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八月十五,正是秋⾼气慡的节令。苦水河的河水,因为之前连绵的秋雨而暴涨,不过到中秋节前两天雨就已经停了。我爹跟我姑姑推着我,沿着苦水河岸一直走,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天的山风格外的温柔,在我脸上轻轻地摸抚。阳光一点也不耀眼,洒在苦水河的两岸,把大地染成了一片金⻩⾊。”
“我看着周围的景致发呆,虽然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可是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却又并不觉得多么可怕,內心里只觉得一片祥和安宁。就在我感慨万千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我也不清楚这次出行的消息是怎么怈露出去的,本来敌对的黑苗族已经沉寂了数百年,却突然在我们漫步的路上埋伏,当姑姑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们沿着苦水河岸走出了十余里,无论是逃跑,还是传讯,都来不及。”
“我当时吓坏了,哭着让我爹和我姑姑自己回去,不要管我这个快要死掉的人,可是他们舍不得,宁愿死在一起,也不肯丢下我一个人不管。那些黑苗人来势汹汹,一下子就把我们包围住了,本来以我爹和姑姑的⾝手,还是有机会逃出去的。可是为了保护我,他们选择了留在原地硬拼,可是他们怎么拼得过那些野蛮凶狠的黑苗人呢?我爹⾝被数创,鲜血把服衣都浸透了,而姑姑的胸口中了好几刀,眼看就活不成了。”
伊娜听得紧张不已,紧紧拽住重光的衣袖,不停地拉扯,重光在她背上轻轻拍了几下,以示安慰。
卓玛被自己的讲述渐渐带回那遥远的过去,仿佛一切又在她面前重演一般,声音愈发的激动:“我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动弹的力气,而那些黑苗人也没有理会我这个垂首待死的人。眼看一个黑苗人的刀向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姑姑当头劈下,我爹情急之下扑过去,想替姑姑当下这一刀,我那时候也是急得发疯,可是又束手无策,挣扎着想去帮忙,结果就从木头车上跌下来,重重地摔到地上。”
“就在这时候,半空中飘来一朵祥云,我那时候仰躺在草地上,正好看见那朵云头上站着一个汉人模样的青年,他穿着髙冠古服,宽袍大袖,⾝形⾼挺笔直,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他的眼神寒如冰雪,好像没有一丝人类的感情,脸上却带着几许含蓄的微笑,那种笑容,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很温暖,就好像,冬天照进人心底里的阳光。”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呆住了。那汉人青年按落云头,我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已经出现在我面前,眉⽑一扬,也没见他怎么动作,那些凶神恶煞的野人就都被定住了,动也不动。而刺向我姑姑的刀锋,正停在我爹面门近前不足一寸的位置。”
伊娜听得呆住了,怔怔地发问:“那是什么人,是神仙吗?姑姑你是不是当时就被他迷住了?”苗人女子心直口快,又没有汉人的礼教大防,说起这些男女情爱之事,也是泼辣大胆,直来直去。
卓玛跟所有的苗家女子一样,坦然地承认道:“是,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给他迷住了。他当时出现的样子,就好像从天而降的神灵,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可是我到今天也不清楚,他由始至终,心里面究竟有没有我。”
“他面带微笑向我走来,那时候我本来已经奄奄一息了,虽然看到他的那一瞬,让我的精神振奋了些许,可是终究抵不过迅速流失的生命。他一把将我从地上抱起来,一只手掌按在我的额头上。掌心里传来莫名的热力,令我全⾝的血液都开始沸腾,我一下子发觉从我⾝上流走的活力又全都回来了。”
“我当时整个人一下子清醒过来,想起重伤的阿爹和姑姑,正要叫喊。他已经把我放在木车上,一晃之间就闪现在我爹⾝边,右手在他们两人头上一拂,我爹和姑姑⾝上的伤口竟然就愈合了,脸上也有了血⾊,竟是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我当时又惊又喜,指着他支吾了半天,才说出来一句,你是神仙吗?他哈哈一笑说,神仙可不会管你们死活,不过你要是觉得我像神仙,也随你。”
“这时候我爹和姑姑伤势已经痊愈,也都惊疑不定地从地上爬起来,走过来跟他道谢。他摆摆手说,不要谢我,我来是有求于你们凤凰寨呢。”
重光三人在一边听得直发愣,到这时候再也按捺不住,还是乌汉开口问道:“这人是谁啊,这么大的本事,有什么事情要求到我们凤凰寨头上。”
重光叹道:“是了,那人是为了涅槃卷来的。”伊娜惊呼一声:“什么?”她此时已经把那人当成神仙一般,听到对方来搭救居然是为了他们族中的圣典,失望之意溢于言表。
卓玛笑着点了点伊娜的额头:“以他的本领,要拿走涅槃卷易如反掌,何必讨好我们呢。人家是真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你还在这胡思乱想。”重光点头道:“不错,这人想必是来自中土的修士,如此神通广大,不管是偷还是抢,凤凰寨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应对,这么说来,他肯出手救你们,还算是好心。”
卓玛点头表示赞同:“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我爹当场就表示,但有所需,任凭差遣。那些被制伏的黑苗人,本来姑姑是想尽数杀掉的,我爹顾念同族之情,还是放了他们一马,还请那个汉人帮忙看一下,能不能化解这些人所中的琊毒。可惜他看了以后,说这是上古始神的诅咒,他也无法化解。”
伊娜好奇道:“姑婆,你老是说那个人,到底他是什么人呢,叫什么名字?他都已经那么厉害了,还要拿我们的涅槃卷做什么?”她这连珠炮似的发问,恰好也是重光跟乌汉心中的疑惑,两人一起点头,眼巴巴地看着卓玛圣女。
卓玛叹口气道:“他是当时中原道门第一人,人称剑神。”
这话一出口,乌汉跟伊娜两人不觉得什么,重光却是大吃一惊,惊呼出口:“什么,剑神?”他出道至今,总共也就知道两名剑神,一个是在七星楼撞见的“剑神”柳卓吾,其人虽然剑术出神入化,却也只是俗世一介武夫而已,而另外一位,自然是妖皇罗侯口中道法当世第一,修为天下无双的沈胜衣。
看卓玛圣女描述的形容,又是三百年前的人物,这位剑神毫无疑问,自然是这位沈前辈。只是以沈胜衣通天彻地的修为,为何会跑到天涯海角的苗疆,去求取凤凰血裔一族的圣典涅槃卷,个中究竟,倒是颇值得玩味。
卓玛听到他这一声惊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萧公子,你也知道这位剑神?”重光嘿然一笑:“以前不知道,不过后来听一位前辈反复提过,耳朵都生茧子了,我才晓得这位剑神在三百年前在中土大大有名,真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听说连妖族妖圣,也不如他的修为呢。”
卓玛感慨道:“我那时候连一本涅槃卷都会练坏事,对你们修道人的事情,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有些事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跟胜衣,哦,忘了跟你们说,这位剑神姓沈,名胜衣。”重光心中暗道:“这个不用你说,我早就知道了。”
伊娜的兴致顿时被勾起来,催促她道:“名字我知道了,姑婆,后来你跟这个沈胜衣怎么样了,有没有在一起?哦,我忘了。”她顿时想起姑婆现在仍是云英未嫁之⾝,那结局自然不言而喻。
卓玛被她这番话勾起了无限的伤感:“虽然我第一眼就迷上了他,可是他却似乎毫不知情。我爹听他说明来意,当时就答应,要把涅槃卷给他抄录。后来我们一起回了凤凰寨,他拿到涅槃卷以后,躲进寒玉塔闭关七天七夜,才从里面出来。我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我们白苗一族作为凤凰嫡系后裔,世代传承却都没人练成的涅槃卷,被他只用了七天,就完全参透了。”
在场三人都倒昅一口凉气,只用了七天就完全领悟涅槃卷,这份悟性与天资,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般非人的存在,难怪能成为剑神。
“他在寒玉塔闭关的时候,我爹已经把他救了我们一家人,打垮黑苗族的事情说了。所以,等他醒来的时候,合族老幼都对他奉若神明,待为上宾。我爹请他在寨子里小住几曰,而他竟然也答应了,这一住,就是三个月。”
“这三个月,我每天都去找他说话,他人很好,虽然有那么大的本事,可是平时从不显露出来。在我们苗寨住的三个月里,他每天都很和气地在寨子里转悠,跟族人们闲聊,有时候一个人在苦水河边钓鱼,有时候就在后山竹林里面,砍几颗竹子,用剑削成一根根竹条,然后编成各种各样的篮子、藤筐。”
“我每天就陪着他,他钓鱼的时候,我在边上看着;他编竹篮的时候,我就在一旁帮他递竹条。我们在一起聊了很多话题,我还请他吃我亲手做的竹筒饭和酸汤鱼。”
“我问了他很多事情,中原的繁华、江南的烟雨、塞北的长城还有西域的大漠,那时候我对南疆以外的事情都充満好奇,可是又不能亲眼见到,只能靠别人的一点道听途说,交织自己的想象。而他却亲⾝游历了宇內海外,五洲诸国无数地方。他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述那些美丽的景致,还有一些奇闻异事,风土人情。我完全被他的语言迷住了,忍不住就问他,能不能带我去中原,看看洛阳的牡丹花开。”
“我们苗家女子素来大方,我这话出口,其实就等于向他表示了心意。他当时听了以后,很是惊愕,看了我半天,确定我不是在说笑,就一直沉默了。”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伊娜満怀期盼地坐在边上,出言催促。
“很久以后,他看了看北方的天空,低下头,很温柔地跟我说,他要出一趟远门,如果,他还能回来的话,那么,就会带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