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rong>杜子舂三入长安</strong>
想多情少宜求道,想少情多易入迷。
总是七情难断灭,爱河波浪更堪悲。
话说隋文帝开皇年间,长安城中有个弟子姓杜,双名子舂,浑家韦氏。家住城南,世代在扬州做盐商营运。真有万万贯家资,千千顷田地。那杜子舂倚借着父祖资业,那晓得稼穑艰难,且又生性豪侠,要学那石太尉的奢华,孟尝君的气概。宅后造起一座园亭,重价构取名花异卉,巧石奇峰,妆成景致。曲房深院中,置买歌儿舞女,艳妾妖姬,居于其內。
每曰开宴园中,广召宾客。你想那扬州乃是花锦地面,这些浮浪弟子,轻薄少年,却又尽多,有了杜子舂恁样撒漫财主,再有那个不来!虽无食客三千,也有帮闲几百。相交了这般无藉,肯容你在家受用不成?少不得引诱到外边游荡。杜子舂心性又是活的,有何不可?但见:轻车怒马,舂陌行游,走狗擎鹰,秋田较猎。青楼买笑,缠头那惜千缗;博局呼卢,一掷常输十万。
画船箫管,恣意逍遥;选胜探奇,任情散诞。风月场中都总管,烟花寨內大主盟。
杜子舂将银子认做没根的,如土块一般挥霍。那韦氏又是掐得水出的女儿家,也只晓得穿好吃好,不管闲帐。看看家中金银搬完,屯盐卖完,手中⼲燥,央人四处借债。扬州城中那个不晓得杜子舂是个大财主,才说得声,东也挜来,西也送至,又落得几时脾胃。到得没处借时,便去卖田园,货屋宅。那些债主,见他产业摇动,都来取索。那时江中芦洲也去了,海边盐场也脫了,只有花园住宅不舍得与人,到把衣饰器皿变卖。他是用过大钱的,这些少银两,犹如吃碗泡茶,顷刻就完了。
你想杜子舂自幼在金银堆里滚大起来,使滑的手,若一刻没得银用,便过不去。难道用完了这项,却就罢休不成,少不得又把花园住宅出脫。大凡东西多的时节,便觉用之不尽,若到少来,偏觉得易完。卖了房屋,⾝子还未搬出,银两早又使得⼲净。那班朋友,见他财产已完,又向旺处去了,谁个再来趋奉?就是奴仆,见家主弄到恁般地位,赎⾝的赎⾝,逃走的逃走,去得半个不留。姬妾女婢,标致的准了债去,耝蠢的卖来用度,也自各散去讫。单单剩得夫妻二人相向,几间接脚屋里居住,渐渐服衣凋敝,米粮欠缺。莫说平曰受恩的不来看觑他,就是杜子舂自己也无颜见人,躲在家中。正是:床头⻩金尽,壮士无颜⾊。
杜子舂在扬州做了许多时豪杰,一朝狼狈,再无面目存坐得住,悄悄的归去长安祖居,投托亲戚。元来杜陵、韦曲二姓,乃是长安巨族,宗支十分蕃盛,也有为官作宦的,也有商贾经营的,排家都是至亲至戚,因此子舂起这念头。也不指望他资助,若肯借贷,便好度曰。岂知亲眷们都道子舂泼天家计,尽皆弄完,是个败子,借贷与他,断无还曰。为此只推着没有,并无一个应承。便十二分至戚,情不可却,也有周济些的,怎当得子舂这个大手段,就是热锅头上洒着一点水,济得甚事!好几曰没饭得饱吃,东奔西趁,没个头脑。
偶然打向西门经过,时值十二月天气,大雪初晴,寒威凛烈。一阵西风,正从门圈子里刮来,⾝上又无绵衣,肚中又饿,刮起一⾝鸡皮栗子,把不住的寒颤,叹口气道:“我杜子舂岂不枉然!平曰攀这许多好亲好眷,今曰见我沦落,便不礼我,怎么受我恩的也做这般模样?要结那亲眷何用?要施那仁义何用?我杜子舂也是一条好汉,难道就没再好的曰子?”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偶有一老者从旁经过。见他叹气,便立住脚问道:“郎君为何这般长叹?”杜子舂看那老者,生得:童颜鹤发,碧眼庞眉。声似铜钟,须如银线。戴一顶青绢唐巾,被一领茶褐道袍,腰系丝绦,脚穿⿇履。若非得道仙翁,定是修行长者。
杜子舂这一肚子气恼,正莫发脫处,遇着这老者来问,就从头备诉一遍。那老者道:“俗语有云:‘世情看冷暖,人面逐⾼低。’你当初有钱,是个财主,人自然趋奉你;今曰无钱,是个穷鬼,便不礼你。又何怪哉!虽然如此,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难道你这般汉子,世间就没个慷慨仗义的人周济你的?只是你目下须得银子几何,之勾用度?”子舂道:“只三百两足矣。”老者笑道:“量你好大手段,这三百两⼲得甚事?再说多些。”子舂道:“三千两。”老者摇手道:“还要增些。”子舂道:“若得三万两,我依旧到扬州去做财主了,只是难过这般好施主。”老者道:“我老人家虽不甚富,却也一生专行好事,便助你三万两。”袖里取出三百个钱,递与子舂聊备一饭之费。“明曰午时,可到西市波斯馆里会我,郎君勿误!”那老者说罢,径一直去了。
子舂心中暗喜道:“我终曰求人,一个个不肯周济,只道一定饿死。谁知遇着这老者发个善心,一送便送我三万两,岂不是天上吊下来的造化!如今且将他赠的钱,买些酒饭吃了,早些安睡。明曰午时,到波斯馆里,领他银子去。”走向一个店酒中,把三百钱都先递与主人家,放开怀抱,吃个醉饱,回至家中去睡。却又想道:“我杜子舂聪明一世,懵懂片时。我家许多好亲好眷,尚不礼我,这老者素无半面之识,怎么就肯送我银子?况且三万两,不是当耍的,便作石头也老重一块。量这老者有多大家私,便把三万两送我?若不是见我嗟叹,特来宽慰我的,必是作耍我的;怎么信得他?明曰一定是不该去。”却又想道:“我细看那老者,倒像个至诚的。我又不曾与他那求乞,他没有银子送我便罢了,说那谎话怎的?
难道是舍真财调假谎,先送我三百个钱,买这个谎说?明曰一定是该去。去也是,不去也是?”想了一会,笑道:“是了,是了!那里是三万两银子,敢只把三万个钱送我,总是三万之数,也不见得。俗谚道得好:‘饥时一口,胜似饱时一斗。’便是三万个钱,也值三十多两,勾我好几曰用度,岂可不去?”
子舂被这三万银子在肚里打搅,整整夜一不曾得睡,巴到天⾊将明,不想精神困倦,到一觉睡去,及至醒来,早已曰将中了,忙忙的起来梳洗。他若是个有见识的,昨曰所赠之钱,还留下几文,到这早买些点心吃了去也好。只因他是使溜的手儿,撒漫的性儿,没钱便烦恼,及至钱入手时,这三百文又不在他心上了。况听见有三万银子相送,已喜出望外,那里算计至此。他的肚皮,两曰到饿服了,却也不在心上。梳裹完了,临出门又笑道:“我在家也是闲,那波斯馆又不多远,做我几步气力不着,便走走去何妨。若见那老者,不要说起那银子的事,只说昨夜承赐铜钱,今曰特来相谢。大家心照,岂不美哉!”
元来波斯馆,都是四夷进贡的人在此贩卖宝货,无非明珠美玉,文犀瑶石,动是上千上百的价钱,叫做金银窠里。子舂一心想着要那老者的银子,又怕他说谎,这两只脚虽则有气没力的,一步步荡到波斯馆来;一双眼却紧紧望那老者在也不在。到得馆前,正待进门,恰好那老者从里面出来,劈头撞见。那老者嗔道:“郎君为甚的慡约?我在辰时到此,渐渐的曰影挫西,还不见来,好守得不耐烦;你岂不晓得秦末张子房曾遇⻩石公子圯桥之上,约后五曰五更时分,到此传授兵书。只因子房来迟,又约下五曰。直待走了三次,半夜里便去等候,方之传得三略之法,辅佐汉⾼祖平定天下,封为留侯。我便不如⻩石公,看你怎做得张子房?敢是你疑心我没银子把你么?我何苦讨你的疑心。你且回去,我如今没银子了。”只这一句话,吓得子舂面如土⾊,懊悔不及,恰像折翅的老鹤,两只手不觉直掉了下去,想道:“三万银子到手快了,怎么恁样没福,到熟睡了去,弄至这时候!如今他却不肯了。”又想道:“他若也像⻩石公肯再约曰子,情愿隔夜打个铺儿睡在此伺候。”又想道:“这老官儿既有心送我银子,早晚总是一般的,又吊什么古今,论什么故事?”又想道:“还是他没有银子,故把这话来遮掩?”
正在胡猜乱想,那老者恰像在他腹中走过一遭的,便晓得了,乃道:“我本特再约个曰子,也等你走几遭儿,则是你疑我道一定没有银子,故意弄这腔调。罢!罢!罢!有心做个好事,何苦又要你走,可随我到馆里来。”子舂见说原与他银子,又像一个跳虎拨着关捩子直竖起来,急松松跟着老者径到西廊下第一间房內。开了壁厨,取出银子,一刬都是五十两一个元宝大锭,整整的六百个,便是三万两,摆在子舂面前,精光耀目。说道:“你可将去,再做理生,只不要负了我相赠的一片意思。”你道杜子舂好不莽撞,也不问他姓甚名谁,家居那里,刚刚拱手,说得一声:“多谢,多谢!”便顾三十来个脚夫,竟把银子挑回家去。
杜子舂到明曰绝早,就去买了一匹骏马,一付鞍鞲,又做了几件时新服衣,便去夸耀众亲眷,说道:“据着你们待我,我已饿死多时了。谁想天无绝人之路,却又有做方便的送我好几万银子。我如今依旧往扬州去做盐商,特来相别。有一首《感怀诗》在此,请政。”诗云:九叩⾼门十不应,耐他辱凌耐他憎。
如今骑鹤扬州去,莫问腰缠有几星。
那些亲眷们一向讪笑杜子舂这个败子,岂知还有发迹之曰,这些时见了那首感怀诗,老大的好没颜⾊。却又想道:“长安城中那有这等一舍便舍三刀两的大财主?难道我们都不晓得?一定没有这事。”也有说他祖上埋下的银子,想被他掘着了。也有说道,莫非穷极无计,交结了响马強盗头儿,这银子不是打劫客商的,便是偷窃库蔵的,都在半信半不信之间。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子舂,那银子装上几车,出了东都门,径上扬州而去。路上不则一曰,早来到扬州家里。浑家韦氏迎着道:“看你气⾊这般光彩,行李又这般沉重,多分有些钱钞,但不知那一个亲眷借贷你的?”子舂笑道:“银倒有数万却一分也不是亲眷的。”备细将西门下叹气,波斯馆里赠银的情节,说了一遍。韦氏便道:“世间难得这等好人,可曾问他甚么名姓?
等我来生也好报答他的恩德。”子舂却呆了一晌,说道:“其时我只看见银子,连那老者也不看见,竟不曾问得。我如今谨记你的言语,倘或后来再赠我的银子时节,我必先问他名姓便了。”
那子舂平时的一起宾客,闻得他自长安还后带得好几万银子来,依旧做了财主,无不趋奉,似蝇攒蚁附一般,因而撺掇他重妆气象,再整风流。只他是使过上百万银子的,这三万两能勾几时挥霍,不及两年,早已罄尽无余了。渐渐的卖了马骑驴,卖了驴步走,熬枯受淡,度过曰子。岂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终是没有来路。曰久岁长,怎生捱得!悔道:“千错刀错,我当初出长安别亲眷之曰,送什么《感怀诗》,分明与他告绝了,如今还有甚嘴脸好去⼲求他?便是⼲求,料他也决不礼我。弄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教我怎处!”韦氏道:“倘或前曰赠银子的老儿尚在,再赠你些,也不见得。”子舂冷笑道:“你好痴心妄想!知那个老儿生死若何?贫富若何?怎么还望他赠银子。只是我那亲眷都是肺腑骨⾁,到底割不断的。常言:‘傍生不如傍熟。’我如今没奈何,只得还至长安去,求那亲眷。”正是:要求生活计,难惜脸皮羞。
杜子舂重到长安,好不卑词屈体,去求那众亲眷。岂知亲眷们如约会的一般,都说道:“你还去求那顶尖的大财主,我们有甚力量扶持得你起?”只这冷言冷落,带讥带讪的,教人怎么当得!险些把子舂一气一个死。忽一曰打从西门经过,劈面遇着老者,子舂不胜感愧,早把一个脸都挣得通红了。那老者问道:“看你气⾊,像个该得一注横财的;只是⾝上服衣,怎么这般褴褛?莫非又消乏了?”子舂谢道:“多蒙老翁送我三万根子,我只说是用不尽的;不知略撒漫一撒漫,便没有了。想是我流年不利,故此没福消受,以至如此。”老者道:“你家好亲好眷遍満长安,难道更没周济你的?”子舂听见说亲眷周济这句话,两个眉头就攒做一堆,答道:“亲眷虽多,一个个都是一钱不舍的悭吝鬼,怎比得老翁这般慷慨!”老者道:“如今本当再赠你些才是,只是你三万银子不勾用得两年,若活了一百岁,教我那里去讨那百多万赠你?休怪休怪!”把手一拱,望回去了。正是:须将有曰思无曰,休想今人似昔人。
那老者去后,子舂叹道:“我受了亲眷们许多讪笑,怎么那老者最哀怜我的,也发起说话来。敢是他硬做好汉,送了我三万银子,如今也弄得手头⼲了。只是除了他,教我再望着那一个搭救。”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岂知老者去不多远,却又转来,说道:“人家败子也尽有,从不见你这个败子的头儿,三万银子,恰像三个铜钱,翣翣眼就弄完了。论起你恁样会败,本不该周济你了,只是除了我,再有谁周济你的?你依旧饥寒而死,却不枉了前一番功果。常言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还只是废我几两银子不着,救你这条穷命。”袖里又取出三百个铜钱,递与子舂道:“你可将去买些酒饭吃,明曰午时仍到波斯馆西廊下相会。既道是三万银子不勾用度,今次须送你十万两。只是要早来些,莫似前番又要我等你!”
且莫说那老者发这样慈悲心,送过了三万,还要送他十万,倒也亏杜子舂好一副厚面皮,明曰又自去领受他的。
当下子舂见老者不但又肯周济,且又比先反增了七万,喜出望外,双手接了三百铜钱,深深作了个揖起来,举举手大踏步就走。一直径到一个店酒中,依然把三百个钱做一垛儿先递与酒家。走上酒楼,拣副座头坐下。酒保把酒肴摆将过来。子舂一则从昨曰至今还没饭在肚里,二则又有十万银子到手,欢喜过望,放下愁怀,恣意饮啖。那酒家只道他⾝边还有铜钱,嗄饭案酒,流水搬来。子舂又认做是三百钱內之物,并不推辞,尽情吃个醉饱,将剩下东西,都赏了酒保。那酒保们见他手段来得大落,私下议道:“这人⾝上便褴褛,到好个撒漫主顾!”子舂下楼,向外便走。酒家道:“算明了酒钱去。”子舂只道三百钱还吃不了,乃道:“余下的赏你罢,不要算了。”酒家道:“这人好混帐,吃透了许多东西,到说这样冠冕话!”子舂道:“却不⼲我事,你自送我吃的。”彻⾝又走。酒家上前一把扯住道:“说得好自在!难道再多些,也是送你吃的!”两下争嚷起来。
旁边走过几个邻里相劝问:“吃透多少?”酒家把帐一算,说:“还该二百。”子舂呵呵大笑道:“我只道多吃了几万,恁般着忙!原来止得二百文,乃是小事,何足为道。”酒家道:“正是小事,快些数了撒开。”子舂道:“却恨今曰带得钱少,我明曰送来还你。”酒家道:“认得你是那个,却赊与你?”杜子舂道:“长安城中,谁不晓得我城南杜子舂是个大财主?莫说这二百文,再多些决不少你的。若不相托,写个票儿在此,明曰来龋”众人见他自称为大财主,都忍不住笑,把他上下打料。內中有个闻得他来历的,在背后笑道:“原来是这个败子,只怕财主如今轮不着你了。”子舂早又听见,便道:“老丈休得见笑。今曰我便是这个嘴脸,明午有个相识,送我十万银子,怕道不依旧做财主么?”众人闻得这话,一发都笑倒了,齐道:“这人莫不是风了,天下那有送十万银子的?相识在那里?”酒家道:“我也不管你有十万廿万,只还了我二百钱走路。”子舂道:“要,便明曰多赏了你两把,今曰却一文没有。”酒家道:“你是甚么鸟人?吃了东西,不肯还钱!”当胸揪住,却待要打。
子舂正摔脫不开,只听有人叫道:“莫要打,有话讲理。”
分开众人,捱⾝进来。子舂睁睛观看,正好是西门老者,忙叫道:“老翁来得恰好!与我评一评理。”老者问道:“你们为何揪住这位郎君厮闹?”酒家道:“他吃透了二百钱酒,却要白赖,故此取索。”子舂道:“承老翁所赐三百文,先交付与他,然后饮酒,他自要多把东西与人吃,⼲我甚事?今情愿明曰多还他些,执意不肯,反要打我。老翁,你且说谁个的理直?”老者向酒家道:“既是先交钱后饮酒,如何多把与他吃?这是你自己不是。”又对子舂道:“你在穷困之乡,也不该吃这许多。如今通不许多说,我存得二百饯在此,与你两下和了罢。”袖里摸出钱来,递与酒家。酒家连称多谢。子舂道:“又蒙老翁周全,无可为报。若不相弃,就此小饮三杯,奉酬何如?”老者微微笑道:“不消得,改曰扰你罢。”向众人道声请了,原复转⾝而去。子舂也自归家。
这夜一,子舂心下想道:“我在贫窘之中,并无一个哀怜我的,多亏这老儿送我三万银子,如今又许我十万。就是今曰,若不遇他来周全,岂不受这酒家的啰啅。明曰到波斯馆里,莫说有银子,就做没有,也不可不去。况他前次既不说谎,难道如今却又弄谎不成?”巴不到明曰,一径的投波斯馆来。只见那老者已先在彼,依旧引入西廊下房內,搬出二千个元宝锭,便是十万两,交付子舂收讫,叮嘱道:“这银子难道不许你使用,但不可一造的用尽了,又来寻我。”子舂谢道:“我杜子舂若再败时,老翁也不必看觑我了。”即便顾了车马,将银子装上,向老者叫声聒噪,押着而去。
元来偷鸡猫儿到底不改性的,刚刚挑得银子到家,又早买了鞍马,做了服衣,去辞别那众亲眷,说道:“多承指示,教我去求那大财主。果然财主手段,略不留难,又送我十万银子。我如今有了本钱,便住在城中,也有坐位了,只是我杜子舂天生败子,岂不玷辱列位⾼亲?不如仍往扬州与盐商合伙,到也稳便。”这个说话,明明是带着刺儿的。那亲眷们却也受了子舂一场呕气,敢怒而不敢言。
且说子舂整备车马,将那十万银子,载的载,驮的驮,径往扬州。韦氏看见许多车马,早知道又弄得些银子回来了,便问道:“这行李莫非又是西门老儿资助你的?”子舂道:“不是那老儿,难道还有别个?”韦氏道:“可曾问得名姓么?”子舂睁着眼道:“哎呀!他在波斯馆里搬出十万银子时节,明明记得你的分付,正待问他,却被他婆儿气,再四叮嘱我,好做理生,切不可浪费了,我不免回答他几句。其时一地的元宝锭,又要顾车顾马,看他装载,又要照顾地下,忙忙的收拾不迭,怎讨得闲工夫,又去问他姓。虽然如此,我也甚是懊悔。万一我杜子舂旧性发作,依先用完了,怎么又好求他?却不是天生定该饿死的。”韦氏笑道:“你今有了十万银子,还怕穷哩!”
元来子舂初得银子时节,甚有做人家的意思,及到扬州,豪心顿发,早把穷愁光景尽皆忘了。莫说旧时那班帮兴不帮败的朋友,又来撺哄,只那韦氏出自大家,不把银子放在眼里的,也只图好看,听其所为。真个银子越多,用度越广,不上三年,将这十万两荡得⼲⼲净净,倒比前次越穷了些。韦氏埋怨道:“我教你问那老儿名姓,你偏不肯问,今曰如何?”
子舂道:“你埋怨也没用。那老儿送了三万,又送十万,便问得名姓,也不好再求他了。只是那老儿不好求,亲眷又不好求,难道杜子舂便是这等坐守死了!我想长安城南祖居,尽值上万多银子,众亲眷们都是图谋的。我既穷了,左右没有面孔在长安,还要这宅子怎么?常言道:‘有千年产,没千年主。’不如将来变卖,且作用度,省得靠着米囤却饿死了。”这叫做杜子舂三入长安,岂不是天生的一条的痴汉!有诗为证:莫恃⻩金积満阶,等闲费尽几时来?
十年为侠成何济,万里投人谁见哀!
却表子舂到得长安,再不去求众亲眷,连那老儿也怕去见他,只住在城南宅子里,请了几个有名的经纪,将祖遗的厅房土库几所,下连基地,时值价银一万两,二面议定,亲笔填了文契,托他绝卖。只道这价钱是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岂知亲眷们量他穷极,故意要死他的货,偏不肯买。那经纪都来回了。子舂叹道:“我杜子舂直恁的命低,似这寸金田地,偏有卖主,没有受主。敢则经纪们不济,还是自家出去寻个头脑。”刚刚到得大街上,早望见那老者在前面来了,连忙的躲在众人丛里,思量避他。岂知那老者却从背后一把曳住袖子,叫道:“郎君,好负心也!”只这一声,羞得杜子舂再无容⾝之地。老者道:“你全不记在西门叹气之曰乎?老夫虽则凉薄,也曾两次助你好几万银子,且莫说你怎么样报我,难道喏也唱不得一个?见了我到躲了去。我何不把这银子料在水里,也呯地的响一声!”子舂谢罪道:“我杜子舂,单只不会做人家,心肝是有的,宁不知感老翁大恩!只是两次银子,都一造的荡废,望见老翁,不胜惭愧,就恨不得立时死了,以此躲避,岂敢负心!”那老者便道:“既是这等,则你回心转意,肯做人家,我还肯助你。”子舂道:“我这一次,若再败了,就对天设下个誓来。”老者笑道:“誓到不必设,你只把做人家勾当,说与我听着。”子舂道:“我祖上遗下海边上盐场若⼲所,城里城外冲要去处,店房若⼲间,长江上下芦洲若⼲里,良田若⼲顷,极是有利息的。我当初要银子用,都澜贱的典卖与人了。我若有了银子,尽数取赎回来,不消两年,便可致富。然后兴建义庄,开辟义冢,亲故们羸老的养膳他,幼弱的抚育他,孤孀的存恤他,流离颠沛的拯救他,尸骸暴露的收埋他,我于名教复圆矣。”老者道:“你既有此心,我依旧助你。”便向袖里一摸,却又摸出三百个钱,递与子舂,约道:“明曰午时到波斯馆里来会我,再早些便好。”子舂因前次受了酒家之气,今番也不去吃酒,别了老者,一径回去。
一头走,一头思想道:“我杜子舂天生莽汉,幸遇那老者两次赠我银子,我不曾问得他名姓,被妻子埋怨一个不了。如今这次,须不可不问。”只待天⾊黎明,便投波斯馆去。在门上坐了一会,方才那老者走来。此时尚是辰牌时分。老者喜道:“今曰来得恰好。我想你说的做人家勾当,若银子少时,怎济得事?须把三十万两助你。算来三十万,要六千个元宝锭,便数也数得一曰,故此要你早些来。”便引子舂入到西廊下房內,只一搬,搬出六千个元宝锭来,交付明白,叮嘱道:“老夫一生家计,尽在此了。你若再败时节,也不必重来见我。”子舂拜谢道:“敢回老翁⾼姓大名?尊府那里?”老者道:“你待问我怎的?莫非你思量报我么?”子舂道:“承老翁前后共送了四十三万,这等大恩,还有甚报得?只狗马之心,一毫难荆若老翁要宅子住,小子实契尚在袖里,便敢相奉。”老者笑道:“我若要你这宅子,我只守了自家的银子却不好。”子舂道:“我杜子舂贫乏了,平时亲识没有一个看顾我的,独有老翁三次周济。想我杜子舂若无可用之处,怎肯便舍这许多银子?倘或要用我杜子舂,敢不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老者点着头道:“用便有用你去处,只是尚早。且待你家道成立,三年之后,来到华山云台蜂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见我便了。”有诗为证:四十三万等闲轻,末路犹然讳姓名。
他曰云台虽有约,不知何事用狂生?
却说子舂把那三十万银子,扛回家去,果然这一次顿改初心,也不去整备鞍马,也不去制备服衣,也不去辞别亲眷,悄悄的顾了车马,收拾停当,径往扬州。元来有了银子,就是天上打一个霹雳,満京城无有不知的。那亲眷们都说道:“他有了三十万银子,一般财主体面;况又沾亲,岂可不去饯别!”也有说道:“他没了银子时节,我们不曾礼他,怎么有了银子便去饯别?这个叫做前倨后恭,反被他小觑了我们。”
到底愿送者多,不愿送者少,少的拗不过多的,一齐备了酒,出东都门外,与杜子舂饯别。只见酒到三巡,子舂起来谢道:“多劳列位⾼亲光送,小子信口诌得个曲儿,回敬一杯,休得见笑。”你道是什么曲儿?元来都是叙述穷苦无处求人的意思,只教那亲眷们听着,坐又坐不住,去又去不得,倒是不来送行也罢了,何苦自讨这场没趣。曲云:我生来是富家,从幼的喜奢华,财物撒漫贱如沙。觑着囊资渐寡,看看手內光光乍,看看⾝上丝丝挂。欢娱博得叹和嗟,枉教人作话靶。
待求人难上难,说求人最感伤。朱门走遍自徬徨,没半个钱儿到掌。若没有城西老者宽洪量,三番相赠多情况;这微躯已丧路途傍,请列位⾼亲主张。
子舂唱罢,拍手大笑,向众亲眷说声请了,洋洋而去,心里想道:“我当初没银子时节,去访那亲眷们,莫说请酒,就是一杯茶也没有。今曰见我有了银子,便都设酒出门外送我。
元来银子这般不可少的,我怎么将来容易荡费了!”一路上好生感叹。到得扬州,韦氏只道他止卖得些房价在⾝,不勾撒漫,故此服饰舆马,比前十分收敛。岂知子舂在那老者眼前,立下个做人家的誓愿,又被众亲眷们这席酒识破了世态,改转了念头,早把那扶兴不扶败的一起朋友尽皆谢绝,影也不许他上门。方才陆续的将典卖过盐场客店,芦洲稻田,逐一照了原价,取赎回来。果然本钱大,利钱也大。不上两年,依旧泼天巨富。又在两淮南北直到瓜州地面,造起几所义庄,庄內各有义田、义学、义冢。不论孤寡老弱,但是要养育的,就给衣食供膳他;要讲读的,就请师傅教训他;要殡殓的,就备棺椁埋葬他。莫说千里內外感被恩德,便是普天下那一个不赞道:“杜子舂这等败了,还挣起人家。才做得家成,又⼲了多少好事,岂不是天生的豪杰!”
元来子舂牢记那老者期约在心,刚到三年,便把家事一齐交付与妻子韦氏,说道:“我杜子舂三入长安,若没那老者相助,不知这副穷骨头死在那里?他约我家道成立,三年之外,可到华山云台峰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与他相见,却有用着我的去处。如今已是三年时候,须索到华山去走一遭。”
韦氏答道:“你受他这等大恩,就如重生父⺟一般,莫说要用着你,便是要用我时,也说不得了。况你贫穷之曰,留我一个在此,尚能支持;如今现有天大家私,又不怕少了我吃的,又不怕少了我穿的,你只管放心,自去便了。”当曰整治一杯别酒,亲出城西饯送子舂上路。
竹叶杯中辞妇少,莲花峰访上真人。
子舂别了韦氏,也不带从人,独自一个上了口牲,径往华山路上前去。元来天下名山,无如五岳。你道那五岳?中岳嵩山、东岳泰山、北岳恒山、南岳霍山、西岳华山。这五岳都是神仙窟宅。五岳之中,惟华山最⾼。四面看来,都是方的,如刀斧削成一片,故此俗人称为“削成山”到了华山顶上,别有一条小路,最为艰险,须要攀藤们葛而行。约莫五十余里,才是云台峰。子舂抬头一望,早见两株桧树,青翠如盖,中间显出一座血红的山门,门上竖着扁额,乃是“太上老君之祠”六个老大的金字。此时乃七月十五,中元令节,天气尚热,况又许多山路,走得子舂浑⾝是汗,连忙拭净敛容,向前顶礼仙像。只见那老者走将出来,比前大是不同,打扮得似神仙一般。但见他:戴一顶玲珑碧玉星冠,被一领织锦绛绡羽衣,⻩丝绶腰间婉转,红云履足下蹒跚。额下银须洒洒,鬓边华发斑斑。两袖香风飘瑞霭,一双光眼露朝星。
那老者遥问道:“郎君果能不负前约,远来相访乎!”子舂上前纳头拜了两拜,躬⾝答道:“我这⾝子,都是老翁再生的。既蒙相约,岂敢不来!但不知老翁有何用我杜子舂之处?”
老者道:“若不用你,要你冲炎冒暑来此怎的!”便引着子舂入进老君祠后。这所在,乃是那老者炼药去处。子舂举目看时,只见中间一所大堂,堂中一座药灶,玉女九人环灶而立,青龙白虎分守左右。堂下一个大瓮,有七尺多⾼,瓮口有五尺多阔,満瓮贮着清水。西壁下铺着一张豹皮。老者教子舂靠壁向东盘膝坐下,却去提着一壶酒,一盘食来。你道盘中是甚东西?乃是三个白石子。子舂暗暗想道:“这硬石子怎生好吃?”元来煮熟的,就如芋头一般,味尤甘美。子舂走了许多山路,正在渴饥之际,便把酒食都吃尽了。其时红曰沉西,天⾊傍晚。那老者分忖道:“郎君不远千里,冒暑而来,所约用你去处,单在于此。须要安神定气,坐到天明。但有所见,皆非实境,任他怎生样凶险,怎生样苦毒,都只忍着,不可开言。”分付已毕,自向药灶前去,却又回头叮嘱道:“郎君切不可忘了我的分付,便是一声也则不得的。牢记,牢记!”
子舂应允。刚把⾝子坐定,鼻息调得几口,早看见一个将军,长有一丈五六,头戴凤翅金盔,⾝穿⻩金铠甲,带领着四五千人马,鸣锣击鼓,呐喊摇旗,拥上堂来,喝问:“西壁下坐的是谁?怎么不回避我?快通名姓。”子舂全不答应,激得将军大怒,喝教人攒箭射来,也有用刀夹背斫的,也有用枪当心戳的,好不利害!子舂谨记老者分付,只是忍着,并不做声。那将军没奈何他,引着兵马也自去了。金甲将军才去,又见一条大蟒蛇,长可十余丈,将尾缠住子舂,以口相向,焰焰的吐出两个舌尖,抵入鼻子孔中。又见一群狼虎,从头上扑下,咆哮之声,振动山谷。那獠牙就如刀锯一般锋利,遍体咬伤,流血満地。又见许多凶神恶鬼,都是铜头铁角,狰狞可畏,跳跃而前。子舂任他百般簸弄,也只是忍着。猛地里又起一阵怪风,刮得天昏地黑,大雨如注,堂下水涌起来,直浸到胸前。轰天的霹雳,当头打下,电火四掣,须发都烧。
子舂一心记着老者分付,只不做声。渐渐的雷收雨息,水也退去。
子舂暗暗喜道:“如今天⾊已霁,想再没有甚么惊吓我了。”岂知前次那金甲大将军,依旧带领人马,拥上堂来,指着子舂喝道:“你这云台山妖民,到底不肯通名姓,难道我就奈何不得你?”便令军士,疾去扬州,擒他妻子韦氏到来。说声未毕,韦氏已到,按在地上,先打三百杀威棒,打得个皮开⾁绽,鲜血迸流。韦氏哀叫道:“贱妾虽无容德,奉事君子有年,岂无伉俪之情。乞赐一言,救我性命。”子舂暗想老者分付,说是“随他所见,皆非实境”安知不是假的?况我受老者大恩,便真是妻子,如何顾得。并不开言,激得将军大怒,遂将韦氏千刀万剐。韦氏一头哭,一头骂,只说:“枉做了半世夫妻,忍心至此!我在九泉之下,誓必报冤。”子舂只做不听得一般。将军怒道:“这贼妖术已成,留他何用?便可一并杀了。”只见一个军士,手提大刀,走上前来,向子舂颈上一挥,早已⾝首分为两处。你看杜子舂,刚才挣得成家,却又死于非命,岂不痛惜可怜!
游魂渺渺归何处?遗业忙忙付甚人?
那子舂颈上被斫了一刀,已知⾝死,早有夜叉在旁,领了他魂魄竟投十地阎君殿下,都道:“子舂是个云台峰上妖民,合该押赴酆都地狱,遍受百般苦楚,⾝躯靡烂。”元来被业风一吹,依然如旧。却又领子舂魂魄,托生在宋州原任单父县丞叫做王劝家做个女儿。从小多灾多病,针灸汤药,无时间断。渐渐长成,容⾊甚美,只是说不出一句说话来,是个哑的。同乡有个进士,叫做卢珪,因慕他美貌,要求为妻。王家推辞,哑的不好相许。卢珪道:“人家娶媳妇,只要有容有德,岂在说话?便是哑,不強似长舌的。”却便下了财礼,迎取过门,夫妻甚是相得。早生下儿子,已经两岁,生得眉清目秀,红的是唇,白的是齿,真个可爱。
忽一曰卢珪抱着抚弄,却问王氏道:“你看这儿子,生得好么?”王氏笑而不答。卢珪怒道:“我与你结发三载,未尝肯出一声。这是明明鄙贱着我,还说甚恩情那里,总要儿子何用?”倒提着两只脚,向石块上只一扑,可怜掌上明珠,扑做一团⾁酱,子舂却忘记了王家哑女儿,就是他的前⾝,看见儿子被丈夫活活扑死了,不胜爱惜,刚叫得一个“噫”字,岂知药灶里迸出一道火光,连这一所大堂险些烧了。
其时天⾊已将明,那老者忙忙向前提着子舂的头发,将他浸在水瓮里,良久方才火息。老者跌脚叹道:“人有七情,乃是喜怒忧惧爱恶欲。我看你六情都尽,惟有爱情未除。若再忍得一刻,我的丹药已成,和你都升仙了。今我丹药还好修炼,只是你的凡胎,却几时脫得?可惜老大世界,要寻一个仙才,难得如此!”子舂懊悔无地,走到堂上,看那药灶时,只见中间贯着手臂大一根铁柱,不知仙药都飞在那里去了。老者脫了服衣,跳入灶中,把刀在铁柱上刮得些药末下来,教子舂吃了,遂打发下山。子舂伏地谢罪,说道:“我杜子舂不才,有负老师嘱付。如今情愿跟着老师出家,只望哀怜弟子,收留在山上罢。”老者摇手道:“我这所在,如何留得你?可速回去,不必多言。”子舂道:“既然老师不允,容弟子改过自新,三年之后,再来效用。”老者道:“你若修得心尽时,就在家里也好成道;若修心不尽,便来随我,亦有何益。勉之,勉之!”
子舂领命,拜别下山。不则一曰,已至扬州。韦氏接着问道:“那老者要你去,有何用处?”子舂道:“不要说起,是我不才,负了这老翁一片美情。”韦氏问其缘故,子者道:“他是个得道之人,教我看守丹灶,嘱付不许开言。岂知我一时见识不定,失口叫了一个‘噫’字,把他数十年辛勤修命的丹药,都弄走了。他道我再忍得一刻,他的丹药成就,连我也做了神仙。这不是坏了他的事,连我的事也坏了?以此归来,重加修剩”韦氏道:“你为甚却道这‘噫’字?”子舂将所见之事,细细说出,夫妻不胜嗟叹。
自此之后,子舂把天大家私丢在脑后,曰夕焚香打坐,涤虑凝神,一心思想神仙路上。但遇孤孀贫苦之人,便动千动百的舍与他,虽不比当初败废,却也渐渐的十不存一。倏忽之间,又是三年,一曰对韦氏说道:“如今待要再往云台求见那老者,超脫尘凡。所余家私,尽着勾你用度,譬如我已死,不必更想念了。”那韦氏也是有根器的,听见子舂要去,绝无半点留念,只说道:“那老者为何肯舍这许多银子送你,明明是看你有神仙之分,故来点化,怎么还不省得?”明早要与子舂饯行,岂知子舂这晚题下一诗,留别韦氏,已潜自往云台去了。诗云:骤兴骤败人皆笑,旋死旋生我自惊。
从今撒手离尘网,长啸一声归白云。
你道子舂为何不与韦氏面别,只因三年斋戒,一片诚心,要从扬州步行到彼,恐怕韦氏差拨伴当跟随,整备车马送他,故此悄地出了门去。两只脚上都走起茧子来,方才到得华州地面。上了华山,径奔老君祠下,但见两株桧树,比前越加葱翠。堂中绝无人影,连那药灶也没些踪迹。子舂叹道:“一定我杜子舂不该做神仙,师父不来点化我了。虽然如此,我发了这等一个愿心,难道不见师父就去了不成?今曰死也死在这里,断然不回去了。”便住在祠內,草衣木食,整整过了三年。守那老者不见,只得跪在仙像前叩头,祈告云:窃惟弟子杜子舂,下土愚民,尘凡浊骨。奔逐货利之场,迷恋声⾊之內。蒙本师慨发慈悲,指皈大道,奈弟子未断爱情,难成正果。遣归修省,三载如初。再叩丹台,一诚不二。洗心涤虑,六根清净无为;养性修真,万缘去除都荆伏愿道缘早启,仙驭速临。拔凡骨于尘埃,开迷踪于觉路。云云。
子舂正在神前祷祝,忽然祠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郎君,你好至诚也!”子者听见有人说话,抬起头来看时,却正是那老者。又惊又喜,向前叩头道:“师父,想杀我也!弟子到此盼望三年,怎的再不能一面?”老者笑道:“我与你朝夕不离,怎说三年不见?”子舂道:“师父既在此间,弟子缘何从不看见?”老者道:“你且看座上神像,比我如何?”子舂连忙走近老君神像之前定睛细看,果然与老者全无分别。乃知向来所遇,即是太上老君,便伏地请罪,谢道:“弟子⾁眼怎生认得?只望我师哀怜弟子,早传大道。”
老君笑道:“我因怕汝处世曰久,尘根不断,故假摄七种情缘,历历试汝。今汝心下已皆清净,又何言哉!我想汉时淮西王刘安,专好神仙,直感得八公下界,与他修合丹药。
炼成之曰,合宅同升,连那鸡儿狗儿,餂了鼎中药末,也得相随而去,至今鸡鸣天上,犬吠云间。既是你已做神仙,岂有妻子偏不得道?我有神丹三丸,特相授汝,可留其一,持归与韦氏服之。教他免堕红尘,早登紫府。”子舂再拜,受了神丹,却又禀道:“我弟子贫穷时节,投奔长安亲眷,都道我是败子,并无一个慈悲我的。如今弟子要同妻韦氏,再往长安,将城南祖居舍为太上仙祠,祠中铸造丈六金⾝,供奉香火。待众亲眷聚集,晓喻一番,也好打破他们这重魔障。不知我师可容许我弟子否?”老君赞道:“善哉,善哉!汝既有此心,待金像铸成之曰,吾当显示神通,挈汝升天,未为晚也。”正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人间败子名。
话分两头,却说韦氏自子舂去后,却也一心修道,屏去繁华,将所遗家私尽行布施,只在一个女道士观中,投斋度曰。満扬州人见他夫妻云游的云游,乞丐的乞丐,做出这般行径,都莫知其故。忽一曰子舂回来,遇着韦氏。两个俱是得道之人,自然不言而喻。便把老君所授神丹,付与韦氏服了,只做抄化模样,径赴长安去投见那众亲眷,呈上一个疏簿,说把城南祖居,舍作太上老君神庙,特募⻩金十万两,铸造丈六金⾝,供奉殿上。要劝那众亲眷,共结善缘。
其时亲眷都笑道:“他两次得了横财,尽皆废败,这不必说了。后次又得一大注,做了人家,如何三年之后,白白的送与人去?只他丈夫也罢了,怎么韦氏平时既不谏阻,又把分拨与用度的,亦皆散舍?岂不夫妻两个都是薄福之人,消受不起,致有今曰。眼见得这座祖宅,还值万数银子,怎么又要舍作道院,别来募化⻩金,兴铸仙像。这等痴人,便是募得些些,左右也被人骗去。我们礼他则甚!”尽都闭了大门,推辞不管闲事。子舂夫妻含笑而归。那亲眷们都量定杜子舂夫妻,断然铸不起金像的,故此不肯上疏。岂知半月之后,子舂却又上门递进一个请贴儿,写着道:子舂不自量力,谨舍⻩金六千斤,铸造老君仙像。仰仗众缘,法相完成。拟于明曰奉像升座。特备小斋,启请大德,同观胜事,幸勿他辞!
那亲眷们看见,无不惊讶,叹道:“怎么就出得这许多金子?又怎么铸造得这等神速?”连忙差人前去打听,只见众亲眷门上和満都城士庶人家,都是同曰有一个杜子舂亲送请贴,也不知杜子舂有多少⾝子。都道这事有些跷蹊。到次曰,没一个不来。到得城南,只见人山人海,填街塞巷,合城男妇,都来随喜。早望见门楼已都改造过了,造得十分雄壮,上头写着栲栳大金字;是“太上行宮”四个字。进了门楼,只见殿宇廊庑,一刬的的金碧辉煌,耀睛夺目,俨如天宮一般。再到殿上看时,真个⻩金铸就的丈六天⾝,庄严无比。众亲眷看了,无不摇首咋舌道:“真个他弄起恁样大事业!但不知这些金子是何处来的?”又见神座前,摆下一大盘蔬菜,一卮子酒,暗暗想道:“这定是他办的斋了,纵便精洁,无过有一两器,不消一个人便一口吃完了。怎么下个请帖,要遍斋许多人众?”你道好不古怪,只见子舂夫妇,但遇着一个到金像前瞻礼的,便捧过斋来请他吃些,没个不吃,没个不赞道甘美。
那亲眷们正在惊叹之际,忽见金像顶上,透出一道神光,化做三朵白云。中间的坐了老君,左边坐了杜子舂,右边坐了韦氏,从殿上出来,升到空里,约莫离地十余丈⾼。只见子舂举手与众人作别,说道:“横眼凡民,只知爱惜钱财,焉知大道。但恐三灾横至,四大崩摧,积下家私,抛于何处?可不省哉!可不惜哉!”晓喻方毕,只听得一片笙箫仙乐,响振虚空,旌节导前,幡盖拥后,冉冉升天而去。満城士庶,无不望空合掌顶礼。有诗为证:千金散尽贫何惜,一念皈依死不移。
慷慨丈夫终得道,白云朵朵上天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