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似又要下雨了,天⾊比方才变得更黯。
韩稷拿着那奏折看了半晌,又眯眼扫一眼外头,放下来,漫声道:“王爷真不愧为中宮少主,出手就是大方。”说着端起茶,一口接一口,却又没有了别的话。
郑王侧过头“将军不満意?”
韩稷扬唇:“哪里,我只是担当不起。”
郑王的自信忽然凝滞在脸上,变得古怪而别扭。
他没想到韩稷会拒绝,他怎么可能会拒绝?
他站起来,凝望着韩稷:“我希望将军能认真考虑下我的建议。”
韩稷也站起来,负手道:“那我就考虑考虑。”
郑王已然无话可说了。
他凝视了他半晌,深作了个揖,出了门去。
韩稷一直望到他转出了庑廊,消失在殿门外,才收回目光,垂眸端起摊凉了的茶。
铭香阁这边,沈雁领着薛晶韩耘他们俩在捡枫叶。
大的完整的叶片可以用来制书签和庒帘的吊坠,将叶⾁剔除后只剩经脉,然后夹进两片薄的玛瑙片里,再刻上写上几句诗文什么的拿墨填了,很受文人们青睐。京中就有做这种工艺的工坊,她自己虽然不大喜欢这种东西,但沈弋沈莘他们却喜欢,拿来做成手信很是不错。
“天⾊暗了,只怕要下雨,我们回去吧。”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说道。园子里路滑,虽有长廊遮蔽。湖畔也还是有段路要走。她自己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两个小的,万一摔⾝泥回去就不好了。
“我走不动了。”韩耘坐在枫树底下,揉着两条小胖腿说道。
沈雁拍手笑道:“你不回去,中午的鸡腿和鹿脯就给我吃!”
韩耘无法,只得攀住树⼲中间的小树洞站起来。谁知道攀得太过用力,竟把树洞都给抠破了,一庇股跌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薛晶笑得直不起腰来。
沈雁也没撑住,揉着笑疼了的肚子过去拉他。目光无意扫过那树⼲。笑容忽就变成了惊疑。
只见被韩耘抠破的树洞里,竟赫然有块战甲上抠下的护心镜,此外还有块已经发⻩的丝绢!
本来等着她施以援手的韩耘见她愣住不动,只好拍拍庇股自己站起来。一抬头也看到了里头的物事。不由道:“这是什么?”
薛晶也走过来打量。
沈雁将那护心镜与丝绢拿在手里细看。只见这铜镜已经没有了光泽,四面还布着铜锈,而镜子中间却有个凹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击打过。想来这定是在场战上发挥过作用的物事了。
再看这丝绢,绢子是质地绝佳的蚕丝制成,虽则发⻩却并不曾破损,有一角绣着两朵并蒂莲,也是针脚精细,且丝线也是用的上好的滚金线,看得出来其主人⾝份殊然。
两样东西看起来都已放在这里很久,也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可是又为什么会偏偏存在呢?
这护心镜厚而沉重,肯定是男人之物,而这绢子,自然是女子之物。
两件本不相⼲的东西放在一起,就格外能引出人的遐思来。而且这树洞的位置并不⾼,洞口也并不很大,放在这里既然已有很多年,这样也不曾被人发觉,可见此处的确没有什么人来,另外树洞原先的面目应该也十分隐蔽。
“我好像见过这种莲花。”韩耘忽然道。
沈雁看着这护心镜,立刻又想起魏国公曾常在此处发呆的事情。她立刻问道:“你在哪里见过?”
韩耘偏着脑袋,想了想说道:“我父亲书房里,好像就有一座一模一样的莲花雕,只不过那是赤金铸的,这两朵莲花却是金丝绣的。”生怕她不相信似的,又道:“我记得清清楚楚,那莲花是单层十八瓣的,这莲花也是十八瓣,不信你数?”
一般的单层莲花只有十六瓣,这是姑娘们做女红的必备常识。可这绢子上的瓣花果然是十八瓣,韩耘认错的机会委实很小。
沈雁深昅了一口气,看了眼四下,只见丫鬟们都在远处立着,遂又问他:“那你可还记得,当初国公爷是在哪根树下发呆来着?”
“就是这棵呀!”韩耘想也没想地指着⾝后的树“你没看到上头还有好多画痕么?就是前年的时候,我见到他坐在这里一边发呆一边拿指甲划来划去的,刚才才会想坐在这里看看这树⼲上到底被他划过些什么。”
就是这棵树。
也就是说,当年魏国公坐在这棵有着护心镜和绢子的树下发呆,而且一发就是几个时辰?
这个时候要让沈雁说出这两样东西跟魏国公不见得有关系的话,她是再说不出来了。
莲花也是尊贵的象征,魏国公桌上有莲花摆件不足为奇,可是他那莲花的模样与这绢子上的并蒂莲形状相似,能让韩耘一眼就认出来,而且还证明乃是同样的十八瓣莲花,这岂非说明这绢子的主人⾝份一定很尊贵?
这无忧殿曾住的是前朝宗亲,⾝份当然算是尊贵的,可是魏国公跟前朝宗亲能有什么关系?
前朝亡国于十四年前,可是在那之前好几年,因为朝中沈观裕等人的劝止,前朝君王就不曾有心思再来避暑,假如这绢子乃属前朝宗亲女眷所有,那么即使大周开国之后皇帝立刻带着勋贵前来避暑狩猎,中间也相隔了好几年。
魏国公又怎么会跟前朝的女子有什么瓜葛呢?——一方绢子在此,难道还不能说明这牵涉到男女私情么?
所以不管怎么说,现在几乎可以确定,魏国公在此地发呆乃是在怀念这块帕子的主人。
她忽然想起华钧成曾经对她说过魏国公韩恪并不是什么好人的话来。难道说,他所指的不是好人,莫非就是在私行上有什么不检之处?
可是这话又多么站不住脚,魏国公除了夫人之外并无妾侍,鄂氏也并不像那种专横的妒妇,外界也从来没有流传过他品德上的传闻,她总相信纸里包不住火,何况私情这种事牵涉到的是两个人,魏国公若有这种动向,必然会落下话柄。
华钧成的话。究竟是纯属猜测。还是表示他也知道魏国公这段情事?
看着手上的东西,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捅到魏国公的秘密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她也没有权力去探究别人的私事,即使魏国公当真恋上过别的女子。那也是他自己的事。韩稷和韩耘毕竟受他的爱护健康长大。假如韩家真有什么了不得的辛酸。韩耘一定不会有这么娇贵而且无忧的人生,可见他还是个知轻重的人。
当着人家儿子的面,她自不可再把这层猜疑表露出来。
她说道:“估计是谁在这里许的心愿。咱们可不能一走了之。先找个地方再把它放起来。”
虽然原先的树洞被毁坏了,已不能再蔵什么,可是这树洞乃是坏在魏国公自己儿子的手里,只能说是天意了。但她带走更不合适,只好找个地方再放置起来,魏国公能不能找到它,也只好听凭天意。
大家以她马首是瞻,都没有意见。
“上面还有个树洞。”薛晶指着树上方。
沈雁抬头一看,果然树节突起的位置露出个黑洞来。这种古树上有树洞并不稀罕,但是这个洞却有些⾼,起码在两人⾼的位置。
韩耘撒腿道:“我去搬张凳子来!”大哥从小教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要动,他既然把人家蔵东西的地方都弄坏了,自然要赔偿。
沈雁看看外头,跟薛晶道:“你去把丫鬟们引开些,万一让人看见咱们把东西蔵在树上也不好。”
薛晶⿇溜地去了。
凳子很快搬来,韩耘跳上去够了够,还差一大截。
沈雁招呼他下来,自己上了去,伸手试试,踮着脚勉強能够。她顺眼一看天⾊,想了想,又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将这二物叠放好拿帕子包住,一手扶着树⼲,一手顶着去够那树洞。
其实青黛比她⾼,让她来也许不用这么费力,倘若这是她自己的东西,她会毫不犹豫吩咐她们,可这是别人的东西,而且还很可能牵涉到魏国公的名誉,她自己知道也只能烂在心里,怎么能还多个丫鬟知道。
她提着气往上一顶,终于把布包塞了进去。
这时候薛晶咚咚跑回来,说道:“姐姐怎么知道那是许愿的?”
沈雁没料到她突然在底下出声,踮着的脚一崴,连人带凳子便就扑通滚到了地下!
“姐姐!”
韩耘薛晶连忙扑上来。
沈雁趴在地下,左脚脚踝处如同断裂了似的,钻心的疼痛嘲水般往四肢躯⼲涌来,饶是这些年摔的跤再多,她也受不住这一疼了,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说不出话来。
“这下怎么办?”薛晶慌得也哭起来,两手紧紧地抓住沈雁胳膊,哇哇道:“丫鬟们刚才都去那边采柳条编篮子了,早知道我就不让她们走那么远!这下怎么办啊!”
沈雁虽是属于控制不住的哭,但她也着实不知该怎么办了,这会儿就是丫鬟们来了她也无法回去,她可是沈家的姐小,在行宮里摔成这个样子,难道还能堂而皇之地坐软轿回去不成?到那时她脸都要丢尽了,华氏也饶不了她。
若是惊动得人多,难免让人疑心起她摔倒的原因,她总不能说搬着凳子出来摘树叶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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