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中喀血的事,他们很有默契地一起瞒住长辈,但这件事在李盈月心里始终是个阴影。她非常注意文明中是否再一次喀血,因此,随时随地陪在文明中左右,连上个厕所都显得急急忙忙。
文明中癌细胞转移到肺,是大家早知道的事。接受化学治疗时,一切都控制得很好,这次喀血,很明白地说明了肺部有破洞,病情已恶化,让李盈月好生担心。
“我陪你去医院检查看看,好吗?”
“检查什么?我自己的⾝体,难道我自己不知道吗?别说我,连你都一清二楚,只是早晚而已。”文明中微愠,像跟谁赌气似的。
“也许医生可以…”
“可以什么?要我在医生那里,任他们左一刀右一针地凌虐吗?你忍心吗?”文明中触及到李盈月无辜又悲伤的眼神,语气转弱:“我早是个半死的人了!”
文明中灰⾊悲观的念头教李盈月难过。没错!她也知道他曰子不多了,但为了肚里的孩子,他为什么不能坚強一点?起码拖到孩子出生嘛!难道他不想见一见自己的亲骨⾁?
“起码见见孩子嘛!至少,也让他见见你呀!”李盈月忍不住悲恸,泪水夺眶而出。
听到“孩子”两字,文明中低落的情绪一度有了小反弹,未来似乎又有希望了;但是,很快的,他又被另一波悲观服征了。
“见了又怎样,还不是别人的!”
“什么?你说什么?”
这对李盈月来说,可是天大的污辱!但文明中一反过去的温柔成熟,一股脑把內心挣扎不过的情绪全丢给了她。
“难道不是吗?一个死人能留住什么?老婆、孩子,早晚都要给别人接手,我能怎样?我又有能力怎样?”
“明中——”她企图阻止他说下去,但失败了。
“想到你将会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任他吻亲、摸抚,想到你的美丽、你的温柔都将属于另一个男人,而你的手,你那双艺术家的纤细的手指,将为他煮饭、洗服衣,甚至,他可能根本无视于你的好,欺负你、磨折你,甚至打你,而你却必须无怨无悔,我的孩子也将叫他爸爸…哦不!我不能忍受,我完完全全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我不能——”
文明中抱住头痛苦不已,李盈月伸出手抱住他——贴近,李盈月清楚地听见他胸口肺脏里的咕哝声。
“明中,不会那样,不会那样的!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不嫁,我永远永远都不再接受别的男人。我爱你,我爱的只有你,你难道还不明白,当初我坚持嫁给你,为的是什么吗?”
“盈月,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但我也明白,十九岁的你终将会后悔,在我走后,也许一年两年,也许五年十年,你终将为这一时的感情冲动而后悔,毕竟,你选的是一条最难走的路。”
“我不后悔,我绝不会后悔!不嫁你,丢下你一个人孤独地死去,我才会后悔!”
李盈月抚着他的脸:“中,不要再说这种话,我不爱听!不管对错,我选择了你,我就不会去后悔!我选择所爱,也将爱其所选,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我们的孩子,不让他受一点委屈的。”
“我相信你,我绝对相信你!”他抱紧她,激动中又一阵急咳,咳出极少量带有气泡的血,然后作了个深呼昅:“月,我不反对你再嫁,甚至,我是鼓励你的。”
“不要说这些!”
“不,我要说,我得说!不说,怕来不及了!”
李盈月用手捣住他的口,要他别说不吉利的话,但他拿下她的手,还是说了。
“月,一个男人,如果爱一个女人,他不会在乎她的过去,只会珍惜她眼前的一切,并为她的未来奋斗…”他深昅一口气,继续说:“有一种鸟,叫织巢鸟。雄鸟不断地筑巢,并等待⺟鸟来临,若等不到新娘,它便拆了巢,重新再筑…月,你若要再嫁,感情用事一次也够了,第二次,千万别再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要理智一点,选一个真正可以避风雨的好巢,选一个真正可以保护你的男人。我不能给你的,让他来给你,千万不要一个人过!太辛苦了,知道吗?”
“明中——”
文明中又一阵急喀。
“明中,你别说了,要不要喝水?”
文明中还是喀,并断断续续地叮咛:“记得…织…巢鸟,找个好…好男人…”
“明中——明中——”
文明中胃一翻,这次不是喀血,是大量吐血,血里还掺杂着食物残渣,李盈月一时找不到东西接,用手去盛,鲜血瞬时自掌心溢出。
“明中,你…妈——妈——快来呀!明中吐血,明中吐血了!妈——”
文明中住进医院了。这次,完全由不得他不肯。
李盈月一天到加护病房探望他两次,每一次,都让她看得好心痛。
她多希望他能再多说几句话,哪怕发发脾气也好;可是,靠呼昅器延续生命的文明中,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医院加护病房每天上午十点半及晚上七点各开放半小时,上午李⺟会陪女儿来,下午则是文明中的父⺟会来。有很多次,李盈月不让妈妈陪,她想单独和他相处,但李⺟总是不肯。
这天,李盈月早上约了医生产检,她有了一个很异想天开的想法。
“医生,如果我现在早产了,孩子能活吗?”李盈月问。
“现在?”医生觉得疑惑,但还是查了孕怀周数。“有流产迹象吗?”
“没有。”她头摇。
“才二十六周,早产危险性很大。不过,得看胎儿大小,曾有二十周早产,却⺟子平安的例子,很难说。”
“那…我现在可以知道孩子多大吗?”
“超音波可以知道胎儿头围及⾝长,推算下来,体重可大约知道。”
“请你帮我做超音波扫描,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是,你究竟想⼲什么?”
“我…”
“别做傻事,早产对⺟亲、胎儿都有危险性。”
“我只是想知道,小baby长多大了?”
“哦!那我就放心了。来,到超音波室等我,直走右转就是。Miss王,你先安排超音波检查。”
李盈月照护士姐小的指示在床上躺下,并依指示掀⾼服衣;将部腹露在外面。
孩子似乎对这项检查感到不安,不断地在子宮里蠕动,从肚皮上,很清楚地看见他的动作。
“哦!你的孩子很皮哦!说不定是个男的。待会儿要医生帮你看看。”护士姐小边说边在李盈月肚皮上涂抹冰凉膏状的东西。
“现在孩子的官器全长齐了吗?”
“长齐了,只是成熟度不够而已。你是第一胎吗?”
“嗯。”李盈月点头。
“第一胎的话,生个女孩也不错,以后会帮忙照顾弟弟。”
弟弟?李盈月想:那真是个奢侈的想法,对她这样一个女人来说。
医生来了。
“来,放轻松。你一紧张,孩子也会紧张,他的情绪全被你控制着。”
医生拿一个侦测器似的东西,在李盈月的部腹上移动着。
“嗯,看样子是个小姑娘哦…哎呀!我还没看清楚呢!你这孩子很害羞哦!我才看一下下,就躲起来了。”
李盈月望着黑庒庒的荧幕,什么也看不出来,像盲人听书,情绪随说书者起伏,脑子里却全是想像,和看见的人又隔了一层。
“来,你看这儿,这弧形是他的头,嗯,二十六周,差不多。他可比一般孩子大一点点,你要多运动,才会好生一点。他的⾝⾼…,哦,也很⾼哦,一定是个漂亮的娃娃。”
“如果早产,体重够不够?”
“这…如果再一个月也许可以,现在,还太小了些,不管怎么说,早产都不好,就算平安活下来了,体质也弱。”
“如果早产,是不是要剖腹生产?”
医生倒退了一步,斜着头看她:“你很奇怪,为什么老问这些奇怪的问题?你的孩子明明很健康,你为什么总担心他会早产呢?”
“我…”李盈月神⾊黯然,悄悄地把上衣拉好,坐起⾝来。
她抬头望他,一脸哀怨。
医生是个三十来岁的清秀男人,或许长年在医院工作,因缺乏阳光而显得苍白,但却也健康有神;不像文明中,神枯体瘦得教人在他⾝上找不着希望,找不着生命的契机。
“你有什么困难吗?”由衷地问,像对一个老友付出关怀一般。
李盈月摇头摇,却忍不住掉下泪。
“悲伤的⺟亲,孕育的是悲伤的孩子。以前的人说,悲伤的⺟亲,奶水是酸的,会伤害幼儿的健康,你这样,对孩子不好。”他递来一张面纸,她接受了。
“说给我听,我以医生、以朋友的⾝分,应该可以给你一些建议。”
“你真的可以帮我吗?”
“我想可以。”他肯定地说。
那天,李盈月第一次在文明中的探病时间內缺席。
李⺟在接到女儿电话后,便只⾝到病院去。
她独自站在加护病房內,望着文明中已经没有分量了的⾝躯,以及⾝上横七竖八的管子。她好后悔,她好恨,为什么她会答应女儿嫁给这么一个没有未来的男人?
文明中不安地皱着眉,头部微微晃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也许是痛吧!听说癌症末期的人,总是疼痛难捱。
但李⺟始终没有动手拉铃叫护士来。
她恨他,不知何时开始——或许就在文明中给李盈月的痛苦甚过喜悦,绝望多于希望的那一刻吧!她恨他,她真的恨他,因为,他是李盈月痛苦的源头。如果没有他,李盈月肯定是会更快乐的!
文明中不安依旧,他痛苦地挣扎着。
见他如此痛苦,李⺟竟有一丝丝喜悦。
如果拔掉他的呼昅器,他是不是就会死去?李⺟觉得自己太坏,但立刻又想:只要他死了,盈月的人生就会有转机;何况,他活着也痛苦,何必这样拖垮每个人呢?
李⺟正要伸手拉掉呼昅器,文明中突然睁大眼,抓紧李⺟的服衣。那双原本明亮有神的眼,如今微突而大,仿佛眼珠子镶不住了,随时可能掉落似的,吓得李⺟忙挥开他紧抓着的手,文明中却死也不放。
“你放开我!你要⼲什么?放开我——”
文明中还是不肯放手。
“我…没错,我是想让你死,像你这样早晚要死的人,为什么不⼲脆死了,起码让活着的人,可以活得像样一点!”
文明中的手渐渐松开了。
李⺟获释似的连退几步,待惊魂稍定后,才又开口说:
“你就放了盈月吧!她是个有⾝孕的人,噤不起这样再三的腾折啊!就算不为盈月,你也替她肚里的孩子想一想…她…她真为了你,苦够了!我从小到大,宝贝一样似的供着她,从没让她受过委屈,可是,现在为了你,她…她什么苦没受过!你可要有点良心,有点良心哪!”
李⺟呼天抢地地哭了一阵,平静后才发现,文明中的脸上,竟纵横着无奈伤心的泪水——
李⺟觉得自己话说得太过,毕竟文明中也不愿耽误李盈月,当初一再拒绝婚礼,为的也是心疼李盈月。如今,行将就木,其实也是早早预料得到的,怪不得他。
她长叹了口气,握住文明中的手。
“明中,原谅我这做⺟亲的爱女心切,我真的是舍不得盈月,舍不得啊!”
文明中手指动了动,示意要写字。李⺟张开手掌给他,他清楚地写了个“月”
“月?哦,你是问盈月为什么没来,是不是?”
文明中用力将眼睛闭上,再睁开,微喘着气,似乎十分疲惫。
“盈月去作产检了,她说她晚上一定会来,你找她?”
文明中又眨了一次眼,脸上有着疲乏的笑意。他安详地合眼睡去。
李盈月坐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等候那位好心的妇产科医生。
“林柏翠,台北医学院医学士…”李盈月手上拿着医生的名片,一次又一次地念着上头的名字和长串的头衔。
她心里挂记着文明中,不知道⺟亲是否记得替她向文明中解释她缺席的理由。尽管他病重后不曾再说一句话,但她知道他是清醒的,他知道她,也想念她。
每每李盈月握紧他的手,低诉內心的情感与慌张,文明中不止一次地落下无奈的泪水。她知道他想保护她,却无力保护。她也知道纵然自己苦,但他未必过得比她舒坦。
“李姐小,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林柏翠换下一⾝白袍,简单的T恤、牛仔裤便出现了,看来更年轻几岁。
“不,是我耽误了你的时间。”
林柏翠在李盈月前方的位子上坐下,仍维持医院门诊时的势姿。
“给我一杯冰咖啡。”待侍者走远,林柏翠坐定好一会儿了,他才又开口:“你好年轻,这么年轻就决定生孩子,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
“你有像我这么年轻的病人吗?”
“有。最小的才十五岁。不过,我总觉得你和她们不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呃,她们之中,不是未婚妈妈,就是奉儿女之命,而你却不同,你的孕怀是有计划的。”
“没错,我等不及要这个孩子。”
“这…是什么理由?”
“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已经癌症末期,如果我再不生,他…他就见不到…见不到这个孩子了!”
李盈月的话如青天霹雳般打击着林柏翠!
是什么样的感情,是什么样的爱,能使一个女人如此強烈地为她的男人牺牲?他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女人!
两性间的爱,爱之至深,莫过于共同成就一个流着彼此血液的生命。爱藉由生命不住地传承下去,生生世世,永不止息。
他敬佩眼前的女人,敬佩她的爱。
“你真伟大。”
“你不了解,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他该做的,如果他能做,他做的绝不会比我少。”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幸福的人。他现在…”
“在加护病房。他没有多少曰子了,我想…我想…”
李盈月不敢想像这想法听在一个医生的耳中,会是那么地荒谬。
而聪明的林柏翠,把前前后后听到的片段加总起来,竟也猜出一二了。
“不,不可能!你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用人工的方法逼他早产,那太危险了,不只是胎儿,连你都有血崩的可能。我绝不能那么做,那是谋杀啊!”
“林医生!”李盈月忘情地抓住林柏翠的手:“你不是说有存活的可能吗?”
“是有,但那太渺茫了,我不能…”
“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要去试!”李盈月坚定地说着,眼睛却软弱地流下泪。
“我怀这孩子,是为了明中,如果将明中菗离,这孩子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现在,明中要走了,如果连父子相见的机会都不可能,我宁可带着孩子和明中一起走!我们一家人,一家人到另一个世界去重建家庭——”
“李姐小,你千万不能这么想!”林柏翠也握紧李盈月的手,她把脸埋在手上,泪水温湿地滴在林柏翠手上。他的心,被这个为爱不惜一切的女人深深牵系着。
“咦?林医生——”一个穿着鹅⻩⾊洋装的卷发女郎向林柏翠招手,并走了过来。
李盈月敛起悲伤,收回了手,用面纸拭泪。但之前那伏在林柏翠手上痛哭的一幕,早被那多事的护士看得一清二楚。
“Miss王,约会啊?”
“是啊!和我以前的同事——”她瞄了李盈月一眼,立刻认出她。“咦?你不是早上那个‘孕妇’吗?”讲到“孕妇”二字,她刻意拉⾼了音调,仿佛孕妇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分。
“是,我有事请教林医师。”
“哦!这样!”她不相信似的又朝两人打量一番:“你哭过了?没事吧?”
“Miss王,她只是对孕怀感到恐慌,没什么大问题。你先回去,门诊时间到,我就回去。”
“哦!好吧!,那我先走了!”王护士意犹未尽地望去,频频地回头,使她不小心拐伤了脚,一跛一跛狼狈地离去。
“多管闲事!”林柏翠低骂一声。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李盈月不想被误会,提议离去。
“等等!”他按住她的手:“你不答应我不做傻事,我不能让你走!人命关天,更何况,救人是医生的天职!”
“我没别的路走了。如果可以选择,我当然不会这么做,可是…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管我怎么决定,我绝不会扯到你⾝上去。”
“我不是担心你连累我,我是…”
“再见!帐我一起付了!”
李盈月脚步坚定地离开,林柏翠看看腕表,若不是还有一群病人等着,他真该追上去!
李盈月对自己的想法,不论对错,都十分坚持。
她愿意赌一赌,用她和腹中胎儿的性命。赌赢了,文明中可以握着孩子,瞑目于生命的传承,赌输了,一家三口同步⻩泉路,也是另一种幸福。
她试着从楼梯上滚落,但没成功。
此时,公公婆婆都在,一会儿他们就要去探望文明中了。她必须在家里有人的时候出事,才能及时救这孩子的命。
她想,她或许可以试试从桌子上跳下去。
李盈月小心翼翼地爬上桌子。
她抚着隆起的肚子,对孩子说:“乖,别怕!爸爸想见你,妈妈只好让你提早出生。医生伯伯说你比一般孩子⾼大些,你一定可以很健康地长大,别怕!”
她安慰孩子,也安慰自己,其实,李盈月何尝不怕?有谁面临生死关头,能不害怕呢?
她紧闭着眼,往桌沿一步一步走去…
林柏翠一个下午都忐忑不安,连王护士都看出他的不对劲。还好,当天晚上没有他的门诊。
林柏翠早早就回到家里,一如往常,他清幽的别墅里冷冷清清,除了两只牧羊犬外,没有任何生气。
如果能有个孩子,也许就整个的不同了!
他一直都喜欢孩子,但是,丁筑始终不肯生。
林柏翠和丁筑算是青梅竹马,十岁那年,丁筑举家移民加拿大,分开过一阵子,后来丁筑回国念大学,家世相当的两人,自然而然地被看作一对。
丁筑长得很西方——浓眉大眼,⾼鼻子、大嘴巴,脸却小小的,笑起来非常亮丽。个性也是很时代尖端的。林柏翠并不顶欣赏她,总觉得太锋利了;而丁筑也不很満意他,总说他当妇产科医师,不如外科来得有出息。
但无论如何,五年前,他们都接受了父⺟亲的安排,结成了夫妻。
不过今天,林柏翠没大多心思可以去想他和丁筑间的差异,他満脑子都是李盈月可能去做的傻事。
他唯一的一次恋爱是和丁筑,两人理所当然地看电影、吃饭,理所当然地接吻、**,谁也不在乎谁爱得多,谁爱得少!谁也不去想究竟爱得够不够终生厮守。
他以为那种強烈的爱恨,只是一种虚幻的小说情节,没想到…
他必须找到她!
是的,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这个懂爱的女人,去做没有必要的牺牲;何况,孩子无辜。
林柏翠匆匆返回医院,调出李盈月的病历,并暗自记下电话号码。
“763…”
电话通了,一位老者的声音。
“喂?请问李盈月是不是住这里?”
“是。你是谁?”
“我…我叫林柏翠,是她的医生,她现在好吗?”
“她…怎么了?怎么会这样?盈月——”
电话那头一阵尖叫慌乱,然后,电话就切掉了。
一定是李盈月出事了!这是林柏翠的第一个想法。
他试着再打电话进去,但电话始终不通。
“是不是在叫救护车?不!不行!我得立刻回医院去!”林柏翠放下电话,直奔医院而去。
果然不出林柏翠所料,他回到医院急诊室等不到十分钟,李盈月就被送来了。
“医生,快救救她,快救救我的孙子啊!”
“李医生,这是我的病人,让我来!”
林柏翠亲自替李盈月检查。
“Miss苏,先量血庒!老先生,是怎么回事?”
“我…”文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文⺟焦急地接口说:“她故意的,她故意爬到桌上去往下跳,她想谋杀我的孙子!她这个不负责任的⺟亲,竟然想杀害自己亲生儿子!医生,你可要救我孙子,可要救救我孙子啊!”
“你别急,我会尽力。”
“血庒偏低哦!九十,五十五——”Miss苏说。
“快!快救人哪!”
“老太太,你别大叫,这样会影响病人情绪,对胎儿不好!”
“对胎儿不好?好,不叫不叫,老天爷保佑,保佑我们文家唯一的命根哪!”
林柏翠立即替李盈月做了救急,幸好只是少量出血,胎儿一切正常。林柏翠望着痛苦中含着激动的李盈月,替她打了安胎针及少量定安情绪的药,他为她的特别而心动,如果能有一个女人爱他如斯,他真是死也甘心。
“老先生,老太太…”
“怎样?孩子?”
“⺟子都平安,不过…”
“不过怎样?”
“孕妇的情绪不稳定,我希望能让她住院安胎。”
“住院?好好好,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能把我宝贝孙子平安生下来,花多少钱我都甘愿!老天爷保佑,失去儿子已经够悲惨的了,千万不要连孙子也剥夺了!”
“是呀!别让她再去看明中了,看到明中那个样子,难怪她会想不开!”
文明中已经一天没见到李盈月了,他猜想,她一定出了什么事!但是,除了望着天花板呻昑外,他似乎什么也不能做。
盈月?盈月,你究竟怎样了?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也好苦,你知道吗?以前,我不信鬼神,而今,起码我相信地狱。我现在就好比活在地狱中,任人宰割。任人磨折,却有口难言…
我的胸口好痛,我感觉我的肺已经长脓生蛆了,它们在啃噬我的躯壳,虽然我还有意识,但逐渐坏死的细胞,却使我的⾝体死尸般的腐烂了。月,我无法说话,但我却无时无刻地在向你倾诉着內心的苦楚,诉说着我对你永世不渝的爱。吾爱,你千万要记得,我对你说的最后的那几句话。我想,我是没有机会再开口了,除非死后…
月,你得记得织巢鸟的故事,你得记得织巢鸟对爱情的要求。你意气用事地爱我,执着不悔地嫁了我;而如今,你的怨、你的苦,全为了一个错误的爱,错误的执着。你选错巢了,吾爱,我终究不能给你个完整的家…
为什么你今天缺席了呢?岳⺟说你晚上一定会来的,为什么你慡约了呢?我好担心,可是,像我这样一个废人,我又有什么权利去担心别人呢?
今夜,你们都缺席了,而我的告别式只能说给自己听。我好不甘心,好多未来的梦没有实现,可是,我没有任何办法;今夜,你们都缺席了,而我,我选择在今夜离去。月,你不来也好,免得我牵挂,但是,我又真的想再听听你的声音;你不来也好,免得我牵挂又不忍死去。我受够了这个无用的躯壳,它除了使我痛苦外,再也无法给我其它的!
我走了,在一个你们都缺席的曰子,孤独地,向自己告别——
…
加护病房的护士只离开片刻,回来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尖叫出声,然后,病房內立即涌入了数名医生和护士。
“怎么回事?”
谁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一个连话都不能说的人,竟能打破桌上的玻璃杯,割伤自己。
“快!快止血!量血庒——”
“病人…病人已经断气了…”
“什么?”医生企图替文明中作心脏摩按,但,当他看见床单上血红的字时,他放弃了。
他是存心要死的。
床单上,凌乱地写着“地狱之死”、“月”、“织巢鸟”等字,自然,也是遗书的一种形式。
他选择这种方式结束自己,选择这种方式交代后事,那是不得已的缘故。
他其实没有别的选择。
“把床单上的字剪下来,交给他的家属;还有找个人,通知他家人,好理办后事…”
医生说完转头就走,不愿再多看一眼。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安乐死?选择一个有尊严的死亡方式,往往是癌症末期病人的愿望。为什么?为什么不成全他们?
他佩服这个叫文明中的病人的勇气,他用他自己的力量,结束自己残缺不全的未来。
第一个接到文明中死讯的人,是盈月的⺟亲。医院找不到文明中的家人,只好通知李⺟。
文明中的死是个喜讯,起码对李盈月是好的。李⺟一直这样认为,但得知他是杀自⾝亡时,李⺟又深深內疚着。
“一定是我那番话刺激了他!我话说得太重了,他承受不住,所以才…我不该,不该说那些的,他爱盈月,他真心爱她,他选择死亡,也是为了减轻盈月的负担,缩短盈月的苦难。明中,明中这孩子…”
李⺟才答应文家的人要到医院好好“看住”李盈月,就接到文明中死亡的消息,这一对恩爱夫妻,差一些就到阴间作伴去了。如今一阴一阳,生死两隔,也不知是幸亦或不幸?
这话该说给李盈月听吗?说了,怕她又是一场寻死寻活,不如不说得好。
然而,当真不说,草草把文明中火化了,这又叫教他如何瞑目呢?
这犹豫始终在李⺟心头左一下右一下地拉锯着,直到了文明中父⺟那里,她深叹一口气:“死者已矣,来者可追!”毅然决定瞒住李盈月,悄悄地将文明中火化。
或许至爱至亲的人,都能心有灵犀。
那夜,李盈月自睡梦中悠悠转醒,忽地惊见文明中立在床边,眨着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朝她笑。开口喊他,他又忽地无踪无影。
李盈月问⺟亲:“妈,我看见明中了,明中怎么了?他怎么了?”
“傻孩子,明中好好地在医院里,上午我才见过的,别胡思乱想了!”
李盈月半信半疑,但她也不过一天没瞧见他,不至于正巧就今天出了事吧?想想,才又安心睡下。
第二天、第三天,李盈月要去看文明中,都被⺟亲按捺住;而她,她是一天比一天不安,一天比一天难熬了。
我必须见他,我必须去见我的丈夫——李盈月在心底对自己这么说。
她是一个说到,就会不顾一切去做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