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轮椅的潘人凤被推进宴会厅时,原本“嗡嗡”的宾客交谈声忽然沉寂。
当年那场刺杀事件,宾客当中无人不知。近期潘氏企业潜流奔涌,异变频生,也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谁都没想到潘人凤真的会来,会挑这个时候直面潘瑾瑜,场中气氛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庒抑无比。
在全场目光的注视下,潘瑾瑜请服务员撤去了一张椅子,跟着走过去将潘人凤推到主桌边。轮椅的⾼度有点不够,他又蹲下⾝,试着调节了一下,直到潘人凤坐的舒舒服服。
潘人凤颤巍巍地回手,在胞弟手上轻拍了拍,以示感谢。
“都坐吧,小姑娘也一起坐。”潘瑾瑜和蔼开口,招呼潘惊城和洛璃,再加几名叔伯长辈,主桌恰好坐満。
“叔叔。”潘惊城落座前微微鞠躬,精心得体的服饰衬得整个人英姿勃发。
“大伯。”潘冬冬礼貌地站起,脆生生叫道。
绝大多数旁观者都瞠目结舌,没想到双方照面打得竟是如此平静。
潘人凤转头的动作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尸,望定了潘冬冬后,他拿起昅氧面罩昅了几口,眼窝深处磷火般的光芒稍许亮了一些“冬冬这么大了,很好。”
他的语声很孱弱,喉中像爬着一条发烂流脓的蛇,吐出字句时带着一种奇异的“嘶嘶”声。
哮喘病人喘不上气时,会有类似的情形,但贾青却知道潘人凤绝没有什么哮喘。这是她每次发恶梦都会听到的声音,从无例外。此刻贾青神情镇定,看上去并无任何异样。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要不是丈夫在⾝边,她说不定早已承受不了那种刺骨的厌恶和恐惧,会不管不顾地带着女儿逃离这个地方。
现在她的掌心完全被冷汗湿透,却不得不保持着仪态和笑容。
潘冬冬在桌下悄然拉住了⺟亲的手,轻轻握紧。她看见了洛璃脸上的伤,同时也觉察到潘惊城正在直视自己,当即偏开视线,望向大厅另一边。
陈默正坐在那里,后脑上的V字远远就能看见。即便在这种时刻,潘冬冬也还是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以他的性格,如此前卫的发型多半是被沈大力那帮人骗去剃的,而且他多半不知道有那个V字存在。
“小冬,祝你生曰快乐。”潘惊城递来一个包好的礼物盒。
“谢谢。”潘冬冬接过后随手放在一边。
“不拆开看看吗?”潘惊城轻声问,眼中尽是溺爱。
潘冬冬这才想起,M国那边似乎有着当面拆礼物的习俗,也不知这堂哥是真的被同化,还是另有目的,便拆开了包装纸。
盒子里有张照片,木马滑梯铁栅老院,是家托儿所。
潘冬冬怔了怔。
这是她跟潘惊城小时候一起上过的那家托儿所,就在延城市板泉路旁。今年板泉路被纳入市政工程项目,即将拓宽改造,沿途民居早已完成拆迁动员,大多只剩空屋。上次潘冬冬坐车经过板泉路路口,还远远看过一眼,托儿所大门紧闭冷冷清清,不见半个人影。
“我想把这个托儿所留下来,送给你。”潘惊城似是回忆起过往,脸⾊温柔“以前你最喜欢我推着你荡秋千,总说玩不够,还说要天天住在托儿所不回家。”
“堂哥,那里要修路,该拆的都会拆了。”潘冬冬淡淡地说。
“最近在请梁长市牵线,许多事情都是可以协商的,关键还得看人。长市和陈记书都对我们的投资意向比较感趣兴,省城的朋友也在帮忙打招呼,现在只要陈记书松口,有太多办法能留下托儿所。”潘惊城说得轻描淡写。
潘冬冬知道他多半已有了十足把握,对这份用心却只感到隐隐发寒。
“王燕今天让我带她来,说是想开下眼界,我拒绝了。”潘惊城忽然笑了笑。
“为什么?”
“她一直在嫉妒你,你⾝边不该有这种朋友的,我帮你把了把关,她没过关。”潘惊城看了眼陈默方向“像她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每一个都不知道自己分文不值。小冬,现在我回来了,会保护好你,就像小时候一样。”
洛璃在旁边抬起视线,恰好看到了潘冬冬瞬间冰冷的神⾊。潘人凤正在跟贾青叙旧,后者虽然神情平静,但眸子深处也透着同样的冷意,唯独潘瑾瑜不动如山。在这个清秀温文的中年男人⾝上,洛璃感受到的是截然相反的一面。不知怎的,这让她想起了陈默。
18点整,晚宴准时开始。
梁潘两家虽然谈得上私交甚密,但以往每年都是⻩艳秋来捧场,这是梁龙江首次赴宴。潘瑾瑜夫妇带着女儿挨桌敬酒,首先去了他所在的席位。梁民见潘冬冬仍旧不冷不热,难免沮丧,无意中对上洛璃远远投来的目光,心头微动。
或许是想起了他当初的照顾和细心,洛璃悄然向梁民绽放出一个浅浅笑靥。
她的笑容是如此柔弱美丽,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朵风中的小花。梁民凝视着她仍带淤痕的脸蛋,再望向潘惊城,已不由自主握紧了拳。
当⾝边的父亲站起⾝,向潘惊城招手,梁民才发现事态的变化已经超出想象。
场面逐渐开始热闹,许多人开始去附近的坐席敬酒寒暄。今天这场晚宴几乎已让延城所有头面人物到齐,等于是上流圈子里难得的交际盛会。梁龙江亲自陪在潘惊城⾝边,逐一向他介绍各界人士。第一交际花林轻影也同样有所动作,只不过却是以潘惊城属下公关经理⾝份,巧笑倩兮,向众人呈上那家成功中标南市地皮的公司名片。
宾客们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位海归少爷选择了今晚作为自己的首秀。
“不好弄啊,不好弄…”小⾼摇头摇。
陈青岩早就跑来这张没坐満的酒桌,跟陈默嘀嘀咕咕,让小⾼听去了不少猛料。此刻老头冷哼一声,刚想骂来路不明的⾼某人多事,却看见潘瑾瑜夫妇带着小寿星走了过来。
“陈老怎么坐到这边来了?”潘瑾瑜讶然问。
“陪陪我徒弟。”陈青岩呵呵大笑。
潘冬冬一颗心只挂在陈木头⾝上,喜忧参半。贾青见老人说到“徒弟”两个字时神采飞扬,掩不住得意之⾊,不免一怔。
俗话说“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陈青岩却是个特例,年岁越大越喜欢研究国学文化诸子家百。他在延城有个外号,叫“白头枭”心机最是深沉,只不过痴迷于书画,又极少会把谁放在眼里,这才算是龙潜深水偶露峥嵘。林轻影能有今天,大半都是靠着他的点拨,但在人前陈青岩却从不会跟这狐媚尤物走得太近,更别说是像现在这般直言师徒关系了。
“陈老收徒弟了?”梁龙江带着潘惊城也走向这边,老远就开口招呼。
副长市扮演的角⾊无疑很特殊,但也足够分量。潘惊城看了看桌上名牌,并没有发现陈默的名字,向他微微一笑。
陈默也笑了笑,似乎没看懂对方笑容中的含义。
“听说陈默同学在自己创业,入股了一家保安公司,不知道生意怎么样?”梁龙江笑着说“同样是青年才俊,惊城到底还是仰仗了长辈不少地方,比起陈默同学白手起家,不在一个境界啊!”
他这番话明褒实贬,说得⾼明之极。潘惊城父子回延城后,出手有如雷霆万钧,单为拿下那块地皮就已经抛出巨款,又岂是小小一个保安公司能够比拟得了的。
在陈青岩跟潘瑾瑜看来,梁龙江却未免失了气度,两人都是暗自皱眉。
“江东卫保安光是这两个星期,就签了将近三十单服务合同。据我所知,如今延城一半以上的私企已经有意向跟江东卫合作。海州那边也动静不小,当地排得上名号的养殖大户和企业家全都在力推江东卫,如果能顺利接下全部生意,年底盈利难以估算。”林轻影似乎是在做不带感情的评估报告,一双桃花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陈默。
蚁多啃死象,海州大佬们虽说自家买卖不需要保安,但跟众多小老板推一推,就足够让陈默忙的了。他现在唯一缺少的仍然是人手,沈大力天天焦头烂额,面试应聘者时连看都不看就宣布通过,恨不得到马路上随便拽人入伙。如今的客户全都是奔着名气而来,江东卫派去的普通保安只要不缺胳膊少腿,绝无二话。
听公关经理这么说,潘惊城一时有点疑惑,梁龙江也流露出真正的惊异。
匆匆走进宴会厅的一人,引发了全场骚动。
陈穆兰仍旧穿得平凡朴素,像个刚下班的女工,张望了一下径直走向陈默这桌。梁龙江素知她绝不会在这种场合出现,不由得呆了呆,只当她风风火火惯了,为了那几个投资项目亲自找来这里,当即跟潘惊城低语几句。
“陈记书您好,是不是我们的计划书有什么问题?”潘惊城迎了上去。
“今天不说这个。”陈穆兰摆摆手,从他⾝边走过,先是看了眼老父。
陈青岩双眼望天,把面前酒杯蔵了起来。
“好漂亮的小姑娘,今天过生曰是吗?祝你生曰快乐。”陈穆兰拉着潘冬冬的手仔细端详,満脸笑意。
跟潘瑾瑜夫妇寒暄两句后,女记书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陈默⾝上,眉头微皱,瞪起了眼“你这个头是怎么回事?谁让你剃成这样的?”
“姑姑,你怎么来了?”陈默挠了挠脑袋,不知道头发哪里不对劲。
举座皆惊。
山寨机响起时,陈穆兰才总算放过陈默,挥手让他去接电话。潘惊城一直在冷冷地盯着自己眼中的小丑,看他到底想要表演到何种程度,挣扎成什么样子。
陈默扫了眼屏幕上跳出的号码,冲着潘惊城友好地笑笑,走向旁边。
小⾼正看八卦看得兴⾼采烈,唯独只有他注意到,陈默转过头接起电话的瞬间,眼神已完全变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