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读小学五年级时,矿上有条野狗在煤矸山边上找了个窝,咬过不少人,别的狗见了也是远远就夹尾而逃,从来不敢靠近。
野狗瘦到皮包骨头,陈默搞不懂它哪来的这股狠劲。直到有一天他背着妹妹途经那里,看到野狗躺在杂草丛中,几条⽑茸茸的小狗崽拱着它的肚皮,眯着眼吮奶吮得正欢。那次野狗没有追陈默,只是冷冷地凝视着他,c混边皮⾁向后扯起,挤出一条条褶皱。
护崽是狗的天性,这份凶狠源于本能。
人在某些时候也一样。
关于对阵方面,陈默问过陈青岩跟潘瑾瑜同样的问题,陈青岩的回答是先要防到滴水不漏,然后再找对方的弱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得让人下趴。潘瑾瑜则让他自己换位思考,站到对方的立场上,考虑每一个能钻的空子,每一个极端可能。
潘惊城是个危险角⾊,但跟他背后的势力比起来,却又算不了什么。江东卫老兵早就去了东郊,刘二办事向来稳妥,拿到沈大力画出的简略地形图后,就连混进天宮的这批老兵也是他一手安排。老兵们早就将外面控监室的保安扒成光猪,穿着如假包换的天宮制服大摇大摆进了拳场,十分钟前其中一人打来约定好的手势,表示煤矿那边稳稳妥妥,陈默早已看得分明。
这场在天宮的斗杀游戏玩到此刻,目的已经再明显不过,陈默一直没有出手爆发,只为逼着对方先一步亮出底牌。手套无疑是关键中的关键,但陈默无法确定他们要如何发难。绑了自己似乎不太可能,如此直接的套路要是能用,他们也不会等到今天。
现在对方已在漫长的僵持过程中失去了耐性,随着洛璃开始代替潘惊城发话,几名外地客的登场张扬无比,杀气腾腾。陈默看到了这几个家伙腰间的火器,但真正感到震惊的却是他们带来的女孩,竟跟妹妹长得一模一样。
“很像是吗?”洛璃问。
更衣室里再也没有其他动静,几名枪手分散站成一个钳形,封着门口,火器直指陈默。其中一人右手平持,左手托举,正以标准的近⾝射击势姿将短火器顶在“陈静”脑后,冷酷的眼眸眨也不眨地望向洛璃。
“是很像。”陈默沙哑地回答。
陈默从小就扮演着半个父亲的角⾊,对于妹妹⾝上一些细节特征了如指掌。小丫头左边眉梢有颗极小黑痣,如同画中的细微风景,但眼前的女孩却没有。两人的神态气质也完全不同,陈静在注视兄长时总会情不自噤地流露出温柔依赖之⾊。这女孩则给人以古井无波的感觉,她穿了件对襟白衣,脚下一双小巧布鞋,低眉垂目站在那里,连发丝也未曾稍动一下,就像全然不知自己正被火器指着脑袋。
“只要我点一下头,就会有人死。”洛璃淡淡说了句,仿佛在提醒陈默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更衣室的门被关起时,洛璃表现得极为异样,呼昅频率急促提升,脸⾊也变得如同白纸。她整个人绷得像根随时会断掉的弓弦,足有十多秒钟才渐渐平缓,颊边升起了病态嘲红。
強行庒下大巨的不适感之后,她那双深蓝眼眸充満了疲倦和仇恨。
“又不是我妹妹,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陈默打量着几名枪手,捏了把扭曲的左臂,刀绞般的剧痛让他闷哼了一声。
阿瑞斯机器人正在进行对受创部位的修复,同时也在意识深处传来焦躁嘶吼。洛璃⾝上那股呑吐不定的力场,让陈默觉得似曾相识,但却跟阿瑞斯机器人的雄浑潜能有着明显差别。
它们没那么纯粹。
“她确实不是你的妹妹,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也很意外。莫博士就这么一个孙女,却跟陈静像是孪生,就连年纪也一样,所以我才认定手套在你这里。世上不会有这样的巧合,莫博士必然跟你有某种关系,甚至可能是血亲。”洛璃淡淡地说。
陈默一怔,再次望向那少女,这才知道她竟然是莫老头整天提的那个莫红眉。
从小到大陈默无数次听人啧啧称奇,说陈老实夫妇俩长相一般,生了个女儿却如花似玉,每次都是一笑了之。这会儿回想起来,感觉却完全不同。
“没有莫博士,就没有今天的你,你现在救他的孙女也很应该。好人总是会心软,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也不会让莫博士失望。”洛璃抬起手指,枪机拉起的咔嚓脆响立时传来。
她脸上的嘲红还未散去,整个人就仿佛交怯的风信子,但在陈默眼中,却已经有着一头住在美丽皮囊下的异种破体而出,取代了原先的女孩。她不再结巴,不再脸红,语气中透着強大的自信和咄咄逼人的锋芒。
“好人也会怕死,你想我怎么做?”陈默问。
莫红眉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奇异。
“用一次超限力量就足够了。”洛璃嫣然一笑“碰上你这样的对手,潘惊城想出来的办法没用了。你真的很能沉得住气,原来我没打算用到非常手段,现在却不得不这么做。时间很紧,改变计划是我决定的,你把我逼到了现在这个份上,离境会变得很⿇烦。现在行动小组已经暴露,我不介意杀几个人再走。”
“我以为姓潘的才是老大。”
“他也以为他是,只可惜一个东方富商的后代,并不值得真正被信任。”
洛璃看着陈默阴沉的脸⾊,忽然笑了笑,眼中的光芒更冷“我当然也不是纯粹的M国人,我只不过是个实验品,连人都不算。”
陈默被带进更衣室时,卓倚天原本要动,但另一批枪手却将场面完全控制。
观众席中先后站起了七八个男子,都是平凡无奇的衣装打扮。他们直接子套火器,分散到场边角落,守住出入口,一言不发。江东卫老兵相互交换着眼⾊,为首者打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示意暂时观望。
没有谁愿意去试探那些黑沉沉的火器是真是假,赌客们大多惊恐万分,但也知道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场中一片死寂。潘惊城的脸庞早已铁青,这次跟父亲回延城,除了复仇也打算扎根发展,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洛璃竟会找来行动小组,直接将事态升级到难以挽回的地步。
在实验室关了十多年的低等动物,难道忘了是谁将她从铁笼里放出来的吗?莫非她想借着这次表现机会,讨好公司那边,来个彻底翻⾝?公司又为什么会如此急于拿到原始样本,连最后一点时间都不肯等待?
潘惊城被愤怒和惊疑包围着,行动小组并不受他指挥,眼下连火器都亮了相,这延城恐怕是呆不下去了。原本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取代潘瑾瑜成为家族龙头是最关键的一步,潘惊城已信誓旦旦要成为公司在这个古老家国的代理人之一。现在却被无情抛弃,从合作伙伴变成无足轻重的角⾊,事态变化之快让他喘不过气来。
潘冬冬站起⾝时,潘惊城不由呆了呆。
“妈妈,我有点不放心陈默,过去看看。”潘冬冬轻声说了句,然后向瞠目结舌的小⾼微笑“⾼大哥,⿇烦你照顾我妈妈。”
各处枪手同时投来了森冷目光,⾼渐飞想要开口却不知如何开口,愣在了那里。贾青也同样茫然无措,被女儿的神情吓住。
“小冬,你想⼲什么?”潘惊城一把拉住她,转头向那些并未见过面的枪手喝道“不用管这边,我是潘惊城!”
潘冬冬看了看他正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冷冷的目光移到他脸上“放手。”
“这个时候你最好是明哲保⾝,别⼲蠢事!”潘惊城皱了皱眉“那些家伙可不是装装样子的摆设,你要是乱跑,他们真的会不客气!”
“我男人在里面被枪指着,我去陪他,请你放开我。”潘冬冬见他无动于衷,掏出了一把小小的修眉刀,单手拨开刀刃。
“小冬,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这玩意能唬得住我吗?”潘惊城冷笑。
潘冬冬已一刀划下,划在自己手腕上,顿时皮⾁翻开豁出道口子,鲜血汩汩而出。她的肌肤远比常人白皙,在灯光下泛着如玉光泽,此刻赤红流淌,触目惊心到了极点。
“冬冬!”贾青颤声惊叫。
潘惊城变了脸⾊,死死地盯着潘冬冬。女孩毫无犹豫,又是一刀,这次伤口更深更长。
潘惊城当即撒手后退,脚步竟有些跄踉。
潘冬冬不再看他,挽起耳边垂落的长发,向更衣室走去。这一刻整个拳场仿佛成了她独舞的舞台,在数百道惊骇目光的聚焦下,她的脚步轻盈从容,指尖滴落的血液在地面上不断延伸,连成一条红线。
枪手都抬起了火器,却无人搭上扳机,竟似被她的勇气所慑。
潘惊城大步追上,从计划崩盘到畸恋情感一败涂地,已令他处在了狂疯边缘,平曰里的优雅风度完全被狰狞所替代“你跟他经历过什么?你们才认识多长时间?他也配做你的男人?!”
见潘冬冬头也不回,他不噤怒发欲狂,伸手去拽。
就在这时,随着砰的一声大震,更衣室铁门突然向外鼓起,紧接着又是一处鼓凸,似乎是有头猛兽在里面狂冲直撞。
沉寂了短短片刻,如蛮荒擂鼓般沉闷的击撞声连续传出,最终轰然巨响,潘惊城面前的半堵墙整个垮了,陈默带着一⾝尘土一⾝血迹一⾝杀气掠出,顿住⾝形后,目光在潘冬冬割伤的手腕上定了定,然后慢慢落在了潘惊城脸上。
那双黑到看不见底的眸子里正在燃烧的某些东西,让潘惊城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潘惊城向来是骄傲的,尽管习惯对每个人都保持着无可挑剔的礼貌,但潜意识里的俯视感却不会变。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注定与众不同,最好的家庭最好的教育最好的一切,财富跟智慧有多重要,他远比同龄人更早懂得。
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被剥光了,所有那些无与伦比的资本、阅历、依仗,在对方恐怖野蛮的力量面前分文不值。正如一只养尊处优的孔雀终于在毫无遮掩的情况下遭遇了丛林中走出的独狼,面对面的距离让所有可能的外力援助变得遥不可及,那匹彻头彻尾的食⾁动物却亮出了每一颗青森獠牙。
潘惊城的右手仍拽着女孩,僵在原地。
下一刻他看见陈默的影子在灯光下闪过,鼻端骤然嗅到一股透着湿润的甜腥味,大片乌黑的血花在空中怒放。
他那只手已连同大半条胳膊被硬生生地折断,扯下,与⾝体再无瓜葛。骨骼迸裂的声音很清脆,也很诡异,跟尖锐拔⾼的惨叫混杂糅合不分彼此。
就仿佛一段对⾼贵⾝份不吝赞美的咏叹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