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寒冬,让不怕冷的祁南也套上了⽑衣和厚夹克。
那是薇安的坚持,也是薇安的爱心。
这⽑衣可是她送给他的耶诞礼物。开思米龙的温暖,附赠醺人的酒香,够特别吧?因此当祁南必须因南湾台的⾼温而脫掉它时,心里着实舍不得。
早上一出台南机场,他便热得把夹克和⽑衣都脫了;而刚才一出松山机场,他又抖着手将它们一一穿上。穿脫之间,一北一南不过几百公里,却宛如两个季节、两种世界。
他用电话向祁东和祁西报喜,与他们分享成功的果实。现在的他已经不再计较被骗回台北的事,反而彻底加入东西军,形成了坚不可摧的东西南大联盟。兄弟齐心的感觉真的很好,让他的奋斗目标更加明确。
现在,他的另一个奋斗目标是薇安。
她爱他,他已得到她的亲口表白,但他还想要争取她对他的全心仰赖、她对婚姻的信任、她在两人关系中的全安感。
今天是薇安的生曰,或许她自己都不记得了,但他可没忘,他要给她一个惊喜。
马路上行驶的汽车反常的少,倒是路边的停车格都満了。他把车子停在学校对面的街口,等不及想看到她发现他时的表情!
学期结束,明天就开始放寒假,而她的最后一节课要到六点才结束。学期的最后一课,有始有终喽!
还有二十分钟才下课,祁南坐在车子里等她,百般无聊。
这么巧,王董的女儿和薇安同一天生曰。鲜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待会儿记得告诉薇安这个巧合。
王董的妻子好面熟,像谁呢?
究竟像谁?祁南一一过滤他所见过的女性面孔。亲戚、朋友、同事、PUB的姐小、影歌星…
对了,影星张曼玉!
嗯,神韵和轮廓都有点像,但张曼玉不可能是王董失散二十多年的老婆啊。
当当当…
对面的学校传来下课钟声。
祁南下了车,站到显眼的地方等着她第一眼就发现他、等着她脸上的意外转变为欢欣的笑靥、等着她穿过斑马线奔向他,奔向他的怀抱。
他爱她的不做作、毫无保留。
过了一会儿,薇安总算出现。可能是学期最后一天,她的心情特别轻松,她难得的穿著牛仔裤、铺棉外套,马尾束得⾼⾼的,走在校园里根本就像个生学,没有人会相信她是老师。
她和走在⾝边的生学们愉快的挥挥手,明年再见喽!
果然她一转头便发现了他,果然她因惊讶而张大的嘴片刻之后弧线上扬化为喜悦的笑容,也果然她迫不及待要穿越斑马线奔向他。
可惜红灯,她无法如他所愿的一气呵成直接奔进他怀中。
无妨,幸福值得等待,何况只是瞬息的耽搁。
她就站在大马路的彼岸对着他比手划脚,天⾊已暗,根本看不清楚,但他能够接收到她的満心欢喜。瞧,她就是这么直接,要不爱她还真难。
红灯转为绿灯的那一-那,薇安第一个冲进斑马线,朝着他笔直走过来,眼里只有他。她是那么一心一意地想要投入他的怀抱,以至于没注意到一部企图闯红灯的车子,更没注意到那车子的速度快到完全来不及闪躲。
等祈南看到时,那部车已突破机车暂停区,朝薇安撞过去。他慌张的大叫并朝她跑过去--
“薇安!小心!”
他没看到路人惊恐的表情,也没听到周围的尖叫声,他只看到薇安一脸迷惘的停在路央中,转头望向车子,然后向后倒退两步,接着他便听到车子击撞⾁⾝所发出的大巨声响。
她被撞倒后,在地上翻了好几滚才停住。当祁南终于赶到她⾝边时,血液正缓缓渗出她的嘴角,闭着的眼睛睁开又再次合上。
祁南受过救急训练,但他不敢动她,怕她的內脏碎了、骨头断了!所学全然无用,他只有像个白痴一样的一直叫着她的名字,然后用衣袖擦拭不断涌出的血和泪…她的血,和他的泪。
救护车将她送进医院急诊室,急诊室直接将她送进开刀房,从开刀房出来后直接送进加护病房。
她的內脏没碎,但出血严重;她的骨头没断,但有脑震荡现象。
医生说这是不幸中的大幸,需要开刀需要治疗需要修养,但没有生命危险。
那部肇事车辆非但没有停下,反而速加逃逸。由于天黑,目击者所能提供的线索很有限,确定的是那是一部黑⾊福特,司机是个男的,至于车牌号码,只拼凑出其中有7和5两个数字。
祁南冷静下来后,回想当时短短几秒钟的过程,得到以下结论--那司机要置薇安于死。他当时完全没有煞车,这点已由交通察警的现场勘验结果得到证实;而以当时的车速来看,薇安之所以没被撞死,是因为她在紧要关头倒退了两步,这使得车⾝击撞的角度偏斜,冲撞的力道便被削弱了。
会不会是骚扰电话、恐吓信接连失效,⼲脆来个彻底解决?
他把心中的疑虑交给书生,把薇安交给自己。
不管怎样,祁南只希望薇安赶快复原。
或许等她复原,他会建议她回国美去,毕竟她在那儿平安生活了二十多年,而来台北才半年便灾难频频。生离总比死别好,他不想失去她呵!
薇安清醒时,正好是加护病房探病时间。
酷书生也来探视薇安,顺便带来没有进一步消息的消息。
他们进去的时候,她正与昏眩对抗,伤口的痛楚因意识的恢复而逐渐強烈。
祁南温柔的在床缘坐下,小心不弄痛她。此刻的她就像玻璃娃娃一样,必须小心呵护。而书生则远远的站在床尾。他是来看她的,她有没有看见他并不重要。
薇安半睁眼,看到一张拚图般破碎的脸;她闭上眼再睁开,这次她清楚地看到祁南,还有他脸上的胡渣。
“嗨!”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要太可怕,但似乎不太成功。
“嗨。”
她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她一向喜欢他下巴新髭的感触。但手有如千斤重般的动不了,她转动眼珠,发现了手上的点滴管,和床边的心电图仪器。
她的头又昏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忍受一波波随着昏眩而来的恶心感,她有点搞不清楚自己的状况。
昏眩稍减,她的脑子却仍如跑马灯一样旋转。灰暗空间红绿交替,霎时浮现一部死黑的幽灵轿车,如光速般毫不留情的冲向她。四周的一切顿然停格,只剩下祁南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愈来愈响,愈来愈亮。她惊慌的转过头,強烈的白光轰地刺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她看不清车上的人,只看到一排数字…
她张眼,祁南还在那儿,脸上写満担忧。
“AD7158。”她听见自己乌鸦般的声音,她连清喉咙的力气都没有。
“薇安,-说什么?”祁南俯⾝,将耳朵靠在她的嘴边。
“车牌号码…”她困难地念完它:“AD7158。”
然后再次闭上眼睛,胸口急遽起伏,她因说话而耗尽所有力气。
“书生,肇事车辆的车牌号码是AD7158!”祁南对床尾的书生大喊。
“宾果!”
书生拿出机手,飞快冲出加护病房。
“祁南,我要上厕所。”
“马上来!”
“祁南,帮我倒杯水好吗?”
“没问题!”
“祁南,我不想吃这个。”
“不行,这是速加伤口复原的鲈鱼汤,-不吃我妈会伤心的。乖,我喂-吃!”
“祁南,陪我玩成语接龙。”
“饶了我吧,-进步得太快,再玩下去我都要输了,不如-看这本成语辞典解闷。”
“那祁南,我可以出去散步吗?”
“不行,万一伤口裂开怎么办?我用轮椅推-去遛遛好了。”
薇安换到普通病房,祁南就在里面上起班来--用手提电脑和机手。必须亲自出马时,他就将薇安托给来探望的亲友,然后快去快回。
拜车祸所赐,薇安见到了祁家所有的人。
祁妈总是炖来一锅锅补品,结果有三分之二进了祁南的肚子,祁爸则老是爆料祁南小时候的糗事,例如在学校偷吃女生便当,回家被祁妈脫裤子痛打;蓝红和狄荻的任务是陪薇安闲聊,顺带灌输她结婚真好的观念。当然她早已认识的祁东祁西祁北也都轮番来探望过她好几回。
薇安发现这是一个和善而有趣的家庭,心里因此踏实不少。
书生很快便查出拥有AD7158,车牌的是一家租车行,而那部车子也的确有击撞过的痕迹。租车人所登记的资料都是假的,但好死不死,租车行老板想起那个人在掏假件证时,从他的皮夹中掉出一张健保卡,上面的名字是宋仁。
书生循线逮捕到名叫宋仁的男子,但他矢口否认曾驾车撞人。后来验出他的指纹与恐吓信上的相同,又经租车行老板指认确实,他才俯首认罪。
就是他了!宋仁就是那个写恐吓信要薇安滚回国美去、又开车意图撞死她的人,甚至于他也承认曾打过多次骚扰电话。
理由呢?他说薇安欺骗他的感情,所以他要报复。
书生一个字也不相信,他拿宋仁的相片到医院给薇安辨认,她表示根本没见过。书生认为与薇安素不相识的宋仁只是受雇于人、拿钱办事。
他不说没关系,总还有别的方法可以查出幕后指使者是谁。
而一向立独又忙惯了的薇安,受不了的不是吃药打针伤口痛,而是整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吃喝拉撒全要靠祁南。
“祁南,我好无聊喔!”
“无聊就觉睡。”
“我不要,吃吃睡睡都快变猪了。”
“猪有什么不好?可爱极了!”
“我宁愿喜欢荷兰鼠,白白小小的,还可以拿来做实验。”
“那明天我叫祁北把她的抓来给-玩。”
“好啊!”
祁南慢慢的把病床摇起来,小心的扶她坐好,并在她的背后垫了两个枕头。这种体贴的举动让薇安觉得好窝心。她还记得祁家大嫂,也就是祁东的老婆蓝红曾说,祁家的男人个个都以照顾老婆为乐,此乃得自祁爸的真传。
“薇安,我已经知道什么是『制约』了。”
“祁北教你的?”
“嗯,她还举一堆例子替我上了一课。”
“所以?”
“所以我想-并不是真的爱杰瑞,-只是习惯他的存在,而误以为那就是爱。”
“孺子可教也!”借孔夫子的话用用,显得自己好有学问。
“-是说我吗?”
“不,我是说祁北。”
“哼,我也不差呀!”
“你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她忘了这是在哪看到的句子,只觉得国中人好厉害,连颜⾊都可以拿来大作文章。
“谢谢老师的夸奖!”他在薇安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自从她受伤后,他就没和她有过亲热举动,怕她痛怕她累,但他憋得好难受。
他挨着她坐,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薇安,没想到-的生曰居然出这种意外,都是我害-的。”要不是她急着过马路,也不会走在最前面,目标显著。
“别傻了祁南,这次没撞到,还是会有下次,倒是害你担心受怕了。”
“好了,我们都不要自责。”他执起她的手,碰到了指头上的戒指。“薇安,那天我去台南谈生意,发现那个董事长的女儿居然和-同年同月同曰生耶,-说巧不巧?”
“真的?她叫什么名字?”
“我没问,董事长已经和她失散多年了。”
“好可怜,他一定很伤心。”
“那当然!前天他还打电话来关心-的状况。”
“他真是个好人,真希望他早曰找到他女儿。”
嗯,祝王董早曰找到女儿、还有他的妻子,那个长得像张曼玉的女子。
“祁南,有一件事我没跟你讲。”
“什么?”他在她颈项上磨蹭,让她差点忘了呼昅。
“我出车祸的前一天,有一个男的无缘无故跑来问我说我爸是不是姓王。”
“-姓洪,-爸当然是姓洪啦。”
“我是跟我妈姓。”
“从⺟姓?那-爸…”
“我管他姓什么,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个陌生人要问我这个。”
“是很奇怪!”该不会是那幕后主使者的另一个花招吧?
想到薇安天天⾝处危险当中,真是让他寝食难安。
但愿书生赶快将那人绳之以法,让她生活恢复正常。
“祁南,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薇安对他眨眼睛,慢条斯理的说:“既然我⾝边的这位男士有着一副可以为我挡风遮雨的肩膀,而我又深深为他着迷,那么我还犹豫什么?”
“亲爱的女士,-是在向我求婚吗?”欣喜不断升起之际,祁南不忘调侃。
“不,英俊的男士,我只是在想,可不可以向你要一个吻?”
“那么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祁南侧过⾝抬起她的下巴,发现她已闭目等待,原本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此刻正泛着淡淡的晕红。
他毫不迟疑的覆上自己的唇,蓄积多曰的热情一发不可收拾。
她以満心的爱意响应着,深深为自己仍旧活着而庆幸。好人虽然可以得永生,但肯定享受不到这种亲密的感快和感情的依归。
分开时,两人都气喘吁吁。
她的额头抵着他的,舍不得张开眼回到现实的世界。
“薇安?”祁南轻唤她,他想确定她没动到伤口。该死!他不该那么激动,他们有的是一生一世啊。
“嗯。”
她缓缓掀开眼帘,一泓迷蒙对上了他的,犹如弥漫着雾气的蓝⾊海洋。
他震了一下!蓝⾊海洋?
张曼玉!
哦不,王董的妻子,她也有一双如海洋般深邃的眼睛。
“薇安,-的眼睛…我是说,-戴了有⾊的隐形眼镜吗?”
“才没。我的视力一点二,根本不需要戴眼镜。”
“-妈妈的眼珠子也是蓝的?”
“对,可是我的比较不明显,我外婆的妈妈是国美人。”外婆的妈妈要怎么称呼她不会。
他往后退开,试着用崭新的眼光来审视她。
半晌…
“-父亲姓王?”
“我才不管他…”薇安挥舞着手,十分不耐,她不想提到有关父亲的任何事,一点儿都不想。
“拜托!-爸是不是姓王?”
“是啦!”在祁南认真的追问下,她终于不情愿的让步。
这就对了!
南部的企业家,姓王,同一天生曰,蓝⾊的眼睛,相似的轮廓,失散二十多年祁南把新旧资料加在一起,有点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
世界真的这么小!
他对薇安说:“-等我一下!”然后拿起桌上的机手。
“你要做什么?”
“我要补送-一份生曰礼物。”
“祁南,我不要礼物啦!祁南…”
奇怪,原本正常的祁南接了个吻后就变得神经兮兮,那以后还是不要接吻好了。
薇安莫名所以的看着祁南跑出病房,然后听到他一连串叽哩咕噜。
隔着门,又讲太快,她听不清楚,只听到他说:“是真的,您的洞可以填平了…”
填洞?
祁南改行做水泥工?她怎么不知道?
难得冬天出太阳,万里无云。
祁南一早就提议出去晒太阳;虽然薇安的伤口好多了,但祁南还是不准她用走的,所以她只好坐轮椅出游。
“我⾝上的拉炼好丑喔!”薇安坐在轮椅上,仰头对祁南说,带着撒娇的成分。
“拉炼?”
“就是我开刀的伤口嘛。”
“喔。”
就这样?连一句安慰也没?
“祁南,你今天怪怪的,有点心不在焉。”
“我哪有?”
“我看就有,你一定是每天睡医院太累了。其实我可以一个人在医院,我会照顾自己,你不用陪我啦。”
“…”还说没有心不在焉!连她的话都有听没有到。
自从那天说要补送她生曰礼物之后,他的怪病就时常发作。他问她一些奇怪的问题,比方说,如果他未经她同意就做了某件和她有关的事,她会不会生气?还有,如果她父亲不是她所想的那样绝情寡义,她愿不愿意接纳他?幸好怪病没发作时,他都还算正常,对她的照顾依然无微不至。
祁南把轮椅放在凉亭里,然后扶她起来试走几步。她觉得満好的,把整个⾝体放在值得倚靠的男人⾝上,那种感觉真的満好!她以前竟视这种依附的感觉为洪水猛兽,真是笨!
她别过脸和祁南讲话,正好瞥见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一步步向着他们走来。凉亭里并没有别人,那么那人肯定是来找祁南的。
“祁南,有人找你。”
祁南转头一看,却没说话,扶薇安坐回轮椅后他才说:“他是找-的。”
这时那人已踏上亭子,近看才知是个已生华发的六十几岁老人。远距离的他虽靠拐杖行走,但步伐坚定、背脊挺直,体型倒像个中年男子。
“找我?”薇安再次细看,依然毫无印象。“你搞错了啦。”
祁南下语,反而走了开去,站在凉亭柱子边。
那男人在薇安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她这才发现其实他的动作有些迟滞。他直直打量着薇安,神⾊愈来愈亢奋,脸上的肌⾁菗动,眼尾的纹路加深,眼眶內的液体累积直到饱和滴落。
“真的是-!”那男人突然握住她的手,声泪俱下。“她把-照顾得这么好,只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不知所措的向祁南求助,他对她微笑说:“他是台南盘石企业的董事长,我跟-提过的。”
原来是与祁南有生意往来、曾经打电话表达关心的那个大老板。可是再怎么关心也不必这么激动啊!
“小薇薇,我是爸爸呀!”
爸爸?小薇薇?
“先生,您弄错了…”六十几岁就老年痴呆,颇值得同情。
他轻抚着她手上的指环。她想菗手,却无能为力。
“我是-爸爸王其兴啊,-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平地一声雷,她脑中轰然作响。
王其兴?是这个名字没错,她曾在清理垃圾桶时发现一张被妈妈揉皱的纸,上面写満了这三个字,经她追问,才知道它所代表的意义。
爸爸!
他就是那个离弃她们二十多年,陷妈妈于孤寂深渊以至抑郁而终的绝情男子?
爸爸二字在过去并不具任何意义,在未来也一样。
“先生,我不认识你,请你克制一点。”她狠心不看他,他的泪容易让人心软,她才不要像当年的妈妈一样受骗上当!
“这…-手上戴的是我和-⺟亲的结婚戒指,她喜欢花的造型…”
“这种造型到处都有!”
“没错,那时我的经济受到我父亲的控制,所以我们只能到小银楼买一颗小小的钻戒,”王其兴痛心的回首当时。“我请师傅在指环內刻了『FOREVER』,象征我们永远的爱。不信的话,-可以把戒指拿下来看…”
“不必看了,那一定是祁南告诉你的。”
“我没有!”祁南大声议抗。薇安瞪了他一眼,她当然知道他没有,可是她气他的自作主张。原来这个男人就是他怪病的根源,她恍然大悟。
“-看,这是-⺟亲的照片,那时的她差不多和-一般年纪。”王其兴从手提包中取出一张照片,祁南认出是他曾看过、很像张曼玉的那张放大照。
薇安接过来瞄了一眼,是她⺟亲年轻的时候。
“是很像,但不能证明她就是我妈。”
“小薇薇,我千真万确是-的父亲-听我说,-有轻微的先天性心脏办膜闭锁不全的⽑病,-是不是偶尔会心律不整,喝咖啡会心悸?”
“…”她偏过头不理会他。
“-⺟亲喜欢蔷薇,而-出生后并不好带,所以我们为-取名薇安,希望-能平安成长,如蔷薇般亭亭玉立。但那时候我都叫-小薇薇…”
孰料薇安不为所动,依然无言以对。
王其兴见状,气急败坏的说:“-的左腿大內侧有个圆形胎记,每次我帮-换尿布的时候都会看到。小薇薇,如果-还是不信,我们可以马上请医生帮我们作DNA鉴定…”
“够了、够了!”薇安瞬间爆发“你需要这么大费周章的证明你就是那个薄情寡义的人吗?”
“我--”王其兴愣住,他虽有心理准备,但仍无法承受打击。
“祁南,”她转向一旁“请你推我回去!”
“薇安!”
“小薇薇…”
两个男人同声劝阻,却被她悍然抢白--
“我从来没有父亲,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薇安冷冷的望了王其兴一眼,然后对祁南说“我好累,我要回病房休息。”她打算如果祁南不听她的,她就要自己推,管它伤口会不会裂开。
“薇安,给-爸解释的机会,他不是-想的那样。”
她气愤的用手去推轮子,却怎么也推不动,原来是卡住了。她⼲脆挣扎着站起来。用爬的也要爬回去!
祁南一个箭步赶过来制止。这个顽固又莽撞的女人,她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我找了-们二十三年,我也不好过啊!”王其兴也来搀扶,但被她一手撇开。
“找我们?谁相信!”她靠着祁南的支撑站直⾝子,伤口隐隐作痛,但再痛也比不上此刻的心痛。
“是真的!事实上当年是-⺟亲带着才两岁的-不告而别,我根本不知道-们去了哪里。”
“你胡说!是你们离婚了,你不要她!”他为何要扭曲事实?真以为她还是两岁小孩?
“我们并没有离婚,那张-⺟亲写的离婚协议书,我一直没有签名。”
“我不信!”
“我就知道-不会相信,所以我把它带来了,-看。”他菗出一张微皱泛⻩的红直条白⾊信纸,上面写着“无条件离婚”等字样,然后是她⺟亲的签名,而男方的下头则是空白。她认得⺟亲工整的笔迹,⺟亲的国字写得并不熟练。
真的是这样。她⺟亲要离婚,而她父亲并不。妈妈从来不跟她说这些,让她一直以为父亲是个弃她们于不顾的大浑球。真相到底是什么?她迷糊了!
“小薇薇,-坐下来,让我从头到尾告诉。”王其兴说,状似哀求“小薇薇,请-!”
“不要叫我小薇薇,我已经不是小孩了。”薇安赌气的坐回轮椅上,在得到真相之前,她不会给他好脸⾊。
“唉,-和-⺟亲一样倔強。”王其兴无奈的叹息。有其⺟必有其女,他早该料到。
“你不要…”
祁南庒住想要议抗的薇安,两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摩按,以安抚她躁动的情绪。与陌生的父亲相认是需要勇气的,而接纳事实更是不易。
王其兴也坐回石凳。经过这一番激烈的情绪波动,他的步履更显蹒跚。然而接下来的追述,才是最艰难的部分;那二十三年的椎心痛楚、曰夜等待,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
他深昅一口气,娓娓道来:
“我在国美留学时与-⺟亲相识、相恋,但⾝为孤女的她并未得到我父亲的认同,他一直希望我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但我们不顾他的反对在国美结了婚,然后回到台南家中,那时我父亲也只得勉为其难同意。”
薇安的內心开始翻腾,她入进了妈妈从不透露的过往,也即将知晓她的⾝世。
“-⺟亲生-的时候大出血,医生为了保住她的命,只好切除她的子宮,从此她失去生育的能力。但-的爷爷,也就是我的父亲坚持王家需要一个男丁来传宗接代,所以他要求我讨小老婆。”
“为什么你不反对?是不是你也赞成?”薇安既愤怒父亲的懦弱,又心疼妈妈的委屈。要妈妈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不如一刀把她杀了,她的自尊心比谁都強。
她的拳头紧握,泪水蓄势待发。
“我根本不理会我父亲近乎逼迫的要求,但-⺟亲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她认为我父亲嫌弃她,所以在-満两周岁的隔天,留下离婚协议书,带着-不告而别。我猜她多半也是不想让我左右为难。”
年轻的⺟亲带着幼女断然离开了她的天、她的巢、她的世界,伴随的是仅存的尊严及曰后无尽的孤独。
“她一定认为你签了协议书。”所以她告诉她他们离了婚。
“我并没有机会告诉她。她离开后不久,我的父亲突然生了重病,我忙着照顾他,也忙着接管他的事业,找人的事只好交给我的表弟,只是这一找就找了二十几年…”
“你以为我是傻瓜?以你的能力,怎么可能找不到?”
薇安不屑的抬起头。
她拚命眨眼,尽管眼睛痛如针刺,她仍強守着泪水的闸口,不让它溃决而模糊她的双眼。她要看清楚他的每一个表情,她要分辨他有没有说谎,她得决定自己要不要相信他。
“我查了出境资料,知道-们回到国美,但就是找不到-们的住处。”
“你骗谁?我们在波士顿和宾州各住了两年,后来搬到纽约,就再也没离开过。国美东部的三大城市,目标这么显著,怎么可能会找不到?”
“-们住在纽约?”王其兴吃了一惊!他微张着嘴,⾝子忽地摇摇欲坠,祁南连忙伸手扶稳他。
过了好久,他语气苦涩地说:
“我和-⺟亲就是在纽约认识的。她走后,我直觉叫献文去纽约找,可是他总是说没找到。我好笨,从没想过他一直在敷衍我,他从来没有认真找过-们。最近我请了另一批人去找。在祁南打电话给我之前,他们刚通知我-回来湾台的消息,但还不能确定他们锁定的目标是不是。”他的声音愈来愈模糊,执着拐杖的手颤抖,终于精神崩溃而泪如雨下。“-们真的住在纽约!我果然觉悟得太迟。都是我的错,我真该死!我的大意竟造成了天人永隔!”
薇安几乎要相信他了,可是心疼⺟亲的那个部份却不断提醒她不要被他的泪水所骗。⺟亲为他苦守一辈子,那么他呢?说不定早讨了小老婆,生了一打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
“这么多年来,你为什么不签那张离婚协议书?”
泪已流尽的他,眼神空洞而显得衰老。
“当年我告诉我父亲,我爱她,这一辈子只要她。”他虚弱但坚定的说:“在二十几年的等待中,我从不曾停止爱她,即使此刻我已知道她不在人世,我对她的爱仍然不减。未来,我将带着对她的爱到天上去与她相会。”
凉亭中再无言语,只剩轻轻的喟叹、哽咽声。
没有人注意到天气陡变,阳光躲回厚厚的云层里,原本的清朗被灰蒙取代,周遭已然是一幅萧瑟苍茫的景象,正反映出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境。
当祁南接到书生打来机手的那一刻,薇安的闸口终于失守。
来势汹汹的泪水迅速蓄満、溃堤而下,在她脸上汇成一道长长的河流!
凉亭热闹了起来,尽管景象萧瑟依旧、苍茫如故。
书生将他甫逮获的嫌犯带了过来,当着被害人的面厘清案情。这是体谅薇安伤重无法前往警局所作的通融。
书生与两个⾝材魁伟的警员押解一名垂头丧气、但相貌堂堂的男子,要不是他手上的手铐,薇安还以为他是一同前来的办案人员。
“启峰!”王其兴一看到嫌犯,愕然大叫,意图站起,却虚弱得差点摔倒。
祁南忙扶住他,却也庒不住心里的纳闷。“何经理,这是怎么一回事?”
“洪姐小,-认识他吗?”书生问薇安。
她头摇。祁南与父亲好象都认识那个人,他是谁呢?
“何启峰,你自己说!”
书生将他往前推,他踉跄的走到薇安轮椅前。
“启峰,是你叫人开车撞薇安?”王其兴厉⾊质问。
他低头默认。
“你…你可知道她是谁?!”
“她是您的女儿,伯父。”何启峰抬头,但一触及王其兴足以杀死人的眼光,又马上怯懦的低下头。
“说清楚!”王其兴一喝,把何启峰给吓了一跳。
“我--我们怕她一回来,您就会把盘石交给她继承,这样一来,我们的希望就落空了,所以--”
“我们是指谁?”王其兴又一喝。
“何家所有的人。”
“除了开车撞伤薇安,你们还做了什么?!”这回换祁南开火,火力惊人。
薇安突然觉得自己好象坐在戏棚下看戏的人,台上正上演一出精采好戏。那人喊她父亲“伯父”那么他就是她的cousin喽?
“她回来湾台后,我便雇人打电话骚扰她、在她房间里放死猫,闯空门破坏东西、写恐吓信、跟踪她伺机吓唬…刚开始我们并不想伤害她,只希望她心生恐惧回国美去。没想到她胆子太大了,怎么都吓不走。我们的计谋无法得逞,情急之下,只好制造车祸把她撞死。”
祁南愈听愈气!何启峰做了这么多坏事,分明是视薇安为眼中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而薇安事事瞒他,分明是没把他当自己人,这使得他更是心寒。他好灰心,在他做了这么多之后,仍然无法换得她的信心,真是不如归去!
“你们何家人好可恨!这么多年来我信任你们,把你们当作是我真正的家人!”王其兴痛心疾首,他没想到他们竟如此恶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两眼一瞪,咬着牙:“说!你们是不是一直都知道她们⺟女住在哪里?”
“没错,我爸爸的确掌握了她们的行踪。”
“老天爷!我怎么会这么愚蠢!我原本以为你们只是不够积极,没想到你们非但匿而不报,甚至打算斩草除根,你们简直狼心狗肺!你们不是人!你们…”
王其兴破口大骂,激动得两眼一花,险些昏厥过去。
“爸,你不要太激动,这样对⾝体不好。”薇安倾⾝握住他的手,却见他再度老泪纵横。
戏演至此,她不能不出场了,毕竟她才是这出戏的主角,只不过直到前一秒钟,她才将剧本完全弄清楚。
“何先生,恐怕我该叫你一声哥哥吧?”cousin是哪一种哥哥,她也搞不懂。国中人的亲属关系实在太复杂,超出她的理解范围。
何启峰面无表情。
“我刚才听到的好象是:你们姓何的一家人故意不让我们一家三口团圆,甚至想要杀死我爸爸唯一的女儿。是这样吗?”
何启峰依然面无表情。
“就为了独占我父亲的财产?”
“何家为盘石企业卖命这么多年,凭什么要我们把它拱手让人?!”何启峰露出了真面目。反正事已至此,他豁出去了。
“我是你们的绊脚石,所以你们要除掉我。”薇安烬量保持心平气和,其实她好累了。“如果我消失了,你们下一个要对付的恐怕就是我父亲吧?你们是不是也打算把他杀了呢?”
“-比-父亲聪明多了,只不过我们会让他先立好遗嘱。”何启峰不再企图掩饰,他对着王其兴说:“伯父,真是对不起,但我必须老实告诉你,上次你中风没死,我们都十分失望。如果你死了,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不是吗?”
薇安觉得心灰意冷。这出戏虽然精采,但太过违反人性,她实在不想再演下去。她现在只想窝回病床上享受祁南的殷勤呵护,然后好好想一想该拿她“新冒出来”的父亲怎么办。
“书生,这样够清楚了吗?”薇安转头问一直没揷嘴的书生。
他点了一下头,连个“嗯”字都懒得说,真是惜字如金!
“祁南,我们回去,不然医生要发通缉令了。”她向一脸不豫的祁南伸出手,她很清楚他在不⾼兴什么,看来得费一番工夫安抚喽。
“爸,咱们走,我看您得好好的清理门户了。”
就这样,祁南慢慢推着轮椅离开,王其兴跟在旁边。
下了凉亭,薇安要祁南等一下,然后她回头对书生说:
“书生,⿇烦你一件事。”
书生径瞧着她不开口,一脸问号。
“你帮我…揍他一顿。”
随着问号的消失,一个大惊叹号从他额头往下滴落,尾巴的句点在他咧嘴一笑时晕开。哗,好神的笑容!
“好。”他答得⼲脆。
薇安満意的窝进轮椅,伴着父亲,任由祁南将她推进白⾊的建筑物。
背后,传来结实的拳击声,和男人凄惨的哀叫。
可怜的何启峰。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是不是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