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午前音乐会里演奏了两项非常有趣的节目。
头一支是《荒野里的李尔王》幻想曲1第二支是为了纪念巴赫2而谱写的四重奏。两支乐曲都是新的风格也是新奇的列文很想对它们形成一种意见。他把他的姨姐护送到她的座位上以后就在一根圆柱旁边站定了打定主意尽可能聚精会神和诚心诚意地倾听。他竭力不让自己分心不破坏自己的印象不去望那总是煞风景地分散人家欣赏音乐的注意力的、系着白领带的乐队指挥的胳臂的飞舞不去望那些戴着女帽、为了听音乐那么小心地把帽带结在耳朵上的妇女不去望那些或是对什么都兴味索然或是对什么都有兴味、只是对音乐不感趣兴的人。他用心避免遇见音乐专家和健谈的人只站在那里低垂着眼凝视着前方留心谛听着——
1在瓦拉基列夫的音乐组曲《李尔王》(一八六o年以新的方式写的)里其中有一支表现荒野里的李尔王和傻子的揷曲也有表现科苔莉娅的主题。
2巴赫(1685—175o)德国名作曲家。
但是他越往下听李尔王幻想曲他就越觉得不可能形成明确的意见了。音调永远逗留在最初的乐句上好像在积蓄表现某种感情的音乐表情一样可是一下子又粉碎了裂分成支离破碎的新乐题甚至有时只不过是作曲家一时兴之所至非常错综复杂但却是一些互不关联的声音。就是这些若断若续的旋律虽然有时很动听但是听起来也很不悦耳因为都是突如其来和冷不防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像疯子的千思万绪一样。无缘无故地出现而且也像疯子的情绪一样这些情绪又变幻莫测地消逝了。
在整个演奏期间列文感觉得就像聋子看舞蹈一样。音乐演奏完毕的时候他完全莫名其妙由于注意力徒劳无益地过于集中而感到非常厌倦。掌声雷动。所有人都立起⾝来走来走去⾼谈阔论着。想要听听别人的印象来澄清一下自己的迷惑列文去找专家一看见一个著名的音乐家正和他的熟人佩斯佐夫聊天他心里很⾼兴。
“妙极了!”佩斯佐夫用深沉的男低音说。“您好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刻画得特别生动而且很柔和很动听就是说音⾊很丰富的地方是您感到科苔莉娅1daseigeib1iche2来临了她开始和命运搏斗的那一节。不是吗?”——
1科苔莉娅是莎士比亚剧本《李尔王》中的女主人公。
2德语:那个永恒的女性。
“什么跟科苔莉娅有什么关系?”列文怯生生地问完全忘记了这支幻想曲是描写荒野里的李尔王的。
“科苔莉娅出现…看这里!”佩斯佐夫说用手指轻轻弹一弹他手里的光泽的节目单递给列文。
这时列文才猛然回想起这幻想曲的题目于是匆匆浏览了一遍印在背面的、引自莎士比亚的、已经译成俄文的诗句。
“没有这个你就听不懂了”佩斯佐夫对列文说因为听他讲话的人已经走掉他没有别的人可谈了。
在休息时间列文和佩斯佐夫争论起瓦格纳1那一派的音乐的优缺点来。列文坚持说瓦格纳和他的所有追随者所犯的错误就在于企图把音乐引入其他的艺术领域正如诗企图描写本来应该由美术描绘的容貌时也犯了同样错误而且为了举例说明这种错误他引证了一个雕刻家想用大理石雕出飘浮在诗人雕像台周围的诗的幻影。“雕刻家所雕的幻影一点也不像幻影以致非得安在梯子上才行”2列文说。他很欣赏这句话但是记不起他以前说过没有而且也记不起跟佩斯佐夫说过没有说完了以后他难为情了——
1瓦格纳(1813—1883)德国名作曲家。
2托尔斯泰指的是雕刻家安托考里斯基于一八七五年交给艺术学院的普希金纪念碑的设计。他表现普希金坐在一块岩壁上普希金作品中的人物:鲍利斯·戈东诺夫、吝啬的骑士、塔季扬娜、普加乔夫等等顺着梯子攀登到他⾝边。根据雕刻家的设想这个纪念碑可作为普希金下面这两句诗的揷图这两句诗是:“向我走来一群看不见的客人久已相识的人我的幻想的果实。”
佩斯佐夫争辩说艺术是浑然一体的只有融合了各种各样艺术才能臻于最完美的境界。
音乐会的第二支乐曲列文不能够听了。佩斯佐夫站在他⾝边一直跟他说东道西吹⽑求疵说这支乐曲采取了过分矫揉造作的朴实形式并且拿来和拉斐尔前派画家的绘画的朴实风格比较。出去的路上列文遇到好几个熟人他和他们谈了政治、音乐和共同的朋友;同时他遇到的人里有博利伯爵。他完全忘了要去拜访他那回事。
“哦那么您现在就去吧”利沃夫公爵夫人说他对她讲了这件事。“也许他们不接见您那么您就到会场去找我。
您还会在那里找到我的。”
六
“也许他们今天不见客?”列文一边走进博利伯爵夫人的宅邸的门厅一边说。
“他们见客的请进”门房说果断地帮助他脫掉大衣。
“真讨厌!”列文叹了一口气暗自想道脫掉一只手套把帽子弄平整。“唉我进来做什么?我跟他们讲些什么呀?”
他走进头一间客厅的时候在门口遇见博利伯爵夫人她心事重重板着脸正对一个仆人下什么命令。看见列文她微微笑了一笑请他到隔壁的小客厅里去那里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在那间房里安乐椅上坐着伯爵夫人的两个女儿和列文认识的一位莫斯科的上校。列文走过去寒暄了几句就在沙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帽子搁在膝头上。
“您的夫人好吗?您赴音乐会了吗?我们不能去。妈妈得料理丧事。”
“是的我听说了…真想不到啊!”列文说。
伯爵夫人进来坐在沙上也问候了一声他的妻子打听了一下音乐会的情况。
列文回答了又重复地问了问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的暴死。
“不过她体质一向就很弱。”
“您昨晚听了歌剧吗?”
“是的听了。”
“露卡1很不错哩。”
“是的很不错”他回答因为他反正不在乎他们对他怎么看法因此他就重复了一遍他们听过千百遍的关于那位歌手的天才的特⾊。博利伯爵夫人装出在倾听的模样。等他说够了停顿下来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上校开口谈起来。他讲的也是关于歌剧和歌剧院的灯光的问题。末了提了打算在秋林家举行的fo11ejournée2以后上校出笑声唏哩哗啦地站起⾝来就走掉了。列文也立起⾝来但是从伯爵夫人的脸⾊看起来还不到他走的时候。他得再熬一两分钟因此他又坐下了——
1保玲·露卡(1841—19o8)生在维也纳的意大利家庭里是一个著名的女⾼音歌手和具有⾼度天才的演员在柏林被聘为宮廷歌手她辞了职在伦敦、国美、全欧、特别是七十年代俄国的意大利歌剧里演唱得很成功。
2法语:狂疯的一天。
但是因为他尽在沉思这有多么无聊因此找不到话说于是就默不作声。
“您不去参加公开集会吗?据说非常有意思”伯爵夫人开口说。
“不我答应了去接我的be11e-soeur”列文说。
接着一阵沉默⺟亲和她女儿又一次交换了眼⾊。
“哦我想现在到时候了”列文想立起⾝来。妇女们和他握手告别请他向他妻子致意。
门房一边伺候他穿大衣一边问:
“请问阁下住在哪里?”一边立刻就把他的住址登记到一个装帧精致的大簿子里。
“自然啰反正怎样都一样不过到底使人很难为情无聊透了!”列文暗自思索只好用人人都免不了如此来聊以慰自;于是他就到委员会去他得在那里找到他姨姐然后陪着她到他自己家里去。
在委员会的公开集会上有许多人几乎整个社交界都荟萃一堂了。列文恰好赶上听到人人都说非常有趣的评论。评论完了的时候社交界的人士就聚在一堆了列文遇见斯维亚曰斯基他请他晚上一定去参加农业协会的会议那儿要宣读一篇出⾊的报告。他也遇见了刚从赛马场回来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还有许多别的熟人。列文又说了而且听了那一套关于会议新的幻想曲和公审的各种意见。但是大概是由于他开始感觉到精神太疲劳了的缘故谈到公审的时候他无意中说错了话后来好几次他一想起这次失言就十分懊悔。谈到一个在俄国受了审判的外国人所受的处罚和把他驱逐出境的做法有多么失策的时候列文重复了一遍他昨天听见一个熟人所说的话。
“我认为把他驱逐出境就像用放鱼入水的方式来处罚鱼一样”列文说;说出口以后他才想起来他当做自己的话说出来的那句话是由一个熟人那里听来的而实际上这句话是出自克雷洛夫的一篇寓言他的熟人不过重复了报纸小品文栏上的话罢了。
列文把姨姐送到他的家里看见基蒂又⾼兴又健康他就到俱乐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