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纵情的宴会上,
晕眩的牧神
扶摇飞腾。
青云直上,
肆情孟浪,
令虎猿匿形遁蔵。
…丁尼生《悼亡友》(850)
那天上午,厨娘不时地望望萨姆,而萨姆心神不定,不时地望望厨房门上的铃,然后迅速地望望天花板。天已是中午时分。你可能以为,萨姆得到一个上午的假期,一定会心里乐开了花。可是要知道,他求之不得的一个上午的空闲,应该跟漂亮女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和肥胖的厨娘罗杰斯太太在一道。
“他象是丢了魂,”寡妇厨娘说。这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了。然而要是说她感到生气的话,那只是生萨姆的气,而不是楼上那位年轻的爵爷。自从两天前他们从莱姆回到伦敦后,萨姆就一直隐隐约约地透露一些令人丧气的事情。他确实巧妙地透露了关于温斯亚特的消息,但他最后总要加上一句:“这还算是好的呢。”可是谁想再进一步探听,他却守口如瓶。
“还有些秘密,现在不能讲,罗太太。有些事我简直不敢相信。”
萨姆之所以怨恨,是因为刚刚发生过一件事情。查尔斯前一天晚上去见弗里曼先生时,忘了给萨姆放假一晚上。因此,萨姆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一直等到半夜以后。他听到大门开了,便慌忙去迎接主人。谁知主人満脸苍白,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吗到现在还不睡?”
“因为您没说您在外头吃饭,查尔斯先生。”
“我在俱乐部里,没去别的地方。”
“是的,先生。”
“看你脸上那种不服气的样子,真混帐!”
“是的,先生。”
萨姆伸手接住主人扔过来的各种物件,主要是外出穿的服衣和随⾝用的东西。最后,主人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查尔斯威严地朝楼上走去。此时,他的头脑倒是清醒了,但⾝子还是有点儿摇摇晃晃。看到这种情况,萨姆偷偷对主人嘲笑起来。
“你说的对,罗太太,他是象丢了魂似的。昨天夜里他醉得东倒西歪的。”
“我不信会有这种事。”
“你不相信的事多着呢,罗太太,可事情是千真万确的。”
“查尔斯先生碰到什么困难也不会打退堂鼓。”“哈,罗太太,八条大牛也别想拉开我的口,我不会说的。”厨娘听了深深地昅了一口气。钟在炉灶边嘀嘀嗒嗒地响着。萨姆朝她笑笑。“不过你的眼真尖,罗太太,真尖。”
很明显,萨姆的这种怨恨情绪倘若继续发展,那么八条大牛将会发挥作用了。可就是在这当儿,铃声响了,这样萨姆总算没透露出什么,而罗杰斯太太的花招也就白费劲了。两加伦的热水壶已在炉灶后面放了一整个上午,这时萨姆走过去提起水壶,向厨娘挤挤眼睛,急匆匆地给主人送水去了。
从酒醉清醒过来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使人感到象大病初愈,四肢无力;另一种使人感到象是生过病,但却精神抖擞。查尔斯属后一种情况。他实际上一直醒着,在打铃之前早已起了床。前一天晚上发生过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他的呕吐把那间卧室里已经撩拨起来的**驱赶得无影无踪。那个有不幸名字的女人慌忙从床上爬起,穿上睡衣。随后,她竟象个护士那样镇静…她当妓女也是很镇静的…把查尔斯扶到火炉旁的椅子上。他看到那葡萄酒酒瓶,立即就觉得又要呕吐,不过这一次她已从脸盆架上取来脸盆。查尔斯一边⼲呕着,一边哼哼唧唧地道歉。
“太对不起…真倒霉…吃了不对劲的东西…”
“没关系,先生,没关系。呕出来就好了。”
他只得呕起来。她去把自己的披肩拿来,盖到查尔斯的肩上。老大一会儿,他象个老奶奶,摇摇晃晃地坐着,低着头,躬着腰对着脸盆。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好些了。他想觉睡吗?是的,不过他想回去,到自己的床上去睡。那姑娘走到窗口朝街上望了望,随后走出了自己的屋子。这当儿,查尔斯颤颤巍巍地穿着服衣。到她回来时,查尔斯看见她也穿好了服衣。他吃惊地望着她。
“难道你真不介意…”
“我去叫马车,先生,请等一下…”
“噢,谢谢。”
他又坐回到椅子上。这时,那姑娘走下楼梯,到房子外面去了。查尔斯虽然不敢肯定自己不会再呕吐,可是他在心理上不知怎么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且不管他本来的用心是什么,反正自己没⼲那件要命的事。他瞪着闪闪发光的炉火,出人意料地微微一笑。
不一会儿,隔壁屋子里传来轻微的哭声。一阵寂静过后,哭声又响了,而且这一次声音很大,时间很长。看来,肯定是那小女孩醒来了。她哭哭停停,真叫人忍受不了。查尔斯走到窗口,打开窗帘,外面雾气浓重,只能看很近的距离。街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很少能听到马蹄声。看来那姑娘非得走很远才能找到出租马车。他正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时,听到隔壁人家砰砰的敲墙声。一个气乎乎的男子报复式地吵嚷着。查尔斯迟疑了一下,随后把手杖和帽子放到桌子上,打开门走进那间屋子。借着反射进来的光线,他看到屋子很小,有一只衣橱和一只箱子。在里面的角落里有一张带脚轮的小床。小床旁边有个关着的小衣柜。那小孩再次突然哇哇地大哭起来,哭声震动着整个屋子。查尔斯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明亮的门口,从黑屋里望去象个可怕的黑⾊巨人。
“宝宝,不要哭,妈妈就要回来了。”
这陌生的声音哄孩子只能得到抱薪救火的效果。小孩声音尖利地哭着,查尔斯心想这哭声非得把四邻都吵醒不可。他无可奈何地拍拍脑袋,迈步走进黑影中,来到小孩的⾝旁。他看到那孩子太小,知道不论对她讲什么也无济于事。他俯下⾝去,轻轻地拍着她的头。热烘烘的小手抓住了查尔斯的手指头,可是哭声却没有止住。那哭得走了样的小脸以令人不可思议的力量发怈着內心的恐惧。看来非得想点办法不可了。呃,有了。他摸到怀表,把表链从马甲上摘下来,在小孩子的面前摇晃着。这一招果然奏效,哇哇的哭声变成了低声呜咽。随后,一双小胳膊伸了出来,想捉住那漂亮的银玩具。查尔斯让她抓住怀表。小孩刚刚拿到手,怀表又落在被子上。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没能成功。尖叫声再次响起。
查尔斯伸手用枕头把小孩子的上半⾝垫⾼了一点。他一阵心血来嘲,又从床上把孩子抱起来。孩子穿着很长的睡衣。查尔斯转过⾝,坐在小衣橱上。他让小孩子坐在自己的腿上,提着表链让怀表在孩子面前晃来晃去,孩子急不可耐地伸手抓表。她的脸蛋儿圆圆的,胖胖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孩子大致都是这个样子。她长着一对漆黑的眸子,可爱的小脑装上长着乌黑的头发。她终于抓住了怀表,⾼兴得咯咯笑起来。对于孩子这种感情上的突变,查尔斯觉得很有意思。孩子象是在咿咿呀呀地说什么,查尔斯不知所云地应答着:好,对,乖乖,很漂亮,漂亮的小姑娘。他突然想象着,汤姆爵士和主教的儿子会在这个当口来到他的面前…看到他快要结束的纵情淫乐。生活简直是一个黑暗的迷宮,叫人捉摸不透,更不要说还有些神秘的邂逅相遇。
查尔斯笑了。这小女孩带给他的并非是易动感情的菩萨心肠,而是使他再次感到愤世嫉俗。这种感觉反过来又使他对自己充満了信心。傍晚坐在汤姆爵士的马车里时,他曾一度有过一种错误的感觉,以为自己只知道生活在现在,忘却了过去,忘却了未来,并以为这种忘却是琊恶的、不负责任的。而现在,他对人类在时间问题上的幻觉有了真正的、深刻的认识。人们总以为,时间象是一条路,人们可以看清自己走过些什么地方,也许还可以看清自己将走向何方。但实际上,时间是一个房间,因为我们生活在其中,它离我们非常近,我们往往反而看不见它。
查尔斯的体验跟萨特的存在主义体验正好相反。他周围的简陋家具,隔壁屋里透过来的温暖火光,那些无足轻重的暗影,特别是坐在他膝上的小女孩(跟她妈妈的体重相比,她轻多了。不过此时查尔斯根本没想到她的妈妈),这些物和人并不咄咄逼人,也不怀有敌意,而是现实存在的、对人友好的。最终的地狱只能是无限的、一无所有的空间。以上那些物件使人远离那地狱般的空间。查尔斯蓦地感到,自己有能力正视未来,而未来只不过是那可怕空间的一种形式。不管将来他遇到什么事情,此时此刻的体验定会再现,必须去寻找这种体验,而且一定能找到。
萨特(905—980),法国作家、哲学家,是法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重要文学流派存在主义的倡导者。
门开了,那姑娘站在灯光下。查尔斯看不清她的面孔,但他猜得出,她定会先是大吃一惊,然后松一口气。
“啊,先生,她哭过了吗?”
“是的,哭了一会儿。我想她现在又睡着了。”
“俺出去看了看,附近一辆车也没有,只得跑到瓦伦街去叫车。”
“你真好,谢谢。”
查尔斯把孩子递给她,望着她把孩子安顿到床上。随后他突然转过⾝,走到隔壁屋里去。查尔斯伸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数出五个金镑放在桌子上。那女孩又醒过来,她的⺟亲又哄她安睡。查尔斯迟疑了一下,便走了出去。
待那妓女跑下楼梯来到门口时,查尔斯已经安坐在马车中了。她抬头望着查尔斯。她那神情象是惶惑不解,也象是受到了伤害。
“呃,先生…谢谢您,谢谢您。”
查尔斯发现那姑娘的眼里噙着泪水,但那神情看来决不是穷人得到意外之财时的不知所措。
“你是个勇敢的姑娘,好心的姑娘。”
这当儿她的手正抓住马车的前梁。查尔斯拍拍她的手。随后,他用手杖敲了敲马车,示意可以赶车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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