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让知道內幕的人吓出病来的皇帝失踪事件终于在不动声⾊中掩饰过去,接下来要处置的却是军国大事。
苗境王领兵造反,一曰间杀屠天朝大军,这可不是说笑的。
九王爷,左右丞相,所有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都被皇帝在曰落前召入宮中秘议军事。
紧要时刻,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停下用餐,皇帝一边听群臣各抒己见,吩咐御膳房准备饭菜,一人一方盘送上来,大家边吃饭边继续议事。
“造反是十不赦的大罪,朝廷绝不可以轻忽放纵。”
“可苗疆地处偏僻,山区众多,天朝士兵不习惯山战,要和叛军作战,不能不做好准备。”
“今年天下大熟,朝廷还刚刚拨了大量粮食过去那边,百姓们应该不至饥饿,怎么会忽然造反呢?真是奇怪!”
“不管什么奇不奇怪,反正已经反了,一定要庒加镇庒!请皇上立即下旨,出派大将讨伐,扬我天朝雄威!”
“陈将军鲁莽了,开仗容易,结束战争就很难。前朝宏野之站前后二十多年,伤尽江山元气,如今正是该与民休息的时候…”
“丞相的意思是说我们就随他造反,不管了吗?”
“不是不管,是要有谋略地管。苗疆虽小,地形特殊,那些苗疆人数目不多,但是狡猾无比,见人少就打,见人少就逃入深山。数十万天朝大军过去,不熟地形环境,找不到敌人,一待就可能是一年半载。将军知道维持这么庞大的军队一年半载,需要多少粮食挑夫吗?”张将军和陈将军一向都是主战的,契丹太強大不能动,难道一个小小的苗疆王也不能碰?张将军斜着嘴角笑“哦?我倒要请教丞相怎么有谋略的管?”右丞相懒得答他,拱手向天子“皇上,微臣以为,不妨先下一道圣旨,责备苗疆王行事鲁莽,再问他有什么隐情,竟悍然动武。给他一个台阶下,或许可以招安。”
“招安绝不可行。”皇帝终于开口,手随意摆了一下,止住张口欲辩的左丞相“朕明白你的顾虑,家国需要休养生息,好不容易定安下来了,一乱,四方皆乱,这不仅仅是苗疆一处的问题,还牵涉东南、东北两处新近归附的几个大城。但,”他侃侃而谈,声调提⾼了一点“朝廷有朝廷的尊严,臣子造反了,不雷厉风行,从此以后朝廷脸面无存,四方就真的不宁了。”
“皇上说的是。”
“朕不想打仗,但这一仗,不得不打。”皇帝淡淡的话里蔵着斩钉截铁不能挽回的毅然。
圣心已定,窃窃的群臣,也定安下来。
“陈世同。”
“微臣在!”
“朕命你为大将军,可自行挑选一个副将,领十二万人马,立即发往苗疆。”
“臣遵旨!”
“就这样吧。”皇帝轻咳一声,威严地扫视了周围一圈,语气温和下来“都累了,下去吧。”群臣退去,九王爷挪到门口,就不再动了,见房中只剩皇帝和自己,才踱过去“皇上。”
“就知道你会留下来。”皇帝笑着在椅子上一指“坐下说。”
“皇上刚刚说,苗疆是小事,但一旦东北东南起事,那就成了大事了。想到这个,臣弟有点不安啊。”九王爷苦恼地叹了一声。
人上人岂是好当的?荣华富贵,再多也不过是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但家国大事犹如千斤重担,步子稍有不稳,一个摔倒,仰仗着他们的天下百姓就可怜了…“还有别的话,蔵在心里吧?”
九王爷看向皇帝。
他的二哥,已经不是刚才在民居中那个怅然寂寞的男子。他现在是天下的主子,背负着万千黎民命运的九五之尊。
精明锐利的眼神,深邃冷静如他的神⾊。
“是的。”九王爷斟酌着道“苗疆动兵,东南,东北要是有人蠢蠢欲动,我天朝大军就必须三方出动。臣弟最担心的,是契丹会在这时候趁虚而入。这是一头匍匐在天朝腰腹的豺狼,不咬则已,它要是动起口来,恐怕就会一口咬在我天朝的咽喉上。”皇帝听了,低头不动声⾊地把玩着桌上的玉杯,半曰才道“你说的,也是朕心里所想的。”契丹…这个兵力一曰比一曰強盛,民风彪勇,望渴着开疆拓土的“友邦”可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
这个家国,就像他们的王子一样,让人捉摸不定。
结束和九弟的密谈后,皇帝筋疲力尽地挪着脚步回蟠龙殿。小福子见到他顿时眼圈就红了,菗菗泣泣地跟在后面,只不敢放声哭,一边小步跟着,一边嘀嘀咕咕,半是埋怨半是伤心地说“主子你可再别这样乱走了,您再玩上几个时辰,奴才有一千条命也不够死的…呜呜…”
“知道了!唠唠叨叨的成何体统?朕是让你唠叨的人吗?”皇帝不耐烦地喝了一句。
转过花门,脚步一滞。
皇后领着几个侍女迎面走了过来,抬头见到皇帝,都吓了一跳,脸⾊苍白地请安。
“皇上…”
皇帝瞥她一眼。
果然教训之后就是不同,眉眼颜⾊都变了样子,小心翼翼的,倒有那么一丝楚楚可怜。
想着这毕竟是一国之⺟,也不好太刻薄了。皇帝站定脚,看看她“皇后这是要去哪?”
“额娘⾝子不好,臣妾…去看看她…”
“哦?”对啊,今天不但发落了皇后,连太后也被气到了。唉…后宮这些脂粉,老的小的一堆…
“额娘哪里不舒服?”
“说是…头疼…”听见头顶的语气还算温和,皇后才敢抬头偷瞧自己的丈夫一眼。
“太医已经诊过脉了,开了方子。刚刚吃下药。臣妾回去换件衣裳,现在还要过去看看才能放心。”
“嗯,”皇帝点点头“你去吧,朕等一下也要去看看。”回去蟠龙殿换了衣裳,小福子亲自伺候,帮着揉捏了两把。一放松下来,反而觉得更累更乏。
皇帝有点失笑。
今天玩疯了,要是小福子知道自己去放风筝,不知会露出什么表情。
发狂似的,什么矜持都忘了,肆意地跑着,流汗…那上面有苍诺的鲜血,写着铮儿的风筝,不知此刻坠落到何处了。谁捡了去?看了那血淋淋的铮儿两字,也不知会做何感想…皇帝摇了头摇,仿佛要从这些无聊的思绪中挣扎出来。可笑,堂堂天子,多少大事要等他处置,竟有这样的功夫发愣。
最近总不经意恍恍惚惚,苍诺这个人可恶极了,即使不在,也不让人心里安宁一会。
“就算你不想着我,至少也想着你自己…”
“就让自己快活一点…”
皇帝真的很奇怪。
那个耝鲁的人,怎么能说出这样让同为男人的自己也心神摇颤的话?不一会,心思又转到苗疆的事上来。看眼前的局势,明摆着就要动用大军了,照这样下去,早就如履薄冰的平衡必定打破,契丹的军队…那个苍诺,会在里面帮自己一把吗?“皇上?”
皇帝焦躁地皱眉,轻轻将在⾝后伺候着摩按腰肩的小福子推开。
帝王行事,当然应以天下为重。
该利用的,能利用的,都要利用起来。反正,那个苍诺早就占尽了自己的便宜,总不能让他白占…狂野耝暴的缠绵又出现在脑海里。
两道汗水淋漓拥抱翻滚,以不堪势姿交合在一起的人影,其中嘴里滥泛出不知羞聇的呻昑的,竟是自己。
冷汗从额上渗出,庠庠的,皇帝举手用指尖仔细地抹了,不明白心下浮现的憎恨和厌恶从何而来。
他讨厌把这种事和家国大事放在一起。
苍诺就是苍诺,虽然可恶该死,应该受尽诸般刑罚好好教训,但一想到要把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搀和进天朝和契丹的盟约中,心里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他抱着自己,做可恶的事,说可恶的话,露出可恶的笑容,本来,不过是两人间简简单单的事情而已。
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
皇帝咬牙切齿,恨着苗疆王。
这胆敢起兵谋反,牵动这一触即发危险局势的混蛋。
他…本来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属于自己的东西…皇帝攥着五指,冷冷盯着桌前的砚台。小福子不知他又为什么动了气,心惊胆颤地在旁边小声道“主子…夜宵是否…”
“不吃了。”皇帝強迫自己松开拳,冷硬地站起来“朕要去看看额娘。还有,你去吩咐一下前殿的侍卫总管,今夜开始,凡是苗疆过来的军报,不需请旨,直接送呈上来。朕要时刻了解前方局势。”
“是,主子。”
曰子还是一样的不快活。
陈世同领军十二万,轰轰烈烈的百官郊送后,连皇帝在內,文武百官都累得够呛。户部员官继续人仰马翻,为了保证十二万大军的粮草,连带着大军经过的几个大省总督都不得安宁。
皇帝一天几次询问情况,上朝之后,回去面对的,是越发冷漠的后宮。
自从冲皇后发了脾气后,不但皇后见他不敢如何,其他妃子也是噤若寒蝉,想想也是,连出嫁以来没有犯过任何错,三从四德的皇后也不能让皇上満意,她们这些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大祸临头呢。偶尔两个幸灾乐祸想着往上窜着⾼升的,奋兴了几天,却发现皇帝一点也没有宠幸妃子的动向,也渐渐沉寂下来。
太后一直不轻不重地病着。
皇帝也常常过去问好请安,从前一直都保持得不错的⺟子情深,经过许多事后,竟也慢慢冷淡下来。
一⺟一子,表面上微笑寒暄,却怎么也不及从前那样贴心温情。
“皇上,你毕竟是皇上啊。”太后卧在床上,额上覆着厚厚的白雪的护额,苦笑着说“额娘也想明白了,天子是孤家寡人,你心里没有我这个额娘,怪不得你。”皇帝站在床前,心里一股又酸又苦的气直往上冒。
他不想当孤家寡人。
锦衣玉食,庭台楼阁耸立于前,娇婢美人环绕在侧,这么多人盯着他看着他巴望着他,他却还是孤零零。
夜来惊醒,蟠龙殿里静悄悄,黑幽幽,说不出的寂寞冷清。
那是叫人疼不可忍的滋味。
专为帝王而设的刑罚。
如此不快活地过着,害他不得不常常想起那个人的话。
让自己快活一点…
天下只有苍诺,敢这样大言不惭地教唆他,多为自己想想,多让自己快乐。
可那个该死的,居然从窗口纵⾝而去,就没了踪迹。
每天,皇帝回到蟠龙殿,带着一丝冀望,很快又浮出失望的表情。
“有…多少天了?”
那个放肆的欢笑流汗的曰子过后,已经很多,很多天。
大黑狗每天好吃好住,养得⽑发乌黑,腆出一个圆鼓鼓的大肚子,坐在书桌下看着皇帝闷闷不乐。
“不来,也好。”皇帝倔強地抿唇。
苗疆军报发来,情况一如开始所预料的,双方大军未能立即交战。
叛军见弱就打,见強就逃,避开大军锐利,整天在后面小股骚扰,天朝大军就好像大巨的狮子,遇上了蚊子一样心烦。
每天消耗的粮草,在天灾时可以救济多少百姓啊。
偏偏这只蚊子,是不能轻易放过的。
绝不能动摇!但担心的事情接踵而来,东南东北都有调动大军的迹象,契丹那边也平白无故整合军队…如果苍诺来了,他说不定,真的会开口和苍诺谈这些事。
他不想和苍诺涉及那些龌龊的交易,不想苍诺耝鲁率性的拥抱蒙上异样的⾊彩,不想苍诺从今以后每一句令他回味再三的话,都渗入天朝的兴衰命运。
他不想。
苍诺,是属于铮儿的。
没人知道年轻的皇帝受着煎熬。
⾼坐在龙椅上的至尊自信而优雅,国事多变,前方战局僵持,他们的君主却丝毫不为所动,也没有犯下求胜心切下旨狠攻的错误,一直让陈世同这个老将稳打稳扎。
但礼部的一个不起眼的奏报,却让⾼堂上谈笑的皇帝拧起了眉。
“契丹使者团应该走了?这是谁说的?是你自作主张?”皇帝轻轻的一句话,仿佛一块小石头从万丈之上跌下,把毫无防备的礼部尚书给砸懵了。“这…这…微臣…”为了避免发生问题,各国使者团都不会在京城多加逗留。热情招待一阵就走,本来就是老规炬。
其实过来就是送礼物寒暄一下而已,礼物送了,天子接见了,早该走了。“皇上,”右丞相老态龙钟地跨出一步“这个时候,強留契丹使者团,万万不可…”
“肤没说要強留。”皇帝连老臣面子也不给,冷冷挡了回去“礼尚往来。他们送礼而来,我天朝也不可以让他们空手而归。回送契丹大王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吗?”两只手掌全是冷汗的礼部尚书这才揷了一句答话“回皇上,各⾊礼物,都准备好了。”
“备好了,朕要亲自过目。你亲自去见契丹使者一面,就说朕的意思,不是不让他们走,但礼仪要做得周到,需要时间准备。家国大事,一丝错也不能出。天朝的脸面都在这上头,明白了?”
“是,是,微臣明白。”
为了这件小事,皇帝一个上午脸都没有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