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战斗和坚持,他已经忘了一切,忘了这里是龙山,忘了来大慈悲寺的目的,忘了广慧,忘了白象,忘了…整个⾝心全被战斗所填得満満当当的,再也塞不下别的东西。
是不是将所有的水人都消灭后,战斗就会结束,关天养已经无暇去想,甚至也分不出心思去想。
白象越看越觉得诧异,暗暗感叹道:“此子不过十几岁,便有如此修为,也不知遭遇了一番怎样的奇遇。其先天虽有不足,后天所得却极厚,二者相补,有如浑金璞玉,已是无可挑剔。更难得的是智而慧,巧而明,全无半分自傲之气。当真是百年罕见的奇佳之才呀…”原本是为一眼看不透关天养修行何法,便以水相试。不想一试之下就看出关天养的修为已臻瓶颈,堪堪就要突破了,只是不得其法,他这才施法相助。
原以为关天养最多能坚持一个时辰,不想一个时辰过去了,关天养依旧生龙活虎,浑无半分疲态,白象不免大为诧异,暗道:“好強的耐力,也不知服食的是何种异果,竟有这等神效!”
两个时辰过去了,白象见关天养虽略露疲态,但依旧游刃有余,惊叹之余不免又大为振奋,心说:“都说师兄才是两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世奇才,不到三十年就已谙通本寺四门神通,只⾝闯过了‘十八罗汉试炼阵’。依我看来,这小子比之师兄怕是还要強上一筹。单以战斗力而论,金丹境界以下的修行者怕是都非其敌。”一想着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将师兄比下去的奇才,不免奋兴得呵呵直笑。
眼看着三个时辰过去了,白象非但不惊不骇,心下反而渐渐涌起了阵阵忧忡。按说两个半时辰已是人力所能达的极限,但关天养非但没有倒下,反而还越战越勇,攻击也越来越狂暴,观之令人心惊。深怕他稍有失手,就会伤及无辜。
白象至此时方才瞧出端倪:关天养竟是罕见的狂暴体质。狂暴体质最为可怕之处就是一旦发作起来,潜能被尽数潜发,实力较平时提升数倍,乃至数十百倍。纵是本来无法战胜的对手,也可以数招之间击杀。不过狂暴极难持久,长不过顿饭功夫,短则十数息,必然耗尽体力,当场昏死,成为任由宰割砧上之⾁。而关天养入进狂暴状态已外半个时辰,体力好似长江大河,源源不竭,浑无半点枯竭之象,这就令白象十分的不解了。
“莫不成他的体力永远也耗不尽吗?”白象很是骇异,良久才悟出其中的关窍“难道,难道他是服食了人参果一类的圣物么?若不然小小年纪,纵他再有稀罕之奇遇,也断无这般好的体力…”
四个时辰后,关天养疲态沉重,已到了出剑刺击都无比艰难的程度,但他还是在咬牙苦撑。白象深知每一次耗尽潜能的战斗都是极为宝贵的提升机会,是以到现在都没有停手,但攻击強度较之先前已是天差地别。
直耗了四个半时候,关天养最终才不支倒地,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
眼看着天都快要亮了,白象不免暗自苦笑:“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是断难相信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竟有如斯修为和耐力。简直就是奇迹呀…”这才将他抱回了苦海之畔的小屋里安置了下来。
这一觉睡得既沉且香,连梦都不曾做过。醒来的时候,关天养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榻上,⾝上覆着一条薄被,体內暖烘烘的,说不出的舒坦。窗外阳光灿烂,淡淡的花木馨香袭入鼻翼,令人jīng神一振。四下里也不闻人声,入耳的尽是清脆的鸟鸣和风拂过树梢的沙沙之声。
关天养挠了挠脑门,却想不起是怎么睡着了的。将腰一挺,翻⾝坐起,⾝手较之前敏捷了太多,轻灵得毫不着力,实力分明又有了极大的提升。
好家伙,莫不成又遇着什么好事了么?
着实费了一番脑筋,关天养这才想起白象和那铺天盖地的水珠来,不免暗暗诧异道:“难不成这老和尚帮我洗经伐髓,让我的功力在夜一之间倍增了吗?”却又觉得这想法委实有些可笑,穿好服衣鞋袜,就往外走。
白象正在院中石桌之前抄写着什么,神情专注,俨然物我皆忘。关天养走过去一看,见他正在用恭楷抄录着【金刚经】,也就没有作声,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入了已经抄录好的纸张。
小时候经常与私塾偷课,那塾师的一笔字写得极好,关天养深为羡慕钦佩,总觉得字写得好的人都是极有学问,又温敦厚重,受人景仰。他也曾想过练出一手好字来,奈何不论是纸笔还是墨砚都极为昂贵,那时连饭都吃不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时rì一久,也就抛下了。每每想起,虽略感遗憾,却又安慰自己说:“只要有时间,我也能练出一手好字来的…”细看了片刻,他就发现写字并不像想像中那般容易,特别是恭楷,每一笔、每一画对手、眼、心的配合和力的运用的要求特别的⾼,丝毫不庒于剑修在技巧上的运用。写出好一个字或许不难,写好十个、百个字却实在不容易得很,全然不亚于练好一套剑法,非得浸润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功夫不可。
联想到自己对玄武宮剑法的创新,关天养不噤暗为得意,心说:“给我十年时间,不定我也能练出一手好字呢?”又看了片刻,觉得白象写出的每个字都透出一股了庄重、慈和与沛然的正气,便是没有见着人,只看字,就如同看到这个人的內心和品质,不噤油然生出一股子敬意。
这便是书法的神韵了么?
关天养一时竟呆住了。
都说字犹如人。书法是集技巧与jīng神修为于一体的技艺,剑法又何尝不是?都说技进乎艺,艺进乎道,二者臻至极⾼境界,皆可通乎神。万法既相通,那能不能在剑法上实现与书法异曲同工的神妙呢?
想到这里,关天养神思驰往,奋兴得难以自噤,当场子套剑来,将那套就着【玄武洞玄剑经】演化出来的剑法重新演练了起来。
第一趟演毕,似乎略有所悟,再演第二趟。
第二趟演毕,他心中顿时涌起了无数的别扭,赫然发现自己虽然能就着十几招【玄武洞玄剑经】演化出一套完整的剑法来,但却并未能得剑法的神髓,只不过是一套技巧的运用的汇总罢了。这就好比一笔一画地将字写了出来,表面看着像那么回事,可在白象的満篇的恭楷面前,才知道那一套自鸣得意的剑法不过是蒙童习字,按着基础套路拼凑出来,既无美感可言,更遑论內在jīng神气韵了。
也就是说,放在技击上,他演练出来的这套剑法尚有些许可取之处;但放在法和道的面前,那就是乏善可陈。
第三趟演毕,关天养就已越发的觉得自己不堪得很,哪里是在创新剑法,分明就是在亵渎。本以为自己不论是在技巧的运用,还是剑道的颖悟上已经登堂入室了,现在才知道竟然连门槛都没有看到。一时之间愧羞和惊惧交加,大汗淋漓而下。
白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经文的抄写,慈和地看着关天养,笑道:“yù速者不达,強求未必有好结果的。自然而然,水到渠自成。”
听着这话,关天养的心霎时宁静了下来。将剑收起,怔怔那篇已经抄写完的经文,思忖了良久“老和尚,你说…剑法能不能像写字一样,也能表现出这种独特的jīng气神来!”
白象笑道:“能,当然能。”
关天养眼里掠过一丝迷茫“我以前觉得剑法不过是一种技巧,只在于运用罢了。现在看来…错得实在离谱呀。剑法其实不是剑法,技巧也不是技巧,剑法是一种…嗯,一种境界,技巧是智慧,二者融而为一,那就是…”
“就是剑道!”
“对,剑道!”关天养顿时又振奋了起来,直感到浑⾝热燥“老和尚,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什么问题?”
关天养沉昑了片刻,将思绪理顺了,这才道:“…我是不是该从一招一式的基础练起,就像写字,要从一笔一画练起一样?”
“当然!”白象点头道:“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这是千古不易之至理。没有基础,不论是技和艺,都无从谈起!”
关天养取过一纸白纸,抓起笔来,照着白象抄写的经文临摹了起来。只一落笔,就感到软软的笔头竟然远比剑还难控制,甚至远比他觉得最不好用的长剑都还难控制,临摹着写出来的字非但没有半点气韵可言,字体的架构和篇幅的更是丑陋不堪。浑像地震过后,満地的藉狼。但他还是耐着xìng子将整段经文都临摹完了,然后才搁下笔,将自己的字和白象的字对比了一下,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哈哈笑道:“这可有意思了!”
白象倒觉得他很有意思,笑道:“剑法也好,书法也罢,都是法。技成乎法,法入乎道。不管做任何事,都有个过程,成长的过程,断乎没有一蹶而就的道理。这点你要谨记!”
白象的这番话也印证了关天养的理解,他就连连点头道:“是,多谢老和尚指点!”
白象拿起了笔,又铺开一张白纸,微笑道:“你来看这个…”蘸饱了墨的笔在纸上飞舞了起来,有如龙蛇竞走,凤鸾翱翔,变化万千。
关天养哪里认得一个字?但没看了片刻,便觉得有无数的鬼怪妖魔扑了过来,竟要将他呑噬似的;一会儿又成了抢夺龙鳞的修行者,有张志礼,有周鹤章,有辜不诚,还有班师古…霎时之间就多得数不过来,一个个人都挥舞着法宝,说不交出龙鳞就要取他xìng命;一会儿又变成了一条条的盘旋飞腾的黑龙,神情狰狞而可怖,凛凛的龙威令他怵然而惧。
他想躲,想蔵,却是无处可躲,无处可蔵。
想转⾝逃走,只一扭⾝就发现⾝后却是绝域。
怎么办呢?
有个声音在喊道:“打败它们,打败它们,将它们通通都打败。逃避得了一时,逃避不了一世。想要真真正正地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你就要战胜一切的恐惧!”
战胜一切的恐惧?
能战胜吗?
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就算是战不胜,也得背水一战!
子套了短剑,厉吼一声,将心中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怯懦,所有的勇气,都从这一嗓子里吼了出来,然后挥舞着短剑扑了上去。
这一战较之前与水的那一场更艰难,更具有挑战xìng。
此前考量的是技巧,是智慧,是速度,是对已掌握的东西的运用的话,这一次考量的就是意志。
剑修的根本就是意志。
剑修的強大与否不在于战斗力够不够⾼,而在意志的坚韧和壮大。
意志就是剑修支配一切,战胜一切的根本。
只要无所畏惧,那就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
一番血战——似乎只是过了一瞬间,也像是鏖战了整整一万年——将所有的敌人全部打败后,关天养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处荒寂无人的原野之上,仰望茫茫天际,除了寥落的星辰和几缕孤云,便只剩下了拂⾝而过的清风。
敌人没有了,恐惧也就没有了。
为什么要没有敌人才没有恐惧呢?
又为什么要有恐惧呢?
恐惧是因为心有牵绊?
恐惧是因为心中有了攀比,有了⾼下之分,有了強弱之别吗?
此时此刻,⾝边没有了敌人,没有了⾼下,没有了強弱,除了仰望星云,什么都没有了,恐惧、怯懦、悲伤、痛苦…全都消失得⼲⼲净净。这是不是说明它们本来都是不存在的?活在世上,就该存着仰望星云之想,而将余者皆抛却,皆忽视呢?
可是,总有那么多的对手是战胜不了的,那又该如何面对呢?
想到这里,大地突然裂开,一只浑⾝鲜血,狰狞之极的恶魔从地缝中爬了出来,口里噴吐着烈焰,张牙舞爪地朝着厉吼。
这就是战胜不了的对手!
它来了!
看着它一步一步朝自己逼近,关天养心底原来再度涌起来的恐惧又渐渐消散了下去,暗道:“怕什么?我命在我不在天,更不在敌人之手。狭路相逢,勇者方能取胜。不要说面对实力強大的对手,就是面对仙圣,也不要心存畏惧和不可战胜之想。因为害怕而不出手,那就什么机会都没有。只要有心出手,哪怕是本来不可能战胜的对手,那也有取胜的机会。胜与败不在于结果如何,而在于心中所想。常存胜念者,虽败犹胜;心怀败想者,虽胜亦败…”
一声长啸之后,恶魔消失了,苍茫的大地不见了,皓皓星空挂着的是一轮皎皎圆月。
今天是七月十五了?
下个月就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月圆了,人呢?
刹那间,关天养的心底尽被杜若的影子充満了。
相思的滋味不是苦的,不是辣的,不是痛的,而是如酒般醉人的。
这一刻,他多么想感慨一句:“有个人思念多好呀!”然后默默地喊道:“杜若,你好吗?天涯明月共此时,你是不是也在想我呢?”満心的柔情,一腔相思,却不知该如何倾述。
偏在这时,一阵清幽的茶香飘入鼻翼,不噤令他一震,暗道:“大晚上的,谁还喝茶呢?”扭⾝望去,见白象正在湖边对着明月清荷笑品香茗。
好一个会享受的和尚。
关天养大笑着走了过去,也不问,径直在白象对面坐了下来。
他不会品茶,但他却不想错过享受这美好意境的机会。
白象斟了一杯递过来,他也不道谢,接过之后,闻了闻淡淡的茶香,眼神就落在了倒映杯中的圆月之上,噤不住问道:“老和尚,天上的月亮和杯中的月亮有何不同?”
白象却笑着反问道:“杯中月与湖中月又有何区别?湖中月与江中月又有何区别?”
关天养没有喝茶,而是抬头望着天空,脑海中尽是寥落星辰与几缕孤云的景象,全然不见朗朗明月。口中只道:“既无分别,那哪一个月才是真的?”
“真者自然真,心怀真诚者,自然也能看见那轮真月!”
“哦?”关天养眉头一拧“那什么又是真?”
“直入本心便是真!”
“怎样才能做到直入本心!”
“不用做!”
“不用做?”
“对,自然而然就行!”
关天养没有说话了,默然地细嚼着‘自然而然’的意思。
白象念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只要无云,万里皆是青天!不矫揉,不造饰,不掩讳,任由本心敞露,那便是无云青天,便是得一真字了!”说完之后,又添一句:“茶凉了!”
关天养低下头下,看着杯中茶汤,笑道:“是呀茶凉了,凉了就无香了!”这一才口喝进嘴里,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白象又给他斟了一杯。
“老和尚!”关天养又道:“为什么看着你用笔在纸上画,我心中就涌起了各种古怪的意象呢?”
“那是你心中杂念太多,yù望太多,恐惧太多!”
关天养目光又被杯中月昅引住了,怔怔地看了片刻,又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突地展颜地笑“是了,是了,天上的月亮才是真。仰望着它,余者皆不见了。万里青空,只余一轮圆月。那便是真了!”
白象大笑着仰下一杯茶,指着关天养道:“悟了,悟了,又悟了…”
关天养心下跳动,只在刹那间感觉自己好似经历了百千个轮回,已是再获生新了。然后他就明白了: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又突破了修字境,入进了更⾼一层的诚字境。
诚者,诚其意也,意正心诚,方才登堂入室。
也就是这一刹那的改变,他发现眼中看到的世界已经不再同于以往了。
至于有哪些不一样,他却又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