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往南行,林影愈多,天候也逐渐温暖。
此时曰正当中,虽不至于令人感到灼热,但久了,可也是会不舒服,因邢天湛特地找了个有遮荫的茶棚,让马匹休息一会儿,也让两人可以好好坐著用膳。
“呵,著来我真的渴坏了。”慕容在连续喝完两杯茶后,満足地笑道。
“是呀,”邢天湛又为她将茶杯注満,低声开口“否则这种劣茶你怎喝得入口?”
她闻言度眉,盯著他看,直到他感觉到她那执著的目光,抬起头迎视她后才缓缓开口“天湛,说这样的话,要是我不懂你,岂不认为你在嘲讽我的娇生惯养?”
“我…”他一时语塞。
“该怪我太过明白你的性情吗?我只想知道,你为何会因为这种小事对我怀抱歉意?”她头摇,不愿意看到他自责的脸⾊。
是的,他为了因不得已之下,只能选择让她喝这种劣等茶而心中抱愧,因此下意识地脫口而出。
他认为她值得以最好的东西来伺候,但他却给不起,只能让她陪著他餐风宿露,陪著他行旅奔波,连茶水没了都不自觉。但这儿地形宽阔,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寻了许久,也只有这间茶棚是有荫可避的,渴著了她,才会让她迫不及待地以这种劣茶止渴。
他是无所谓,反正喝惯了,但她可不,看她对客栈吃食偶尔出现的挑剔,也明白她之前是过著如何锦衣玉食的生活。
现在看她那満足的神情,他无限心疼,但开口后,却马上明白自己的失言,心下正懊恼著,她已出言让他有台阶可下。
这名女子,为何可以如此知他…她望着他透出懊悔的睬,缓缓伸出柔美,覆住他黝黑的大掌,轻道:“我从不恋栈过往的生活,只要有你的保护,你的心疼,即使未来弊衣篓食,晨炊星饭,我也无所谓。”
他凝望着她的笑容,墨幢中有著激越的情绪。
“慕容。”他轻声低唤。
“哎呀!”因他如此情绪流露的低唤她的名,害她脸上不争气地燃起羞红,却仍带著些许调笑轻嚷:“你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却要一个未出阁的女人家处处这样不知羞地向你示意,你可好意思哪?”
“你…”他的脸也被她的取笑与娇羞染热。
些许欣喜、些许尴尬的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所带来的便是不知所措的静默。
“什么?那么大的事你居然不晓得?”
邻桌⾼亢的惊呼声传入两人的耳里,打散了原该属于温馨的静讥。
“朱兄,就别吊我胃口了。”另一男子开口,语气尽是好奇。
“好啦、好啦,著在你平时闭门苦读,太少与外面接触的份上,就直接告诉你吧。
那第一花魁失踪的消息,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在城內传了开来,官府和所有公子大爷们都倾尽全力寻找不说,连一般百姓也将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整个京城,现在可说是热闹得不得了。”
“失踪?”
“是呀,大年初一的,就传出这种遗憾事。京城邱家是有名的财大气耝,独生子邱寅好⾊又不成材,觊觎花魁偏偏老得不到人家的青睐,于是就利用自家权力,逼迫花魁到他家献舞。醉仙楼嬷嬷顾忌邱寅的声名狼籍,要人早早送花魁回去,没想到他却半夜领著带刀大汉拦路。”
“难道他想用強的?”
“谁想得到他竟然这么胆大包天,那个花魁也真够义气了,为了怕有人因她受伤,遣走所有随侍和婢女,要他们先逃走,自己则留下来,啧啧…”后面的声响,有些敬佩,有些感叹,也有些扼腕。
慕容闻言,早已全⾝僵硬,而邢天湛则是垂眼静听,脸上的嘲红已褪,看不出现下思绪。
“那她不就…”
“哎呀,青楼女子⿇,总是曾经过这些,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话说回来,谁知道清僧的名声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想应该是真的吧,既然你说醉仙搂是京师第一酒楼,没必要用这种手段骗人银两,尤其那些世家弟子,得罪不起的。”
“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之后发生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后来一群救兵赶到时,花魁早就不知去向,而邱寅和六个手下也已经昏死在地,浑⾝虚软得像几摊烂泥。”
“还好、还好,那应该是得救了吧。”
“你真的这么以为?”
“难道不是?”
“如果真的得救,慕容姑娘为什么不回醉仙搂?再说,能够打昏六个带刀大汉的人,不是牛鬼蛇神,难道会是什么善心弥勒吗?”
“花魁名叫慕容?”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男子开始哇哇大叫。
“天天埋首礼义圣贤,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小道消息?虽说是青楼女子,但听你这么一说,倒也觉得她挺可怜。”
“是啊,不过邱家也没好到哪里去。”
“咦?”
“你不知道醉仙楼人面有多广,也不知道花魁受欢迎的程度,邱家的厄运,在她失踪之后才真正开始…”
接下来的话语,她再也听不进耳,只因见到眼前人沉敛的神情。
慌乱的心绪笼罩住她,令她想紧紧握住细白指结下那已经僵硬的蒲扇大掌,但大掌却渐渐地,以极轻、极缓慢的样态菗开。
阳刚与软柔,黝黑与白雪,耝糙与细腻,缓缓地,缓缓地隔出了鸿沟。
“天湛…”她轻喊,第一次,语气不再是戏谑的笃定,也不再是温雅的柔和,而是带著忧惧的颤抖。
听到她如此不安的语气,他浑⾝一震,收回的手握拳,闭眼克制情绪后,才又张开凝视她。
他看见了,她不安的惶恐;她也看见了,他眼中浓烈的疏离…扒卜卜马车辘辘地前进著,西斜的霞辉映照満地红,让大地笼罩缤纷光彩,但这样的美景,已无人有心思去欣赏。
慕容在车內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知该拿这样的状况如何是好。
两天了,他们之间的疏离淡漠,已经持续了两天。
自从那曰中午过后,天湛就又变回原来的沉敛寡言,虽然对她的照料无少,却明显地带著疏远,隔著界线。
她努力所建立起的亲匿与谐和,全都破坏殆尽。
他是在怪她的隐瞒吗?她不否认,自己的确不愿意让他知道她的出⾝,所以就这么让他误会下去,不试图澄清。
但就算知道了她的出⾝又如何?他会因此就嫌弃她吗?即使她只是单纯地以艺娱人,即使她仍是清棺?
由他的言行著来,她相信他必定有不错的出⾝,所以让礼教薰陶出想法的僵固不无可能。
矛盾的是,在她的心底深处,却也明白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她的出⾝,是他疏离的主因,却不可能是由于他对青楼女子的看轻鄙视,那么又是为了什么?
他的个性直率刚毅,宽厚温和,是她早就知道了的。
即使态度疏离,他对她的照料依旧无微不至,他对她有情,她也看得明白,明明两人该是契合的,为什么又无端生出波折?
是在怪她欺骗他吗?
这样不行,她揉了揉紧的眉心,中断自己満脑子的胡思乱想。
净是在这儿猜测臆度也无济于事,她不能让他再度躲回自己的封闭世界,她一定要弄明白原因!
心念一定,她揭开车前帘幕,倾⾝向前,探出臻首直视刑天湛。
“天湛,你在生气吗?”她的语气轻轻柔柔,含有一丝丝不安,一丝丝讨好。
“没有,小心摔著,回车內去吧。”他低声回答,面无表情,铜铃大眼直视前方,看也没看佳人一眼。
“不,除非你告诉我态度丕变的原因。”她坚持地望着他。
“没有。”他维持原来的姿态,断然回答。
“没有?”她苦笑,落寞地说道:“我明明就要成功了,不是吗?你明明就将敞开心霏了,不是吗?现在却总与我保持距离,以冷淡来对待我,说态度没变,是想欺骗谁?”
他半垂眼捡。“是你想太多。”
“告诉我,”她不想在无意义的话题上争执,只想知道答案,知道阻挠在两人之间的症结点。“你的疏离,是否由于我出⾝青楼?是看轻我了吗?”
“我没有看轻你,”他迅速否认后面的问话,却也等于间接肯定了前语。
“真是由于我出⾝青楼,”她话语里有一丝苦涩。“我不懂…”
“你不应该欺骗我。”
“我哪儿欺骗你了?”她觉得好冤。“我从没有说过自己出⾝名门,那一直是你自己的以为。”
是,一直都是他自己的以为,若真要说起来,也只能怪自己眼盲心盲。
难怪他会觉得慕容这名字耳熟,难怪总有怪异的感觉挥之不去。
脑中浮现以前玄俗的笑语:就不知道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的社暄儿与京师第一花魁慕容这两株名花,真的相较起来,何者为优了?
怪他一时让她凄迷的泪颜冲昏了头,思绪只能傻傻地绕著她转,怪他的心不由自己,怪他的情无端沉沦深陷。
只是她不该毫不辩解,不该让他傻傻地一直如此以为,不该一再挑动他的心,逗弄他的情,让他现在还得面对这种心痛…“还是,你根本就嫌弃我?”她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测脸,轻声而不确定地问。
“何德何能?”他低语。
这样的拒绝太过直接,有如一把利刃,直利入她心口,残酷地让她毫无招架及抵抗的能力。
“为什么要如此忍残?有那样的过往,并非我所愿意,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要这种风光。”她颤声开口,语气受伤。“我想脫离那种金玉其外的生活,我想从良过著安安分分的曰子,这样也错了吗?”
“从良…”他闻言一僵,握住纽绳的手不自觉地用力,闭上眼,花费许多力气才将叹息说出口。“我不是工具。”
“我并没有将你视作工具!”她轻喊,不明白他怎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她的情,他怎么就看不明白?怎么能如此扭曲!
“慕容,同行之初,我就一直知道你是为了某种原因需要利用我。”大眼依旧紧闭著,他的语气萧索,了无生气。
“听我说…”也许相遇之初,她脑中浮现过如此盘算没错,但之后,便不再是了。
他头摇,不想听她的辩白,许久之后,才终于转头著她,眼中有再也庒抑不住的苦涩伤痛。“告诉我,青楼女子可有真心?”
“天湛…”她被他眼中赤luoluo的痛楚给震慑住,忘了言语。
到底是怎样的过往,让这样一个敦厚又刚直的男子伤成这般?
她错了,错得有些离谱,怎么以为自己可以医治他的伤?怎会以为自己可以助他走出…她,太天真了!
卜卜卜“终于回来了,跑去⼲了什么勾当?”男子讥谐不満的声音在马车前方响起,也惊醒慕容昏沉沉的神智。
到了吗?她在心底疑惑著,感觉马车停止了震动,四周⾼⾼低低的槽杂交谈声渐传入耳內,有男有女。
“才多远的路程你给我走了个把月,当自己是老婆子生小孩吗?”男子继续数落著。“还驾马车,是走运发财了还是绑人家闺女回来?”
“里面有客人,说话注意些。”邢天湛咕咦。
“不会吧,真的拐来良家妇女?!可真稀奇了,是哪家女人那么不长眼,不被你吓跑…”后面的话语消失在好似挨了一拳的闷哼中。
“邢天湛,你居然敢打本大爷俊俏的脸…”男子气得大骂。
任由略显⾼亢的声音不断数落,邢天湛充耳不闻,拉开马车帘幕,欲扶慕容下车。
陡然照入马车內的光芒让慕容的眼睛一阵不适,抬起袖子遮在眼前,好阻挡一些光线,却感觉到犀利的注视眼光直射向她。
她回望目光来源,那是一个长相俊俏、浑⾝交杂儒雅与耝莽气息的男子。
男子双手环胸而立,一柄折扇斜倚胸口,看起来像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眼光却射出骇人精锐。
是她的错觉吗?怎么觉得他的目光蔵了浓浓的警告意味?
她注视他一会儿,而后淡然一笑,轻点了下头。
回过头著向邢天湛朝她伸出的手,缓缓将白雪柔美搁上。
邢天湛动作轻柔地牵扶她下车,感觉到站在车前与半蹲于车上的两人,交会的目光有些异样,心底犯酸也犯疼,却垂著眼,不置一词。
他在慕容站妥后,迅速放开了手,动作急切得像是想极力证明两人毫无瓜葛一般。
纵使知道为了某些原因,使得他对她保持距离,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得这么明显,还是不免令她觉得有些受伤。
她也低头不语,在矜持有礼的模样底下,其实是亟欲掩蔵的失落伤感。
“不为我们介绍?”男子问邢天湛,审视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她的脸。
“玄俗,我的兄弟。”如梦初醒般,邢天湛快速收拾情绪,拍著玄俗的肩对慕容介绍道,而后转头面对玄俗,用一种不需多说的语气开口“慕容。”
“慕容?”男子不掩惊愕,皱眉讶喊:“醉仙搂花魁?!”
“她是我的客人。”邢天湛对玄俗沉声道,语气中有一种只有两人知道的默契。
感觉到眼前那名俊俏男子浑⾝散发的怒意与戾气瞬间庒抑下来,慕容有礼地福⾝,轻道:“天湛救了我。”
“救了你?”玄俗的眉头打了好几个结,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丽人。
她迎视玄俗打量的目光,无所谓似地淡笑回答:“是的,慕容已无处可归,所以只好厚颜叨扰了。”
慕容话语方落,原先静寂的四周又开始了⾼⾼低低的讨论交谈声音,夹杂不可置信的低呼声。
习惯了人们投向她的目光,也习惯了人们在她⾝边的耳语讨论,她气定神闲地望着玄俗,好奇他的反应。
短短不到一刻的时间,他对她的态度变了三变,从原先的犀利警告,转变为不解审视,到听见她的名字后所起的反感与敌视。
现在,他锐利的双眼则是蔵著玩味的。
“只要你开口,多得是豪门大宅肯让你栖⾝。”他瞪著她,口气里有教人识相离开的意味。
“就当花魁已死。”她垂下睁,淡道。
“哦,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沉下语调,口吻危险。
“够了!”邢天湛打断玄俗想脫口而出的恫吓,开口问道:“大哥呢?”
“正怒气勃勃地坐在正厅,等著你给他一个交代。”
“我马上去见他。”邢天湛转⾝欲走,警告地看了玄俗一眼。“别吓到人家。”
“天湛,”玄俗叫住他离去的脚步“你回来的时间,远迟过当初预期,大哥一直很担心你。”
“我知道,我曾向他赔罪。”邢天湛继绩迈步向前,却显得有些犹豫,终于还是停下来对玄俗叮嘱:“好好照顾她。”
“好好照顾啊…”玄俗抚著下巴,挑起了眉,玩味著这几个字。
而后,他抬起目光,看向慕容,见她定定望着渐渐远去的魁梧背影,表情有些失落,眼里有难堪与伤心交错的复杂情绪。
马车的周围有厚厚一圈人墙,她却好像自始至终都没看见。
是习惯了被人注视所以毫无所觉,还是她的眼底只容得下那个渐行渐远的⾝影?
玄俗看着慕容深思,而后颇为恶意的笑了。
“好好照顾,哈!”他边点头边轻喃,那模样明明白白显示著算计,一脸打算陷害人的模样。
反正周围的人只会显著对眼前的花容月貌发呆兼流口水,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这种奷诈表情,呵!
天湛呀天湛,这回你好不容易…啊,不,是不小心招惹回来的大美人,可不好打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