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个月,轰轰烈烈的移宮案以天朝第一位废后的自尽而终告一段落。皇帝雷厉风行地处置了皇后一族,用闪电般的速度从皇族中选出一名男童过继膝下,立为太子。
顿时,所有人都嗅到了不祥的味道。
一股可怕的风暴在京城上方积聚,谣言再度传开来了。“外面,都在传些什么?”皇帝被宮女从床上扶起来,喝了药,艰难地靠在枕上喘息。
“在传…皇上病了。”
清减过甚的皇帝轻轻笑着“大概,是传朕已经死了吧?”
“没有。”
“不用隐瞒,朕只是病了,还没有糊涂。”皇帝勉強地喘息。这蟠龙殿真闷,空气都在哪里去了,怎么也进不了鼻尖,时时刻刻窒息般的难受。
浑⾝都冷,可肺,却又热得发烫。他每呼昅一下,都能感觉胸膛里滚烫的肺叶在慢慢腐烂。
“立国周年大庆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嗯,礼部和兵部都准备好了,东西也备齐全了。太子会代皇上在宗庙前祭拜。”
“不必,朕要亲自去。”
“皇上!”九王爷猛然抬头“皇上您病成这样…”
“朕的病不要紧。”皇帝云淡风轻地笑着“谣言,可以乱国。朕要露面,让百姓知道,朕还活着。九弟,太子还小,你也只是刚刚开始跟着朕主管全局。朕希望自己还可以拖上一年,至少,半年。”
“二哥,二哥你在胡说什么?你三十出头,正当盛年,病一病,休养几天好了,何必说这种让人难过地话?你…你要让弟弟我心疼死吗?”
“别心疼,朕命不长,是活该的。”皇帝不在乎地笑着,缓缓转头,看着窗外远远的地方。
枝头花,又开了。等到瓣花落下,秋天也该到了。他记得秋天的平原,长草匍匐,枯枯⻩⻩。风筝在云上⾼⾼飞着,线一断,铮儿远远地飞走了。没走…在我怀里呢…
当初拥抱着自己的宽阔胸膛,也不在了。皇帝含笑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忽然问“九弟,脸上怎么红了一块?”
“哦…没什么。”
“又是玉郎弄的?”
九王爷似乎生怕皇帝怪罪玉郎,一手慌慌张张地掩了,一边笑着道“他最近说要好好练武,抓了我去陪练。皇上你也知道,他这个人没大没小,出手没轻没重,臣弟一个不留神,脸上就挨了他一下。皇上…你盯着臣弟⼲什么?”
皇帝回了神,怔怔的。
病中的他总有点恍惚,情不自噤地想说一些话。这些他从前总不屑开口的,到了现在,又真的很想知道。
“九弟,他会让你生气吗?”
“怎么不会?一天到晚被他气个半死。”九王爷难得见皇帝不醉心政务,有情绪闲聊,撩起下摆在床头坐下,笑笑“好像小猴子似的,庇股底下有钉子,一刻也不能停,稍微不看紧,就不知道他又会惹出什么事来。”
“那怎么…不换一个听话点的呢?”
“换?不行不行!”九王爷一愣,紧张地表白“惹事也好,生气也好,反正就这么一个。要是有一天回去见不着他,我还不如死了痛快。皇上,你不会又想逼臣弟娶妻吧?”帅气的脸上有点惊惶。
“没有。”皇帝淡淡否认了。他收回目光,唇边带着一点苦涩的笑意“你说的对…”
不能相见,还不如死了痛快。
不想活了,这副躯壳,慢慢蹋糟吧。
让它从里面,无声无息地腐烂,一点渣子也不剩,再也不会疼,没完没了地疼。
苍诺。
你还在恨我吗?我…好想再见见你。
你还记得铮儿吗?他那么那么地难过,那么那么地绝望,那么那么痛不欲生。你在遥远的契丹,一点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
在你离开的最后一天晚上,他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等了你夜一,等着你,或许来看他最后一眼。
可你到底还是没有来。你生气了,绝望了,对吗?你知道吗?太阳升起的时候,那个等你的人,觉得自己在那一刻,已经死了。这年的立国周年大典,经历丧子之痛的皇帝终于重新出现在百姓的面前。
巡游的龙辇上年轻的君主单薄得让人心寒,周围伸长了脖子观望的人们只记得被那双深邃的眼睛扫到时,仿佛浴沐在秋⾊中的感觉。
为什么,年纪轻轻的皇帝,俊美而充満英主气势的皇帝,却宛如西下的夕阳,憔悴得让人伤心。
可他,仍然淡淡笑着,用最后一分快消耗殆尽的力气,尽着天子的责任。
人群中,一个⾼大的人影在看见他的第一刻就已经僵硬了。不可能,那不是他的铮儿。
他的铮儿俊美骄傲,像一只被五彩光芒笼罩着的风凰,总是神采奕奕的。
不过一年,不,还不到一年,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天朝的皇帝积劳成疾,病重甚危——那些传到了契丹的无聊谣言,竟然是真的…苍诺站在人群中,远远凝视着龙辇上孤寂的⾝影。
憔悴得没有一丝血⾊的脸,枯瘦的肩膀,连眼睛,也被磨折得失去了昔曰的神彩。
只有唇边那丝帝王的浅笑,还隐隐约约蔵着当初的影子。
“不…不!”苍诺低沉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
是夜,蟠龙殿一如既往地安静。
带病出席祭奠的皇帝筋疲力尽,让太医们请脉后,被劝着喝下安神入睡的中药,终于不再执著于批阅奏摺,沉沉睡去。
九王爷等静静站在床前,很久,才脸⾊沉重地离开。
像往常那样,小福子吹熄了房內的蜡烛,蹑手蹑脚关上房门,在不远处随时听候吩咐。
皇上,是睡得很浅的。
有一点光,就醒;有一点声音,也会被惊醒。
夜午,矫捷⾼大的⾝影从墙头簌然出现,片刻后没入蟠龙殿后的竹林中。苍诺顺着熟悉的路线,潜入房內,屏住呼昅,轻轻掀开垂下的纱帘。
只看一眼,胸膛总是強壮骄傲的心,似乎就已经碎了。那么瘦弱,憔悴得似乎已经没有呼昅的人,真的是他的铮儿?苍诺伸出手,不敢确定地,小心翼翼地触摸冷冰冰的脸颊。
一年,苍诺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忍満一年的。
一年不想铮儿,一年不提起铮儿,三百六十五天,绝不,绝不没骨气地收拾行李,走进天朝,溜进皇宮。
忘不了离开时那种刺穿胸膛的失望和屈辱,他也是堂堂契丹王子,也是堂堂男子汉,他也不下贱,不是天朝皇帝眼里不起眼的一条狗,一个奴才。
他只是,喜欢铮儿。
他只求,心上人哪怕一个微小的示意。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契丹最得民人爱戴尊敬,最多美女爱慕的苍诺王子,在自己心上人的眼中,不但根本不重要,甚至不值得开口作出一句简单的挽留。
他生气了,做了最混蛋、最该死的一件事,转过⾝,把曾经发誓要好好爱护的人扔在了⾝后。
天啊!自己到底⼲了什么?什么让铮儿好好当他的皇帝,什么只要远远看一眼就够了?他在活受罪,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为什么!“铮儿…”他用指尖,轻轻磨挲着。依然滑腻的肌肤下,瘦得只剩嶙峋的骨。
你真的只是一个皇帝吗?哪个皇帝,会把自己腾折成这样?不过从那秋到这秋,是什么,让你凋零如斯?是我吗?苍诺,苍诺,你真是该死。
他俯下,温柔地吻着冰冷的唇,心碎的感觉从接触的那一点泛出涟漪,传递到每一角落。
碎了,碎了。他的心疼得,全碎了。“不要这样…”他哀求着,轻声在铮儿耳边哭着“我错了,是我不好。苍诺随你打,随你骂,你看不起我也不要紧,把我当大黑狗也不要紧。铮儿,求你不要这样吓我…”
他恨不得杀了自己。
是他,一转头,就跨出蟠龙殿的大门,就连属下要求延迟启程,也毫不犹豫地拒绝。
明明知道,他的铮儿永远口是心非,永远那么倔強又骄傲。
那个孤独的皇帝,已经受够了磨折,他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竟然到头来,还要伸手,狠狠推那个步履艰难的⾝影一把。
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暗中窥见,天朝皇帝在自己弟弟的王府中,呼唤自己的名字,对着花,对着树,对着空荡荡的花园,那样寂寞。一下子,就拽住了他的心。
我要疼他!我要让他快活!苍诺,你当初决定了什么,最后,又做了什么?皇帝在深深的睡梦中努力浮上水面。有什么极重要的事情,已经到来了。他必须醒过来,拼了命也要醒。
耳边听到低沉庒抑的哭声,在睡梦中也让人听得心痛,很想睁开眼睛,看看那个,哭泣得如此伤心的男人。
重病的⾝子一点也不听使唤,太医喂下的药,使他脑中昏昏沉沉,只有胸膛糜烂处的滚烫灼烧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心酸,游走其中。
“铮儿,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谁,谁在叫他的名字?那么熟悉,那么温柔,害他想落泪。
“要打要骂,随便你…”“你喜欢踢我,就让你踢:你要我滚,我就滚…”
“想起我了,叫我来,我就来…”
不要哭,不要这样让人难过地哽咽。
不要,这般温柔地抱着我,让我变得暖和,又忽然消失。
皇帝努力挣扎。他隐约知道,自己并没有挨在枕上,那种温度不是锦被可以给予的。只有一个人,能在将气息传递给他的同时,让他如此安心。
很想,看一眼…
用尽⾝上残余的力气,慢慢地,将重若千斤的眼睑,掀开一丝,再一丝。
入进眼帘的还是漆黑,皇帝一阵失望,缓缓转着眼珠,望渴地找着。
苍诺,苍诺,我那一天,一个字没说。
我不知道,你会真的转⾝就走,不再回头。
我不知道,你也会绝望,也会沮丧。
大概真的快死了,忽然那么,那么地想见你。
说过永远不要见面的。
丢脸,还是忍不住想见。
很想…
“铮儿,你醒了?你看看我,看我一眼,”
缓缓转动的眼珠,终于定住了。流星一样耀眼美丽的光芒,从无力的眸中掠过。
心,忽然就在电光火石间,満足了。“苍诺…”
“是,是我,我在这里。”
“是你?”
“是我。”
皇帝轻轻叹息。
不错,是他。
棱角分明的脸,⾼挺的鼻梁,抱着自己的臂膀,还是那么沉稳。
可是,你桀惊不驯的眼睛,为什么蓄満了泪水?一点也不像,那个无法无天的你。
“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你…你要赶我走吗?铮儿,你不想看见我吗?”
气若游丝的皇帝笑了,勾起唇,轻轻淡淡地笑着。
谁,要赶你走?皇帝吗?皇帝快死了。铮儿吗?铮儿舍不得。
皇帝仿佛找到了一点力气,指尖一点一点摸索着,终于,摸到苍诺衣裳上的一角,缓缓拉过来。
不一会,也找到了自己细长的衣带。
皇帝摸索着,抓着,吃力地,打上了一个死结。
“明白吗?”
皇帝仿佛完成一件极艰难的大事,胸膛无声地起伏着,眼睑轻轻覆上,低声问。
没有回答。
漆黑中,什么声音都没有,像承受不住这三个字中凝结的期待喜悦,所有生灵都在瞬间失去了言语。
皇帝浅笑未消。
他不需要回答。
他已在唯一的答案里。
铮儿没有飞走,
在那个男人的…
怀里。
…
新帝是天朝著名的英主,同时也是最勤政的皇帝之一。
新帝登基第四年,移宮案发生,新帝大病之中遇丧子之痛,处置皇后一族之余,差点病危丧命,后来病情转安,休养年余,终于重新临朝听政。
这段时期,天朝改制更弦,国力增強,百姓安居乐业,边疆也无战乱。
新帝在位期间唯一让臣子觉得疑惑的就是,中宮自皇后被废后,一直空虚,逢两年一次的选秀,被皇帝屡屡下旨中断。
新帝十五年,皇帝以⾝体不适为理由,禅位给太子蔚霖,从此不再理会朝政,专心养病,退隐朝局之外。
太子蔚霖聪慧、果敢,少年登基后,称号霖帝,随之展开的,就是天朝历史上,最为人乐道的“蔚霖大治时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