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诺!这该死的回来了!还睡在他的龙床上。
根本就没想他怎么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这里,皇帝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忽然出现。快步走到床边,忽然想起他刚刚开口要水喝,又匆匆去倒了水来。
努力喂他喝下,才知道自己又做了皇帝不该做的事。
“铮儿,我回来了。”一口气把杯里的水喝光,苍诺喘了一口长长的气,轻轻地说。
皇帝觉得心脏的血都被他一句话给菗⼲了。“你受伤了?”皇帝不敢掀开他的服衣。那里面,一定有很多他踢出的瘀痕。“最近你一直没来,到哪里去了?”苍诺坏坏地贼笑“我一直没来,你很想我,对吗?”
“你有没有去苗疆?”皇帝正⾊。
“我好想你,亲我一口吧。”苍诺哀求似的瞅着他。
这个混蛋,倒很会扮可怜。
“苗疆王的首级,是你取了挂在天朝大军旗下的?”苍诺叹气“唉,我就知道,你从来不肯主动亲我一口。”皇帝气结,还是追问“苗疆王真的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两个问题似乎又犯了苍诺的忌讳。
他一直満脸幸福地挨在皇帝肩上占便宜,夹三带四地纠缠着要皇帝亲他,连着被皇帝追问了几遍,笑容渐渐散了,悻悻地说“是我杀的又怎样?你不用担心,我没打算挟恩求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竟然推开皇帝的肩膀,迳自躺在了枕上。
皇帝生平头一次心甘情愿地把肩膀让出来让男人靠着,満怀柔情藌意,居然被不留情面地推开,顿时呆住,半晌无法作声。
他瞪着那个该死的不知天⾼地厚的苍诺。
得寸进尺,可恶的小人!想狠狠打他一顿,又担心重蹈昨夜的覆辙。杀人苗疆腹地取敌帅首级,哪是演戏那样轻松的事,苍诺⾝上,不知正有多少处在流血。
他盯着苍诺,一口气呑不下去,故意挑个要命的话题“契丹使者团,也该走了。”苍诺闭着眼睛装睡。
皇帝心里冷哼,只管自说自话“礼部都把事情安排好了,公文过两天也可以发放。你们走的时候,可以带上天朝的礼物。其实,契丹使者团早就该启程了…”停了一停。
混蛋,每次都开口亲亲热热死皮赖脸地要缠着。
现在怎么没声了?“咳,回去见了你父王,代朕转达天朝友好之意,要是…”
“你想我走吗?”
“什么?”
“你,想我走吗?”
蟠龙殿出奇地寂静。
皇帝装作漫不经心,垂眼看着床单边缘明⻩⾊的流苏,又徐徐道:“契丹和天朝,希望永远都是友好之邦…”
“开口要我留下。”苍诺缓缓坐起来,看着他“铮儿,你开口,就说一次。”皇帝愕然,半天蹙眉“你这是要朕求你?”
“我要你说一句,一句就好。”
“皇帝是不求人的。”皇帝不假思索答了。凭什么?是你千里迢迢来撩拨我,是你霸王硬上弓,把我逼上贼船。
凭什么,到头来毫无尊严地求你留下的人,是我?绝对不行!“铮儿呢?”苍诺脸上温柔的笑容僵了一下,不一会,又暖暖地笑着低声问。
被人小心翼翼奉承惯的皇帝骄傲地冷笑“铮儿也不求人。”苍诺的眼睛暗沉下来,幽黑的瞳光闪烁着,仿佛温和的火焰熄灭了,再升起的,是另一把愠怒的无声的烈火。
“铮儿?”
苍诺的心,有点发冷。
⾝上的伤真多,一处一处开始疼了。他的血一定在回来的路上淌了太多,不然,为什么轻易就觉得冷呢?“我肯为你放弃一切,你却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你要走就走,我不求你。”皇帝听见他语气不善,更加恼火,和苍诺直直对视,挺起腰杆“我没这么贱…”
“是我贱?”苍诺仿佛忍无可忍地⾼喝一声后,又庒抑似的缓缓地,低声地问“我再怎么对你,难道在你心里,仍不过只是一条狗,一个奴才?”直射皇帝的视线,蓦然锐利,那是被刀刺中心脏的野兽的眼神。
连空气也变得锐利,隔空传来的每个字都冷得可以割破肌肤。
皇帝心里暗暗一颤,逞強地梗着脖子“朕并没有要你对朕怎样。”
“朕朕朕,我不想听你说这个字眼!”
“你是在对朕说话吗?”听见苍诺怒喝,皇帝也拔⾼声调,倔強地挺着“朕是天下之主,是皇帝!”苍诺忽然冷静下来。
他斜眼瞅着皇帝,仿佛第一次看清楚皇帝。
种种冀盼憧憬,原来只是自做多情。
那么多的心血,这么多的体贴爱慕,到头来却自取其辱。
他像个傻子一样,口口声声唤他铮儿,为他每一个若有若无的小小亲昵欢欣鼓舞,为他曰夜兼程奔波千里,流血受伤,自以为是的盼望着自己终能修成正果。
可笑!苍诺脸上的冷淡轻蔑,皇帝从未见过。
皇帝不知道,这个人脸上也会出现这样⾼傲冷漠的表情。
“你是谁的主?”苍诺冷笑着,不⾼的声音更显刻薄“你连自己的主人都不是。”
“你!”
“我怎么了?”
“你…”皇帝磨牙,恶狠狠地把指往房门一竖,也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你给朕,滚。”苍诺静静地瞪着他。
这种安静而轻视的眼神,几乎让皇帝发狂。
“滚,滚出朕的蟠龙殿。”皇帝咬着牙,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
“遵命,天朝皇帝。”苍诺讥笑着,转⾝就走。
推房开门,光线直射进来,刺得皇帝眼际一阵白花花的晃动。
苍诺大步跨了出去。
小福子正过来传报消息,抬头一看顿时愣住,好一会才记起这个不速之客的来历“啊?契…契丹王子?您这是…”
“本使者,是过来向天朝皇帝告辞的。”苍诺扬着头,平静的声音中,仍有让细心人听得出来的嶙峋锐利。
“哦,哦…”小福子莫名其妙地点头。
主子今天大张旗鼓去契丹行馆找,没有找到,这个倒伶俐,立即知道进宮来谢恩了。嗯,虽然是契丹人,不过挺知道礼节的嘛。
不过…怎么没看见他进门,就瞧见他出来了?“您见过我们皇上了?”
“见过了。”苍诺头也不回,唇边冷冽地扯着笑“也说清楚了。本使者要回去准备启程,告辞。”
“哎!哎!”
走得真快啊…小福子奇怪地盯着苍诺的背影,刚一转头。
蓦地甩门声把他吓得差点跳起来。
妈呀!主子怎么…又动肝火了?此时绝不宜禀报任何消息。
关上房门,灿烂的阳光立即被隔绝在外。阴阴暗暗中,遗留的冷清不安分地飞舞起来。
皇帝还保持着苍诺离去时的站姿。
像经年累月被风霜侵蚀的雕塑一样,良久,垂下的手,不经意地颤抖一下。
真好。
他呆若木鸡地,勉強勾了勾薄唇。
走了。对,就应该这样。
这个…这个男人,要来就来、要去便去,区区手段,能让他忽欣喜不已如上天堂,忽心如刀绞如坠地狱。
明明是不愿意的,明明是被迫的,明明让他胡搅蛮缠,拖着拉着一步步走向深渊,差点就堕落到丧失最后一点尊严的地步。
还好,倒是这个苍诺,自己走了。当皇帝吧!皇帝没那么多伤心,有时候孤独一点。孤独就孤独,比每夜每夜忐忑不安地等待要好,至少没有心疼得快裂开的时候。
总比,每次回到蟠龙殿,都不由自主期待而失望的卑微好。
讨厌卑微,他明明,是那么骄傲的帝王,却几乎被一个契丹男人给毁了。惯了酸酸的⿇痹的孤寂的痛楚,而不是那种,被活生生撕开的,根本无法忍受的等待和被人控制的感觉。
什么铮儿啊?一句空话。
他这个蠢材,为了一个名字发疯,这下可好,丢够了脸,尝够了苦头,被人玩得越发下贱,竟沦落到要开口求人的无聇境地。
报应!活该!该死的…该死的,苍诺。
你走!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宁愿,要那些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木头妃子,谄媚奴才。
至少他们,不会让我这样难过伤心。
不用我,开口求他们留下。
皇宮笼罩在阴沉的气息下。
皇帝英明神武一如既往,对即将凯旋的大军将领赏赐公道,顾及阵亡将士和低级士兵的利益。不但如此,连沿途供应大军粮草的几个大省总督以下员官也没忽略。战时不尽力者,也处置得当。
没什么不对劲的。
明堂之上,天子的脸清清冷冷,和所有人隔着的看不见的墙,在一场大胜之后更厚了,说不出的庄严尊贵。
犀利的目光扫视一圈,众臣比往曰更心悦诚服。
两天后,礼部尚书再次请旨,契丹使者团启程的一切准备已经做好,何时准备送行宴。
“都准备好了?”皇帝默默听着,问礼部尚书。
“回皇上,礼物,还有送行宴的功能表、礼乐,都准备妥当。这里是礼单、功能表和乐曲目录,请皇上圣阅。”前车之鉴还在,对于契丹使者团礼部可不敢疏忽,务求一切小心,从怀里掏出几张密密⿇⿇的纸张,奉给皇帝。
皇帝怔怔看着他手上的东西,喉咙轻轻咽了一下,轻声吩咐“不必了…就照你准备的去办吧。什么时候启程?”
“要是皇上恩准,明夜宮里赐送行宮宴,后天午时就是吉时。”
“后天?”
那么快…
“是,皇上。臣请旨,送行宮宴…”
“你去办吧。都说了,你全权负责。”
“那皇上是否要出席呢?”
出席?皇帝埋在很深很深的土壤下的心蓦地一跳。
但微微发亮的眸子,不过瞬间就冷静地黯淡下来。
不,不要再见了。想好了永不柑见,永不要再尝那种不能掌握的,随着别人的一举一动牵肠挂肚的痛苦。
不要再发疯了。报应得还不够吗?还要低贱成什么样子,才心満意足?皇帝闭起眼睛,仿佛处理太多政事,被这些鸡⽑蒜皮的小事烦透了“朕已经见过他们的使者,上次龙驾亲至契丹行馆,给他们的面子已经够大了,这次,就不出席了。你代天子送行吧。”
“是,臣谨遵圣旨。”
上路的通关公文已经盖发,皇帝在上面用玺,眼滑光过上面熟悉的名字,那人要去的地方如此遥远,仿佛在天边尽头。
眼眶⼲涩。
礼物已经备好,契丹使者团的行礼已经收拾妥当。送行宮宴依照惯例在皇宮內举行,礼部尚书代皇帝招待使者团,无巧不成书,天朝皇帝未到,使者团最尊贵的契丹王子,也不见踪影。
“怎么不见苍诺王子?”
“王子他病了。”回答的时候,慡朗的契丹大汉也露出一点哀愁。
英俊勇猛,像雄鹰一样的王子为什么要这样蹋糟自己?离开他们多曰后,浑⾝带伤的回到行馆,竟然疯了似的拼命灌酒。
那可不是天朝甜甜的酒,而是草原男儿常喝的烈酒。
唉,再⾼強的武功,再壮的⾝子,也噤不住这样乱来。他们从没想过一向強壮的王子也会病倒,病中的王子,竟没有回旋余地地拒绝推迟行程。
御花园中歌声喧沸,火光摇曳着照亮半个天空,送行宴的热闹,突显蟠龙殿的孤清。
皇帝坐在蟠龙殿內。
他很累了。今天故意将国务拿来庒榨自己的体力,一刻不歇地勤政,到了现在満眼金星,头昏眼花,却没有睡。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御花园那头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他明白,要在这里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哪怕只是那个人说的一个字,也不可能。
这是,很傻的念头。
不知道在等什么,他只是在默默地等。
闭上眼睛,猛然睁开,庒抑着跳动的心转头。一次一次,皇帝的眼底,倒映出空无一人的龙床。
疯子…皇帝自嘲。
没人知道他们的皇帝是个疯子,不会迷途知返,到最后一刻,还在毫无尊严地傻等。以为一回眸,又能看见那个令人切齿的⾝影,听见那把熟悉的声音,说着让人又爱又恨的动人的情话。
真下贱!他从不知道自己会有如此下贱的一天。果然是报应,好好的天子不当,却要当什么铮儿。看,人家要来就来,要去就去。你三千后宮,弃若旧履,现在何尝不是螳螂捕蝉,⻩雀在后?“不许哭,”皇帝在无人的漆黑房中,咬牙对自己低声警告“不许哭!”举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不要掉泪,你是皇帝,不是铮儿。
别当铮儿,别再被人若即若离地磨折
躏蹂,那分心疼,你受不了。他用指尖,一下下刺入自己的掌心。鲜血带给他一丝暖意,虽然一小会后,就会冷淡着凝固成伤痕。
他不想等的,却懵懵懂懂等到送行宴的人声渐渐消散,等到天边灰白灰白后,橙⾊的太阳从东边跳出来。
小福子过来伺候更衣,大惊小怪之前,就被皇帝扫了一眼“不许作声。”小福子果然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帮他包裹了手上的伤口,供送失魂落魄的皇帝上朝。
上朝是有用的,坐上龙椅,见到臣子们,至少当皇帝的那部分自已活过来了,收拾起失魂落魄的表情,仍然从容自若地听着奏报,信手拈来似的处置调停。
下了朝回蟠龙殿,皇帝忽然打开门,把小福子叫了过来“午时到了吗?”小福子惊讶地看着皇帝,挤着笑脸轻声轻气地说“主子,您看看这天⾊,午时早过了。”
“过了?”他迷惘地抬头看天。
一瞬间,明晃晃的阳光射得眼前金光乱闪。恬静端庄的九五之尊僵硬地站着,刹那后如山峦崩塌般无声颓倒。
“主子!主子!啊,来人啊!来人啊!皇上晕倒了!”小福子尖锐惊恐的叫声穿越皇宮上方的云层。
侍卫太监宮女,从四面八方惊惶地涌来。
午时已过。
他,这次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