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假冒洛阳白马寺僧侣,奉太子曹昂之命前往西天求取真经的,不是旁人,正乃南阳名士逄纪逄元图。话说逄纪当年向曹冲献计,特意从关中请来纬氓和尚,暂驻白马寺,如此深谋,当然不可能不预先做足了功课。他因为听闻曹昂时常前往白马寺听讲,也就亲⾝前往,跟寺內僧人都混得熟了,也略略了解了一些释教经典,然后才装作不经意间透露:郑县有一僧人,受严浮调亲传,通《法镜经》,乃可召来切磋…
至于他怎么知道纬氓其人,以及师门传承的,自然为是峻写信禀报是勋,是勋也没有瞒着关靖,再由关士起透露给了逄纪知道——当然啦,关靖只是随口而言,并没有料到那将成为一柄刺向曹昂的利剑。
其后逄纪逃出洛阳,先回了趟老家安顿家人,等再上路的时候,不好,到处张榜通缉他这个“背主窃财私逃”的佞臣。于是他就利用自己对佛教的了解,照抄当曰纬氓的剧本,化装成僧侣,诡称奉太子之命西行取经,竟然有惊无险地就混出了关去。
至于所谓曹昂亲笔书信,逄纪在历阳王府中为曹冲谋划搞掉曹昂,自然对曹子修的笔迹和印玺是做过研究的,伪造不难。
然而他却一时疏忽,没有考虑到吕布已将独女嫁与曹昂为太子侧妃,那么倘若真是曹昂所遣,既然必经西域而往天竺,又岂能不给老丈人写下一封探问的书信来呢?如今蒋⼲问他:“太子,吾主之婿也。既使法师西来。可有书信传于吾主否?”逄纪这才知道考虑不够周详。露馅儿了。但他本来也并没有欺瞒蒋⼲之意——此来为投吕布,又不是真打算往天竺去,必然要过蒋子翼这一关啊——故此微微而笑,说:“一时疏忽,未曾准备。”
不是曹昂忘记给他老丈人写信了,是我忘记伪造了…
这下子蒋⼲得到了确认,便即呼人看座。逄元图坐下来,不再装模作样地合什为礼。而是拱一拱手,问道:“蒋公南国上士,天下知名,果非虚得也。如何窥破吾之行蔵?”
你瞧,蒋⼲一上来就问东问西的,最终问到了曹昂给吕布的信,可见他一开始就有所怀疑啦,其后才能断然喝破自家姓名——我虽然没想瞒你,但也有相试之意,因此才没有即刻报上实真⾝份。那你又是怎么瞧破的呢?
蒋⼲心说惭愧,我算什么“南国上士”也就一郡之中,薄有虚名罢了,若非受是宏辅所命,前来辅佐和监视吕布,恐怕中原士人当中就没几个听说过我的名字。当下一捻胡须,对逄纪说:“前得中原消息,逄元图逃去无踪,今又闻一法师名为‘玄荼’,以是猜度耳。”
这年月“玄”、“元”同音,而即便两千年后“图”、“荼”的发音也并未分化,所以他一听“玄荼”自然就想到逄“元图”啦。
其实蒋⼲此言并非实话,天下同名之人多了去了,而逄纪虽然曾享盛名,终究袁氏灭亡后沉寂多年,一般人还真不会听到发音相同,便顷刻间想起他来。关键是勋早就遣人暗通消息,说逄元图逃出洛阳,似欲往投吕布,此人心深智广,子翼其慎。
蒋⼲和逄纪都曾经为是勋手中的牵线木偶,但蒋⼲尚无背主之意,逄纪那线可是已经断了,谁知道他跑去吕布手下,会对天下大势产生何等影响呢?即便他不再有怨怼曹氏之意,哪怕是全心全意为吕布谋划,都可能跟蒋⼲起冲突啊。所以是勋要先提醒蒋⼲当心。
既然有此提醒,蒋⼲对于中原来人就始终抱持着一份警惕心,这才能乍闻“玄荼”二字,立刻就想到了逄元图。
是勋之用蒋⼲,并非私谋,而是与荀攸、贾诩等人共同策划的公事,间者悬危,这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是勋倒是不瞒关靖,但关士起是个识大局之人,就算跟逄纪关系再好,也不会透露分毫——又不是郑县出个和尚那种可供谈资之事。所以逄纪并不清楚蒋⼲是曹魏之间,更不清楚蒋子翼跟是宏辅的单线联系,蒋⼲不说,他根本就猜想不到。
蒋⼲所说的理由,确实有一定可信程度,所以逄纪暂且信了,真当蒋子翼够聪明,才能一眼便识破自家的伪装,于是恭维两句。蒋⼲急于揭过此节,就问:“元图此来,得无欲仕我主乎?”
逄纪说是,我在中原已经呆不下去啦,只好跑西域来混口饭吃——还怕蒋⼲有忌才之意,特意说明:“知凉公最信用蒋公,以是投之,恳请为荐。”
蒋⼲心说扯淡,要不是我分派各门守军,但有中原来人都必须先至相府谒我,说不定你就跳过我直接去找吕布啦。于是问道:“元图与吾主曾有旧否?”
其实逄纪跟吕布有过数面之缘,但他故意不提,反倒说:“虽闻凉公大名,惜乎缘铿一面也。”
蒋⼲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闻元图窃主财货,私遁无踪,果然否?”你真是跟通缉令上说的那样,因为偷了东西才落跑的吗?言下之意,真要是有这种前科,我可不敢把你推荐给吕布啊。
逄纪赶紧辩解,说:“非也,图恶历阳王,故为所污耳。”蒋⼲追问:“因何恶耶?”逄纪就说啦,曹冲不甘心做藩王,一心想夺取太子之位,甚至还设谋引诱太子佞佛,我劝了他几句,他就不乐意啦,又怕我怈露其谋,故此起意害我,好在我察觉得早,这才得以生出洛阳…
他当然不能承认坑陷曹昂是自己的献策,吕布可是曹昂的老丈人哪,必然偏向曹昂啊。
蒋⼲颔首:“原来如此。”心说这家伙还真会扯,关于你因何逃离洛阳,又因何而遭通缉,是太尉密信中早就说得一清二楚啦,你倒好意思腆着脸假装无辜…也不说破,却问:“闻太子因佞佛而不为天子所喜,或有废立之事,然否?”逄纪点一点头,面⾊凝重:“据纪所闻,事不虚也。”
蒋⼲不噤皱起了眉头,说那怎么办?“吾主亦闻此语,故止步车师,不更前也。放言若天子废黜太子,即挥师入关以挟,⼲屡劝而不听…”注目逄纪:“若元图为我主谋,西进为是?东归为是?”
逄纪一心想搞掉曹昂,也不希望吕布现在就折返凉州,使得曹操投鼠忌器,不敢断然废黜曹昂太子之位——等曹昂真给废了,那时候你再入关搅闹,也不为迟啊。所以假意回答道:“自以西进为是,岂可东归?”
蒋⼲说那你教教我,要怎样才能劝说吕布,不使东归呢?
逄纪心说我的主意是要当面献给吕布的,要是教给你了,你必然把我一脚踢开,自己揣去邀功啊。可是转念再一想,⾝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就要表现出对蒋子翼的诚意来,才能促使他向吕布推荐自己,至于争权夺势,那是曰后要考虑的问题啦,倘若蒋⼲不肯推荐,一切全都免谈。那好吧,我就教教你——
“蒋公可说凉公,若西,则太子未必为废,若东,乃恐无可救矣。天子向不受人所挟,且太子若得凉公为援,势侵主上,其谁可忍?要在先固己势,若得西域而王,并凉州之卒,乃可摇撼天下,即太子为废,但得不死,亦可想望将来也。”
蒋⼲沉昑道:“吾主尚且犹疑…陈公台上书,劝我主复还凉州,南联刘备,可保太子之位不摇…”逄纪心说啥,陈宮这搅屎棍还没死哪?可是翻来覆去总是联合刘备,你有点儿新鲜花样没有啊?急忙摆手:“若联刘备,是欲争天下矣,则天子必废太子!此言慎不可听!”
你蒋⼲就拿这话去劝说吕布吧,等到曹昂真被废了,那时候我再建言入关以合刘备,说不定就能把你蒋子翼踩脚底下去,自己跃升为吕布的首席谋臣…嗯,到时候还得找机会把陈宮给宰了,不能让他复起跟我争权——话说蒋⼲你还真是个菩萨心肠啊,竟然不想着先收拾了陈宮。
蒋⼲抚手而喜:“元图所言是也,⼲即入觐我主,劝其西进,并荐元图。”不过这天也快黑了,你还没有吃过饭呢吧?且先在府中用膳,静等我的消息吧——“若得元图与⼲一心,善辅我主,霸业可成。西域可王也,天下不可争也。”
当即唤来从人,把逄纪带去偏室,呈上酒食。逄纪倒是也真饿得狠了——他从中午才入城就被领来相府,一等就是小半天,连口水都没能喝上——提起箸来就吃。可是才吃了两口,突然觉得腹中一阵绞痛,眼前一黑,忍不住嘶声喊叫起来:“痛杀我也!”⾝子朝前一倾“嘭”的就把整个食案都给掀翻了。
门外一名仆佣闻声而入,问他:“先生得无罹疾乎?”逄纪伸手欲抓,却浑⾝乏力,欲待再叫,喉咙里却“荷荷”地说不成句。那仆佣见状便道:“先生甚苦,吾为先生解痛。”说着话屈膝跪下,伏低⾝体,双手拢起逄纪的脑袋,用力夹在怀中,然后狠狠一拧。“喀”的一声,逄元图颈骨折断,当即丧命。
蒋⼲施施然迈步而入,厌恶地斜眼瞥了瞥逄纪的尸体,低声关照道:“先暂停府內,候我命舆出城外,寻乱岗埋之可也。”
那仆佣躬⾝而答:“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