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一句?”伊娜大失所望,忍不住抱怨。卓玛无限惆怅地说道:“他丢给我这句话以后,就继续去编他的竹篮,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意,懊恼地回家了。第二天,他突然跑来找我爹,问了很多关于黑苗族和寒玉塔的事情,我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他听了以后,沉默半晌,拉着我的手就去了后山的竹林。那是他第一次拉我的手,我那时候很紧张,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到了地方以后,出乎我的意料,他开始教我怎么削竹子,怎么编织竹篮,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最后他告诉我,我们族人手上的涅槃卷,很多注解都是错误的。”
“我那时候似懂非懂的,只是点头。他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我不懂,于是耐心地给我解释,哪里哪里有不对,哪里哪里把主次弄反了,最后跟我说,其实他刚才教我编竹篮的道理,跟修行有很多共通之处。要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修行才会一片坦途。”
“他在凤凰寨又呆了三天,三天以后,他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他走了以后,我经常一个人去后山,去他教我编篮子的竹林,仔细地回忆他说的每一句话。一个月的时间里,我豁然开朗,明白了他所说的精义所在。”
“那时候我姑姑为了镇守寒玉塔,心力交瘁,我不忍心再看她继续衰老下去。当时我领悟了他教会我的口诀,打算练成涅槃卷以后,就去把姑姑替回来。这时候,族里古长老的儿子雅克来我家提亲。”
乌汉惊道:“雅克?那不是——”卓玛点头:“不错,就是那个雅克,三百年前的时候,他还是我白苗族的勇士,在我偷学涅槃卷以前,我跟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乌汉难以置信:“那他怎么会变成黑苗人的大巫师?”卓玛叹道:“我也没料到,他会变成这幅模样。本来我跟他的感情一直很好,但是我从没有想过和他在一起,只是当做从小一起的玩伴。我生病以后,他发了疯一样到处找人医治我,但是找来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当我爹传讯苗疆,谁能救我,就可以做苗寨的女婿以后,他跟我爹大吵了一架,之后就离开了苗寨,不知所踪。”
“胜衣来了以后,我完全把雅克给忘记了,心里眼里就只有胜衣一个人。没想到胜衣走了以后,他却突然回了凤凰寨,还派人来找我爹提亲。”
“我爹问我的意思,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管我有没有遇到胜衣,我都不可能跟他在一起,我从来就没有把和他之间的关系当做男女之情,可惜,他并不这么想。”卓玛脸⾊哀伤,思绪一下子飞回到三百年前,那个天气阴沉的下午。
雅克怒容満面地走进卓玛住的小院,低着嗓子问她:“为什么要拒绝我,我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我一直那么喜欢你,为了治好你的病,我走遍了整个苗疆,还深入十万大山,九死一生。你怎么可以拒绝我,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的一片真心。”
卓玛站起⾝来,茫然地看着雅克,不知所措。她一直当眼前的这个青年是玩伴,是哥哥,可从没想过要和这个人白头到老。对于眼前人的质问,她只能沉默以对。
看她一直抿着嘴,不肯说话,雅克忽然嘿嘿冷笑:“我知道了,你不就是想着那个中原来的汉人吗?他人都已经走了这么久,你还是想着他。不过可惜啊,他不可能再回来了,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卓玛听他的口气不对,有些诧异地问他:“你怎么肯定他回不来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告诉我,求求你,你快点告诉我。”
雅克冷着脸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盯着卓玛。过了半晌,他忽然叹口气,脸上显出几分柔情:“你就真的这么喜欢他,就算他再也不回来,都不后悔?”
卓玛抬起头来,无畏地跟雅克对视,语气坚决:“我不后悔。”
雅克脸⾊骤然一变,声音如同寒冷刺骨的严冰:“好,希望你记住今天说过的话。”他没有回答卓玛的疑问,转⾝走出院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七天以后的深夜,凤凰寨白苗一族最出⾊的勇士雅克,偷偷潜入了火焰谷里的寒玉塔,没有人知道他在塔里发生了什么。只是远远地听到一声惊呼,当乌元带着白苗族人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寒玉塔地宮的大殿上,云珠圣女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已经没有了呼昅。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乌元族长带着族人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将圣女大人埋葬。族长的女儿卓玛因为练成了涅槃卷,自愿顶替姑姑承担守卫寒玉塔的职责,所以被尊奉为新一代的圣女。人们甚至没有意识到,送葬的队伍里少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一年以后,沉寂了百余年的黑苗族人,再一次发动了对火焰谷的进攻,只是这一次,他们多了一个奇怪的首领。那个被他们尊称为大巫师的男人,没有一般黑苗族男丁的耝鲁野蛮,一⾝灰⾊长袍笼罩住自己修长的⾝形,黑发黑眸映照着他苍白的脸庞,強烈的⾊彩冲突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既冷酷又神秘。
这位強大、冷静而优雅的巫师大人,就是消失了很久的白苗族第一勇士,大长老古奇的儿子,雅克。
卓玛的这个故事很长,等她说完的时候,已经是三更久过。乌汉和伊娜听得眼神一闪一闪,跟着故事里的人物喜怒哀乐。而萧重光在一旁很少说话,只是静静地倾听。
这个晚上,对很多人来说,将会是一个不眠之夜,比如说刚听完故事的伊娜。她想起姑姑说的故事,同样是中原来的汉人,那个萧逸也会跟三百年前那个姓沈的一样,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吗?
之后的曰子,依旧是平淡且安逸。寒玉塔的骚动期已过,卓玛圣女出关,使得黑苗人也不敢轻易来骚扰。重光依旧每天去苦水河钓鱼,而伊娜则照旧做他的小跟班,当然有时候,还会多一个调皮的阿果。
萧重光并不清楚沈胜衣当初为何选择在火焰谷里面削竹子,他修炼坐忘书以后,就发觉里面的境界别有洞天,而从那位剑神的行为来看,每个练成坐忘书的人,感悟到的境界相通却不相同,至于选择做什么样的事情,也是大异其趣。比如剑神的反应就是不断地削竹子编织藤筐竹篮,而他就喜欢在水边闲坐钓鱼,做的事情大相径庭,但是內中的境界和趣情却是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感悟天地间玄之又玄的长生大道。
发现坐忘书的来历,也是他不经意间的收获,卓玛圣女告诉他,沈胜衣曾经提过,自己修炼的入门道法,就是一本名为坐忘书的道经,虽然重光不清楚坐忘书的真正来历,但是从罗侯先前的叙述,和他自己修炼的经验,他从玉佩中得到的坐忘书,的的确确是剑神真传。
看来罗侯说得没错,自己家传的玉佩的确跟沈胜衣有莫大的关联,而自己这些年来几次逢凶化吉,也要多谢这位剑神的遗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剑神的遗物会成为萧家的家传,两者之间,究竟存在哪些不为人知的隐情。
对于这白苗少女伊娜,他的感觉很微妙。万念俱灰地离开中中原以后,他游历了许多地方,其实都是为了逃避,为了找一处令自己忘却过去那些纷争的地方。在这美丽祥和的苗疆,他似乎找到了这种感觉,安逸、平静的山间竹林,热情好客的苗疆黎民,给了这个背井离乡的游子莫大的安慰。而在苗疆所有美好的人事当中,年轻美丽、活泼单纯的伊娜无疑是其中最美的一抹亮⾊。
他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喜欢对方,也许只是寂寞了太久,而在苗疆这样一个随处可见都是美景的地方,田野里的泥土和吹过竹林的山风,都満载着浪漫的气息,实在太容易让人联想到什么,很多时候,爱情就是特定环境下特定氛围中人的一种错觉,被蛊惑的错觉。
其实他们两个人的相处很枯燥,正如采萱师姐所说,重光是一个闷蛋,从来不懂得花言巧语,永远都是闷着头做自己的事情。可是江采萱不喜欢的性格,在伊娜这里却成了宝贝。作为族长的女儿,人又长得美貌,她从小就是凤凰寨里公认的一朵鲜花,对于⾝边男孩子的滔滔不绝与大献殷勤,早就腻歪透顶。
所以对于这个远道而来的萧逸,她第一眼就觉得跟以前认识的男子不同。对方不像平常遇到的那些人,一眼看见他就会呆上半天,这个男子的眼里,有一种阅尽世事的沧桑和与年龄不相匹配的成熟。她无法想象对方曾经经历了什么风雨,只是很迷恋这种冷静到冷漠的气质。
她甚至还带着对方去了白苗族的圣地,那是比寒玉塔更神圣的所在,当年上古大圣凤凰涅槃重生之地,就在火焰谷入口处的一条岔道尽头,里面还有着凤凰栖息过的梧桐树。两个人就在树下,瞻仰着十万年前大圣凤凰的遗迹。
“萧逸,”看着正在给阿果洗手的重光,伊娜忽然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嗯?”重光回头看了她一眼,丢给她一个疑惑的鼻音。
“你们中原的男子,是不是都喜欢不辞而别?你会不会也跟那个姓沈的剑神一样,莫名其妙地离开,然后再也不回来?如果你要走,可不可以带着我一起?”伊娜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问出这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傻瓜。”重光没想到这个苗族少女会突然这么问出来,看来她一定苦恼了很久,心中微微感动,难得主动地伸出手去,拍了拍少女的额头。
“萧叔叔,我要去玩水。”阿果在一旁又不老实,总想着跳下河去。伊娜急忙打断他的胡思乱想:“阿果乖,秋天快到了,河水凉得很,会生病的。”转⾝看向重光:“萧逸,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重光说道:“等等。”右手朝河水一招,几只鲜活的鲤鱼一跃而出,投入他放在一边的竹篓里,活蹦乱跳的,煞是喜人。
“这下子,晚上的酸汤鱼有着落了。”重光背起竹篓,大步走向凤凰寨的方向。
“我一直想问你呢,为什么明明有吊钩不用,就扔个空荡荡的鱼线搁水里,然后在回家的时候,用你那什么神通来捕鱼。那你先前不用鱼钩坐着半天,不是白做作了吗。”伊娜把阿果抱进怀里,快步跟了上去。
“因为这样,至少那些鱼死之前,可以少受些痛苦。”
“切,吃都吃了,还満口假仁假义。”
“我是为了満足口腹之欲,又不是为了虐杀。能温柔一点,就温柔一点咯。”
“对鱼你也讲温柔,谁会在乎啊?”
“鱼在乎。”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友好的拌着嘴,迎着天边火红的夕阳,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谁也不会想到,离别的曰子,会来得这么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