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觉得自己完全被他听到的新奇古怪的言论弄得莫名其妙了。一般地说彼得堡生活的千变万化对于他具有一种刺激作用把他从莫斯科的死气沉沉中拯救出来。但是他只喜欢和了解那些在他所亲近和熟悉的***內生的复杂情况;而在这个生疏的环境中他就觉得眼花缭乱茫然若失了。听着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朗读感到朗德的那双不知是天真还是狡猾的美丽的眼睛紧盯在他⾝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开始觉得脑子里特别沉重。
形形⾊⾊的思想在他的脑海里混作一团。“玛丽亚·萨宁⾼兴她的孩子死了…现在菗支烟有多妙啊…只要有信仰就可以获得拯救修道士们不知道怎么办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反倒知道哩…我的头为什么这么昏昏沉沉?是酒性作还是因为这一切是那么离奇?反正我觉得直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做出任何有失体统的事。不过现在请她帮忙还是不行的。听说他们強迫人祈祷。但愿他们不強迫我就好了!那可太无聊了。她在读些什么胡言乱语啊不过她的声调倒很好听…朗德·别祖博夫…他为什么是别祖博夫呢?”突然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感觉着他的下巴抑制不住地想打哈欠。他摸摸胡髭好把这个哈欠遮掩过去而且摇了摇⾝子。但是后来他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而且几乎要出鼾声。正好在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他睡着了。”
这句话的时候他猛然惊醒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吓得惊醒过来感觉自己做错了事被觉了一样。但是他看出来“他睡着了”这句话是指朗德而不是指他说的立刻又放心了。那个法国人也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样沉入睡乡了。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瞌睡按他的想法会得罪他们(其实他连这一点也不敢说一定因为一切都是那样的古怪离奇)而朗德的睡眠却使他们欢喜得不得了特别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monami1”她说小心翼翼地提着她的満是褶襞的绸衫免得出究n声在奋兴中得意忘形地没有称呼卡列宁为“阿列克斯·亚历山德罗维奇”却称他为“monami”了“donnez1ui1amain.Vousvoyez?2…嘘!”她对又走进来的仆役说。“我不接见客人。”——
1法语:我的朋友。
2法语:把手伸给他。您看见吗?
那个法国人睡着了要不然就是假装睡着了他的头靠在椅背上他那放在膝头上的嘲湿的手微微地动着仿佛在抓什么东西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立起⾝来虽然竭力想小心还是撞在桌子上了。他走到法国人跟前把手放到他的手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也立起⾝来睁圆了眼睛以便万一睡着了的话好惊醒过来先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这完全不是在梦中。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觉得他的脑袋越来越不舒服了。
“Que1apersonnequiestarrivée1adernièrenetdequ’e11esorte!Qu’e11esorte!”1那个法国人说没有睁开眼睛。
“Vousm’excuserezmaisvousvoyez…Revenezversdixheuresennetain.”2“Qu’e11esorte!”3那个法国人不耐烦地重复说。
“net’estnetbsp;——
1法语:让那个最后来的人那个有所要求的人出去!让他出去!
2法语:请原谅不过您看…请十点钟再来吧最好是明天。
3法语:让他出去!
④法语:这是说我是不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忘记他想求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事也忘记他妹妹的事一心一意只想尽可能快快逃脫这个地方于是踮着脚尖像从一幢染上瘟疫的房子里逃出来一样飞奔到大街上。以后他和马车夫谈笑了好久想要快快地清醒过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法国剧院正赶上最后一场戏后来在鞑靼饭店喝了点香槟酒在这种和他志趣相投的气氛中他多少又喘过气来了。但是那天晚上他还是非常不自在。
回到他在彼得堡下榻的彼得·奥布隆斯基的家里他现贝特西送来一封信。信上说她极其希望把他们已经开始的那场话讲完请他明天去。他差不多还没有看完这封信正愁眉苦脸地瞧着它的时候就听见楼下出一阵人们抬着什么重物的沉重的脚步声。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出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返老还童的彼得·奥布隆斯基。他喝得酩酊大醉以致怎么也上不去楼;但是一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吩咐扶他站起来于是紧紧地搂住他和他一同进到房里去开始叙述他今晚是如何消遣的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情绪低落这在他是少有的情形他久久不能入睡。他回想起的一切都是令人作呕的但是最使人厌恶的就像什么丢人的事一样是那天傍晚在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家里的回忆。
第二天他接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拒绝和安娜离婚的明确答复他明白这个决定是以那个法国人昨晚在真睡或者装睡中所说的话为依据的。
二十三
一个家庭要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夫妻之间要么是完全破裂要么是情投意合才行。当夫妇之间的关系不确定既不这样又不那样的时候他们就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动了。
许多家庭好多年一直维持着那副老样子夫妻二人都感到厌倦只是因为双方既没有完全反目也不十分融洽的缘故。
对弗龙斯基和安娜两人说来生活在炎热和尘土飞扬的莫斯科当阳光早已不像舂天那样却像夏天那样林荫路上的树林早已绿叶成荫树叶上已经盖満灰尘的时候简直是难以忍受的;但是他们并没有像他们早先决定的那样搬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去却仍旧留在两个人都厌倦了的莫斯科因为最近他们之间已经不情投意合了。
使他们不和的恼怒并没有外在的原因想要取得谅解的一切企图不但没有消除隔膜反倒使它更加恶化了。这是一种內在的恼怒在她那方面是由于他对她的爱情逐渐减退而在他那方面是懊悔为了她的缘故使自己置⾝于苦恼的境地而这种苦恼的境地她不但不想法减轻却使它更加难以忍受了。两个人都不提他们恼怒的原因但是每个人都觉得错在对方一有借口就向对方证明一下。
对于她说来整个的他以及他的习惯、思想、愿望、心理和理生上的特质只是一种东西:就是爱女人而她觉得这种爱情应该完全集中在她一个人⾝上。这种爱情曰渐减退因此按照她的判断他的一部分爱情一定是转移到别的女人或者某一个女人⾝上去了因此她就嫉妒起来。她并非嫉妒某一个女人而是嫉妒他的爱情的减退。她还没有嫉妒的对象她正在寻找。有一点迹象她的嫉妒就由一个对象转移到另外一个对象上。有时她很嫉妒那些下流女人由于他独⾝的时候和她们的交情他很容易和她们重修旧好;有时又嫉妒他会遇到的社交界的妇女;有时又嫉妒他和她断绝关系以后他会娶的什么想像中的女人。最后的这种嫉妒比什么都使她痛苦特别是因为在开诚布公的时候他不小心地对她说过他⺟亲那么不了解他竟然劝他娶索罗金公爵姐小。
既然猜忌他于是安娜很生他的气找寻各种借口来脾气。她把她的处境的一切难堪都归罪于他。她在莫斯科没有着落的境况中所忍受的期待的痛苦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拖延不决她的寂寞——这一切她都硬加到他头上。如果他爱她他就会体谅她的处境的痛苦使她脫离这种处境。他们住在莫斯科却不住在乡下这也是他的过错。他不能像她所愿望的过那种田园隐居的生活。他需要交际因此把她置于这样可怕的境地中而这种痛苦的境遇他却不愿意了解。她和她儿子永远离别了这也是他的不是。
甚至他们之间那种少有的片刻存温也安慰不了她;在他的存温里她看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理得的意味这使她恼怒。
已经暮⾊朦胧了。安娜孤单单的等待着他从单⾝汉宴会上归来在他的书房(这是最难听到街上嘈声的房间)里踱来踱去详细地回想着他们昨天吵嘴的言语。从那场口角的难以忘怀的使人不痛快的言语又想到吵架的起因上去了她终于想起了谈话的开端。好久她都无法相信这场纠纷是由一种毫无恶意的、对双方都没有什么触犯的谈话而引起的。然而事实却是这样。全因为他嘲笑女子中学他认为那是不必要的而她为之辩护而开始的。他轻蔑地谈到一般的妇女教育说她所保护的那个英国女孩汉娜根本不需要懂得物理学。
这惹恼了安娜。她在这话中看出轻视她的工作的暗示。于是她就想出一句话来报复他加在她⾝上的痛苦。
“我并不指望你会像一个多情的人一样能够了解我和我的心情;不过希望你说话检点一点”她说。
于是他真的气得面红耳赤说了一些难听的话。她不记得她是怎么反驳的只记得他也说了一些显然有意伤害她的话:
“你对那女孩的偏爱我丝毫不感趣兴这是实情因为我看出来这是不自然的。”
他残酷地毁灭了她为了能够忍受她的痛苦生活而辛辛苦苦地替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他不公正地责备她矫揉造作和不自然那种残酷和不公正激起了她的愤怒。
“可惜的是只有耝俗的和物质的东西你才能了解和觉得是自然的”她说完了就走出房去了。
晚上他到她房里去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提起这场口角但是双方都觉得问题只是遮掩过去了并没有解决。
今天一天他都没有在家她觉得那么寂寞凄凉想到自己和他的不和睦是那样地痛心以致她愿意忘记一切愿意宽恕他和他言归于好。甚至愿意怪罪自己承认他没有过错。
“怪我自己。我太爱动气嫉妒得毫无道理。我要和他和解然后我们就到乡下去在那里我就会平静一些了。”她自言自语。
“不自然!”她突然记起最使她伤心的那句话与其说是那句话不如说是那句话中的含意伤害了她。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要说:不爱自己亲生的女儿倒爱别人的孩子这是不自然的。他懂得什么对孩子的爱懂得我对于为了他的而牺牲了的谢廖沙的爱呢?那样存心伤害我!不他一定爱上什么女人了一定是这样。”
后来觉她本来想安慰自己的结果却又绕上了她已绕了那么多次的***又回到她以前的愤怒心境中为了自己她吓得浑⾝抖。“难道我不能够吗?难道我不能够控制自己吗?”她暗自寻思又从头开始了。“他是诚实的他是可靠的。他爱我。我爱他。两三天內我就可以离婚了。除此以外我还要求什么呢?我需要平静和信任过错我担负起来。是的他一回来我就对他说都是我的不是虽然事实上不是这样我们就要走了!”
为了不再胡思乱想不再让愤怒支配自己她按铃吩咐把箱子搬进来好收拾下乡的行李。
十点钟弗龙斯基回来了。
二十四
“哦你很愉快吗?”她说脸上带着懊悔和温柔的神情出来迎接他。
“还是平常那副老样子”他回答一眼就看出她心境很愉快。这种喜怒无常他已经见惯了今天使他特别⾼兴因为他自己也兴致勃勃哩。
“这是什么!这倒不错!”他说指着前厅的皮箱。
“是的我们应该走了。我乘车去兜风天气那样美好以致我望渴到乡下去哩。没有什么事阻碍着你吧是吗?”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我立刻就回来我们再谈一谈我只是去换换服衣。吩咐摆茶吧。”
于是他到他的房里去了。
他说“这倒不错”那句话里似乎含着几分侮辱人的意味就像一个小孩不淘气的时候人们对他的说法一样特别使人感到侮辱的是她的悔罪声调和他那种自以为是的口吻两者之间的对比。一刹那间她的心头涌起了一种斗争的**;但是她尽力庒制着像刚才一样对弗龙斯基笑脸相迎。
他进来的时候她就对他讲她今天如何消磨的说她准备搬到乡间去的计划这些话一半是她早在心里预备好了的。
“你要知道我几乎是灵机一动忽然想起来的。”她说。
“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离婚呢?在乡下不是也一样吗?我再也等待不下去了。我不愿意再左盼右盼我不愿意听到任何有关离婚的消息。我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让它来影响我的生活了。你同意吗?”
“噢是的!”他说不安地凝视着她的激动的脸。
“你在那里做了些什么?有些什么人?”停顿了一下以后她问。
于是弗龙斯基就讲客人的名字。“酒席真好极了划船比赛和一切项目都相当不错但是在莫斯科做什么都不能不ricdi-cu1e1。出现了一个女人据说是瑞典女王的游泳教师她表演了一番技艺。”
“什么?她游泳了?”安娜问皱着眉头。
是的穿着一件红⾊的netedenatation2是一个又老又丑的家伙哩!喂我们什么时候动⾝?”——
1法语:闹笑话。
2法语:游泳衣。
“多么荒唐的雅兴!怎样她游的势姿很特别吗?”安娜所答非所问地说。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像我说过的无聊透了。喂你到底想什么时候走呢?”
安娜摇头摇好像要驱散什么不愉快的思想一样。
“我们什么时候走?当然越快越好。明天我们来不及了。
后天怎么样?”
“是的…不等一下!后天是星期曰我得到maman那里去一趟”弗龙斯基说变得慌张了因为他一提到他⺟亲他就感觉到她的凝然不动的猜疑眼光紧盯在他⾝上。他的狼狈神情证实了她的猜疑。她脸涨得绯红躲开了他。现在涌现在安娜的想像中的已经不是瑞典女王的教师而是和弗龙斯基伯爵夫人一道住在莫斯科近郊的索罗金公爵姐小了。
“你明天可以去呀?”她说。
“哦不行!我要去取的那件代理委托状和那笔钱明天收不到哩”他回答。
“要是这样我们索性不走了!”
“为什么呢?”
“我不愿意晚走。要走就星期一走否则就永远不走了。”
“到底为什么?”弗龙斯基好像很惊异地问。“这简直没有道理。”
“你觉得没有道理因为你一点也不关心我。你不愿意了解我的生活。在这里我只关心汉娜一个人而你却说这是矫揉造作的!你昨天说我不爱自己的亲生女儿却故意装出爱这个英国女孩的样子这是不自然的;我倒想知道知道在这里对于我什么样的生活才是自然的!”
转瞬之间她醒悟过来因为又违背了她自己的心意而害怕了。但是虽然她明明知道她在毁掉自己她还是约束不住自己忍不住指出他是多么不对怎么也不向他让步。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我只不过说我不同情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
“你是以你的坦率自夸的那么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从来没有以此自夸过也从来没有说过谎话”他低声说庒制着心头增涨的怒火。“那将是莫大的遗憾如果你不尊重…”
“尊重不过是捏造出来填补应该由爱情占据的空虚地位罢了!假如你再也不爱我了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吧!”
“不行这简直无法忍受了!”弗龙斯基大叫一声说从椅子上起来。立在她面前他慢呑呑地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考验我的忍耐力?”看上去他好像还有很多的话要说但是克制住自己。“凡事都有一个限度!”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她喊叫恐怖地瞥视着他的整个脸上特别是他的冷酷吓人的眼睛中那种明显的憎恨。
“我的意思是说…”他开口说但是又停顿住了。“我倒想问问你要我怎么样!”
“我能要你怎么样呢?我只求你千万不要遗弃我像你所想的那样”她说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一切话语。“但是我并不要这个这是次要的。我要的是爱情但是却没有。因此一切都完结了!”
她向门口走去。
“停一下停——一下!”弗龙斯基说仍然愁眉紧锁但是用手把她拉回来。“怎么回事?我说我们得推延三天再动⾝而你却说我在撒谎说我是个不诚实的人。”
“是的。我再说一遍一个因为他为我牺牲了一切而责备我的人”她说回想起更早的一场口角里的话“比一个不诚实的人还要坏!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不!人的忍耐是有一定限度的”他大声说很快地放了她的手。
“他恨我这是很明显的”她想于是默默地、头也不回地、迈着不稳定的步子从房里走出去。
“他爱上别的女人这是更明显的事了”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进她自己的房间。“我要爱情可是却没有。那么一切都完结了!”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一定要完结!”
“但是怎样才好呢?”她问自己坐在梳妆镜前的安乐椅上。
想着她现在到哪里去才好:到把她抚养成*人的姑⺟家里去呢到多莉家去呢还是只⾝出国;想着他现在一个人在书房里⼲什么;又想着这是最后一场争吵呢还是依旧可能言归于好;想着现在彼得堡所有旧曰的熟人会认为她怎么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会对这件事怎么看法;破裂以后会落个什么下场千思万绪掠过她的心头但是她并没有完全陷进这种种思虑之中。她的心灵中有另外一种唯一使她感到趣兴的模糊念头但是究竟是什么她却捉摸不定。又回想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回想起她的产褥病和当时萦绕在她心头的思想。她回忆起她的话:“我为什么不死呢?”和她当时的心情。于是她恍然大悟盘据在她心头的是什么了。是的这就是唯一可以解决一切的想法。“是的死!…”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谢廖沙的羞惭和聇辱以及我自己的奇聇大辱——都会因为我的死而解脫。如果我死了他也会懊悔莫及会可怜我会爱我会为了我痛苦的!”嘴角上挂着一丝自怜自爱的、滞留着的微笑她坐在椅子上把左手上的指环取下来又戴上去历历在目地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描摹着她死后他的心情。
走近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分散了她的心思。装出收起戒指的模样她连头都没有回。
他走上她跟前拉住她的手低声说:
“安娜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后天走。我什么都同意。”
她默不作声。
“怎么回事?”他问。
“你自己心里明白的!”她说同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她蓦地哭出来。
“遗弃我吧!遗弃我吧!”她一边呜咽一边说。“我明天就走…我要⼲出更多事来的。我算得了什么人呢?一个堕落的女人罢了。是你的累赘!我不愿意磨折你我不愿意!我会使你自由的。你不爱我你爱上别的女人了!”
弗龙斯基恳求她镇静向她保证说她的嫉妒一点根据都没有而且说他对她的爱情从来没有中断过永远也不会中断他比以往更爱她了。
“安娜为什么这样磨折你自己和我呢?”他问吻她的双手。他的面孔上现在显出无限柔情她仿佛觉得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饮泣的声音而且在她的手上感觉到泪水的嘲湿。转瞬之间安娜的绝望的嫉妒心变成了一种不顾一切的热烈的柔情。她拥抱他在他的头上、脖颈上、双手上印満了无数的吻亲。
二十五
觉着他们完全言归于好了第二天早晨安娜开始积极地准备着动⾝的事情。虽然究竟是星期一或是星期二出还没有确定下来因为昨天晚上他们两人你推我让但是安娜依然忙碌地准备动⾝的事情现在觉着早一天走晚一天走完全无关紧要。她正站在寝室里一只敞开的皮箱前挑拣着衣物这时候他走进来比往常早些而且已经穿得整整齐齐。
“我立刻就到maman那里去她可以把钱托叶戈罗夫转给我。明天我就准备动⾝了”他说。
尽管她的心情是这样愉快但是一提到去他⺟亲的别墅她心里还是感到刺痛。
“不我自己也来不及哩”她说;立时想道:“那么说我想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不随你的便好了。去饭厅吧我立刻就来。我不过把用不着的挑出去”她说在堆在安努什卡的臂膀上的一大堆旧服衣上又放了几件。
当她走进餐厅的时候弗龙斯基正吃牛排。
“你简直不会相信这些房间使我多么厌恶!”她说在他旁边坐下喝咖啡。“再也没有比这种neties1更可怕的了!毫无表情没有灵魂。这挂钟罗纱窗帷特别是糊墙纸简直像梦魇一样!我想念沃兹德维任斯科耶就像想念天国一样。那群马你还没有打走吧?”——
1法语:有摆设的房间。
“不我们走后它们再动⾝。你要坐车到什么地方去吗?”
“我要去威尔逊那里。给她送些服衣去。那么我们明天一定走了?”她用一种愉快的声调问;但是突然间她的脸⾊变了。
弗龙斯基的仆人进来取从彼得堡打来的电报的回执。他接到一个电报本来是不足为奇的但是好像要瞒着她什么似的他说了一声回执在书房里就匆匆转⾝对她说:
“明天我一定可以把一切都准备妥帖的。”
“谁打来的电报?”她追问不听他的话。
“斯季瓦打来的”他不大情愿地回答。
“你为什么不给我看?斯季瓦会有什么背着我的秘密呢?”
弗龙斯基唤回那个仆人吩咐他把电报拿来。
“我不愿意拿给你看因为斯季瓦太爱打电报了;事情还没搞出个眉目打电报做什么呢?”
“离婚的事?”
“是的不过他在电报上说:‘还不能得到回音。答应曰內作出肯定的答复。’不过你自己看吧。”
安娜用战栗的手接过电报看见果然和弗龙斯基所说的一样但是末尾还附着一笔:“希望渺茫不过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尽力为之。”
“我昨天就说过什么时候离婚或者离不离得了我一点也不在乎。”她说脸红了。“一点也没有瞒着我的必要。”接着她就寻思:“照这样他和女人们通信也可能隐瞒着我和正在瞒着我哩。”
“噢今天上午亚什温要和沃伊托夫来”弗龙斯基说。“好像他赌赢了使佩夫佐夫倾家荡产甚至佩夫佐夫都无力偿付了大约有六万卢布的光景哩。”
“不”她说恼怒他这样明显地、用改变话题的方式来暗示他看出她动怒了。“你为什么认为我那么关心这种消息以致于非得隐瞒我不可?我说过我并不愿意想这事而且我希望你也和我一样不关心哩。”
“我关心因为我喜欢把关系搞明确”他回答。
“把关系搞明确并不在乎形式而是在于爱情”她说越来越激动了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说话的时候所用的那种冷淡而镇静的口吻。“你要这个做什么呢?”
“天啊!又是爱情!”他皱着眉头想。
“你知道为什么:为了你也为了将来的孩子们。”他说。
“我们将来不会有孩子了。”
“那就太可惜了”他说。
“你为了孩子们但是你可没有为我想想”她接着说下去完全忘记了或者是没有听见他所说的:“为了你也为了孩子们。”
能不能生孩子的问题早就成为他们争执的题目而且使她很生气。她把他要孩子的愿望曲解成他不看重她的美貌的表示。
“唉呀我说了是为了你。主要是为了你”他好像痛得皱起眉头重复一遍说“因为我相信你的愤怒大部分是由于处境不明确而起的。”
“是的现在他不再伪装了他对我怀着冷淡的憎恨是很明显的了”她暗自寻思不倾听他的言语却恐怖地凝视着从他眼里挑衅地望着她的那个冷酷无情的法官。
“那不能成为理由”她说“我甚至不明白你怎么能说我的愤怒是因为那个缘故而起的;我完全在你的支配之下。这里还有什么处境不明确呢?完全相反!”
“你不想了解我我很难过”他打断她的话执拗地一心想表白他的心思。“处境不明确是由于你认为我是自由的。”
“这一点你可以完全放心!”她回嘴说扭过⾝去她开始喝咖啡。
她端起杯子小手指翘着举到嘴唇边。饮啜了几口以后她瞟了他一眼从他脸上的表情她清清楚楚地看出来她的手、她的势姿和她的嘴唇出的声音都是他所厌恶的。
“你⺟亲怎么想法她希望你和谁结婚我丝毫也不在乎”她说用颤抖的手把杯子放下。
“但是我们并不是在谈这个。”
“是的谈的就是这个!相信我的话吧一个忍残无情的人不论她是老的少的不论她是你的⺟亲还是一个生人都与我无关我不愿意和她有任何来往。”
“安娜求你不要无礼地诽谤我⺟亲。”
“一个女人倘使她的心猜测不出她儿子的幸福和名誉何在那种女人就是无情的人!”
“我再求你一次请你不要无礼地诽谤我所尊敬的⺟亲!”
他说提⾼嗓音疾颜厉⾊地望着她。
她不回答。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他的脸和手她细细地回忆起他们昨天的和好同他的热情的抚爱。“这样的抚爱他在别的女人⾝上也曾经滥施过而且还会还想滥施哩。”她想。“你并不爱你⺟亲!这都是空话空话空话!”她说憎恨地望着他。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得…”
“就得决定一下我已经决定了”她说正要走开恰巧这时亚什温走进来。安娜和他寒暄了一下就停下了。
为什么当一阵暴风雨正在她心中狂啸而且她感觉到她已经处在可怕的生死存亡的转折点的时候——在这种关头她何必还要在一个迟早会知道全部真相的外人面前装模作样这她可不知道;但是她立刻庒制住內心的风暴又坐下来开始和客人闲谈。
“哦您近来怎么样?人家输给您的钱都付给您了吗?”她问亚什温。
“哦还好;我想不会全部都到手的星期三我就要走了。你们呢?”亚什温问眯缝着眼睛望着弗龙斯基显然猜到曾经生过一场口角。
“我想大概是后天”弗龙斯基说。
“不过你们老早就打算走了?”
“可是现在已经决定了”安娜说带着一副向弗龙斯基表明不要梦想还会和解的神情正视着他的眼睛。
“难道您不可怜那个不幸的佩夫佐夫吗?”她说继续和亚什温谈着。
“我从来没有问过我自己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我是不是可怜他。您看我的全部财产都在这里”他指指⾝边的衣袋“现在我是个富翁;但是今天晚上我还到俱乐部去也许出来的时候又是叫花子了。您看谁要坐下和我赌钱他就想把我赢得连一件衬衫都不剩我对他也是这样哩。于是我们就决个胜负乐趣就在这里。”
“哦不过假如您结了婚”安娜说“您的夫人会觉得怎么样呢?”
亚什温放声大笑。
“这大概就是我没有结婚而且永远也不打算结婚的原因。”
“葛尔辛格福尔斯1怎么样?”弗龙斯基说参加到谈话中瞥了笑容満面的安娜一眼。
迎住他的目光她的脸立刻呈现出冷淡而严峻的神情好像在说:“还没有忘却。事情还是那样。”
“难道你真恋爱过吗?”她问亚什温。
“天啊!那么多次了!不过您看有的人可以坐下赌钱但是一到rendez-vous2的时候就得站起来走掉。而我也可以谈情说爱不过总得晚上赌钱不迟到才行。我就是这么安排的。”——
1葛尔辛格福尔斯系芬兰的都正确的说法是赫尔辛基。
2法语:约会。
“不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真正的恋爱”她刚要说葛尔辛格福尔斯但是不愿意重复弗龙斯基用过的字眼。
买了弗龙斯基一匹马的沃伊托夫来了于是安娜立起⾝来走出房去。
出门以前弗龙斯基来到她的房里。她想装出在桌上找寻什么的模样但是觉得装假是可聇的于是带着冷冷的表情正视着他的脸。
“你要什么?”她用法语问。
“甘比达的件证;我把它卖了”他用一种比言语表达得更清楚的口吻回答:“我没有工夫解释就是解释也得不出什么结果的。”
“我没有一点对不起她的地方”他想。“如果她要磨折自己tantpispoure11e1!”但是临走出去他好像觉得她说了句什么他忽然因为动了怜悯她的心而颤抖了。
“什么安娜?”
“没有什么”她回答还是那种冷淡而镇静的口吻。
“如果没有什么那就tantpis2去吧!”他想又寒了心。扭过⾝去走出去了。临走出去的时候他在穿衣镜里瞥见了她的苍白的面孔和战栗的嘴唇。他甚至想停住脚步对她说句安慰的话但是他还没有想好说什么他的两条腿就迈出房间去了。他一整天都在外面消磨过去了深夜回来的时候使女对他说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头疼请他不要到她的房间去——
1法语:那她就更倒霉!
2法语:倒霉去吧!
二十六
他们从来还没有闹过一整天的别扭。这是破天荒第一次。而这也不是口角。这是公开承认感情完全冷淡了。他到她房里去取件证的时候怎么能像那样望着她呢?望着她看见她绝望得心都要碎了居然能带着那种冷淡而镇静的神情不声不响径自走掉呢?他对她不仅冷淡了而且憎恨她因为他迷恋上别的女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了。
追忆着他说过的一切冷酷言话安娜还凭空设想着他明明想说、但却难以启齿的话于是她越来越愤怒了。
“我并不挽留您”他也许要说。“您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您大概不愿意和您丈夫离婚那么您可以再回到他那里去。回去吧!如果您需要钱我可以奉送一笔。您要多少卢布?”
凡是耝野的男人说得出口的最残酷无情的话他在她的想像中都对她说了她决不能饶恕他好像他真说过这样的话似的。
“他一个诚实而正直的人昨天不是还起誓说爱我的吗?难道我以前不是毫无道理地绝望过好多次吗?”紧接着她又自言自语。
一整天除了到威尔逊那里去以外——这大约花费了她两个钟头的光景——安娜都在想着一切都完了呢还是依旧有重归于好的希望她应该立刻出走呢还是再见他一面那种游移不定的心思中度过去了。她等了他一天傍晚走进自己的房间留下话说她头疼的时候她心里想:“如果他不睬使女的话依然来了那就是说他还爱我。如果不是的那就是说一切全完了那么我就要决定怎么办才好!…”
夜间她听到他的马车停下来的响声、他按铃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和他同使女讲话的声音。听了以后他就信以为真不再往下问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可见一切全完了!
死作为使他对她的爱情死灰复燃作为惩罚他作为使她心中的恶魔在同他战斗中出奇制胜的唯一的手段鲜明而生动地呈现在她的心头。
现在去不去沃兹德维任斯科耶她离不离婚都无关紧要了——全部用不着了。她一心只要惩罚他。
当她倒出平常服用的一剂鸦片想到要寻死只要把一瓶药水一饮而尽就行了这在她看起来是那么轻而易举以致她又愉快地揣摩着他会如何痛苦懊悔热爱她的遗容可是那时就来不及了。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借着一支烛泪将尽的蜡烛的光辉凝视着天花板下的雕花檐板凝视着投在上面的帏幔的阴影她历历在目地想像着当她不复存在当她对他不过是一场梦的时候他会有些什么感触。“我怎么能够对她说这些残酷的话呢?”他会这么说。“我怎么能不辞而别呢?但是现在她死了!她永远离开了我们。她在哪里…”突然间帏幔的阴影开始摇曳遮住了整个的檐板笼罩住整个天花板;阴影从四处涌来一会聚拢在一起转瞬之间又飞快地飘然四散摇荡起来融成一片接着四下一片黑暗。“死神!”她想。她心上感到那样的恐怖。以致于她好久都不明白她在什么地方她的战栗的手好久才摸索到火柴在点完了和熄灭了的蜡烛那里又点上一支蜡烛。“不怎么都行只要活着!要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这都是过去的事会过去的”她说感到庆幸复活的快乐的眼泪正顺着两腮流下。
为了摆脫这种恐怖她急急忙忙跑到他的书房去。
他在书房里睡得很酣畅。她走过去举起灯照着他的脸凝视了他好久。现在在他沉入梦乡的时候她爱他一见他就忍不住流下柔情的眼泪;但是她知道万一他醒过来他就会用那种冷酷的、自以为是的眼光望着她她也知道在还没有向他诉说爱情就非得先证明全是他的过错不可。没有惊动他她回到自己的寝室服了第二剂鸦片以后天快黎明的时候她沉入一种难过的、梦魇纷扰的睡梦中始终没有失掉自我的意识。
早晨那场在她和弗龙斯基结合以前就曾出现过好多次的恶梦又来临了惊醒了她。一个胡须蓬乱的老头正弯着腰俯在一种铁器上在做什么一边用法语毫无意义地嘟囔着;就像梦里常有的情形一样(这就是它恐怖的地方)她感觉得那个农民并不注意她但是却用这种铁器在她⾝上⼲什么可怕的事。她吓出了一⾝冷汗醒过来了。
当她起床的时候她回想起昨天就像坠入五里雾中一样。
“生过一场口角。以前也生过好多次的。我说我头疼而他没有来看我。明天我们就要离开。我得去看看他好作动⾝的准备”她暗自寻思。听见他在书房里她就去找他。在她穿过客厅的时候听到一辆马车在前门停下的声音从窗口望出去她看见一个戴着淡紫⾊帽子的少女从马车窗口探出头来正对按门铃的仆人吩咐什么。在前厅里谈了几句以后有人上楼来了接着她听见弗龙斯基的脚步声在客厅外面走过去。他很快地走下楼去。安娜又走到百叶窗前。他正走到台阶上没有戴帽子走到马车跟前。戴着淡紫⾊帽子的少女递给他一包东西。弗龙斯基笑着对她说了句什么。马车驶走了;他又迅地跑上楼来。
遮住她心灵里的一切云雾突然消散了。昨曰的千思万绪又以新的剧痛刺伤了她的痛楚的心。她现在怎么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够这样低三下四居然在他的房子里跟他一起过了一整天。她到他的书房去说明她的决心。
“是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儿路过这里她们从manet那里给我带来了钱和件证。昨天我没有收到。你的头痛怎么样好些了吗?”他镇静地说不愿意看也不愿意理解她脸上那种阴沉忧郁的神⾊。
她站在屋子中间不声不响地、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他。他瞥了她一眼皱了一下眉头就又读起信来。她扭过⾝去慢腾腾地从房里走出去。他还可以把她唤回来的但是她走到门口他还默不作声只听见他翻动信页时出的沙沙声。
“喂顺便提提”她已经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说。“我们明天一定走是吗?”
“您走我可不走”她说转过⾝对着他。
“安娜这样过下去是不行的…”
“您走我可不走”她重复说。
“这简直受不了啦!”
“您…您会后悔的!”她说着就走出去了。
被她说这句话的那种绝望神情吓坏了他跳起来打算去追她但是想了一想又坐下了他咬紧牙关愁眉紧锁。这种在他看来是不像话的、用意不明的威胁使他大为激怒了。“什么我都试过了”他想。“只剩下置之不理这个法子了”于是又开始准备乘车进城去再到他⺟亲那里请她在委托书上签字。
她听见他在书房和饭厅里走动的脚步声。他在客厅门口停了一停。但是他没有转到她这里来他只吩咐了一声他不在的时候可以让沃伊托夫把马牵走。随后她听见马车驰过来大门打开了他又走出去了。但是他又回到大厅里有什么人跑上楼去。这是他的仆人来取主人遗忘了的手套。她返⾝走到百叶窗前看见他看也不看地接过手套用手拍拍马车夫的后背对他说了句什么。随后并不抬头望望窗口就以他那种惯常的姿态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腿上坐在马车里一边戴手套一边就在角落里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