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权,自从诞生之曰起,便成为君权的极大补充,同时也是強大的竞争对手。秦代与汉初的相权异常強大,即便分而为三(左、右丞相与御史大夫),亦足以与君权相拮抗。逮至武帝,因为原本把握相权的军功贵族其势渐衰,遂利用这一良机“独尊儒术”一方面将君权哄抬到天之所授、无可动摇的地位,另方面则以手无兵权的儒生为相,统领外朝,而以新的军事贵族为大将军,建设內朝。內外朝的分立,使得相权在制度上受到分化、削弱。至于东汉,不置丞相,內朝大将军录尚书事有宰相之实、之权,外朝三公有宰相之名、之尊,名与实不相符合,君权遂彻底陵驾于相权之上。
然而制度因形势而改变,当君权陵替之际,相权便相应坐大。首先董卓自称相国,事总內外,位于三公之上,其后曹操废三公而任丞相,将內廷的尚书台由天子亲御改为丞相的属官,名、实,尊、权就此一统,不但恢复了汉初的局面,甚至更进一步。
有趣的是,受曹家影响,其后蜀汉、东吴亦皆置相,而曹魏自篡汉后,却又恢复三公制度,重新抑制相权——唯有掌握过相权者,才知相权坐大之可怕,刘备、孙权则未能明也。
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称丞相是在建安十三年,也就是征辽东、平乌丸之后,南征刘表之前。但在这条时间线上,冀州提前收得,北方战事暂且止息。中原局面便与原本历史上的数年之后差相仿佛。于是乃有废三公而置丞相之论。
因而曹德提出此事。以问是勋。是勋事先没有得着消息,闻言略略一愣,随即笑道:“此亦常情也。主公不为丞相,则谁敢肩并之?”如今曹操为朝中第一人,兵雄势強,无人能比,三公虽有⾼下,终究是同级。可是谁敢跟曹操同级呢?
曹德直皱眉头:“何不做大将军?”东汉朝的大将军多由外戚担当,其品秩并不在三公之下,但大家伙儿都知道,三公是虚的,大将军才是实的。
是勋一挑眉⽑:“大将军例录尚书事而制內朝,三公则御外朝,今天下未定,事权须一,內外若不总统,何以成事?”虽然政归內朝。但外朝也不是彻底的摆设,还是能够起一定作用的。要再这么两套班子,倒是便于皇帝统御群臣,但不便于曹操一总军政大权啊。当然啦,这话是勋不好说得太过明白,只能说“何以成事”办起实事儿来会多方掣肘,比较困难啊。
曹德斜瞥着他:“如此说来,宏辅是赞同此议的喽?”是勋笑道:“其势如此,非个人所能扭转也。且为家国计,为曹家计,有何不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估计也没多少人会意识到曹氏将代刘氏得而天下,曹家班中人只是盼望着主公再进一步,则自己也能跟着升官掌权。只是随着曹家在军事上的连番胜利,他们将会在这种心理下,把曹操拱得越来越⾼,直到前面除了皇帝外拱无可拱,那么,代汉也便顺理成章了。
即便曹操真跟他嘴头上说的那样,是汉室的忠臣,真走到了那一步,他也不敢逆嘲流而行,否则不但自己死无葬⾝之地,就连曹氏一门都将覆灭。所以他只好用一句“设天命在孤,孤其为周文王乎”来拖着——反正我也活不久了,你们还是寄希望于我的儿子吧,左右不过多等几年而已。
就是勋本人而言,他一直在暗中助推此事。然而论其根由,并非因为他是曹家班中人,或者曹氏亲眷,而是因为汉室已然腐朽,若不利用改朝换代的机会来一场彻底清扫,积弊将无法缓解。当然啦,最好的清扫方式是来一场大混战,直接把前朝给灭了,而象禅让这种把戏,就如同当年王莽代汉一般,后患实在太大,很难从根子上疗治沉疴。但没办法,若用前一种方式,全社会都要付出太大的代价,是勋从理智上相信“⾰命”要強过“⾰新”但当⾝处其中的时候,情感上还是希望来场“⾰新”吧“⾰命”…实在太过血淋淋了…
然而他跟曹德虽然相交莫逆,很多事情相关自己离奇的出⾝,也是不敢坦然相告的。所以他跟曹德说,你哥要做丞相,这事儿是大事所趋,反对也无用,咱们坐观就好了。他劝曹德说,你不要赞成,⾝为曹操的亲兄弟,你不必在乎那点点儿拥戴之功,但是也千万不要反对,否则极易造成曹氏的裂分,给野心家以可乘之机。
是勋嘴里这样劝曹德,可是心中却在考虑另外一个问题——我此番立功朔州,在京中引发怀疑和嫉妒,自己、诸葛亮等人⾝在局中难免懵懂,可是荀彧、郭嘉他们是一定能够瞧得出来的呀,为什么谁都不言不语,倒要个小吏吴质来提醒自己呢?
好吧,荀氏、郭嘉,与自己略有心结,贾诩跟自己交情不到,这些人瞧出来了故意不说,或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都可以理解。可是从前没有想到,今天曹德一提才想起来,董公仁也在都中啊!公仁最熟此中之道,又与自己交情颇深(虽然比不上曹德和鲁肃),为何不肯相劝呢?是因为忙着推曹操当丞相,所以偶尔忽略了,还是别有隐情?
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的一生,可以说受到两个人的影响很大,一是荀彧,劝其行霸道,为诸侯之伯以辅天子,另一个是董昭,劝其行王道,代汉自立。这两人所在的派别,最终将会引发外在和缓,內里却凶险万分的对抗。是勋本人终究主要靠自⾝才能而非姻亲关系才加入曹家班的,跟曹德没法比,无可翩然坐观也。必须要拉一帮打一帮。那不用说了。肯定是帮忙董昭对抗既是世家大族的代表。又反对改朝换代的荀氏啦。而倘若董昭并不信任自己,甚至与自己暗生龃龉,自己以后的位置可就很难摆正喽。
不成,我得想个办法点一点董昭,让他明白,我愿意跟他坐在同一条船上,可别故意把我推落水,对他没好处。
是勋脑袋里转着这些圈儿。与曹德的对谈就不噤有些敷衍,前言后语常不连贯。曹德瞧出来了,就问他:“宏辅似别有所思乎?”是勋本来想以途中劳乏来搪塞的,可是转念一想,还是回答道:“乃虑朔州之事也。虽然不得不辞其职,亦恐行百里而半九十九,功亏一篑。”
曹德说好吧,都中之事,我就暂且不烦你了——等你从⾼密扶柩而回,呆上几个月。自然明白。我正要向你请教朔州之事,你可详细说来。我争取萧规曹随,不更动你的政策。
是勋说那太好了,当即将朔州的情势,和自己的处置,一五一十地详细向曹德阐述了一番,完了说:“西河郡守郑文公、上郡权守董公盛、护匈奴校尉贾梁道,此皆能吏,卿可放心用之。”至于诸葛亮、郭淮、秦谊等人,他是打算暂且带回许都来的。
这一聊就聊到很晚,曹德殷勤相留。是勋心说反正赶不及出城去瞧管巳跟儿子啦,曹淼和闺女则尚在西河,回家也没意义,⼲脆就留了下来,与曹德抵足而眠。临睡前,他还写下两份书信,一份信给是魏,要他待曹德如待为父,一切都听从曹德的指挥。第二封信则是写给董昭的,信中说:
“闻公仁欲废三公而复国初丞相制度,然丞相例分左右,而以御史大夫次之。今曹公总军政,而尚书令荀公总庶政,当使曹公为左,荀公为右,如周勃、陈平故事也。然恐荀公不敢与曹公同列,奈何?况移尚书台入相府,则尚书亦荀公所掌,则与今曰无异矣。家国制度,要在名实相符,若不相符,此议曹公如何允之?三思。”
表面上,似乎是在反对恢复丞相制度,实际上却在提醒董昭,荀彧很可能从中作梗。如今曹操为司空,荀彧是尚书令,相当于曹操在內朝的代理人,倘若內外朝总合为一,则代理人就可能跃升为副老板,这事儿你能忍吗?曹操会答应吗?制度究竟怎样改变,你可得考虑清楚了啊。
更往深一层里说,是勋这也是在向董昭表态:我是支持曹操再进一步的,但前提是荀彧不能跟着他一起进,所以——我跟你应当同一战线,你可别把我这枚重要棋子推到荀氏一边儿去啊!
相信以董公仁之智,应当能够瞧得明白信中所隐含之意。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是勋即整理行装,跟着郗虑等人扶郑玄灵柩还乡。一行数百人离开许都,浩浩荡荡北上,途中常有士人腰系⿇带,跪伏道旁相送——此皆仰慕郑玄者也——部分师承能够跟郑门扯上关系的,跪完了更⼲脆站起⾝来跟着就走。就这样,队伍越来越是庞大,等入进登州境內的时候,已经超过了一千人。
登州刺史王修迎之于⾼密县界——数曰前,朝廷便已经准了程昱的辞表,改任原登州别驾王修为刺史。是勋跟王叔治也是老相识了,见面之后互叙别情。王修随即伸手朝背后一指:“子纯、朱表,速来拜见是使君。”
王忠王子纯,当年在北海亦与是勋颇有交情,并且同罹覆甑山之难,其弟王仪王朱表,则跟是勋还是头一回相见。二人屈膝欲拜,却被是勋给拦住了,说:“卿父与吾,如叔父也,子纯亦吾友也,安得如此大礼?”王忠诚恳地道:“昔曰为友,今曰君翱翔于九天之上,末等却曳尾于泥涂中也。乃请为客,使君其允!”
是勋心说这就是所谓的“八王之气一放,小弟纳头便拜”吗?他故意斜瞥一眼王修,问他:“朔州苦寒,王公果欲使二公子从勋么?”王修左右瞧瞧,⾝旁也无他人,于是凑近一些,低声道:“程仲德已卸登州之任,吾料卿亦不久于朔州也。”
是勋心说王叔治你倒是挺敏——估计自己上表辞职的事儿,王修都已经听说啦,然而他特意揪出程昱来作比,可见对于朝廷…不,应该是对于曹操害怕地方坐大的顾虑,也是有所警觉的。当下也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拍拍王忠兄弟的肩膀,想暂且糊弄过去。
却听王修低声又道:“朝中风云激荡,宏辅其慎——我青、登之士,皆仰宏辅提携呀。”
是勋闻言,左眉不噤一跳…(未完待续。。)
ps: 今天下午带孩子去参加一个评测,才回来,更新晚了,非常抱歉。从今天起,恢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