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夫人坐在安乐椅里默默地微笑着;公爵坐在她旁边。基蒂站在父亲的椅子旁仍旧拉着他的手。大家都沉默着。
最先开口说出一切事情把一切思想感情转化为实际问题的是公爵夫人。最初一瞬间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感到有点异样和苦痛。
“什么时候呢?我们还得举行订婚礼请帖啦。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呢?你想怎样亚历山大?”
“你问他呀”老公爵说指前列文。“他才是这事情的主要人物哩。”
“什么时候?”列文涨红了脸说。“明天。要是您问我的话我就要说今天订婚明天举行婚礼。”
“哦得啦monnetbsp;“那么就再过一个礼拜吧。”
“他简直疯了呢。”
“不为什么呢?”
“唉呀真是!”⺟亲看到他这么急快活地微笑着说。
“嫁妆怎么办呢?”
“难道还要嫁妆这些吗?”列文恐怖地想。“但是难道嫁妆、订婚礼和所有这些能损坏我的幸福吗?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损坏它!”他瞥了基蒂一眼注意到她一点也没有因为考虑到嫁妆弄得心烦意乱。“那么这是必要的”他想。
“啊您看我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只是说出了我的愿望罢了”他道歉说。
“那么我们慢慢地商量吧。至于举行订婚礼请帖现在就可以着手办了。就这样吧。”
公爵夫人起⾝走到她丈夫面前吻了吻他就要走开但是他留住了她拥抱她而且像一个年轻的情人一样温柔地含着微笑吻了她好几次。两位老人显然一时间糊涂了简直弄不明白是他们又恋爱了呢还是他们的女儿在恋爱。等公爵和公爵夫人到了列文走到他的未婚妻面前拉住她的手。他现在已经控制住自己了可以说话了他有许多话要告诉她。但是他说的完全不是他想说的话。
“我多么清楚会这样啊!我从来不敢这样希望;可是在我心里我却总是深信不疑的”他说。“我相信这是命定了的。”
“我也是呢!”她说。“就是在…”她停了停又继续说下去;用她那诚实的眼睛毅然决然地望着他。“就是在我赶走我的幸福的时候。我始终只爱你但是我被迷惑住了。我应当说一声…你能够忘怀这事吗?”
“说不定这样倒更好呢。我有好多地方也应该要你饶恕。
我应当告诉你…”
这是他决心要告诉她的事情之一。他一开头就决定了要告诉她两件事情——他没有她那样纯洁他不是信教的人。这是很苦恼的但是他觉得他应当告诉她这两件事情。
“不现在不要说以后吧!”他说。
“好的以后吧但是你一定得告诉我。我什么事都不怕。
我要知道所有的事。现在一切都定了。”
他补充说:
“定了无论我是怎样一个人你都要我吗——你都不会抛弃我吗?是不是?”
“是是。”
他们的谈话被madnet打断了她带着一种虚假的、但是温柔的微笑走来祝贺她心爱的生学。她还没有走仆人们就来道贺。接着亲戚们到来了于是那种幸福的骚乱状态开始了列文直到结婚后第二天才摆脫这种状态。列文一直感觉得困窘和无聊但是他的幸福的強度却不住地增长。他不断地感觉到人家期望他的事情很多——是些什么他不知道;他做了人家叫他做的一切而这一切都给了他快乐。他曾经想过他的订婚会与众不同普通的订婚条件会损害他的特殊幸福;但是结果他所做的与别人完全一样而他的幸福却只因此增长着越来越特殊越来越与众不同了。
“今天我们要吃糖果呢”m-11e1inon说于是列文就坐车去买糖果了。
“哦我真⾼兴得很”斯维亚曰斯基说。“我劝你到福明花店去买些花束来。”
“啊需要这个吗?”于是他就坐车到福明花店去了。
他哥哥对他说他该借点钱因为他会有许多花销还得买礼品送人…
“啊需要礼品吗?”说着他飞驰到佛尔德珠宝店去了。
在糖果店在福明花店在佛尔德珠宝店他都看出来大家都在期待他都⾼兴见到他而且都庆贺他的幸福正如这几天来同他有过接触的所有的人一样。奇怪的是不但大家都喜欢他就连以前惹人反感的、冷淡的、漠不关心的人也都称赞起他来了什么事情都让着他细致而慎重地对待他的感情而且同意他的这个信念:由于他的未婚妻是十全十美的缘故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基蒂也有同样的感觉。当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冒昧地暗示她期望更好的配偶的时候基蒂是这样生气这样断然地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列文更好的人了以致诺得斯顿伯爵夫人也只好承认而且在基蒂面前遇见列文的时候就总是带着欢喜叹赏的微笑了。
他所应允的自白在当时是一个痛苦的揷曲。他和老公爵商量过得到了他的允许就把记载了苦恼着他的事情的曰记交给了基蒂。他当初记这个曰记原来是打算给他未来的未婚妻看的。两件事情使他苦恼:他失去了纯贞他没有信仰。你的无信仰的自白不置可否地通过去了。她是有宗教信仰的从来不曾怀疑过宗教的真理但是他的外表上的无信仰一点也没有触犯她。通过爱情她了解了他整个的心在他的心底她看出了她所望渴的东西这样一种精神状态要叫做无信仰这在她是并不介意的。另一个自白却使她伤心地哭了。
列文并非没有经过內心的斗争才把他的曰记交给了她。他知道在他和她之间不能够有、而且也不应该有秘密所以他决定了应该这样做;但是他没有考虑过这会在她⾝上生什么影响他没有替她设⾝处地想一想。直到那天晚上他在去戏院之前来到他们家里走进她的房里看到她那给泪水浸湿的、惹人怜爱的面孔因为他所造成的再也无法挽救的痛苦而苦恼着的时候他这才感到了把他的可羞的过去和她的鸽子般的纯洁隔开的那个深渊他为自己所做的事而感到惶恐了。
“拿开拿开这些可怕的本子吧!”她说推开摆在她面前桌上的曰记本。“您为什么把它们给我呢?…不这样到底好些”她可怜他的绝望的脸⾊这样补充说。“但是这真可怕可怕啊!”他垂下头沉默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您不能饶恕我吗?”他低低地说。
“是的我饶恕了您;但是这真可怕啊!”
但是他的幸福是这样大巨这种自白并没有破坏它只是给它添加了一种新的⾊调。她饶恕了他;但是从此以后他就越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在道德上越加屈服于她而且越加珍视他那不配享有的幸福了。
十七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到他的寂寞的房间不噤回忆着宴间和宴后的谈话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谈到饶恕的那番话只是唤起了他恼怒的心情。基督教的训诫是否适用于他的情况是一个太难的问题不是可以轻易谈论的而且这个问题早就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否定了。在所有的话里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的是愚笨的、温厚的图罗夫岑的这句话:他的行为真不愧为一个堂堂的男子!要求他决斗把他打死了。大家显然都有同感虽然出于礼貌没有说出口来。
“但是事情已成定局想也无益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自言自语。于是除了眼前的旅行和他的调查工作以外再也不想别的什么他走进他的房间问那送他进来的守门人他的仆人到哪里去了;守门人回答说仆人刚刚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吩咐拿茶来在桌旁坐下拿起旅行指南开始考虑他的旅行路程。
“两封电报”返回来的仆人说。“请原谅大人我刚才出去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接过电报拆开来。第一个电报是通知已任命斯特列莫夫担任卡列宁所望渴的位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扔下电报微微涨红了脸立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Quosvu1tperderedementatB”1他说Quos就是指那些对于这个任命应负责任的人。他倒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这个位置、自己显然被人忽略了而懊恼而是因为那个油嘴滑舌的吹牛大家斯特列莫夫是比谁都不胜任这个职务这点他们竟没有看出在他看来是不可理解的、奇怪的。他们怎么会看不到由于这个任命他们毁了他们自己损害了他们的prestige2啊!——
1拉丁语:凡上帝要毁灭者先使其狂疯。
2法语威望。
“又是这一类事情吧”他痛心地自言自语一面拆第二封电报。这电报是他妻子打来的。用蓝铅笔写的她的名字“安娜”先映入他的眼帘。“我快死了;我求你我恳求你回来。得到你的饶恕我死也瞑目”他阅读着。他轻蔑地笑了笑扔下了电报。他开头想这无疑是诡计和欺骗。
“她什么欺骗的事都做得出来呢。她快要生产了。也许是难产吧。可是他们到底是什么目的呢?要使生下的孩子成为合法的损害我的名誉阻碍离婚吗?”他想。“但是电报里面有这样的字句:我快要死了…”他又读了电报突然电报里的字句的明明白白的意义打动他了。“假如是真的呢?”他自言自语。“假如真的她在痛苦和临死的时候诚心地忏悔了而我却把这当作诡计拒绝回去?这不但是残酷每个人都会责备我而且在我这方面讲也是愚蠢的。”
“彼得叫一辆马车。我要回彼得堡去”他对仆人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决定回彼得堡去看妻子。要是她的病是假的他就不说一句话又走开。要是她真是病危希望临死之前见他一面那么如果他能够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赶到的话他就饶恕了她;如果他到得太迟了他就参加她的葬仪。
一路上他没有再去想他应该做的事。
带着在火车上的夜一所引起的疲劳和不清洁的感觉在彼得堡的朝雾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坐车驰过空寂的涅瓦大街他直瞪着前方不去想那等待着他的事情。他不能够想这个因为一想像到将要生的事他就不能够从脑中驱除掉这个念头:她的死会立刻解决他的困难处境。面包店、还关着门的商店、夜里的马车、打扫人行道的人一一在他眼前闪过他注视着这一切竭力使自己不去想等待着他的事情不去想那他不敢希望却又在希望的事情。他乘车驰近台阶。一部雪橇和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马车夫在座位上睡着了。走进门口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好像从脑子的深远角落里掏出了决心核对了一下。那决心就是:“假如是假的那么就一言不地予以蔑视一走了之。
假如是真的就做到恰如其分。”
看门人不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按铃就把门开开了。看门人彼得罗夫另一个名字叫卡皮托內奇穿着旧外套没有系领带穿着拖鞋看上去很奇怪的样子。
“太太怎样了?”
“昨天平安地生产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突然站住了变了颜⾊。他这才清楚地领会到他曾多么強烈地望渴她死掉。
“她好吗?”
柯尔尼系着早晨用的围裙跑下楼来。
“很坏呢”他回答。“昨天举行过一次医生会诊这时医生也在。”
“把行李拿进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听说还有死的希望就感到稍稍安心了他走进了门厅。
在衣架上挂着一件军人的外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了问:
“什么人在这儿?”
“医生、接生妇和弗龙斯基伯爵。”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里面的房间。
客厅里没有一个人;听到他的脚步声接生妇戴着有淡紫⾊丝带的帽子从她的书房里走出来。
她走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面前由于死的迫近而不拘礼节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向寝室走去。
“谢谢上帝您回来了!她不住地说着您除了您再也不说别的话了”她说。
“快拿冰来”医生的命令的声音从寝室里传出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她的卧房。
弗龙斯基侧⾝坐在桌旁一把矮椅上两手掩着脸在哭泣。
他听到医生的声音就跳起来把手从脸上放下看见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见到她的丈夫他很窘又坐下去把头缩进肩膊中间去好像要隐没的样子;但是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立起⾝来说:
“她快要死了。医生说没有希望了。我听凭您的处置只是请让我在这里…不过我听凭您处置。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弗龙斯基的眼泪感到了每当他看见别人痛苦的时候心头就涌现的慌乱情绪袭上心来于是把脸避开他急急地向门口走去没有听完他的话。从寝室里传来安娜在说什么话的声音。她的声音听上去好似很快活很有精神带着异常清晰的声调。阿列克榭·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寝室走到床边。她躺在那里脸朝着他。她的两颊泛着晕红眼睛闪耀着她那从睡衣袖口里伸出来的小小的白皙的手在抚弄着绒被的边角扭绞着它。看上去好像她不但健康容光焕而且处在最快乐的心境中。她迅地、响亮地以异常准确的音和充満感情的语气说着。
“因为阿列克谢——我是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两人都叫阿列克谢多么奇怪而又可怕的命运不是吗?)——阿列克谢不会拒绝我的。我会忘记他也会饶恕我…可是他为什么不来呢?他真是个好人啊他自己还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好的人呢。噢我的上帝多苦恼呀!给我点水喝吧快点!啊这对于她对于我的小女孩可有害呢!啊那么也好就把她交给奶妈吧。是的我同意这样倒也好。
他要来了看见她会不舒服哩。把她抱走吧。”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来了。他在这里!”接生妇说竭力引她注意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啊真是瞎说!”安娜继续说没有看到她丈夫。“不把她给我吧把我的小女孩给我吧!他还没有来呢。您说他不会饶恕我那是因为您不了解他。谁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一个人就是我也很困难呢。他的眼睛我应该知道——谢廖沙的眼睛就和他的一模一样——我就是为了这缘故不敢看它们呢。谢廖沙吃饭了吗?我知道大家都会忘掉他。他不会忘掉。谢廖沙得搬到拐角的房间里去要marinetbsp;突然她畏缩了静默了她恐怖地把手举到脸上就像在等待什么打击而在自卫似的。她看到了她的丈夫。
“不不!”她开口了。“我不怕他我怕死。阿列克谢到这里来吧。我要赶快因为我没有时间了我活不了多久了;马上就要烧我又会糊涂了。现在我明白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见!”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皱着眉头的脸现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拉住她的手竭力想说什么但是他说不出来;他的下唇颤动着但是他还是拼命克制他的激情动绪只是不时地瞥她一眼。而每当他瞥视她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她的眼神带着他从来不曾见过的那样温柔而热烈的情感望着他。
“等一等你不知道哩…等一等等一等!…”她停住了好像要集中思想似的。“是的”她开口说“是的是的是的。这就是我所要说的话。不要认为我很奇怪吧。我还是跟原先一样…但是在我心中有另一个女人我害怕她。她爱上了那个男子我想要憎恶你却又忘不掉原来的她。那个女人不是我。现在的我是真正的我是整个的我。我现在快要死了我知道我会死掉你问他吧。就是现在我也感觉着——看这里我的脚上、手上、指头上的重庒。我的指头——看它们多么大啊!但是一切都快过去了…我只希望一件事:饶恕我完全饶恕我!我坏透了但是我的啂⺟曾经告诉过我:那个殉难的圣者——她叫什么名字?她还要坏呢。我要到罗马去在那里有荒野这样我就不会打扰任何人了只是我要带了谢廖沙和小女孩去…不你不会饶恕了!我知道这是不可饶恕了!不不走开吧你太好了!”她把他的手握在一只滚烫的手里同时又用另一只手推开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情绪的混乱越来越增长现在竟达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已不再和它斗争了。他突然感觉到他所认为的情绪混乱反而是一种幸福的精神状态那忽然给予了一种他从来未曾体验过的新的幸福。他没有想他一生想要恪守的、教他爱和饶恕敌人的基督教教义;但是一种爱和饶恕敌人的欢喜心情充溢了他的心。他跪下把头伏在她的臂弯里(隔着上衣她的胳膊像火一样烫人)像小孩一样呜咽起来。她搂住他的光秃的头更挨近他带着夸耀的神情抬起她的眼睛。
“那是他我知道!那么饶恕了我吧饶恕我的一切吧!…他们又来了他们为什么不走开?…啊把我⾝上的这些皮外套拿开吧!”
医生移开了她的手小心地让她躺在枕头上用被单盖住她的肩膀。她顺从地仰卧着用闪光的眼睛望着前面。
“记住一件事我要的只是饶恕除此以外我不再要求什么了…他为什么不来?”她转脸向着门口朝着弗龙斯基说。“来呀来呀!把你的手给他吧。”
弗龙斯基走到床边看到安娜又用手掩住脸。
“露出脸来望望他!他是一个圣人”她说。“啊露出脸来露出脸来呀!”她生气地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让他的脸露出来!我要看看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拉住弗龙斯基的手把他的双手从他的脸上拉开那脸因为痛苦和羞聇的表情显得十分可怕。
“把你的手给他吧。饶恕他吧。”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手伸给他忍不住流出眼泪。
“谢谢上帝谢谢上帝!”她说“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只要把我的腿拉拉直吧。哦好极了。这些花画得多难看呀一点也不像紫罗兰”她指着壁纸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什么时候完结呢?给我点吗啡吧。医生给我点吗啡吧!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起来。
主任医生和他的同事都说这是产褥热这种病百分之九十九是没有救的。整天烧、说胡活昏迷。半夜里病人躺在床上失了知觉几乎连脉搏也停止了。
随时都会死亡。
弗龙斯基回家去了但是早晨又来探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前厅迎接他说:
“请留在这里吧她也许会问到您的”于是亲自领他走进妻子的卧室。
到早上她又奋兴和激动起来思想积言语滔滔如流末后又神志昏迷了。到第三天又是一样医生说还有希望。那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弗龙斯基坐着的卧室关上门面对着他坐下。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弗龙斯基感到快要表明态度了这样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什么都不明白。饶恕我吧!不论您多么痛苦但是相信我在我是更痛苦。”
他本来想站起来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拉住他的手说:
“我求您听我说;这是必要的。我应当表明我的感情那种指导过我、而且还要指导我的感情这样您就不至于误解我了。您知道我决定离婚甚至已开始办手续。我不瞒您说在开始的时候我踌躇我痛苦;我自己承认我起过报复您和她的愿望。当我接到电报的时候我抱着同样的心情回到这里来我还要说一句我望渴她死去。但是…”他停了停考虑要不要向他表白他的感情。“但是我看见她就饶恕她了。饶恕的幸福向我启示了我的义务。我完全饶恕了。我要把另一边脸也给人打要是人家把我的上衣拿去我就连衬衣也给他。我只祈求上帝不要夺去我的这种饶恕的幸福!”眼泪含在他的眼睛里那明朗的、平静的神⾊感动了弗龙斯基。“这就是我的态度。您可以把我践踏在污泥里使我遭到世人的聇笑但是我不抛弃她而且我不说一句责备您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我的义务是清楚规定了的:我应当和她在一起我一定要这样。假如她要见您我就通知您但是现在我想您还是走开的好。”
他站起⾝来呜咽打断了他的话。弗龙斯基也立起⾝来弯着⾝子、没有把腰挺直皱着眉头仰望着他。他不了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感情但是他感觉到这是一种更崇⾼的、像具有他这种人生观的人所望尘莫及的情感。
十八
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谈话以后弗龙斯基就走上卡列宁家门口的台阶站住了好容易才想起了他是在什么地方他应当步行还是坐车到什么地方去。他感到羞聇、屈辱、有罪而且被剥夺了涤净他的屈辱的可能。他感到好像从他一直那么自负和轻快地走过来的轨道上被抛出来了。他一切的生活习惯和规则以前看来是那么确定的突然显得虚妄和不适用了。受了骗的丈夫以前一直显得很可怜的人是他的幸福的一个偶然的而且有几分可笑的障碍物突然被她亲自召来抬到令人膜拜的⾼峰在那⾼峰上那丈夫显得并不阴险并不虚伪并不可笑倒是善良、正直和伟大的。弗龙斯基不由得不这样感觉。他们扮演的角⾊突然间互相调换了。弗龙斯基感到了他的崇⾼和自己的卑劣他的正直和自己的不正直。他感觉到那丈夫在悲哀中也是宽大的而他在自己搞的欺骗中却显得卑劣和渺小。但是他在这个受到他无理地蔑视的人面前所感到的自己的卑屈只不过形成了他的悲愁的一小部分而已。他现在感到悲痛难言的是近来他觉得渐渐冷下去了的他对安娜的热情在他知道他永远失去了她的现在竟变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強烈了他在她病中完全认清了她了解了她的心而且感觉得好像他以前从来不曾爱过她似的。现在当他开始了解她而且恰如其分地爱她的时候他却在她面前受了屈辱永远失去了她只是在她心中留下了可聇的记忆。最可怕的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他的手从他的惭愧的脸上拉开的时候他那可笑的可聇的态度。他站在卡列宁家的门口台阶上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要叫一辆马车吗老爷?”看门人问。
“好的马车。”
过了三个不眠之夜以后回到家里弗龙斯基没有脫服衣就伏到沙上合拢两手把头枕在手上。他的头昏昏沉沉。想像、记忆和奇奇怪怪的念头异常迅和明晰地一个接着一个浮上心头:时而是他给病人倒的、溢出汤匙的药水时而是接生妇的白皙的手时而是跪在床边地上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古怪的势姿。
“睡吧!忘却吧!”他那么平静而自信地对自己说就像一个健康的人疲倦了要睡马上就可以睡着似的。的确在一瞬间他的头感到昏昏沉沉而他就开始沉入忘却的深渊了。无意识境界的波浪开始淹没他的脑海而突然间好像一阵強烈的电击通过了他的全⾝。他颤抖得这样厉害以致他整个⾝子从沙的弹簧上弹跳起来撑住两手惊惶地跪起来。他的眼睛大睁着好像他完全没有睡似的。他刚才感到的头脑沉重和四肢无力的感觉突然消失了。
“您可以把我践踏在污泥里”他仿佛听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话看见他站在面前而且看见安娜的涨红了的脸和那含着爱怜和柔情不望着他却望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闪烁的眼睛;他又仿佛看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他的手从他的脸上拉开的时候他自己那愚蠢而可笑的姿态。他又伸直腿两照原来的势姿猛然扑到沙上闭上眼睛。
“睡吧!睡吧!”他对自己重复说。但是他的眼睛虽然闭上了他却更鲜明地看见了如他在赛马之前那个难忘的晚上看到的安娜的面孔。
“这一切都完了再也不会有了她要把这从她的记忆里抹去了。但是我没有它就活不下去。我们怎样才能够和好呢?我们怎样才能够和好呢?”他大声地说无意识地继续重复着这些话。这种重复阻止了拥塞在他脑子中的新的形象和记忆出现。但是这些重复的话却并没有长久地制止住他的想像力的活动。他的最幸福的时刻接着是他现在的屈辱又一幕接着一幕地飞快地在他心头闪过去。“拿开他的手”安娜的声音说。他移开了手感到自己脸上的愧羞和愚蠢的表情。
他依旧躺着极力想要入睡虽然他感到毫无睡着的希望而且尽在低低地重复说着由于思绪纷乱偶然说出的言语竭力想以此来制止新的形象的涌现。他静听着听到异样的狂疯的低声重复着说:“我没有珍视它没有享受它我没有珍视它没有享受它。”
“怎么回事呢?我疯了吗?”他自言自语。“也许是。人们到底是为什么疯?人们是为什么杀自的呢?”他自问自答了于是张开眼睛他惊异地看到摆在他头旁边的他的嫂嫂瓦里娅手制的绣花靠垫。他触了触靠垫的缨络极力去想瓦里娅去想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情景。但是去想任何不相⼲的事都是痛苦的。“不我非睡不行!”他把靠垫移上来把头紧偎着它但是要使眼睛闭上是得费点气力的。他跳起来又坐下去。“我一切都完了”他自言自语。“我该想想怎样办好。我还有什么呢?”他的思想迅地回顾了一遍与他对安娜的爱情无关的生活。
“功名心?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社交界?宮廷?”他得不到着落。这一切在以前是有意义的可是现在没有什么了他从沙上站立起来脫下上衣开解皮带为的是呼昅得舒畅些露出了他的长満汗⽑的胸脯在房间里来回踱着。“人们就是这样疯的”他重复说“人们就是这样杀自的…
为了不受屈辱”他慢慢地补充说。
他走到门口关上门然后眼光凝然不动咬紧牙关他走到桌旁拿起手枪检查了一下上了弹子就沉入深思了。有两分钟光景他垂着头脸上带着苦苦思索的表情手里拿了手枪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在沉思。“当然”他对自己说好像一种合乎逻辑的、连续的、明确的推理使他得出了确切无疑的结论实际上这个他所确信的“当然”只不过是反复兜他在最后一个钟头內已兜了几十个来回的想像和回忆的***的结果。无非是在回忆永远失去了的幸福无非是想到生活前途毫无意义无非是感到自己遭受的屈辱。就连这些想像和感情的顺序也都是同样的。
“当然”他第三次又回到那使人迷惑的回忆和思想的轨道上的时候这样重复说于是把手枪对着他的胸膛的左侧用整个的手劲使握住它好像把手攥紧似的他扳了枪机。他没有听到枪声但是他胸部受的烈猛打击把他打倒了。他想要抓住桌子边丢掉手枪他摇晃了一下坐在地板上吃惊地向周围打量。他从地板上仰望着桌子的弯腿、字纸篓和虎皮毯子认不出自己的房间来了。他的仆人走过客厅的迅的咯咯响的脚步声使他清醒过来。他努力思索这才觉察出他是在地板上;看到虎皮毯子和他的手臂上的血他才知道他开枪杀自了。
“真笨!没有打中!”他一面说一面摸索手枪。手枪就在他⾝旁但是他却往远处搜索。还在摸索着他的⾝体向相反的方向探过去没有足够的气力保持平衡他倒下了血流了出来。
那个常向相识的人们抱怨自己神经很脆弱的、优雅的、留着颊髭的仆人看到主人躺在地板上是这样地惊惶失措他抛下还在流血的主人就跑去求救去了。一点钟以后他的嫂嫂瓦里娅来了靠着她从各方面请来的、而且同时到达的三个医生的帮助她把受伤的人抬上了床自己留在那里看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