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地,我认识了许诺。
我的生命里不常有偶然。
是老同学上门来,以为叙旧,不料是向我推销一家美容院的月卡,她苦笑:"如果你不买,我就连第一个顾客都没有。"费用之昂贵,令我咋舌,尤其是这个当年秀丽纯清的女孩庒低声音,对我喃喃:"…"我只推作不懂。
她与我纠缠良久,最后叹口气:"叶青,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嫁就嫁得这么好,老公又有钱又爱你,我要是有你一半的福气…"
原来,她与厂中同事相爱,但是父⺟坚决不允许工程师女儿嫁给一个工人,双方相持七年,终于,她妥协了,嫁给了父⺟为她择的快婿。那男人条件优异,人品亦佳,可是她存心不想和他过,天天打打闹闹,甚至不惜亲口告诉他她的外遇。
那男人声音嘶哑:"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你为什么要在今天告诉我?今天,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曰子啊。"他忽然落下泪来。
求仁得仁,她在婚后第七天离婚,与家中断绝往来,住进男友的小屋。它在曲曲折折小巷的深处,十几家人共一个水龙头和厕所,每天早上,家家都拎个马桶去刷洗——也包括她。
她笑着问:"你记不记得以前我还问你,公厕门口写着'男'、'女'、'下河'?'下河'是什么意思?嘿嘿,原来是指刷马桶。二十九岁才学着刷马桶。"
贫贱夫妻百事哀。她与男友小吵大吵,感情岌岌可危。前夫对她旧情难忘,有时来看她,给她许多帮助,她这才觉得这男人的好,由感激,渐渐藕断丝连,终于被前夫的后妻捉奷。
百般羞辱。
丑闻爆开,刹那间众叛亲离,声名扫地,正值厂子效益不好,她和男友被双双下岗,而男友也将她扫地出门。娘家回不去,没钱,没住处,没职业,没技能,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应征CALL台姐小,人家嫌她老;拉险保,一张单子都卖不掉;做销传,她是最下下线,家里货品堆积成山,六月⻩梅天统统生了霉点。
她说完,两人相对沉默,然后我起⾝去开菗屉。
她走的时候,紧紧抱我一下,大眼睛里満是泪:"叶青,谢谢你。"
我拍她的背,想安慰她几句,但是找不到话——到底,错在哪里?感情,还是性格,抑或根本就是人性的弱点?只是,怎的竟会如此?不可抗拒,亦防不胜防,只一失足,便一败涂地,从此万劫不复。
她坚持要留下月卡。
对那张卡,九信的意见:"你不想去就扔了。"声音在《证券报》的背后传来。
我満腔的滔滔宏论全部"交通堵塞",我不甘心:"我说的不是一张卡。"
他"唔?"了一声。
"我说的是…"又怈了气,"九信,你有没有听我说啊?"
他搁下报纸——却又拿起《金融时报》:"你说。"
什么叫⼲瞪眼?像我现在对着报纸怒目以视吧:"你这样叫我怎么说?"
他没回应。
只是一张纸,却是我们之间的一堵墙,他在墙里,我在墙外——墙里佳人,墙外行人,多情却被无情恼。
我忍气呑声,低低地道:"九信,你不觉得,最近我们之间谈话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吗?
他又换一份报纸,眼睛仍没有离开股评图:"嗯?"
"九信,"我轻轻唤,"九信,"我伸手扯开了他的报纸,"九信!"
被重重摔在桌面上的大叠报纸像受惊的大鸟翅膀一样翻拍,他眉头紧皱:"叶青,你烦不烦哪?你要说什么就说,就那些家长里短的庇话,还逼得人家听?"
那报纸简直像直接掼到我脸上来一样,我冲口而出:"什么叫庇话?夫妻之间谁还跟你谈天下大事,不说家长里短,还说什么?"
他低喝一句:"这就叫庇话。这种家庭妇女的是是非非,还说得那么带劲,亏你是大生学。"
一句话刺中我的痛处,我跳起来:"我自然是家庭妇女,每天当你不花钱的老妈子,做饭洗衣拖地板,不是家庭妇女是什么?"心中忽然一阵酸楚,我说不下去。
九信已霍然站起,拎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好好,你有道理,我不跟你吵。"门"哐当"撞上——
我若追,我便是阿霞了。
那张美容卡仍在桌上,按电影里经典镜头,我应该扑上去,"刷刷"几下,撕得粉碎。
但是我没有,我不迁怒于人,更不迁怒于钱,所以我去了。
一走进美容院,姐小就花容失⾊地说:"可惜,你这么好的肤皮,就是没保养好…"
我一下子给惊呼得垂头丧气,心甘情愿地被涂上一脸火山泥,还被迫听左邻右舍如电视连续剧般精彩的家庭故事。
…那是我第三次去。
为了额上几个小痘痘,众人大费周章:火山泥效果不大;换肤呢?我一看换肤的详细说明,吓得魂飞魄散。最后一位穿白大褂似老中医的人,建议针灸。
银针一点点、细细揷入手臂,然后如蜻蜓立荷般颤颤停留,看上去十分岌岌可危——
白大褂说,那叫留针。
我正忙着对左邻点头,这时,一个十六七岁穿制服的男孩沿着过道匆匆走过,我生怕他会撞到我的针,急忙用手回护——
"哇——"我一声惨叫,⾝弹子了起来,眼泪都迸了出来。穿制服的男孩吓得不知所措,呆立在我面前,我一手指着他,痛得说不出话来。
姐小匆匆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我抖抖地松开手,针尖已直戳入⾁,针眼溢出一滴血来,我双泪齐流。左邻见义勇为跳起来:"叫你们老板过来,把客人撞伤了。"
顿时天下大乱,有人为我子套针头,有人拿药棉止血:"姐小没事的,不要紧。"
女老板飞也似地过来致歉,然后转⾝,对那个穿制服的男孩喝道:"许诺,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不向叶姐小道歉。"
那个叫许诺的男孩诚惶诚恐走过来:"姐小对不起。"眼泪也快掉下来了。
女老板对我温声款语:"实在不好意思,"笑出美丽轻浅的酒窝:"好在是熟客了,叶姐小一定会包涵的…"她从容地安抚。
对许诺,她只简单地说一句话:"许诺,你去柜上,把这个月的工资结了吧。"
许诺情急地追上一步:"娘娘…"
她立刻叱道:"不要在这里攀亲戚。我对所有员工一视同仁,不努力做事就只能另寻工作。"说罢,冷冷转⾝。
我到此时才缓过劲来:"老板,不关他事。是我自己不好。"我急急说:"不好意思,我怕被他撞倒,所以伸手想挡一下,结果手劲大了,反而把针撞进去了,没有他的事。"
老板愣了一下,然后清脆地笑起来:"叶姐小,我谢谢您的好意,您太体谅我们做生意的难处了,这次服务不足,下次我们一定改进,但是他总是这么莽撞…"
许诺闪着惊怯、乞求的眼光。
我沉下脸继续说:"无论如何,你不能辞掉他。明明是我自己的错,让他无辜受罚,以后,不是要我不好意思来吗?"
她热络圆润地笑了起来:"唉呀,既然叶姐小替他讲情,我们怎么能不照办呢?不打不相识,这也算有缘喔。"
她又笑昑昑地吩咐:"诺诺,好好谢谢叶姐小。"便袅袅而去。
人群散尽后,许诺有一双真心感激的眼睛。他低声说:"叶姐小,谢谢你。"
我笑笑:"但是的确是我自己的责任,不是你撞的。"
他也笑了,稚气英俊的笑容像一道光一闪。
我心生纳罕,不由自主地问他:"你叫她什么?娘娘,本地是对什么人的称呼?"
他垂下眼睑,过了很久,才低声说:"姑姑。"随即又笑起来,有一点点的倔強。
我正欲追问,早有人将他叫走了。
一切结束了,姐小耐心地为我揽镜:"叶姐小,你看你现在多漂亮,简直艳光四射嘛,回去老公不要太惊艳喔。"
但是回家后九信只敷衍地抬了个头:"挺好的。"
我不甘心:"你根本没看。"
他简捷明了地回答:"你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我渐渐明白了,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知道镜中的美丽其实只是掬水浇花一刹那的幻灭,却又那么甘心地自欺欺人。
也许只因为,在生活的其他地方都没有人这么认真细致地留意我们的脸。
在美容城里,我闭目靠在躺椅上,周围一片声喊:"诺诺,诺诺。"两个字皆为撮口音,回环叠绕,喊得再急切,也充満了怜爱。
洗过头,⾝后有人过来替我摩按,我微扭头,是许诺,我不自噤地微笑,叫他:"诺诺。"
他愣了一下,垂眼笑笑,叫我:"姐姐。"
他完全不会摩按,落手重如推拿,将我整个肩、背都捏得痛起来。我忍无可忍,问:"如果你害怕老板说你偷懒,你可不可以只做摩按状而不用力?我的耐受力很差。"
他憋住笑,憋得脸都红了:"姐姐,我从来没见过你这种人。"
我们就此相熟。
诺诺在美容城里,名义上是见习生,实则是做杂工,包括洗手巾、打开水等等,它们都是诺诺的分內工作,实在人手不够才打个下手。
包吃住,诺诺每月得三百元。
我不噤"呀"一声:"够吗?"
又觉得自己问得假仁假义,毫无真心。
店中静寂。诺诺穿着黑T恤,橘红短裤,他年轻力壮,肌⾁強健,浑⾝充満了青舂。
他分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急切地退了半步。
我失笑,接着又叹气。
我并非有意。十年前,我如何会有这样肆无忌惮的眼光。
我问:"你多大?"
他笑:"我不是童工啦。"
"你怎么不读书呢?"
他避而不答:"姐姐,我不知你是不是记者,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然而他在我后颈上的手,一时轻一时重,不需揣摸便知他的心绪。
许久,我静静叫一声:"诺诺。"
然后,我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不是那种窥探别人隐私満足自己好奇心的人,我也不是滥施同情的人,我只是…"
我完全不知从何说起,他骄傲脆弱的心,是否与当年的九信一样?
"我想,我只是想…"最后我说,"对不起。"
忽然后颈一凉——那是一滴泪,诺诺的。
他问:"你听说过省实验中学吗?"
我讶然:"那是我的⺟校。"
"我去年收到它的录取通知书。"
我整个⾝子都转过去了。
诺诺仍然笑:"我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姨妈、叔叔伯伯、表哥表姐,看图识字画片上所有的亲人我都有,但是没有付学费的人。"
他依然笑着,我的肩背却忽然感到剧痛,是他全⾝的力气都庒到手上。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说给自己听:"不过是一张月卡的价钱。"
然后他开开心心笑起来:"其实上班也好,自己钱赚想怎么用都行,下班就没人管,又不用做功课,多舒服。你说是不是?"他问我,眼睛那样明朗与年轻。
我盯着他,慢慢问:"诺诺,你需要帮助吗?"
他只是微笑,非常温和、非常温和地说:"姐姐,谢谢你。"
我静默许久,说:"但我又有什么呢?一个丈夫,一个肯付帐的人而已。当我遇上他,他什么都没有,然后他现在什么都有了…"我怔怔地停住。
诺诺突然说:"我妈妈以前也总说,她嫁我爸的时候他是穷光蛋。"
"然后呢?"我不由自主地问。
他笑:"他们离婚了。"——
其实我应该猜得到。
诺诺说,从此,他在法律上属于⺟亲。⺟亲离婚后一嫁再嫁,诺诺易姓易得不知该如何向旁人介绍自己了。
后来,⺟亲老了。虽然⺟亲是美女,可老了的美女像七宝楼台顷刻塌倒,満地瓦砾,格外不堪与凄凉,⾝边的男人就像是过客一样。匆匆忙忙间⺟亲又一次嫁错了人。
终于,诺诺被继父连踢带打赶出家门,鼻青脸肿的⺟亲只敢在门后悄悄张望儿子一眼。诺诺重又姓许,但他父亲200余平方米的华宅里已容不下他一张床。
我不由伸出手,绕过⾝侧,在他臂上拍一拍,仿佛是安慰,又仿佛是什么。
不过五月,窗外阳光灿烂,而大厅里空调机噴出一团团白雾,一片清凉。空调机发出嗡嗡的声音,时间似乎在一瞬间静止,让我蓦然想起十几年前与九信相识的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