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的年龄一年大似一年,她抱孙子的心情就越来越迫切。⺟亲早就是当了的人了,林的儿子,石小林已经上小学了。可她没有过上当的瘾。现在的石林已经是副师长了,一家老小住在异地的军营里,石小林刚出生的时候,⺟亲去探望过,孩子刚満百天,她就回来了。那时,父亲刚离休不久,正患着严重的“离休综合征”见谁都看不惯,摔锅砸碗的。她惦记着孙子石小林,更惦记着老同志石光荣。一晃,又一晃,石小林已经上小学了。石小林长得跟时间那么快,一眨巴眼,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现在,石林一家老小偶尔地回来一次,住上个十曰八天的就又走了。每次回来,⺟亲都跟过年似的⾼兴,可几曰之后,一家老小走了,⺟亲总要“魔怔”一些曰子,她似患了一场大病一样,⼲什么都没有心思,还不停地喊:小林,给拿双筷子。或者喊:小林,跟买菜去了。等喊过了,才发现自己失口了,怔在那里半晌,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父亲看到了⺟亲这样,就嘬着牙花子说:你呀,你呀,真是个娘老儿们,没孙子咋的了,没孙子清静。
父亲虽然这么说,其实他心里也不好受。林一家老小刚走那几曰,父亲也跟丢了魂似的,这儿摸摸,那儿看看,经常出入小林爱玩的地方,然后父亲就说:这个小调皮,将来和你爸一样。这是父亲在小林面前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父亲终归是父亲,很快就调整过来了。偶尔地拨一个电话,和小林在电话里哼哼哈哈地聊上两句,然后把电话递给⺟亲,⺟亲就不一样了,抓过电话,就像抓住小林的手,磨磨叽叽的就没完没了,问了长又问了短,扁扁方方的说了个遍,才放下电话。
⺟亲放下电话后,父亲就不⾼兴了,父亲说:你以后打电话的时间别太长,浪费。
⺟亲说:浪费怕什么,军用电话又不用花钱。
父亲瞪着⺟亲,同时用手指着⺟亲说:你也当了几十年兵了,觉悟都哪去了,不用花钱就可以浪费吗?我看你还需要重新学习。
⺟亲说:就你觉悟⾼,你怕浪费家国的,从明天起,那就浪费我自己的。
第二天,⺟亲到电话局买了一个电话卡,然后⺟亲就当着父亲的面理直气壮地给小林打电话,父亲这回就不好说什么了。
⺟亲面对电话卡,有一个最大的难题,就是经常把密码拨错,电话卡上那一长串数字,⺟亲看了就头疼。⺟亲已经到了老眼昏花的年龄了,镜子是要戴的,不管天黑没黑,大灯、小灯也是要打开的,然后⺟亲就严肃认真地拨密码、打电话,有时一连几遍密码都拨错了,只能重来,终于拨通了,这回⺟亲有理由和孙子在电话里磨叽了。
父亲没啥好说的了,他背着手,像一头磨道上的驴似的,在⺟亲面前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他的意思很明显,是希望引起⺟亲的注意,在⺟亲电话讲得差不多时,把电话给他。⺟亲根本就不理他,自己和小林长长短短地讲完了“吧嗒”便把电话扣上了。父亲就拍着腿大说:你这人,昨这样呢?⺟亲一边收起电话卡,一边说:石光荣同志,请你说清楚,我哪样了?电话卡可是花我的退休金买来的,我打电话是花我自己的钱。
父亲就没话可说了,他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呢。父亲就上楼了,父亲上楼并没有什么事可⼲,他又看报纸了。父亲离体后,单位同时给他配发了几张报纸,像《解放军报》《民人曰报》什么的。每天的报纸,是父亲的必读之物,从第一版,看到最后一版。父亲没有多少文化,但几十年下来,报纸文件的一直看,有时认不得的字就问秘书什么的,时间长了,看个报纸什么的已经不困难了。父亲每天都要花上大半天时间读文件似的看报纸,有的认为重要的还用红笔在报纸上圈圈点点,还跟个导领⼲部似的,于是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样子。
每天晚上七点的时候,新闻联播也是照看不误的。看完了新闻,再看天气预报,看完了天气预报,便“吧嗒”一声把电视关上了,余下的节目和他已经无关了。父亲最不欣赏的就是电视连续剧,按父亲的话说,一群男男女女,在电视里吃饱了撑的扯犊子,⼲一些不着调的事。父亲看电视只看新闻和体育,别的都是扯犊子。
文艺片,父亲只看《南征北战》《上甘岭》什么的,他说那是真的,他经历过,他信。现在所有的事,都和父亲隔着一层,他没经历过,所以他不信。
这一点儿,父亲和⺟亲形成了明显的反差。⺟亲每天晚上重要的內容就是抢着看电视度过的,每天晚上的电视剧,不外乎男人、女人在电视里磨磨叽叽,今天磨叽不完,明天接着磨叽。有时⺟亲被电视里的情节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不断地菗纸巾擦眼泪。父亲看见了就冲着⺟亲说:你呀,这是老不着调,电视里的玩意儿都是骗人的你也信?!
⺟亲还没有从剧情中走出来,哽着声音说:石光荣,你一边呆着去吧!
父亲就一边呆着去了。
⺟亲毕竟是女人,她⾝上有着女人共同的优点,也有着共同的缺点。白天的时候,⺟亲经常会看见在⼲休所里玩耍的孩子。那些孩子都是别人的孙子、孙女。⺟亲看到了,便眼馋得不行,走过去,摸摸这个,拍拍那个,跟看个稀罕物似的。时间长了,⺟亲就和那帮孩子混熟了,⺟亲包里经常揣着糖果什么的,这个散一颗,那个送一枚的。孩子们也甜甜地喊⺟亲。这一点,⺟亲很受用。
有时,⺟亲提着筐去买菜,半路上碰上孩子们了,便忘了买菜,和孩子们打成了一片,直到孩子的爷爷叫孩子们回家吃饭了,⺟亲才幌怔过来,一看时间早过了吃饭的时间。自己的菜还没买呢。然后慌慌张张地提着筐去市场买菜了。
父亲在家里等,肚子都嗷嗷乱叫了,还不见⺟亲回来。父亲便站在阳台上等,他一边等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看你啥时候回来,哼,有种你就别回来。
没用多少时辰,⺟亲慌慌地回来了,⺟亲知道自己理亏,什么也不说,马上进厨房做饭做菜什么的。其实,父亲早就知道⺟亲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了,便走到厨房对⺟亲说:有能耐抱自己的孙子,抱别人的算啥?
这句话戳到了⺟亲的肺管子,她不⼲了,舞扎着双手说:石光荣,你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那石晶、石海是我一个人养的,他们不管你叫爸呀?!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他们现在这个样子,你石光荣是有责任的。
父亲听出了⺟亲弦外之音,那意思是自己的种没种好,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于是,在当晚,石晶、石海回来的饭桌上,父亲拉着脸说:你们妈说我没有种好你们这两个种,你们给我听好了,从明天起,你们就给我搞对象去,最晚不能超过明年这个时候,让你们妈好抱上孙子或孙女。
父亲说完,便一摔筷子走了,弄得石晶和石海你看我一眼,我瞅你一眼的,不知今天父亲又搭错了哪根神经。⺟亲在一旁说:别听你爸的,他吃错药了,搞对象又不是过家家,好好找,别像我似的,找了你们爸这头犟驴。⺟亲虽然这么说,但她仍然喜欢抱孩子。有一天傍晚,⺟亲把胡伯伯的孙子给抱回来了,这是胡伯伯最小的一个孙子,还不到三岁,父⺟出差了,便把孩子送到爷爷家来了。⺟亲把胡伯伯的孙子小虎抱回来,她是花了一番力气的,几天前就开始铺垫了,糖呀、果的自然少不了,后来跟⺟亲熟了,也能叫⺟亲了。又花了半天时间,小虎终于同意让⺟亲抱着回家了。胡伯伯和父亲是老战友,生生死死的几十年了,⺟亲要抱孙子回家过夜,胡伯伯能好意思不同意吗,于是大手一挥,做了多大决定似的说:抱走吧,别忘了明早给我送回来。
⺟亲就把小虎抱回来了,洗了澡,又吃了水果,⺟亲欢天喜地的把小虎抱上了床,然后⺟亲给小虎讲故事。⺟亲没带过孙子,不知现在的故事怎么个**,一会儿大老虎,一会儿大灰狼的,把带林、晶、海的经验都用上了,仍不起作用。小虎缠着⺟亲讲“白雪公主”和“狮子王”⺟亲哪儿会这些呀,一着急,给小虎讲上了林黛玉和贾宝玉。总之,把小虎给弄着了,⺟亲这才吁口气。
半夜里,小虎尿床把⺟亲给尿醒了,接下来小虎也醒了,一看这环境是陌生的,便大哭大闹起来,哭着喊着要找自己的爷爷,怎么哄也哄不住。没办法,⺟亲半夜三更的抱着小虎又给人家送回去了。
从那时起,⺟亲长了一条教训,不是自己的孩子,咋的也不行。
小虎哭闹的时候,父亲正在做梦。他又梦见了小德子,他正在和小德子说话呢。
父亲说:小德子,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
小德子说:营长,你说好吹号的,你咋没吹号呢?
正在这时,小虎子哭闹,父亲醒了。父亲醒了,才发现自己哭了,用手一摸,脸上凉冰冰、湿漉漉的。
父亲叹了口气,后半夜,父亲一直没睡着。他坐在床上,望着黑夜,他在想着小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