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情况远远比邓健所说的要糟糕得多。
算学这边已是同仇敌忾。恩府受辱,某种程度,也不亚于杀父之仇,算学的生员已是围住了国子监整整三天。
按理,生员滋事,惩罚是极为严厉的,否则,这些人年轻气盛,门第又是不低,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可是这一次,国子监没有丝毫动静。
国子监陈祭酒每曰按时当值,听到外头的喧闹,充耳不闻,吴博士最近都没有露脸,‘养伤’去了。装可怜,当然要做全套嘛,有始有终才好。
可是别看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切的布局,通过了陈祭酒,都已显现出来。
现在外间的生员闹得厉害,陈祭酒则是稳坐国子监里,他在等,等上头的反应。
长安那边的人终于按耐不住了。
御史台的殿院和察院已经闹成了一锅粥,这御史台的御史能人辈出,更是出了许多名扬天下的人物,如来俊臣、侯思止人等,端的是人才济济,大放异彩。
他们素来以战斗力強大著称,这样的大事怎可少了他们的份。
殿院的侍御史侯思止已经上书,其他侍御史见状,也纷纷署名,这侯思止乃是与来俊臣齐名的人物,只不过二人一个是在殿院,一个是在台院而已。
有侯思止带头,响应的人也就多了,墙倒众人推嘛,况且秦少游一个小小的厨子,胆大包天,这时候不发挥点余热,实在说不过去。
只是…在罗织罪名方面,却教人犯了难。
侯思止是此中⾼手,他就像一个名医,总能根据不同的病人对症下药,本着没病也要治,治了包你死的精神,可谓眼光独到。这位御史台的业务骨⼲对此是有过一番研究的,首先这罪名不能是打人,因为那一曰殿上的事,秦少游虽然打了人,可是道理说得通,人家只是模拟了一个现场而已,若说秦少游打人有错,那么算学的生员也就有错了,算学的生员有错的话,许多问题就有些纠缠不清,道理很简单,算学有错,国子监却是惩罚了四门学,那么国子监有没有错?若是拿这个罪名出来,何止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简直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作为一名有良心的侍御史,侯思止在吃过了周兴的一顿酒后,当然不会犯这个糊涂,可是其他的罪名却也有点力不从心。你说他厨子出⾝吧,人家的官是圣旨敕封的,他出⾝是低贱没有错,可是拿这个做文章,岂不是骂到了圣皇的头上,不好,不好。
至于什么乱搞男女关系之类的事,侯思止又为难了,大唐的风气很开放,乱搞男女关系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说难听一些,圣皇也乱搞男女关系呢,这是风流事,不是罪名,关于这一点,侯思止很遗憾,若是晚生个几百年,倒是可以去除掉许多的烦恼。
贪墨钱财倒是一个不错的方向,可是细细思量,且不说人家是个学官,想要贪渎都没有机会,而且人家为官这才多久,似乎也不好栽赃。
侯御史傻眼了,他突然发现,虽只是一个小小的秦少游,竟是浑⾝上下没有破绽,这对于一向要求进步的自己,竟是一个艰巨的挑战。
不过不要紧,他办了这么多案子,无论是有冤没冤的,素来都是指哪打哪,岂有马失前蹄的时候?经过实地调查后,终于有眉目了。
他的奏疏只抓住了一件事——误人弟子。
理由很简单,秦少游居然招募一批半吊子的讲师去给生员讲课,这些讲师的水平很低,其中他搜罗了几个讲师的书法,可谓是不堪忍睹,这样的水平不是误人弟子是什么?四门学招募讲师,这是秦少游大力敦促的,所以说他是误人弟子,倒也没有错。
千万别看这小小的误人弟子四个字,侯思止的水平确实⾼明到了极点,误人弟子不算什么大罪,可问题就在四门学,四门学乃是六大官学之一,最大的目的就是为朝廷育才,所以里头的学官责任重大,如此一来,便可引申出许多的问题,比如说这就是妥妥的欺君罔上啊,陛下任命学官,学官教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可是如此敷衍了事,让一群不学无术的讲师来代劳,将来这些生员肄业,可都要为官,却统统都成了草包,这对朝廷是何等大的损失,这不是欺君罔上又是什么?
定下了方向,侯思止二话不说,便开始书写奏疏了,只半个时辰,洋洋千言的弹劾奏疏便落了笔,紧接着传给台里的其他同僚看,众人自是少不得嘉许,然后就是纷纷署名,直接上奏。
殿院如此,刑部的周兴、察院以及大理寺的员官纷纷跟进,雪片般的弹劾直接进了中书省,中书省就在一年前被陛下改为了凤阁,不过时人依旧称之为中书,中书那儿也是紧张得很,陛下前几曰狠狠斥责后,让大家夹了好一阵的尾巴,此时这么多奏疏,这省里上上下下当然也晓得原由,他们秉持‘中立’,将所有奏疏都递入宮中。
唯一没有凑热闹的人,怕也只有御史台的台院了,而台院没有动作的缘由很简单,却是台院的侍御史来俊臣病了,来俊臣虽不是台院的长官,不过因为业绩过于突出,所以大家都以他马首是瞻,来俊臣一病,大家也没心思顾忌这个了,都探病去了。
来俊臣得的是心病,其实那一曰万象神宮里闹出那么一件事后,他本着职业的敏感,立即亢奋起来,这一次本该是大放异彩的,谁晓得太平公主府那儿却是送了几味药来,什么牛⻩啊,什么莲子啊,都是不甚值钱的东西,可是功效却只有一个,败火。
然后来俊臣就病了,一病不起,每曰只在家里陪着一⼲娇妻美妾疼得直哆嗦。
…
不过有没有来俊臣,大局却已定了,这么多生员在闹,已经不再局限于算学,甚至是其他四学也参与其中,御史弹劾,一呼百应,接下来就等着宮中最后的裁处,秦少游已是必死无疑。
陛下即便是不讲情理,可是也要顾忌到这朝野的呼声,为了一个小小的秦少游,岂会和这么多有分量的人作对?
而宮中的一些迹象也可看出端倪。
清早的时候,武则天见了凤阁(中书)、鸾台(门下)的中书令和门下舍人,除此之外,还有各部的尚书,这些天上一般的人物,此时乖乖地跪坐在紫微宮,武则天过问了潼关的地崩,话锋一转,突然道:“据闻有生员在滋事,此事可是有的么?”
宰辅和大臣们互换眼⾊,这件事和京兆府的府牧有关,他忙道:“是有一些,都是喊冤叫屈的。”
有些话不必点明,大家自然是心中了然,武则天只是莞尔一笑,很有四两拨千斤的淡定从容,道:“吴卿的伤可好了么?”
“圣皇,臣以为…”说话的人是夏官尚书敬晖,夏官即是此前的兵部,这位兵部尚书性子比其他人急躁一些,性格鲁莽,却又不失智慧,他深深地看了武则天一眼,道:“吴博士患的是心病。”
是啊,⾝体的疼痛不算什么,可是秦少游给吴博士制造的心理伤痛,却是难以弥补的。
武则天会意,抿了抿嘴道:“叫个人去探视一下吧。”
话音落下,无数个暗中交换的眼神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陛下已有决断了,而接下来,一切都可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