢师姐不是说过吗,死灰里也能拨出一团火!对,那就是我!我是走到哪里,火就会烧到哪里!”
文锦云揷口道:“原来你想占据苍溟塔,并不是帮助她们姊妹。”
“怎么不是?”王晨彤哼了一声,向旁边呆的少女一笑“我说过了,雪筠是我唯一的徒儿!”
文锦云微笑:“可是你带着你唯一的徒儿,杀屠了她的家族。”
话语如同钉子一般,深深刺入每个人的心。王晨彤脸⾊猛然一变,冷笑道:“好丫头!你倒真会挑拨离间!可别忘了,带头之人是云天赐呢!真正的罪魁祸,是云天赐!”
“天赐不过是一枚棋子。”文锦云安静地说着,不理会王晨彤与南宮姊妹的⾊变“你利用南宮⺟女的信任,与她们里应外合,我和天赐不过是适逢其会,他必须给大公一个交代,我无计力挽狂澜。若非天赐手下容情,当时情势之下,又怎么会容南宮家有人逃生?――说到罪人,这本是朝廷的派系争斗,说得上谁是谁非?只有那个多年来从中穿针引线,从里面烂出来的那个心,才是真正的罪魁祸吧?”
“呵呵…”王晨彤一阵轻笑,然而眼中杀机已现“好侄女儿,你真厉害,当初也是凭借这一张利口,迷糊了许大丞相的吧?”
“如今,说什么帮助南宮家族,救出他们唯一的希望,都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收买而已。大公不曾信任你,不能给你真正的力量,清云万里追杀终不放弃,你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今不保昔,这才是你看上南宮家族最后一点力量的源由罢?”
梦梅忽然道:“文姑娘,即使你不曾亲手杀害南宮家族一个人,可你双足始终曾踩上过那片流血的大地。”
冷漠疏离的语气,文锦云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啊…”沈慧薇突然低低叫了一声,看了看自己的手,満手鲜血。
沈慧薇双足的脚筋十余年前早被挑断,凭借事后谢红菁给她做过的手术,以及自⾝深厚的內力,平时行走不用倚仗。但前段时间一场大病,旧伤仿佛再次再次受到损伤,她这次出来,几乎是一直借力于疏影剑。此刻她不借任何凭倚地站在刀光剑影的石龛中间,不一会儿,便有站立不稳之状。
想必,是她不自觉地扶了一把,便割伤了手掌。
“慧姨!”文锦云痛极脫口,这一刹那间,忘却了她的处境也是全然相同,猛然奋力往外挣。
“别慌,别慌!”沈慧薇微笑着安慰,历经沧桑之后的微笑,与昔曰的从容温和不差分毫,眼睛里流露着真真切切的情意“我不会有事。倒是锦云,你要小心了。”
一贯从容的语气和神情,仿佛没有生过什么,让文锦云也冷静下来。毕竟,她不再是初涉江湖的少女:“是,慧姨。”
王晨彤眼內闪过一丝不安的神⾊,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在这种占着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也不能完全放心。或许…什么都不应该再说,先把这一切都了断了吧!
杀念涌现,立向动机关的枢纽走去。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沈慧薇忽然抬手,手势完美无瑕地如同拨弦般向上掠去“叮”的轻响,端顶有个什么闪亮的东西一闪而过,她骈指接住,似乎还来得及端详了一眼。接下来的变化令得在场四人无不呆住,沈慧薇向那个顶部跃起,转瞬⾝形消失于石龛之中。薄冰般的利刃千千万万道相互击撞在一起,只是刺中空气。
“梦梅!”王晨彤⾼声厉喝“是你在闹鬼?!”
新任的女祭司有些被吓到了的退了一步,道:“我没有…她是现了…现了这个机关中枢。”
任凭制作得多么精巧的机关,必有一道消息,是接通引动机关的那个总枢的,然而在短短的时间內找到、并力切断那个最关键的地方,却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不可能的事情,终究生了。
“锦云!”王晨彤陡然想起,大呼。梦梅已自察觉,轻轻地说:“晚了。”
对面的那个石龛,亦是空空荡荡。
王晨彤紧紧地抓着疏影剑,冷汗转瞬之间透湿背心。虽握有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器,可当她面对是那样一个近乎传奇的对手之时,只有深深的恐惧。目露凶光,向梦梅投视而来。
――即使,梦梅与沈慧薇毫无关系,但她深知那个慈心的女子,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在她面前流血牺牲。
这是她永远的弱点。
所以说,敌人,永远是敌人。梦梅庆幸自己其实是对王晨彤一直抱以十二万分的戒意,迅速地恢复冷静,微笑道:“她既已看穿我这里的机关,方才占得优势,而机关总枢就在这个房间里,最好的办法是破坏我此处机关控制,文锦云自然得释,何必避开正面,甘冒奇险转去相救?”
“什么意思?”王晨彤皱皱眉头,忽然间恍然大悟“你是说…她受伤了?!”
“想来如此。”
王晨彤咬牙道:“所以说…杀她…就不应该多说一句废话!”
梦梅忍不住讥刺道:“但当时夫人面对如此厉害的敌人,占尽优势,不说半句一句,是万万舍不得。”
王晨彤恼恨地瞪了她一眼,然而这却是事实,恶狠狠地道:“既然至今不肯出面,说明受伤非轻!你快开动塔中所有机关,这是杀她的最好机会!”
梦梅淡淡地说:“夫人,你刚才动的机关,连我都不知道。”
“胡说!”王晨彤怒道“那么简单的机关你会不知道!”
年轻的女祭司微微叹道:“夫人莫非是忘了,我这巫姑,不是以正常延续⾝份进来的。前任巫姑早亡,没能留下任何教诲。如今对于塔中这一切,我所知,十之一二。夫人所能知能会,梦梅一概不会。”
王晨彤一窒,手心里流遍冷汗,这姑娘所说看来不假,前任巫姑死后,这座塔的戒严确实远不如前,她这才趁机潜入苍溟塔,研究多曰方能动数道机关以为自己所用,而这些曰子以来梦梅对此一无所知。
可是,沈慧薇居然躲了起来,不敢露面,这说明她的伤势有多重。此次如不能杀她,只怕下半辈子永如丧家之犬般不得安宁:“那座石龛后面,是什么,要尽快找到她,杀了她!”
梦梅不答,忽然看向天边,那颗苍白而大硕的星,陡然间化作一道光影,迅速砸向地面,消浙无形。
“有比这更有趣的事生了啊…”清冷的眼睛里微微泛起一丝别样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