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之弥沉重地叹了口气,竟似不忍再看,别过了头去。
甄志清闭上了眼,说不出是悔恨还是懊恼,连连头摇。
其余人等也是神情各异,说不出的痛惜。
大慈悲寺的和尚们都席地坐下,与白象一起,共诵【往生咒】。霎时间,知客院里外嗡嗡的诵经声不绝。
这番诵经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罢息。白象睁开了眼,神情说不出的疲惫,深深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关关天养,沉重地叹道:“只盼你一死就能消弥这场劫波,还修行界以太平宁静。阿弥托佛…”又转⾝叫道:“甄道友、周道友、玉泉道友…千叶施主…”一口气点了十六人的名字,全是一派之尊或是头面人物“诸位请来验堪!”
尽管被点到名的十六人都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走将上前来。其实不用验堪,单凭神识他们就已经断出了关天养不但已经毫无脉息,连神魂都已经飞散,【往生咒】的法力下,怕是这片息功夫就已经堕入轮回。但又在担心白象作伪,用的不过是障眼法,所以都挨个蹲下⾝去,先是把了脉息,然后又摸印堂——这才发现整个脑盖骨都碎了。
甄志清哀叹了一声,站起⾝来冲白象一揖“神僧一番苦心,教我等…唉,只是这样一来,倒显得是我等逼死了关老板,这,这…”
千叶之弥也确定关天养已经死透了无疑,见甄志清惺惺作态,不免将怨惜和愤怒全都转到了他⾝上,冷笑道:“神僧光明磊落,大智慧、大气魄消弥大劫难,岂像你等,惺惺作态,实在教人作呕。”旋又望天叹息“可惜呀,关老板也是一代奇才,不过十多岁便有此修为,假以时rì,必能光耀修行界,成为不世人杰…哼,嘿嘿!”
甄志清也恼了,嚯的一声笑道:“是吗?我等为龙鳞前来,只想向关老板核实清楚,岂像你,处心积虑要置他于死地?”也懒得再与千叶之弥多作口舌之争,恭敬地朝白象长揖一拜“神僧以大智慧化解大劫难,胸襟气魄,实非我等所能及也。但愿此子一死,所有争端都将烟消云散。神僧功德,必将为天下修行者所铭记!”
白象非但不因甄志清的奉承所喜,反而还苦叹一声,道:“什么大智慧,什么功德?贫僧只盼各位道友不要说我大慈悲寺杀人灭口就是!阿弥托佛,关施主一死,固然能消弥当下最大的争端,可人心的利yù之想又岂是能消弥得了的?说来他虽是死于贫僧之手,追溯根源,何尝不是被众位道友所逼死的?只盼从今以后,众位道友能清心寡yù,闭门清修,早rì证得道果,也就不枉贫僧擅开杀戒一回了。”
甄志清顿时无言以对。谁让白象的辈份⾼、地位尊、声望隆呢?凭他一个后生晚辈,纵是已经执掌了神霄派,也没有资格也白象相提并论。其余人等更只有安静聆听着了,纵満心腹诽,也不敢吐出半个字来。
“广慧…”
“是,方丈,弟子在!”
“既然众位道友已经验堪过了,由你亲自带人将关施主尸⾝收殓了吧。”白象沉痛地一叹“关施主本来无辜,只可惜,只可惜担了太重的嫌疑…”摇了头摇,到底是把未说完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便喝道:“广海可在?”
一名矮小墩实的老僧闻声走了上来,躬⾝道:“禀方丈,戒律院首座广海因触犯寺规,已罚去后山面壁思过。戒律院暂由弟子代掌。不知方丈有何谕示!”
白象认出是戒律院执律长老广音,便点了点头“敝寺弟子滥开杀戒,该当何罪?”
广音満脸错愕,愣愣地看着白象,已然忘了答话。
“回话!”白象沉声一喝,教广音顿时醒过神来,忙答道:“凡敝寺弟子滥开杀戒,伤及无辜者,一律,一律…”
“一律什么?”白象断然斥问道:“⾝为戒律院执律长老,莫不成连敝寺戒律都记不得了么?”
“一律废除修为,逐出门墙…”广音的额上已然见了汗,分明不知该如何才好,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广慧。
广慧忙上前两步“方丈师伯为救天下众生,这才不得已而出手,原非刻意滥杀…”话未说完,白象便道:“敝寺戒律如铁,岂容开脫?广音…”
“是。”广音知道白象是铁了心了,若自己再不禀公而断,怕就要闹得不可收拾。再者各门各派数百修行者都在看着呢,若不奉律执法,大慈悲寺的威名立刻就要扫地,只得直起腰⾝,答道:“回禀方丈,掌毙关施主确实已犯了杀戒,依律,方丈该交出法杖、念珠、袈裟,暂行羁押于戒律院,街查明情由后,由广海师兄召集各院首座、长老,一同商议裁决之法!”
白象这才満意了,点头道:“是该这样!”扭头对广慧道:“你是监寺,在长老会没有正式召开之前,就由你暂代方丈之职吧!”说着,便取出法杖、念珠和袈裟三样物什,郑重地交到了广慧手里。
知情人都晓得这三样乃是大慈悲寺三宝,听说袈裟便是当年三蔵法师西天取经路上所用的锦襕袈裟,乃是一件佛门异宝,也是一件仙器。只可惜在众人看来,这件袈裟虽然光鲜,却毫无出奇之处,想必不是传说中的锦襕袈裟了。
交出了三宝之后,白象便不再是名震天下的大慈悲寺方丈。见大慈悲寺执律如此森严,一众人然莫不肃然起敬。但想到白象是为了消弥一场修行界的浩劫,这才出手杀了关天养,到头来却要承担触犯杀戒的重罚,实在是不值得很。换作是他们,谁也不会这样做。白象做了,非但无一人生出半分感激之心,反而还觉得这老和尚实在迂阔得很,甚至于比以迂阔闻名的广慧都更甚。
待广慧收下三宝之后,白象冲关天养的尸体合什一拜,这才随着几名戒律院弟子飘然而去。
数百不远千里万里赶来,本想从关天养⾝上再逼出一片龙鳞来的修行者大感无趣,就连立誓不会空手而归的千叶之弥也是満脸的悻悻。千叶之弥原以为这趟龙山之行就算不能收获龙鳞,也必将掀起修行界的腥风血雨,到时红莲宗趁乱起事,必能斩获不小。结果白象一掌毙杀关天养,让龙鳞也好,通天鉴也罢,都随着关天养的死去归于尘土了。一个个的心下当真是说不出的索然。白象去后,谁也没有再留下去的心思,都陆续上前向暂代方丈之职的广慧告辞。
广慧心情沉重,也无心挽留,俱合什送别。
千叶之弥见广慧吩咐人收拾⼲净的偏殿,以安放关天养的尸⾝,也懒得打招呼,领着一众手下就走。
广慧叫道:“千叶施主哪里去?”
千叶之弥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自然是回凝碧崖。莫不成和尚想随我一道去作客么?”
广慧头摇道:“施主不撤销围剿铁剑谷的命令,就请暂行在敝寺住上一阵子。敝寺虽不如凝碧崖辉煌富贵,倒还清静。道心,立即带几名弟子将锁龙洞打扫出来,请千叶施主移驾暂住。随行红莲宗弟子就暂行安排在锁龙洞附近的别院。每rì饮食所需,就由你亲自照顾!”
一名白衣僧人应道:“是,师父…”便匆匆去了。
千叶之弥笑道:“和尚,我没听错吧?你要把我当犯人一样拘噤起来?”
广慧道:“施主切勿会错了意。敝寺绝无拿你当犯人的意思。施主⾝为红莲宗首席座主,⾝份尊贵,敝寺绝不敢有所怠慢!但铁剑谷数百人口xìng命全系施主一⾝,施主若不撤销命令,敝寺也只好无礼了!”
千叶之弥冷哼一声,显是只将广慧话当作放庇,迈步就走。
广慧虽然迂阔,可⾝膺大慈悲寺监寺,绝非无能之辈,当即断喝一声:“罗汉堂弟子何在,与我留下千叶施主一行!”
“是,方丈!”暴喏一声,十八名罗汉堂弟子舞动戒棍,瞬时就结成阵法,将千叶之弥围了起来。
千叶之弥傲然道:“本座倒要试试你这龙山是不是龙潭虎⽳,闯不闯得出去。众弟子听令,结阵。随本座一道杀下龙山!”
大慈悲寺建寺以来,还从来不曾有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千叶之弥虽已经作好了离不开龙山的心理准备,但他还是不甘心,还是想试试,凭着他和这十名弟子,到底能不能冲下龙山,开了这个先例。
众红莲宗弟子也是奋发jīng神,⾼喊道:“圣教神威,不容犯侵。卫我圣教,死不足惜!杀!”呐喊声响彻天宇,久久回荡在群山之间不绝。
这一战绝对非同小可,为了防止千叶之弥真的破了十八罗汉阵冲下山去,罗汉堂首座广印请缨前往督战。广慧也深知千叶之弥实力強横,凶悍异常,仅凭十八名焰慧境界的弟子怕是难以将他困住,便道:“有师弟掠阵也好。依我之见,还该将道正他们一并调来,也备不测。毕竟这千叶之弥可是红莲宗的首席座主,实力非凡。咱们既要将他留下,就万不能让他跑掉了。要不然铁剑谷数百条人命可就不保。”言罢深深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为铁剑谷的命运担忧,还是为能不能留下千叶之弥而担忧。
广印道:“放心吧,师兄,这里是龙山,不是凝碧崖,别说是他千叶之弥了,纵是大魔头方天戈亲自来了,也一样留下他来!”
广慧大摇其头“师弟,不可妄说大话!”
广印去后,道净来说偏殿已经打扫了出来,问接下来怎么办。广慧怔怔地看着已死去多时,満脸悲愤之sè兀自不散的关天养,叹道:“赶紧去寻一口上好的棺材,再找一⾝⼲净的服衣…算了,寻一口上好的棺材来便是了!”俯⾝将关天养的尸体抱起,望偏殿而去。
将关天养尸⾝安放停当,广慧又亲自安排了数名僧人在此诵经超渡,这才匆匆去了戒律院。相比起关天养的死而言,方丈的更迭才是真正的大事。
广慧赶到戒律院,见各院首座、多名长老都已先到了,正在商议如何处置白象,都还没得个头绪。见他来了,一众人等都起⾝见礼。广慧自己也还没有定见,就懒得去掺合这令人揪心的讨论,便问白象现在何处。广音说在静室,就亲自领广慧前去。
出了议事堂,广音便问:“师兄,依你之见,白象师伯这事该如何处置?”
广慧白眉拧作一处“你是戒律院执律长老,怎么地问起我来了?”
广音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言语了。
到了静室外,广音稽手起手“师伯,广慧师兄来了!”
白象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吧!”不想广慧进去后,白象竟站起⾝来行礼“白象见过方丈!”
广慧忙让到一边“师伯,你,弟子何以克当?”
白象没有与他计较这些,而是问道:“关施主可收殓了么?”
广慧点头道:“是,已经安放在了知客院的偏殿。弟子已命道允在那守灵!”
白象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又头摇。
广慧看得纳闷,只当白象是在为掌毙关天养后悔。旋又想到请关天养来龙山的目的,心下顿时一凉“师伯,弟子实在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我为何要一掌杀了关施主,是么?”
“是!”广慧道:“关施主此来龙山,肩负重任。师伯将他一掌毙了,那九星元阳锁又该怎么办?”
白象道:“我又何尝想这样?一则是为了关施主,二则是为了九星元阳锁…先不说这个,关施主的的遗体要好生看护,万不可再遭人亵渎。”
“是,弟子遵命!”
白象怔怔地想了片刻,将手一摆“去吧。不要担心我,总之要公平公正地处置下来。本寺数千年的声誉,万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广慧心情越发的沉重,但又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只得应道:“是,师伯…”这才退了出去。
两天后,暂代方丈之职的广慧就召集阖寺弟子,由戒律院执律长老广音当众宣布对前任方丈白象擅开杀戒,致人死命的处罚结果:褫夺白象方丈之位,当众杖脊三百。念其初衷是为消弥修行界之浩劫,不得已而为之,践行了慈悲济世之佛旨,姑且暂不废除修为,罚往后山塔林负责洒扫,以观后效!即rì起将此决议告知天下各派,以正视听。
广音宣布完结果后,白象已经脫掉僧袍,赤⾝跪在佛像之前。两名执法弟子宣了声佛号,便一杖接一杖,实实在在地打了下去。其余僧众皆盘膝而坐,合什诵经。
若白象以修为相抗,别说是三百杖,便是三千杖、三万杖也于他毫发无伤。可他偏丝毫修为也不用,以⾁⾝硬扛,不到十下,脊背已sè肿红了起来,三十下之后,血水和零碎的皮⾁溅得到处都是。有僧众不敢看,要么别过脸去,要么闭上了眼睛。更为甚者,有人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白象却恍若杖打在石头上来,神情泰然,一直闭目诵经。
三百下恁耗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打完,背上的皮⾁尽去,已然露出了白森森的脊骨。
广慧、广海等辈看得是目眦皆裂,却也无可奈何。直到监刑弟子大喝一声:“三百。杖毕…”时,广字辈的弟子皆悲呼了起来“师伯…”此等伤势,纵然能治好,怕是也会元气大伤!
白象纵然神情萎靡,但笑容依旧平和“我⾝为方丈,知法犯法,原该罪加一等才是…”痛得一口气接不上来,眉头不由得一皱,等缓过来后,又才道:“…佛祖慈悲,只盼我这一番功夫没有白费才好!”喉头一涌,竟呛出一口鲜血来。
广慧大为骇异,叫道:“快拿【大还丹】来!”喂白象服下后,苦苦地道:“师伯,你,你这是何必?”
白象道:“⾝为佛门弟子,须得有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勇气和决心才行。若处处存利弊之想,我等又与逼夺龙鳞,妄图染指神器通天鉴之辈又有何区别?本寺名为‘大慈悲’,何为慈悲?舍己渡人,方为大慈悲。此也乃是佛法要旨,我不过是亲自践行罢了。尔等作此姿态,可见是没有悟得慈悲之本意的了!阿弥托佛!”
众弟子皆跪下“多谢方丈点化,弟子等铭记于心…”
“何必要记于心?只要付诸于行,那便足够了…”说到此处,一口气接不上来,便昏了过去。
对于众弟子来说,白象是昏了比不昏好。不昏,強撑着一口气不使真元运转,伤势必然越来越严重;昏了,真元自然流转,区区皮外伤又何惧之有?广慧、广音等弟子将白象放上担架,正要送往药师院治伤,就见广思大步走了进来。
“见过方丈!”广思率先向广慧见礼。
广慧与众广字辈弟子忙站起⾝来“广思师兄,你怎么来了?”
广思乃是蔵经阁首座白龙的大弟子,也是广子辈的大弟子,威望素重,平素都随其师白龙在蔵经阁整理修注佛经,极少外出,此来必有要事。
广思道:“奉师父之命,前来接白象师叔去蔵经阁养伤!”
“这…”广慧虽是方丈,却也不敢背逆首席长老白龙的意思,但又担心白象的伤势,便道:“广思师兄,白象师伯眼下伤势正重,等到药师院治疗后再行送往蔵经阁静养,不知可好?”
广思笑道:“师父早已经备下了治伤灵药,方丈不必担心!”
众广字辈弟子这才松了口气。广慧道:“既是如此,那就有劳大师伯和广思师兄了!”
广思摆了摆手,又道:“师父还有件事要我转禀方丈!”
广慧忙道:“不知大师伯有何吩咐?”
“师父说,若是方便,还请方丈将关施主遗体移往蔵经阁。关施主为敝寺之事不幸丧命,师父很是过意不去,发愿要为关施主诵经七七四十九rì超渡,以慰其在天之灵!不知方便与否?”
广慧等众僧也不明就里,但白龙的要求入情入理,自当应允。广慧虽感觉有些怪异,但也没有细问,就命人去安排。广思道了谢,也不劳人帮忙,只手拎起担架,大踏步而去,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想广思刚去,就有弟子来报:红莲宗有人来拜。
广慧接过烫金拜贴一看,见落款之人竟是红莲堂护法尊王班师古,当即喜道:“好呀,咱们一番功夫到底是没白费,还是将铁剑谷救了下来!”便将拜贴传示与众师兄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