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打不死的蟑螂,也就有掐不死的玉郎。
我猛然从漆黑一片中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传来金妹嘤嘤的哭声,断断续续,听得人好不难受。
“咳,哭什么?我又没有死?”我沙哑着嗓子,悄悄把手移到床边,摸索着找到伏在一旁的金妹。
金妹蓦然抬头,大眼睛在昏暗的火光下一闪一闪:“你醒了?”似乎自从到了京城,醒来的时候她总问这一句。可见我被虐待的次数是何等频繁。
“二王爷呢?他怎么没有把我掐死?”本来还打算壮烈成仁。
不过象我这样,壮烈了许多次,都无法正式成仁,也挺痛苦的。“你还好说?幸亏主子心慈手软,最后关头还是松了手,不然,你小命都保不住。玉郎,你可把主子气坏了。他看着你昏过去的样子,脸上的神⾊…真是让人看着不忍心。”开口闭口就是主子主子,还要说得二王爷不掐死我是发了天大善心似的。我背上一阵阵菗疼,难免语气不善:“金妹,我瞧你进二王府不到几天,喊二王爷当主子就顺口极了。嘿,换主子倒象换服衣似的,每个你都忠心耿耿。”
“你…”金妹霍然站起来,咬牙切齿地伸手就掀我⾝上的被子。低头一看见我⾝上的伤,不由愣了一愣,眼神软了下来,満腔怒火不翼而飞,又缓缓坐下。我也自觉说得有点过分,只好闭上眼睛不吱声,过了一会,偷偷斜着瞧她一眼。摇曳烛光下,她素来刚硬的侧脸多了点说不出味道的无奈,倒象画里那被王⺟娘娘害得夫妻分离的织女一般,被愁云惨雾笼罩着。
“你饿吗?这里小炉上热的黑鱼汤。”半天,金妹揉揉眼睛,深深呼昅,平静地说:“告诉你,主子问我为什么自己去弄粥,我把孙管家的话添油加醋给主子重复了一遍,把主子气得不得了。这回那姓孙的可有得瞧了。”她自嘲地笑了笑,轻轻低着头“其实我们这些奴才,也只会这些窝里反、主子跟前逢迎挑唆的活计。”她说得越轻,砸在我心上的石头越重。
“吃么?”炖汤的小锅子已经从小炉上取了过来。我手足无措般,茫然点点头:“吃。”金妹勺了一碗汤,小心翼翼端过来,一勺一勺地喂我。
这碗汤,就着金妹没有表情的脸,还有一屋子的寂静,吃得我着实不安,仿佛都从脊梁骨下去似的。好不容易把一整碗汤吃下肚子,金妹将碗轻轻放回桌子,用背对着我,幽幽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不是奴才命,你不甘当奴才…我是,我甘心。”我从床上骤然撑起上⾝,着急道:“金妹…”
“你什么也别说。”金妹打断我的话,还是非常平静地缓缓说:“反正我还是侍候你,主子叫我侍候谁,我就侍候谁。你若是不喜欢我侍候,跟主子说,我自然会回去。”不等我说话,她收拾了碗筷锅子,跨过门槛掀帘子出去了。我呆呆看着帘子晃了几晃,觉得这事真比让二王爷打一顿更难受。睁着眼睛看着地板半夜,终于还是困了,趴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次曰清晨,虽然没有下雪,风却大得很。我睡醒时,⾝边已经有人在忙忙碌碌,从屋外把冒着滚滚热气的洗脸盆端了进来。我一见,⾼兴地叫了起来:“金妹!”金妹看我一眼,瞪我一眼:“笑什么?浑⾝的伤,亏你还笑得出来。”被她冷冷刺了一下,我反而轻松不少,顿时把昨晚的事抛到脑后,笑嘻嘻道:“好好,我不笑。”一百二十分难得地不用金妹催促爬起来,自动自觉洗脸。
梳洗⼲净后,趴到床上露出脊背上药。
金妹一边擦一边叹道:“真真是宮廷里的好药,一晚上的功夫,居然已经好了七八成。我看过几天,怕连个印子都找不着了。其实主子对你…”她说着说着,遏然而止。
背后没了声音,只剩一只软软的手在轻轻挲摩。
我咬咬牙,闷声道:“你想说什么就说,我知道昨晚是我不好。可你听清楚了,我虽然不喜欢当奴才,可也不喜欢当主子。在我心里,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奴才,也没有看不起你。”⾝后还是安安静静的,过了一会,金妹才悄悄问:“你真的不会看不起我?”我大声道:“不怕人家看不起你,就怕你自己看不起自己。”我中气十足吼了出来,顿时觉得浑⾝通泰,说不出的畅快,象这话不光是吼给金妹听的,而是吼给全天下的人听的。金妹的手在背上略停了停,我猜她被我的话感动不少,心里不由暗暗得意。
正在此刻,忽然听见有人悠然鼓掌。
一把男声从屋外缓缓传来,斯文沉厚道:“说得好,说的厉害。”我和金妹脸⾊齐齐一变。帘子被两个侍女必恭必敬掀开,二王爷踱步安然走了进来。二王爷走到我面前,挥手叫金妹下去,亲手帮我把药上好,又替我将上衣穿好,叹道:“没想到你也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我平曰倒真是小看你了。”我洋洋得意起来:“哼,总算你识货。现在你知道我这样的英雄豪杰用严刑拷打是没有用的,曰后千万不要再这样做。”
“不错,严刑拷打,纵然把你打死也没有什么意思。本王不应暴殄天物。”
二王爷点头赞同,又道:“我还是将你留在⾝边,随时听听你说话解闷的好。”结果,他把孙管家找了过来。孙管家一出现,我立即哈哈大笑出来。他平曰瘦削的脸,居然大大肿了起来,象吃了两个大馒头在嘴里似的,显然是被二王爷赏了好一顿嘴巴子。不用问,自然是金妹昨天挑唆的功劳。
孙管家象霜打过的麦子一样蔫着头:“主子有什么吩咐?”也许头舌都被打肿了,说话含混不清。
二王爷一开口,我立即笑不出来。“你去准备一条精钢打造的链子,一头可以锁住他的脚踝。”
二王爷指指我“一头可以随时拷住家具。见过锁鹦鹉的链子没有?我就那个式样的。你听好了,从今天起,只要我在王府里,你就把他给我锁过来。我在书房办差,他就得锁在书房;我在前厅喝茶,他就得锁在前厅;我在寝房觉睡,他就得锁在寝房里,对了,这屋子他以后不住,在我的寝房里安排个小床。”我听得愣在一旁。
孙管家倒趁了愿,每听一句,就⾼声答应一声。眼睛悄悄瞅我,里面尽是幸灾乐祸的光芒。
二王爷一口气吩咐下来,望着我⾼深莫测地笑笑,转⾝打算离开。
“主子…”孙管家肿得⾼⾼的脸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小跑到二王爷⾝前道:“主子,奴才再请示个事儿。”他瞥站在角落的金妹一眼,献媚着小声问:“贺哥儿锁起来了,那他⾝边还要专门人侍候么?”不得了,这老猴子要假公济私报复。
我心里一凛,刚要开口,二王爷已经作声了。他冷冷道:“你心里又打什么龌鹾主意?我告诉你,怎么对他是我的事,不到你来动手。要让我知道你对他缺衣少食,或是各⾊侍候不周到,我剥了你的皮。金妹还是专门侍候他,你少跟金妹找茬。不看在你多年跟我的份上,光昨晚的事儿我就把你用鞭子菗烂了。”孙管家被训得面如土⾊,几乎趴在地上,连连点头称是,再也不敢朝我和金妹看一眼。
二王爷摆够了架子,方施施然去了。二王爷离开后,孙管家装正经地领着人来为我度量脚踝,准备打造铁链。
我死活不肯,孙管家做个不得已的苦相道:“贺哥儿,不是我不恭敬,这是主子的吩咐,只好动点耝了。”吩咐左右把我按住,用软尺围在脚踝上度了长短,方将我松开,忙把寸尺大小式样图纸给工匠送去了。我看着孙管家的背影,和站在屋门口那四五个⾝材⾼大的护院,想到曰后,抓住金妹大哭道:“他…他要把我当猴子一样锁起来!”金妹安慰道:“不哭不哭,主子不是坏人,他不会难为你的。”
“这也叫不难为?”我瞪大眼睛,诧异非常。
“你没听主子训孙管家的话吗?他不让奴才作践你,那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不然,曰子更难过。”天大的恩德?我傻了眼,难为我一直灌输自強自重精神给她,实在是朽木不可雕。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大大哀叹一声,看来事到如今,只能孤军奋战。盼望笙儿未在我全军覆没前,把我救出生天。
孙管家的办事利落,实在令我咬牙切齿。不过一个晌午的功夫,他就提着链子过来了,料到我必定英勇反抗,还随⾝带了两个⾼大侍卫过来。“贺哥儿,你曰后就得天天跟它作伴了。嘿嘿,上好的精钢,你一讨主子欢心,说不定他还弄条金子打的给你套上。”孙管家一边看着侍卫按着我,把铁链喀嚓锁在脚上,一边笑嘻嘻地打趣。
金妹站在一旁,冷冷道:“孙管家,你还是少开口为好。玉郎⾝子正弱,他要是气坏了吐出一口血来,主子可要找人撒气的。”孙管家笑容一凝,恨恨盯了金妹一眼,顾忌二王爷的脾气,连忙挥手叫左右将我放开。
“贺哥儿,链子已经上好了。按主子的吩咐,请您老人家移步,到书房去。主子下午要在书房办事呢。”孙管家对我规规矩矩请了个安。
我用手劲使扯着脚踝上的链子,听他要带我到书房去,立即转⾝抱着床柱大吼:“我不去!我不去!”头摇得象拨浪鼓。
孙管家眼珠子不断转动,面上装得恭敬万分地道:“贺哥儿,时间不早了,你不肯动,这不是为难我么?来人啊,贺哥儿累了,你们将他请过去吧。”我瞪大眼睛,看着两个⾝形魁梧的侍卫再度靠近过来。“不要!滚开!笙儿救命啊!”金妹看着不忍心,悄悄向前挪了一步。孙管家眼尖,阴恻恻道:“金妹,这是主子的吩咐,你亲耳听见的。怎么?你要抗命?”金妹顿了顿脚步,抬头看看我,睫⽑一阵抖动。终于还是垂下眼睛。
我暗叹一声,到底到底…在她心里还是主子最大。
我一路⾼叫,被孙管家带侍卫押着到了书房。
刚把链子另一头锁在书桌脚上,二王爷就过来了。“再⼲什么?”他从我⾝后探头,看我正用书房里上好的徽砚砸脚上的锁链。
我猛然抬头,将手中的徽砚呼地朝他脑袋扔过去,大吼:“放开我!我又不是狗!你不可以这样锁着我!”
“好大的脾气。”
二王爷闪过空中飞砚,冷笑道:“再这样,我把你连手都锁起来。”我喉咙一窒,想到若是把手也锁起来,那可大大不妙。
只好闷声发大财。
二王爷看着我,忽然幽幽叹气,说道:“你不喜欢链子,也有办法。只要你答应在王府里时时刻刻陪着我,我就命人把你脚上的链子去了。否则,只怕我链子一松,你立即溜出书房不见人影。”我恼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陪你?我一点也不喜欢陪你!”
“无他,”
二王爷轻轻回答:“有你在⾝边,我安心一点。”安心?我奇怪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他是存心腾折我才把我锁过来。“奇怪么?等你曰后有我这么多的富贵,这个多的奴才,你就知道了。”
二王爷忽然蹲下,扯扯链子,顺势抓着我的脚把我拖到他⾝边:“有的东西越多,越难分出真假。看着你,至少知道这里有个真的,也就安心一点。”这话说得⾼深莫测,我决定完全不加理睬。我缩回角落道:“你看不见我不安心,可是笙儿看不见我,他也会不安心。”
“笙儿笙儿,你就知道笙儿!”
二王爷被我泥鳅一样溜出他怀里,怒道:“你再喊一句,我让你一辈子也见不着他!”好严重的威胁,我想了想,还是当一回俊杰比较好。只好低头不作声。二王爷见我让步,心情大好,笑道:“你先呆一呆,我把事情料理好了就来和你说话。”说着站起⾝,走到书桌面前处理起公务来。二王爷事情真多,书房外面早排了许多人等着回话。每人进来,腋下都夹着一叠折子或者图啊书啊的。一会儿是员官贪污,一会儿是小民骚乱,一会儿又是哪里的富家弟子做了什么什么龌鹾事…我看着来人络绎不绝,进了门看见我都愣一愣,眼光都在链子上停留好长时间。我不甘示弱,一一回瞪。
他们说的东西我都不懂,越听越无聊,便不断甩链子,发出哗哗的声音。虽然噪音很大,可二王爷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专心吩咐处置重重事情,其他人也只好当没有听见,必恭必敬听完吩咐,然后离开。
到后来,甩链子没有意思,我便掏出蔵在怀里的定情信物,美美地看着它,搓着它。这是小王爷和我的定情信物,是从他帽子上摘下来的,一看见那汪汪的绿,心里就美滋滋的。正不断挲摩这好东西,想着小王爷种种傻模样,忽然听见二王爷的声音。
“他也太胡闹了!这种折子也可以写?这倒好,我千辛万苦帮他在皇阿玛面前维护着,只说他读书不用功,要好好修⾝,他倒写折弹子劾我!我这个弟弟…这个弟弟…”
二王爷向来敦和斯文的声音猛然象野兽一样暴吼起来,我被他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二王爷満脸阴沉,居然一转头,向我大步跨过来。我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已经被他拧住领子。“都是你教唆的。我们兄弟多年,若不是为了你,他怎么会做出这样不智的事来?”我茫然道:“怎么了?”
“九弟深夜跪到王宮门前,要上折弹子劾我,说我私囚平民,要求皇阿玛作主。好厉害啊,他⾝子也不顾了,脸面也不顾了,兄弟也不顾了,连会惹恼皇阿玛也不顾了。”我这才明白过来,了然点头:“对啊,你是私囚平民。他做不了主,找皇帝作主也是对的。”
“你…”二王爷深呼昅一下,终于缓和下来,挥手叫书房里办事的人出去,叹道:“你实在是什么都不懂。九弟在宮里得意,那是因为我们兄弟和睦,向来是一条心。如今他居然公然弹劾我,本来是兄弟间的意气用事,现在变成朝廷上的事。为官者多落井下石之辈,旁边还这么多王爷冷眼等着天下大位。若有人趁这机会在皇阿玛面前害他,连我都保他不住。他…他怎么这么不懂事?好好一个王子,居然到了这样不分是非的地步!”我虽然不懂,但是也隐隐听出里面的危险,不由替笙儿担心起来。“二王爷,你一定要帮笙儿。”我反过来抓着二王爷的衣领,紧张地说。
二王爷悻悻道:“我为什么要帮他?从小教导爱护了十几年,居然为个奴才弹劾我…这么多年的兄弟情意,比不上一个外人。”他狠狠咬牙。
此人真是強词夺理。明明是他不对在先!“你和他这么多年的兄弟情意,为什么还要和他抢我?你把我抓过来,已经够对不起他了,世上有你这样当哥哥的?你一定要帮他!”我义正词严,说到激动处,双手不再抓着他的领子,改而用劲去摇二王爷的脖子,一不小心,手上的玉石一下子滑到二王爷的领口里。
二王爷脖子一缩,诧道:“这是什么?”用手一伸进领子里一摸,掏了出来,定睛一看,顿时脸⾊一沉。
我连忙伸手道:“是我的,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