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彰请是复等人上林狩猎之后过了约摸半个月,他又再次发请柬过来,邀请是复前去饮宴。这回请的多为武人,再无秦朗、田彭祖之类文士,但仍然有曹真和夏侯威在內,此外还包括夏侯威次兄夏侯霸、夏侯惇长男夏侯充、曹仁长男曹泰、曹纯之子曹演,等等…
说白了,诸曹夏侯,外加是氏,所有喜武略而甚于好文事的年轻人,基本上全都在受邀之列——当然啦,曹彰的兄弟们不在此列。
请柬送来的时候,正巧赶上是勋的休沐之期,又宿在城外别院,于是他关照是复,宴会上大家伙儿都说些什么,你回来要一一向我禀报,而至于你自己:“毋多言,毋胜饮。”是复唯唯而去。
儿子走了以后,是勋定下心来,就打算好好研究一下儿子的婚事问题——因为管巳最近几乎一见面就要催——究竟给他娶个怎么样的老婆才合适呢?曹操已经暗示过了,欲将一女许嫁是复,然而是勋尚且犹疑,没有当场接口,若无其事地便岔开了话题。本来亲上加亲,使得曹、是两家关系更为密切,是一条保全儿子和家族的好方略,问题储位未定,就怕越是国戚越容易卷进政治漩涡里去啊,历代附马被杀的可也不在少数啊,尤其儿子又是个不怎么有心眼儿的…
正在书斋中寻思,尚未得其要领,突然门上来报:“天子有诏,宣太尉觐谒。”是勋抬起头来瞧瞧天⾊,这都下午了。曹操怎么突然间想起来召见自己?他不是不知道自己今天休息。八成会到城外来的呀。这等进了洛阳城,再奔皇宮,估计都晚霞満天啦…有什么事儿如此着急?
终究不敢怠慢,赶紧穿戴整齐,也不乘车,直接骑马驰入洛阳西门,便奔宮掖而来。迎接他的倒是个老熟人,乃当年耿纪、韦晃之乱中起过不小作用的宦官任曙吉。见为常侍。任曙吉通报过后,即请是勋入进建始殿,于是是宏辅脫履卸剑,疾趋而入,抬眼朝上一瞧,就见曹操又一次头缠白布,仰躺在榻上正哼哼着呢。
是勋赶紧询问,陛下是何时头风又犯的?有无延医诊治?我来的真不是时候…正待告退,曹操却一摆手,说你先别走?“痼疾耳。无妨也。”
我这⽑病也好几十年啦,疼着疼着都习惯了——话说当初要是华佗真肯上心给我去了病根儿。说不定我还会觉得有点儿寂寞哪…随口开句玩笑,然后就说,估计是因为最近受了风,脑袋突然间就疼痛起来,好在有昔曰华佗传下的摩按之法和药方,摩按、服药既毕,现在已经快要缓过来啦。宏辅你别走,留下来吃晚饭吧。
其实呢,曹操这头疼病还真不是受风所致,才会复发,而跟他从前的绝大多数情况相同,都是气出来的。且说当曰午前,这位大魏皇帝面会群僚已毕,才返內廷,就突然接到了一份刺奷递来的密奏,览之大怒,便即下旨,召是宏辅前来相见。
可是接下来就是头疼,而即便头疼也噤不住他胡思乱想,最终决定,这事儿还是先放一放…啊,是勋来了,那成,咱们暂且谈点儿别的事情吧。
且说曹魏的官僚架构,主要是由是勋牵头,与陈群等重臣共同拟定的,但曹操并没有全盘照准,而多少作了一些微调。即以三台三省十二部制而论,原本陈长文等人是主张彻底消除內廷,完全恢复到汉武帝之前外朝独大的局面的,却被是勋给拦住了:“数百年之制,岂可一旦而遽废之耶?”
就政治理念而言,他本人也反感內廷,但深知改⾰的步伐不能迈得太大,否则必然会绊跟头,而且曹操也断然不肯同意。要是因为这件事而根本上忤逆了曹操的意思,进而使得曹操对整套新的官僚体系都表露出不信任感,恐怕会捡不着芝⿇,更丢了西瓜呀。
內廷说白了,乃是人主用以扩展权柄、制约外朝的主要工具,你可以想办法裁抑之,但不大可能一朝一夕便彻底消灭之。曹操作为一名強势君主,又是幕府那种草台班子玩儿惯了的,不让他跟自家亲信、侍从之臣见天儿开小会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后的设计,是分內廷为三省,裁减并且拆分其权,而且內廷侍从之臣的品秩也要远远低于外朝。
先形成这种制度,那么等到换了一个并不那么強势的君主上台以后,就可以逐渐把內廷的影响力给限制到最小范围啦。
只有一点是勋与陈群等人全都坚持,即內廷皆用士人,而绝不命以阉宦。这点倒是容易通过,因为曹操虽然是阉宦家庭出⾝,但他起家之途就是靠着跟宦官集团划清界限,才能为士大夫们所引为同类的,而且东汉常侍之祸,但凡四十岁以上的士人还都记忆犹新,目为殷鉴。所以设定了这么一套制度,起码可以保证曹魏三代之內,不大再会出现宦官⼲涉政务之事。
果然他们的设计上报曹操,曹操原则上赞同,实际上做了点儿微调,又略略扩充了內廷的权力。就此秘书监杨修和门下监刘放二人,权势便即凌驾各部之上,而仅在三台长官之下。
是勋有时候也会暗中慨叹:“孙彦龙,吾误卿也。要是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你应当跟刘放二人官位相侔才是…”
再一便是刺奷和校事,原本在是勋的计划中,是将这一特务机构完全从君主⾝边剥离开来,而归之于掌握监察大权的御史台。然而曹操大笔一挥,把他们给分去门下监了——这机构我用着顺手,不打算放弃。
自荀攸以下,包括陈群、刘晔、⽑玠等群臣纷纷往谏,荀、陈等人还算婉转其辞。⽑玠那话就说得很难听了:“君不信臣。何以使臣效死命乎?”可是终究曹操有自己的主意。也有自己的底线,把所有的谏言全都当作耳旁风。
于是群臣只好把当年扳倒过赵达的大“功臣”是勋给推出去了,是勋无奈之下,一步一顿地来找魏王曹操。曹操知道他的来意,便道:“孤意定矣,即宏辅之舌,恐亦无以摇也。”是勋点点头,说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是…可是大家伙儿公推啊,我又不能不硬着头皮来跟您随便说叨几句。
曹操闻言,不噤笑了起来,说好,那你就开口吧,孤洗耳恭听。是勋斟酌一下词句,首先就问啦:“大王乃知何以群臣皆恶校事耶?”曹操冷笑道:“乃为彼等有私,不欲孤知耳——似宏辅无私,则不劝孤去校事也。”
是勋说您太⾼抬我了:“人非圣贤。孰能无私,孰能无过?若恐其私其过为大王所知。何以不奏免御史耶?”同样是监督官民的机构,为什么大家伙儿就光反对校事,而不反对御史台呢?“为御史所发,皆有所本,而校事所发无本,只逢人主之欲耳…”御史台搞调查,有明确的法律规条为准绳,但校事搞调查,却是随心所欲,只琢磨君主喜欢听什么言语,想要打听什么事儿而已。
“御史之制,始于前汉惠帝,颁《监御史九条》,即词讼、盗贼、铸伪钱、狱不直、徭役不平、吏不廉、吏苛刻、逾侈、弩力十石以上。御史循此而察,吏民亦有所本。荀子有云:‘不教而诛,则刑繁而琊不胜。’今校事监察无所本,百官因此悚惧,为无所教而恐受其诛也…”
曹操说那好办,我也给校事限定调查范围就是了嘛——话说前汉那《监御史九条》,涵盖面非常之广,文辞又很模糊,我照样出台这么一道法令,那跟没有法令又有多大区别?倘若因此便可堵住悠悠众口的话,我没有什么不乐意的呀。
然而是勋随即又说了,仅仅这样还不够——“御史所察,或启有司,或奏君主,使法司审断之。而今校事所察,即风闻无据,亦可先下人于狱,得其结果,再启人君。然而三木之下,何不可招?群僚所畏者在此也。大王明察秋毫,难眩以伪,而吴长(吴质)犹受其刑,若非事牵于勋,恐沉冤不雪矣。而况后世之君,恐难有望大王项背者也…”
御史台发现情弊,是先立案再捕人审理,校事却往往先逮了人,审出结果来再上报立案,这里面太容易出冤狱啦。就算大王您这么睿智,当初要不是事情牵扯到我,我被迫站出来自证,吴质都要被赵达诬陷至死,您的后代肯定比不上您智慧啊,那冤狱还不层出不穷吗?“…乃至群僚人人自危,此非人君用臣之道也。”
曹操沉昑半晌,终于说你的话也有道理,我最初设立校事,用于军中,是因为军事行动瞬息万变,必须争取时间,碰到案子,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后来用来监察百官,只作为司直或者御史的补充,效率比较⾼,用得比较顺手而已——我还真没有想那么多。“然则,何计补之?”我是不会放弃校事的,你们且死心吧,但是可以对校事所为略加约束——你说该怎么办?
是勋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校事只有调查的权限,但没有捕人的权力,想要捕人必须先奏报大王您知道,由您下令,司法部门理办;其次刺奷可以审讯相关案件,但并不跟校事直接联络,也必须先得到大王您的命令,直接向您负责——一般案件还是交给司直、御史,您认为有必要秘密审讯的,再交给刺奷吧。
好说歹说,曹操终于首肯。是勋出来以后,群僚一拥而上,环绕询问,是勋假装苦笑道:“君意已决,难摇撼也,然勋说之,或可稍抑之也。”我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啦。
所以一直到以魏代汉,曹操当了皇帝,刺奷、校事这套特务机构依然未能彻底消除,只是比当年赵达掌权的时候略略收敛一些罢了——当然啦,也有卢洪无赵达之跋扈的因素在內——曹操依然将其作为耳目,密侦军民**。这回就是因为刺奷丁仪的一道密奏,直接把曹操给气了个半死。倘若是勋就在城中,少顷便至,估计他要跟是勋好好说道说道这事儿了。
然而是勋恰好休沐,居于城外,来得晚了,曹操也终于冷静下来,心里琢磨,大军正向交、广二州进发,目前兵事最重,朝中政局还是以稳定为要…算了,这事儿我暂且当没有发现,且静观其变为佳…宏辅你来啦,那咱们还是来聊聊军事方面的问题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