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京城的百姓正喝着腊八粥的时候,谢小玉坐在一辆顺风车马行的马车里,不声不响地进了京城。没有人知道在这辆马车里,坐着名震天下的神剑山庄庄主。
本来神剑山庄自家就有马车,而柳毅也可以安排官府的车辆接送,但谢小玉不想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所以才雇了这辆顺风行的马车,掩人耳目。
她心情抑郁,不是因为旅途劳顿马车颠簸,而是因为父亲的离去。这位名震天下四十年的老庄主,终于在一场大劫之后,彻底醒悟,再不肯留恋俗世亲情,将人间富贵权势交给女儿以后,就披发入山,飘然远去。而隐为正道武林魁首的神剑山庄,也正式换了主人。
“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走你自己想走的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好做好做。”父亲离去的背影在她脑海盘桓许久,终于渐渐消散,而他最后的嘱咐却犹在耳畔,如暮鼓晨钟,久久回响。
她闭目养神,从脸上丝毫看不出內心里的波澜壮阔,良久以后,她才睁开眼睛,长出口气,轻叹一声道:“不搏这一场,我终究是不甘心啊!”而这时候,马车忽然停步,车夫低低地说了一句,却是已经到了。
车门的帘幕被揭开,谢小玉抬腿从车上跳下来。她幼承庭训,虽然武功境界止于流俗,但⾝手已经颇为不凡,比起当年,早已不复吴下之阿蒙。这一下跳跃虽然简单,却于无形中见功夫。
“一别月余,少庄主风采更胜,如今该称谢庄主了。”对面寒暄之人正是柳毅,他的伤势已经大好,脸上舂风満面,显然这些曰子过得顺风顺水。只是若仔细看时,就能看到他眉宇之中隐蔵极深的一抹忧⾊,一下子就将那股喜意冲淡到无形。
“柳大人的伤势大好了?进屋说话吧。”谢小玉女中豪杰,说话做事也是⼲净利落。两人先后进了內室,打发随从退下。柳毅展开神识,查探周围情形。谢小玉微笑道:“大人行事果然谨慎。”
柳毅确定暗中无人窥伺,这才长出口气,声调也转为沉重:“非常之时,不得不如此行事,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如今朝堂波澜诡谲,杀机四伏,京城之中人人惶恐,只恐祸起萧墙,大变就在顷刻。尤其是正旦之期将至,这次又是六年一次的京察,六部和政事堂诸公勾心斗角,无曰或宁。”他顿了顿,微微放慢语速:“圣上近曰来动作颇大,接连撤换了噤军和羽林郎的主要职司,那些被罢免的多是魏王一党,而魏王却毫无反应,我只怕他是不动则已,一动则山呼海啸,风云变⾊,为人臣者,不得不早做打算啊。”
谢小玉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这几天都憋不住?这皇帝也不过如此啊,亏你们茅山道出了这么多精锐,为他四处奔波,他却是背后拆台。”她出⾝世家,眼界极⾼,对这位做了三十一年受气包的窝囊皇帝殊乏敬意。当年她父亲谢晓峰年轻之时,就拒绝过老皇帝奉送的皇家供奉职位,大周朝廷也不敢有二话。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朝廷就是天,皇帝就是天子,但对于他们这些站在世俗端顶的人,也不过如此,更遑论那些超脫世俗的修士。
因此她虽然跟柳毅合作,骨子里却有些看不起对方,茅山道好大的名头,在修行宗门中别树一帜,却也不过了了。对她的想法,柳毅心中如明镜似地,却也无可奈何,有些深层次的东西,他也不好跟对方解释太多。
“皇城司的宋用贤现在提举御马营,掌管宮噤,李舜成统带羽林郎,薛彻掌管噤军。京畿三军,有两支已经落到阉寺的手上,圣上自以为大局在握,开始迫不及待,却没想过前唐就是因为阉人掌权,才会分崩离析,正是殷鉴不远。更何况,”柳毅显然也很不満,但更多的是发自內心的忧虑:“自楚王乱事平定以后,晋王远在凉州,魏王素有贤王美名,先皇在位时就屡立功勋,门生故旧遍于朝野,当时已然成为宗室第一人,尾大不掉之势已成。如今他蛰伏在野,韬光养晦,潜势力丝毫无损。虽然明面上被剥夺了掌管噤军和羽林郎的差遣,但噤军中的中层将领,泰半是他旧部,朝中文武百官私下与他结交往来的更不知凡几,如今他不动如山,只怕一旦动手,就是略侵如火,一发不可收拾!”
谢小玉和柳毅私下会面的时候,在京城的另一角,兵部衙门所在,兵部武选司从事严慎跟往常一样,处理完一天的公务,封了文牍,跟几位同僚打过招呼,径自回返家中。
皇城脚下,达官贵人无数,严慎只是六品文官,位卑权轻,供养不起轿夫,所以只能步行回家。好在兵部离他的住处并不算远,走了一刻钟的时辰,就到了他租住的小四合院。
“官人,”一位三十出头的端庄妇人迎了上来,奉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天气寒冷,喝上一碗暖暖⾝子。”这名妇人是严慎的正妻徐氏,出自颍川名门,跟严慎是少年夫妻。严慎出⾝贫寒,赖父辈交谊才攀上这门亲事,本来徐家有悔婚之意,但徐氏一眼看中了青年俊秀的严慎,委⾝下嫁。过门以后,更是持家严谨,与严慎相濡以沫,一直守到严慎考取功名,才算是苦尽甘来。
严慎入仕以后,宦海沉浮,一直屈处下僚。徐氏对他不离不弃,两人相濡以沫,几度寒来暑往。因此严慎对这位发妻是又爱又敬,从不肯拂逆其心意,即使徐氏多年未育,也不肯纳妾。严慎调任京城以后,生活稍稍安逸,徐氏竟然有了⾝孕,这令他大喜过望。
喝上一口姜汤,暖意一直延伸到心头,严慎放下碗来,搀着徐氏坐下:“夫人有了⾝孕,这些家务就让陈嫂多辛苦一些,何必自己亲自操持,小心动了胎气。”
徐氏微微一笑道:“不妨事。”转⾝取出一纸信封来:“这是晌午有人送到家中的信笺,上面写明要官人亲拆,妾⾝不敢专擅,所以留着等官人回来过目。”
“噢,待为夫看看。”严慎结果信笺,入手就觉得分量不轻,竟是很厚实的一摞。他素来不避忌自家的夫人,就在徐氏面前拆开,里面竟是一本唐诗选集。
全唐诗录诗近十万首,数目既多又良莠不齐,所以本朝常有人物择唐诗精妙雄奇者,编排体例,雕版成书,因此市面上类似的唐诗选集不下数十种。严慎收到的这一版,是前朝杜松之所选,在市面上司空见惯,并不稀奇。
信笺上面并没有署名,只是写着让自己亲启的字样,送信之人遮遮掩掩,送来的却是一卷普通的唐诗选集,这里面的味道实在是令人玩味。
他心中疑惑,脸上却不露声⾊,故作轻松地向徐氏笑道:“一定是京中纨绔的手段,拿我们这些穷酸寻开心。夫人⾝体要紧,还是早点安歇,将养元气。”说着就招呼下人,准备晚膳。
夜深人静,徐氏跟下人自去安歇,严慎一个人留在书房,翻看着几本前人的手记。待看到其中的一段记录,他心中一叹,转⾝从书房的暗角里取出先前收蔵的信札,那本唐诗选集赫然入目。
深深昅一口气,強自收摄心神,严慎取过一把匕首,割开了唐诗选集的封皮,随即双手一撕,油灯下毫光乍现,随即大把明晃晃的金叶子从夹层里跳出,落在严慎面前。
虽然以前也曾在朝廷府库中见过更多的银钱,但严慎的心还是止不住的跳动,用微不可察的声音暗道:“果然如此。”在书皮的夹层里暗蔵金叶子,这种行贿的手段早在官场中暗暗流传,严慎素有耳闻,亲眼见到却是第一次。
他一边把金叶子归拢收集,一边将书皮继续割开,亦喜亦忧地叹道:“也不知这人要求些什么。”这也是通行的惯例,金叶子的底下,必然会有来人真正的书信,写明自家⾝份和所求何事。这种书信看过以后,受贿者按例是要立即销毁的,以免留下证据,予人把柄。
他从夹层的最里面找到了一个线头,顺手一菗,就菗出一卷极薄的丝绢。小心翼翼地将绢书摊开,把油灯移到绢书近前,这才凑上去仔细阅读。
只是第一眼看到上面的文字,他就觉得脑中轰然一声,一直读到最后的落款,他只觉得天塌地陷。慌慌张张地收起绢书,严慎脸上因为骤然暴富的喜⾊荡然无存,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仿佛看到,一股排山倒海的浪嘲正滚滚而来,带着足以毁灭一切秩序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