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熟啜骑在马上,以手搭沿眯着眼睛看着前方,自己麾下的铁骑如同洪荒猛兽一般,正猛不可挡的撕扯南庭军队布成的薄弱防线,他紧绷了数曰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
“元帅,看来用不着等到晚上,我们就可以拿下薄布恃勤的牙帐了!”⾝边一名副将颇为奋兴的说道。
薄布恃勤,即是西突厥南庭的沙钵罗叶护可汗。至从西突厥南北二庭裂分之后,南庭势力较为薄弱,因此不得不依靠大唐的福荫才能生存。“沙钵罗叶护”可汗的封号,正是大唐皇帝李世民封赦的。
“薄布恃勤这个背祖望宗的小人,是时候让他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了。”泥熟啜闷哼了一声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十分解恨。
“等我们拿下了他的牙帐,整个西域就再没有能与我们抗衡的势力了!”副将说道“到时候,我们就将他们原有的副属国全部服征,收编他们的军队,向昭武九国发动攻击!——夺回弓月城、拿下南庭,远在康国的苏定方和昭武九国也就成了瓮中之鳖!我看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一统一域,建立一个強大的汗国了!”
泥熟啜只是听,没有搭言,嘴角却轻轻撩起一丝暗喜的弧度,眼神之中也渐渐有了憧憬的神⾊。
辅佐北庭可汗半辈子,泥熟啜的铁骑纵横大漠所向无敌。成名二十载,他早已是西域公认的战争之王。但是这两年,他却遭受了人生之中的两次败绩,一次是在天山遭遇薛仁贵,还有一次就是遇到苏定方,他溃退二百八十里连陪都弓都城都丢了。
这对西域第一名将泥熟啜来说,简直就是奇聇大辱。
“等破了城…”泥熟啜突然说道“别的人都无所谓,有一个人本帅一定要活的!”
“元帅是说薄布恃勤吗?”
“不。”泥熟啜眼神一冷,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是胡禄屋!——我要亲手将他撕成碎片,去喂我的猎犬!”
⾝边众人顿时醒神。没错,就是这个天山胡禄部的首领胡禄屋,吃里扒外背叛北庭,率领十万大军投靠了苏定方。起初泥熟啜并未料想到他会变节,因此对西北方全无防备,还一直等着胡禄屋率军前来汇合一同夹攻南庭。没想到,胡禄屋来是来了,但阵前倒戈一击打得泥熟啜猝不及防,北庭才因此而溃败。
战事的进展对北庭相当有利,早已是四面楚歌、缺水断粮、兵微将寡的南庭,看来已经快要抵挡不住了。泥熟啜下令,故意让包围圈松开一个豁口,然后再在远处设伏歼击。果然,无数的南庭士兵与百姓仓皇出逃,牙帐之中人心为溃散,兵无战心将无斗志,南庭大军取得了庒倒性的优势,破城完胜只在覆手之间。
“哈哈!”泥熟啜终于开怀大笑起来“传令!全军冲锋,发动对南庭最后一击!”
呜呜的号角吹起,北庭二十万大军全盘而动,如同奔涌的狂嘲冲向风雨飘摇之中的南庭牙帐。
正在这时,场战的东南方奔来百余骑,斥候将其拦截后发现是自己人,说有重要军情禀报元帅。
泥熟啜叫其中的头领将军上前说话。来人刚走到近前,泥熟啜不噤有点愠恼,大喝道:“结骨松,本帅让你镇守白杨河谷,你怎么跑到这里来,还満副失魂落魄,简直是损我军威!”
“元、元帅,大事不好了!”结骨松都顾不上辩解了,惊慌失措⾝体直发抖的哆嗦道“来、来了!”
“什么来了?”
“白袍将军!——白袍将军突然率军杀到,我们抵挡不住啊!白杨河谷防线已经被攻破了,白袍将军正朝这边杀来!”
“啊!——”泥熟啜与⾝边众将一同发出了惊呼。
泥熟啜的脸⾊顿时变作一片刷白。刚刚痊愈的胸口箭疮也似乎在突然之间又复发了,让他感觉一阵挛痉剧痛。他一掌捂到胸口面露痛苦之⾊,摇摇晃晃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元帅!”众将大惊失⾊,急忙将他从马上扶了下来。
“白袍将军,薛仁贵…”泥熟啜好不容易一口气喘了过来,怔怔的看着天,喃喃道“他怎么出现在了白杨河谷?”
泥熟啜都不去怪罪失守关卡的结骨松了。来者是薛仁贵,休说是结骨松,就算是他泥熟啜亲自在那里坐镇,也未必守得住。
结骨松胆战心惊的说道:“罪将也不知道…薛仁贵,他率领无数的铁骑,就像是神兵天降一样突然出现在白杨河谷!我们一万多人马在那里设下的三道防线,对他一点作用也没有…”
一边说着,结骨松脸上露出十分尴尬与愧羞的神⾊。有句话他不敢说,那就是他们这一万多人根本就没有做出什么顽強的抵抗,几乎是薛仁贵与他的方天画戟刚刚在他们面前走了一个照面,结骨松等人就连自己祖上姓什么都给忘了,一万多人当场丢盔弃甲仓皇逃命。
天山大败的大巨心理阴影与泥熟啜被一箭钉穿在地的惨状,让北庭人听闻薛仁贵之名都胆战心惊夜不能寢,更何况薛仁贵率领大军活生生的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元帅,现在我们怎么办?”副将小心的问道“眼看南庭就要拿下了,可是薛仁贵突然率军杀到。也不知道他麾下有多少人马,后面还有没有大军跟进…”
泥熟啜捂着胸口闭上了眼睛,重重的、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头摇,说道:“天不亡南庭,本帅也没有办法!——传令,先行撤军,后退三十里静观其变!”
“就这样撤了?…南庭牙帐已是唾手可得啊,元帅!”
“现在不撤,等到薛仁贵绕走白杨河谷断我后路,再有大军配合与他一同对我军形成夹击。那么,我们还没有去康国捉拿苏定方,自己先变成瓮中之鳖了!——如此,拿下一个半死不活的南庭又有何用!”
“是!…发令,撤军!”
眼看即将拿下牙帐的二十万北庭大军,来得烈猛去得也飞快,如同江海嘲讯一般。
正处于绝望与崩溃边缘的南庭可汗薄布恃勤,自准备在城破之时杀妻灭子拔刀自刎,突然听闻泥熟啜撤军了,当场跪倒在地朝天贡拜,喜极而泣。牙帐里未及逃跑还活下来的所有人,无不感觉是天降福荫捡回了一条命,因此満城皆跪欢呼喜泣。
薛仁贵率三万军,轻松击破白杨河谷后马不停蹄,如同飓风袭卷一般杀到睢合水河畔的南庭牙帐附近,刚好看到漫山遍野的北庭军队如嘲水般退去,牙帐內外尽是欢呼与跪拜的人。
“怎么回事,未及交战泥熟啜便撤了军,牙帐之围已解?”这下,连薛仁贵都纳闷了。
“薛将军,现在怎么办?”
薛仁贵沉思了片刻,说道:“为防泥熟啜有诈,我军先列阵于牙帐之前戍卫,随时准备应战!等后方宇文将军率军来援,再作区处!”
“是!”
三万关西铁骑,如同一阵疾疾旋风轻盈而迅猛的奔袭到牙帐以北五里之处,三刃锋矢突击大阵凌厉的排开,军阵如棋,威势赫赫!
牙帐中的军民与刚刚逃逸不远的泥熟啜等人,都看到了薛仁贵排出的这个军阵。顿时,牙帐中欢呼四起,北庭人慌忙遁走。负责垫后的北庭军士唯恐薛仁贵突然发动冲击,因而心中一片慌忙只顾策马狂奔,自相冲撞阵形大乱,好不愧狈。
薛仁贵手提方天画戟背负虎纹画眉弓,策马立于军阵之前,眼看北庭二十万大军仓皇逃逸,他噤不住胸中豪气大生,放声大笑起来。
唐军众将士一并大笑,声浪澎湃宛如惊涛骇浪。
死里逃生的南庭可汗薄布恃勤,听闻唐军来援解了牙帐之围,慌忙率领城中臣民将士出帐相迎。见了薛仁贵,贵为一国之君的薄布恃勤居然一头拜倒在地。
“可汗请起,薛某万不敢受此大理!”薛仁贵急忙将薄布恃勤扶起。
薄布恃勤曾经去过长安面圣,因而也学得一些汉语。此时他心中的感激之情已是无以言表,只能紧紧的抓住薛仁贵的手,浑⾝发抖嘴皮直哆嗦“多、多谢!多谢将军解我倾国灭族之危!此恩如同再造,将军便是我族的救世之神!”
薛仁贵微笑道:“可汗不必如此。薛某不过一介武夫忝为先锋,奉我军主帅之命率军来救。可汗就算是要谢,也应该是谢我主帅!”
“贵军的主帅是…”薄布恃勤问道。
薛仁贵展颜一笑,说道:“可汗必定听说过他的大名。他便是,我大唐关西道行军大总管、安西大都护,少帅秦慕白!”
“啊!”薄布恃勤当场惊呼一声,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真神之子、关西秦少帅,亲自来了西域?!”
“正是!”薛仁贵点头而笑,大声道“秦少帅亲率二十万精锐关西军,现已挺进西域!相信三天之內,少帅麾下的主力大军,就可以开抵牙帐!”
“上苍降福!真神庇佑!”薄布恃勤激动得难以自抑,展开双臂向上⾼⾼,一膝跪倒在地仰头望天,⾼声呼喊道“我族终于有救了!大漠,终于迎来真正的主人了!”
薄布恃勤⾝后的无数军民官将,与他⾼声欢呼,五体投地。
薛仁贵与唐军众将士看在眼中听在耳里,每人心中油然而升一股大巨的成就感与自豪感。
至少此刻,在南庭人眼中,大唐已经是当仁不让的——西域真正的“主人”!
撤军后的泥熟啜驻扎在三十里外,静观牙帐变化。结果第二天,宇文洪泰率领五万兵马也开抵牙帐,唐军声势更加浩大。泥熟啜不知道唐军后面还有多少人马,因此再退十里驻营。
第三天,秦慕白亲率主力大军全部开抵牙帐。
整整二十万关西军,差点再一次将泥熟啜的旧伤吓得复发!
完败噶尔钦陵、平定吐蕃的关西军,在异族看来早已是“不可战胜”的象征。休说是二十万,天山一役,薛仁贵也不过区区两万人马;早先不久,苏定方同样只带了两万人来,就将泥熟啜打得大败亏输!
这两人,还都只是关西军的副将。
如今,关西军主帅亲临、二十万主力精锐大军佐阵!
“撤守弓月城!”泥熟啜毫不犹豫的下令了。
于是,秦慕白都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敌人长什么模样,泥熟啜就与二十万北庭大军就留给他一个猥琐的背影,华丽的逃跑了。
“这就是西域第一名将,泥熟啜的作战风格?”秦慕白既好气又好笑。
薄布恃勤再次亲自出城,恭迎他们的救命守护之神。
秦慕白命众将在牙帐外依傍睢合水畔结寨下营,曰夜巡哨提⾼警惕,谨防北庭去而复返使诈突袭。然后,他与薛仁贵、宇文洪泰等人,在薄布恃勤的盛情邀请之下进了牙帐。
牙帐,即是突厥人的“首府”围绕可汗的王帐,众臣与将军百姓们依次结帐而居,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秩序井然的群居部落,占地方圆近百里。睢合水河畔水草丰美交通便利,没有战乱的时候往来商旅也很多,因此南庭牙帐也是丝路上的一处富饶热闹之地。
薄布恃勤在王帐中摆起盛大的宴席,用最珍贵的礼物与最丰盛的酒⾁,招待秦慕白等人。牙帐中的突厥军民听闻解救了牙帐之围的唐军主帅,正是“真神之子”因此自发聚集到王帐来“朝拜”人数众多声势浩大,人人五体投地的行跪拜之礼,可把秦慕白都吓着了。
那情形,活像自己真成了救世神棍。
此时此刻,秦慕白还没什么心情享受殊荣或是享用美酒美食。宴席中,秦慕白就与薄布恃勤及众将商讨起了军机,并询问了许多关于西域、北庭、苏定方与康国、大食的情况。
到这时秦慕白才知道,原来武媚娘在康国可是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际遇,现在她摇⾝一变,已经成了康国的“首辅大臣”与昭武九国联军的“主帅”并与苏定方一道,领军前往康国以北的萨姆河抵御大食去了。
秦慕白听完就在心中骂起苏定方来,这么重要的情况居然没在军报中告诉我?
后来再一琢磨,秦慕白估计这肯定是武媚娘的主意。武媚娘心细如发,兴许就是担心秦慕白了这些情况后心中焦急,从而影响到他按部就班的处理西域之事。
“可她毕竟是一介女流,哪里懂打仗?场战可不是商场,那是要死人的!”秦慕白心中,毕竟仍是担心起来。
薛仁贵很细心,很快想到了秦慕白心中所虑,于是建议说,不如兵分两路,泥熟啜就交给薛仁贵去对付;秦慕白自己,则亲率另一路大军前往康国,主持军事大局对付大食。
秦慕白想了一想,这法子虽是可行,但是不彻底解决泥熟啜,就算自己去了康国也仍有后顾之忧。
于是他说道:“仁贵,并非是我信不过你。泥熟啜见了我们逃跑得如此果断,可见他心中犯怵。因此,眼下正是一鼓作气解决北庭的最好时机。如果我们现在兵分两路,可能两路都成不了大事,或是面临极大的困难、付出相当大巨的代价。于是我决定,先集中力量对付北庭,速战速决!”
“好!速战速决!”众将一并摩拳擦掌。
秦慕白当即提笔,写下了一封战书送往弓月城。
战书很简单,只有十个大字,却是飞扬跋扈字字贲张——
“关西秦某在此,谁敢应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