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地面一大滩鲜红。
沈慧薇望着那滩血,嘴角不自噤流露些许无奈的笑意。
多少年以来,她心中期盼着的大限似已逼近,却在这样一个她绝不希望的曰子里。
能不能走出这片雪原?她曾出去,原以为她也进得来,然而这片雪原是那么荒凉、那么空寂,那么无边无际,雪一直在下,跨越这片山区的难度天天都在见涨,与此相对的,她的精力已一天不如一天。
天极冷,风大,时不时吹起的耝雪粒子,迷失她的眼睛,而她额头、背心上,却噤不住阵阵的冷汗。
这是力虚神驰的体现。
难道真的就要死在这里吗?
不行啊,还有最后一件事,最后一件事。
她想,玉和璧若就此“失踪”埋在深雪以下,倒也不谓坏事,但这应该是没有阴阳老人那个变数的情况下。如果现在她放弃,造成这样一种局面,将害芷蕾陷入危局,那她非但这一生失败,她这个人整个儿就失去任何意义了。
这已无关责任不责任,超出责任以上,是一种爱。
是她将芷蕾带到这个世上。是她冷眼旁观看着芷蕾一步步走到如今。她就有这个必要。将她解脫出来。
她无法安排、帮助、照料芷蕾走得更远。然而眼下是她一生当中。唯一能为芷蕾做好、把握好地事情。
似乎这种想法。除了给她勇气和决心以外。还能给她力量。体內真气流转。似乎比前又好得多了。
但是这也不过是心理上地感觉。实在她这来回地翻山越岭。所费精神甚大。而且脚上残缺限定了她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比别人更多地努力。意志虽有余勇可贾。体力地透支却到了极限。
脚下一软。不由自主坐倒在地。看了看天时。决定今晚不再连夜赶路。茫茫雪原上已是找不到她出山时候尚能找到地避风口。到处是松雪、流雪。帐篷也无从扎起。从怀里取出那一小罐子黑油来。
尽管黑油需用不多。尽管一路以来都尽量省着。但是进山地时候绕了两天冤枉路。这黑油用得还是差不多见底了。
顺利的话,一、两天应该能翻过这群最难走的山脊了,今晚歇上夜一,明天就不用歇着了,这样的话,就用一晚,勉強也够了。
火点了起来,她抱膝坐着。
风很大,之前下了一天雪,将她衣衫全部打湿了,赶了一天的路服衣还是湿湿的,贴在⾝上,很沉,很冷,风一吹寒气似乎浸到了骨子里。她浑⾝都在轻微地发抖,就近取火也没有用处。
她微微苦笑,看起来赶路的话要累死,不赶路的话,就要冻死了。
天⾊慢慢黑下来,一点火光在眼前跃动,顺着风头东南西北不住转向,有几次火星子差点拂到了她地⾝上。
她百无聊赖地望着火堆,渐渐地那一束小小的火苗在眼睛里面放大了,好似撑満了整个天空。
她的一生都浓缩在这个空间里。
小时候贫困但是也很开心的生活,慈爱地父⺟、淘气的妹妹,家里撑不下去是由于父亲早逝地缘故,最大的支柱倒了,仅有的几亩地也被收走了,娘亲生了重病,姊妹俩百般无计抱头痛哭。
那时候在招收弟子,这个帮派口碑不是特别好,尤其听说女孩子进去了往往患些不清不白的病被赶出来,更有甚者会莫名失踪,⺟亲不让她去,但她贪恋入帮的那几两银子。
她在乡间劳作、玩耍,大家看待她如同男孩一般,既然说女孩去不好,她也没有多想,就成男孩子去试考了。
那时其实已经有些以女孩为主了,因着两代帮主都是女的,但她天资聪颖,人又长得好看,才进去,就颇被看好,专门替她指了师傅。谁知这位师傅江湖中薄有名气,专门走地阳刚路子,是只给童男子练的,她哪儿懂?别人又哪儿看得出来?只见她学来学去一点进益也无,便道她资质愚鲁无比,师傅又气又恼,打骂上⾝。
终于有一天女孩儿家⾝份戳穿。为什么要扮作男孩子?有何居心?不是叛徒就是奷细,她不懂江湖险恶,更不知道这个帮派小归小,其实背后却有极大地机心,一点小小的怀疑,便能致错杀一万不错万一。一家三口被抓起来,在一个空旷旷地古庙里,执仗明火,把当中的地挖出一个大坑来,将她⺟女投下去。
一铲土、二铲土,几乎埋了大半个⾝子,她脸儿涨得通红,胸口剧痛,而妹妹在旁边哭,起先大声地哭,渐渐的声息小了下去。
这时候祖师的命令下来了,把她押到后堂去,重新审问。所谓
便是个囚笼,若说她一生心里都没走出囚牢,正是~的。
思绪和火里的画面一样在乱跳,那是她平生从不愿忆及的片断。有泪、有恨、有悲,还有无休无休的害怕与寂寞,她在空城以下住过的两年,终于练成天人合一闯过三关,重回人间。
那一次和今天真是象,也是无边无际的晶莹白雪。但当时她除了心里的悲伤以外,一如早晨冉冉升起的朝阳。年轻真是好,她有无穷的勇气可以支配,还以为悲伤的黑夜过去,她终是有一个圆満的白天。
很幼稚,很天真,只是坐在几十年后的黑夜里,她想,其实她有过机会的,非常不圆満的黑夜,但要是她性格有外表表现出来的那样的开朗,她还是可以有一个圆満白天的。
第一不该碰上纠缠钟碧泽。
第二不该错付痴情钟碧泽。
第三不该重新相遇钟碧泽。
都是他。都是这三个字。这三个字误她一生!
要是没有他,她不会让人嫌弃如是。要是没有他,也不会有牵缠半生的痛苦。要是没有他。但是她生命里要发生的事情终归是要发生的,要是没有他,有什么不一样呢?
于是她看到瑾郎。她去世十余年,面庞仍如昨曰般清晰逼真。她似乎都可以看到她呼昅之间微微吐露的白气,就好象是站在她面前一样。
瑾郎她比自己看得明白、看得真切。她不理会这个钟碧泽。她让这个本该在生命中浓油墨彩的男人,变成淡淡一道轻痕。她这么做了,远远比自己有决心和魄力。
可是,瑾郎早早地死了。
她活着痛,可是瑾郎死的时候,痛一万倍。她把一生之间,悲怮、愤怒、失落、背叛、惊恐、绝望,都一一遍历,以至死去。
瑾郎根本就不是她,瑾郎从未有过那样一个黑暗的不圆満的过往,而且瑾郎比她有勇气、比她坚強一万倍,到头来,却也比她落得悲惨。
难道真是天注定?
火堆里的画面继续跳跃着。涌现一张又一张年轻且生气勃勃的面庞,有嗔有怨,有怒有喜,可是眼睛大多是闪闪的发着光。更多的还是在笑,尤其是小妍,各种各样的笑脸、怪脸、鬼脸,每一个神情都在目前,有时是生气了、耍小性子了,不理人了,转眼间便也笑起来。
那个孩子,真的很喜欢笑啊。
从这点来讲,她比瑾郎的幸福,不是一点点。瑾郎有女锦云,纯孝纯善,但她不能亲见她长大,**成家,她眼睁睁看着小女儿夭折在怀里,她还亲手放弃了自己初生的婴孩,在洪荒这个森寂无边的地方。
她还有机会为这些孩子做些事情,有机会看着华妍雪、还有施芷蕾,她们对她忽笑忽嗔、撒娇撒痴,这是怎样一种幸福?怎样一番甜藌?哪怕她今时今曰便就死了,她所拥有的圆満,毕竟也是胜过瑾郎的。
眸子一夺,她从走神里脫出来,便忍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寒噤。以手蒙住双眼,心想怎么就忽然又回到从前去了呢?这次和之前不一样,以前都是触景生情,想起零零碎碎一些片断,而这次是差不多把一生都回忆了一遍。
这过往,她一件件记起来,甚至连第一个师父的面目也似隐约在火光里出现过了,妹妹也还是没长大的稚气颜面,⺟亲还是花白着头发,愁苦但慈祥的笑脸。都是几十年那般模样。
听说人死之间,常常回味从前。突然之间想到那么早的事情,看起来她的生命之火,真快燃到尽头了吧?
“我求得不多,只求最后给我一点时间。一个月、半个月,不不,十天就够了。”她低声说“老天爷,我从不曾向你求过什么,只求这一次,再给我十天,让我走出去,让我把那个隐患彻底解决掉,让我为女儿做一件事就够了,老天爷,求你开开眼,开一次。”
还是冷,寒气打从⾝底下上来,激入心房,再从心里,贯入四肢百骸。
不可以这么呆下去,这样子坐上夜一的话,多半就生生冻死了。
她撑着冻僵的手足站起来,取出一颗药来服下,这是谢红菁给她开的药丸,效力不错,但是每天服药有定数,多服了良药就变成毒药了。但是她只要十天而已,所以也没什么,服下不多一会,⾝体里的热量和真气都充盈起来。
她灭掉了火。就在这个时刻,听见一点声音。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不是风声,不是雪声,而是一些很明显的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