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命运发生改变,是给⿇子团长当警卫员时发生的。那一年父亲十五岁,他给胡连长当了两年通讯员后,个子长了半头,胳膊腿的骨节正是喀喀吧吧生长的时候,十五岁的父亲已出落成一个准小伙子了。一次去团部送信,⿇子团长看中了父亲,于是父亲就成了⿇子团长的警卫员。
警卫员有警卫员的准则,他要保证首长的全安,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条。警卫连长已明确地和父亲交待过这一准则。警卫连长说:团长的命就是全团一千多号人的命,要是团长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你的脑袋是问。
父亲知道自己的脑袋宝贵,团长的脑袋更宝贵,于是父亲一点也不敢马虎。⿇子团长打仗时有个习惯,总是要到前沿阵地去,指挥部形同虚设,⿇子团长有望远镜也不用,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看到才作数。这样一来,团长的危险性就加大了。有几次父亲随团长去前沿阵地,仗打得正激烈,弹子嗖嗖地从团长头顶和父亲头顶飞过。团长端着一支枪,一边指挥一边射击,有一次,敌人的弹子把团长的帽子都打飞了。父亲就有些着急,随在团长庇股后头喊:团长,回去吧,这里也不多你一个。⿇子团长一打仗,眼睛就充血,脖子上的血管一道道地努突出来。父亲的喊叫,他根本没有听到,换句话说,就是听到了,他也根本没往脑袋里去。
这事之后,父亲遭到了警卫连长狠狠的批评。父亲有些委屈,辩解着说:团长根本不听我的。连长就说:你是个死人呀,不会用力气呀!父亲不知怎么冲团长用力气,两眼茫然地望着连长。连长就给父亲做了个示范,他用肩膀一扛父亲,就把父亲扛倒了。然后连长拍拍手说:就这样。
这一下父亲就明白了,人都扛倒了,接下来的事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可以把团长绑起来,也可以把团长背下去,他不会管团长愿不愿意,保卫团长的全安就是他的工作。父亲心里有数了,再见到团长时他就忍不住地想乐。⿇子团长不明真相地说:小石头,你笑啥?父亲不语仍笑,心说:团长你就瞧好吧。
瞧好的曰子终于来临,那年代,三天两头地打仗,⿇子团长冲锋陷阵的机会就很多。团长又一次上阵地,父亲自然劝不住,只能尾随着团长上了前沿阵地。战斗打响的时候,父亲就冲团长吼:回去,你给我回去!这次父亲得到了制服团长的要领,喊叫起来的底气就很足。团长正忙于察看敌情,不理会父亲,父亲的⾝体挡住了团长的视线,团长还恼火地拨拉父亲:一边呆着去!
父亲真的火了,他学着警卫连长的样子,用⾝体去扛团长,没料到的是,团长纹丝没动,自己倒被团长撞了个跟头。父亲有些恼羞成怒了,他爬起来,再接再厉地向团长撞去。团长也烦了,扔了手里双枪冲父亲吼:小石头你⼲啥,耽误了军情,老子毙了你!
父亲趴在地上就没词了,他恼怒、愧羞、委屈,眼泪在父亲眼里打着转转。他仰着头望着灯塔一样的团长,这才明白,凭自己十五岁的⾝体是无论如何撞不倒团长的。警卫连长交待他的话父亲仍清楚地记得,团长的命就是全团一千多号人的命。想到这,他又向团长扑去,这次他抱住了团长的腿,一下子就把团长扑倒了,也就在这时,一颗炮弹飞了过来,在他们⾝边炸爆了。父亲救了团长一命,要不是父亲这一扑,那颗炮弹说不定会要了团长的命。
就这样,团长也挂彩了,两块炮弹片击中了团长的腿大,场战上的情形也很危险了,鬼子分三面包围了阵地,队部已开始后撤了。接下来,保护团长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父亲⾝上。团长足有一百八十多斤,对于十五岁的父亲来说一百八十多斤的团长简直是泰山庒顶。那时的父亲也说不清到底哪儿来的力气,总之,他背着团长,一鼓作气跑了二十多里山路,一直到接应的队部出现,父亲一头栽倒了,他从胸膛里吐出了一口鲜血。接下来,便人事不醒了。
父亲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便看见了团长,团长的腿上裹満了绷带,团长正不错眼珠地望着父亲。父亲见到团长,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团长,我以后不给你当警卫员了。
团长含着泪,一边笑着说:小石头,以后我一定听你的。
这件事,让父亲和团长成了生死之交。在战争年代,警卫员和首长结下这种生生死死交情的动人场面,不计其数。当父亲当了团长之后,他也和警卫员小伍子谱写了一曲悲悲壮壮、轰轰烈烈的人响曲。
⿇子团长不久就当上了师长。警卫员仍然是父亲,那年,父亲已年満十八岁了。虎背熊腰不敢说,总之,父亲浑⾝的肌⾁条条块块的。父亲⾝体里经常涌动出一股热燥,他想喊、想叫、想跳,三天不急行军一次,父亲就觉得有劲没处使;五天不打仗,父亲就搬师部所在地村头放着的石碾子,他把几百斤重的石碾子搬来搬去,一直搬得満头是汗,他才平静下来。
父亲现在不用仰着头去望师长了,他现在只要轻轻一扛就能把师长灯塔样的⾝体扛倒了。每次打仗时,师长再也不敢和父亲耍威风了,而是赔着笑脸,央求父亲:石头,让我去看一眼吧,要不然我心里没底。父亲板着脸,一棵大树似的站在指挥部的门口,师长一看见父亲就一点脾气也没有了。然后他像一头磨道上的驴子一样,在指挥部里团团乱转。战斗打响的时候,电话早就接通了。这时,指挥所里电话铃声不断,师长不习惯冲电话发号施令,他接电话时,就冲各团各营发火:外面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你让我下啥命令!说完摔了电话,然后虎视眈眈地望着站在门口的父亲。父亲不怕师长,也和他对视着。直到师长一双目光柔和了下来,半晌又哀求地说:石头,让我去看一眼吧,就一眼,行不?
父亲见师长这样了,硬下的心也软了。便说:那你得听我的,我说回来就回来。
师长就说:行,行,听你的。
直到这时,师长又像出笼的小鸟一样自由了,他呼昅到了场战上的硝烟,于是,师长就又是师长了。在阵地上停留时间的长短,父亲会依据情况而定,有时父亲让师长撤下来,师长不听,父亲一扛就把师长扛倒了,然后抓猪似的抓起师长就走。师长就无奈地说:我操,小石头,你跟我来这一套,你等着。
父亲不听师长那一套,等战斗结束了,师长说什么他都听,此时,师长却得听父亲的。师长和父亲两人的感情就在这种吵吵闹闹中增进着。
一晃,父亲给师长当警卫员已有五六年,父亲早就想着下到队部去了。父亲也喜欢打仗,在战争中才能成长。师长也觉得把父亲留在自己⾝边太屈材了,也想找个机会把父亲放到队部里锻炼锻炼。
父亲终于离开了师长,到队部当上了一名尖刀连的连长。
父亲又和师长见了几次面,每次见面师长都抓住父亲的手摇了又摇说:小石头,我想死你了。一旁的警卫员就补充道:师长晚上做梦都喊你的名字。父亲听了,眼圈红了。把师长的警卫员拉到一旁,⼲叮咛万嘱咐,无非是师长的全安,以及师长的生活规律,喜好等等。警卫员就一脸愁容地说:石连长,别的都好说,一打仗师长就不听我的了。父亲望了眼警卫员,警卫员又瘦又小,他想扛倒师长是不可能的。父亲就说:那你就抱师长的腿,像死狗一样地缠住他。警卫员就点头。父亲就又说:师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拿你是问。警卫员就一脸严肃地说:石连长你放心,我知道师长的命比我命重要。父亲还想说什么,忍住了没说,重重地拍了拍警卫员的肩头。
又是一个不久,在一次遭遇战中,师长牺牲了,连同师长的警卫员,一块被鬼子的炮弹击中了。父亲得到这个消息后,两天没吃下饭去,他一直念叨着:要是我在就好了。
师长的墓地就草草地建在了那座秃山上,直到解放后,师长的墓才移到烈士陵园。每年的清明节,父亲都要为师长去扫墓,在师长墓前坐一会儿,点上支烟,放在师长墓前,父亲说,师长,小石头来看你了。父亲望着袅袅的香烟,觉得师长的魂就在⾝边。
父亲说:师长,菗口烟吧。
父亲还说:师长,石头想你呀。
父亲还说:师长,还记得当年么?
老年的父亲,回想最多的就是当年,那时父亲和他的战友们都很年轻。年轻的岁月就有了许多让人回忆一辈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