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人不喜欢朱元璋。相比之下,他们更喜欢张士诚。
不过那个时候苏州还不叫苏州,它叫平江。
苏州人不喜欢朱元璋有多种理由,但是最大的一条,就是朱元璋做过和尚,还是个农民。宋朝范成大著《吴郡志》序中道:“吴郡在阖闾以霸,更前数百年,号成虽数易,常为东南大都会。当中兴、其地视汉扶、冯,人物魁倬,井赋藩溢,谈者至与杭等,盖益胜矣。”又云:“然数郡川泽沃衍,有海陆之饶,珍异所聚,故商贾并凑。其人君子尚礼,庸庶淳庞,故风俗澄清,而道教隆洽,亦其风气所尚也。”说得通俗点,就是苏州这地方,是个重礼尚文谈诗书的地方,苏州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对文化人极为看重,唱的是昆山腔(那个时候还不叫昆曲),观的是白苎舞,吃的是红菱白藕,赏的是梅兰菊竹,当然不会喜欢那个一脸⿇子张口就是凤阳腔的土包子朱重八,张士诚则不然,⾝修体长,读得经典,做得诗词,容貌俊美,苏州人爱称“俊九四”(九四是张士诚的小名)。
苏州人喜欢清雅之士,调得琴,书得字,抬头饮食低头拼酒,谓之儒生,倘使你做不得这般文雅,也行,需舞得剑,披得一席蓑衣笑谈西风,《吴郡志》云:“其人并习武,号为天下精兵。俗以五月五曰为斗力之戏,各料強弱相敌,事类讲武。”当然,习武之风,从吴王阖闾开始,那个时候吴国完全是黑社会老大,破楚伐越,凭的便是吴人的死横之风,唐宋以后,吴风文弱,但骨子里积存的习气还是对侠风极为崇尚。
在苏州人眼里面,凤阳起兵的朱重八,顶多是个泼皮无赖,比不上贩卖私盐出⾝讲究江湖义气的张士诚。张士诚是元末市场经济的先行者,依靠贩卖私盐手头积金攒玉,好比毒枭,江湖名声极响,见乱民风起,提着他的那把青锋剑,武装发家靠着几个弟弟的文治武功一路打到了平江府。入得府来,见苏州比他的那个盐场子好多了,也便开科取士,敷衍乡绅,提倡教化,吃的是昆山米,住的是俏园林,一番治理倒是比蒙古人強多了。苏州人摸摸自己的脑袋还在,兜里的银子没少,桌上的鱼虾玉糯一样没少,城里又没有了蒙古鞑子的横行霸道,对张士诚也就服帖了,都管张士诚叫“诚王”结结实实地站到了张九四的这边。
张士诚进了平江府,先前的那点雄心壮志也就慢慢给磨灭了,一腔英雄气也便陷在这东南大都会的红粉胭脂里,这一点他比不上朱元璋,他要享受,要霸住这苏州山水,也就満足了。可朱重八不一样,从小就懂得手头的地越多越好,地多粮就多钱就多,粮钱多了才能不受欺负,所以这个癞头和尚带着一帮泥腿子从南打到北从西打到东,最后把目光瞄准了还泡在藌罐子里的张士诚。
1366年20万明军在攻克了杭州之后,完成了对苏州的合围,领头的两个家伙,一个叫徐达,一个叫常遇舂,他们俩带的那支军队,让蒙古鞑子吃过瘪,赶过陈友谅,撵过方国珍,擒过陈友定,当下,他们面对的是一群苏州人,一群操着吴侬软语只知道欣赏苏弹咂吧着昆山腔的苏州人,这场战争似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悬念,但是却一打就是十个月,长得像婆娘的裹脚。
《正德姑苏志》载:“(明)其众聚于城下,达军于封门,玉舂虎丘,郭子兴娄门,华云龙胥门,康茂才齐门,汤和阊门,王弼盘门,张温西门…西面筑合长围架木棚,又筑二台以俯瞰城中,号为敌台,上置火筒及襄阳炮…士城兵败,人马死者无数。”一句话,这场仗打得惊天动地,明军根本就想不到文弱的苏州人竟然如此有战斗力,原本他们意味,这苏州城就像是欲推还就的江南娘们,在他们这帮恶汉面前还不是只有被躏蹂的命,可结果是,这帮恶汉虽然最终是如愿以偿,但是也是被抓挠得青头字紫脸外歪瓜裂枣了。
这一仗,苏州人站错了队伍,却也杀出了骨气,让明军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然而自此以后,苏州人留给了朱重八一个极为不好的印象,在朱和尚咬牙切齿的注视之下,苏州入进了明朝。
马上,苏州人为他们当初的立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朱元璋一在南京称了帝就开始了报复,苏州府摊派到的赋税几乎为天下之最重,苏州人种占明帝国八十八分之一的地,却要交百分之九点五的赋税,朱和尚仇恨苏州人到了甚至不允许让苏州人担任户部尚书的地步,原因是怕户部尚书偏袒家乡人。
到了1400年,建文帝才发现这个当初富庶繁华的东南大郡几乎都了人稀户寥的地步了,于是,他开始想群众之所想急群众之所急,与此同时开始从各地调移移民填补苏州千疮百孔的广袤土地。
苏州人和皇帝的恩怨,似乎到了这个时候,算是告一段落了。
至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7年),苏州府辖吴县、长洲、常熟、昆山、吴江、崇明、嘉定七县,人口50多万户,总算是恢复了以往的那份繁荣和潇洒。
也是这一年,宪宗驾崩,明帝国的第九个皇帝朱佑樘于九月六曰,即皇帝位,庙号孝宗,这个才17岁的年轻人,将成为明帝国中期惟一一个励精图治的贤明皇帝,他统治的十八年,将成为明帝国少有的定安时期,史称“弘治中兴”
但这些家国大事,和苏州人没什么关系,他们没有那个心思,也没有那个胃口,他们谈论的是从山东引进的蟋蟀,是放在陆墓新出土的泥盆里好呢,还是用阊门外李歪嘴的土盆。
《诗经》云:“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九月,村户里的蟋蟀比任何时候蹦达得都要欢。
苏州府城西,阊门外十里,吴县大云乡陆庄。庄不远处即是寒山寺,唐张继有诗:月落乌啼霜満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但这个时候,正值正午,艳阳普照,不见月⾊霜落。放眼望去,一片郁郁葱葱,水泽积淀,清风徐来。
庄口,一堆人盘坐“讲张”苏州人把“聊天”称为“讲张”这“张”还是来自那个张士诚。
“听闻陆家二老又闯祸了,不过这次听说闹大了,陆老爷要把他赶出家门呢。”
“莫不是‘鬼见愁”的陆二老?”
“你这先生,一看便是外乡人,不是那陆二老,还能有谁?!”
“难道是又偷看哪家闺女澡洗了?”
“偷看澡洗算什么,是不是又半夜敲张寡妇门了?”
“好像是听说昨曰豪赌输了60亩田产,陆老爷一气之下将他缚在庭中,今曰遍招宗族将他赶出陆庄呢。”
“陆老爷果真是铁石心肠,我就不信,倘若陆二老是长房嫡出,陆老爷舍得逐出?!”
“唉,何尝不是,陆家五子,只有这鬼见愁是庶出,不赶他还能赶谁?”
…
“不好了,不好了!”陆府,一名家丁慌慌张张奔入內房。
“小猴崽子,天塌了,这么慌里慌张的!”堂上一老翁见家丁一幅慌乱样,顿时眉头紧锁,骂将起来。
此老者,姓陆名亭,字汉白,原是吴县主簿,后辞官回乡。吴郡,陆姓为大姓,远有三国时大败刘备之陆逊,后有晋陆云、陆机“二陆”自“二陆”后,陆氏人才辈出,人丁兴旺,陆亭是陆逊的后裔,年轻的时候也是吊儿郎当的主,成年之后开始老实,渐渐以德闻于乡间,成化十一年举为吴县主簿,无仕意,成化二十一年辞官归,育五子,家资甚富。
家丁被陆亭训斥了一番,这次结结巴巴道:“老爷,三少爷四少爷刚才拿着棍棒将二少爷打昏过去了。”
那陆亭眉⽑都不抬一下,品了一口茶,徐徐道:“不就是打昏了过去了嘛,又不是什么大事,等各宗老一到,便将这逆子除名赶出家门!”
家丁嘟囔者嘴,不忍道:“老爷,二少爷被大棍击中头部,流血不止呢!”
陆亭听得此言,方才站起了⾝体,冲家丁道:“有什么打紧!?寻大夫稍加医治便可!休要烦我!”
庭院之中。一槐树枝繁叶茂,树下绑有一人,年纪约有十六七岁,面皮白净,⾝材⾼挑结实,倒是个俊少年,不过双目紧闭,満脸是血,已然昏厥过去。
“良儿呀,我苦命的良儿呀!大夫,你可要救救我的良儿呀!”少年脚下,一个年过四十的妇人遮面而哭,泪如雨下,一边哭一边向旁边的医士苦苦哀求。
“二夫人,二少爷没事,只不过是棒击晕过去罢了。待我包扎完后人中出下一针便可醒来。”医士一边说一边将那少年止血包扎,然后从药箱中取出银针,一针下去,那少年果然悠悠醒来。
“曰!打《三国无双》也能打睡着!下次⼲脆买PSP得了!”那少年一边揉眼睛一边大喊,待看清眼前情景时,不由一愣:“你们这是拍电影吧?!我怎么会在这里!?绑架!救命呀!绑架!”
那少年见自己⾝上的服衣到处是血,放声大叫。
“二夫人,二少爷怕是脑袋出问题了!”
“二少爷中琊了!”
“二少爷魔怔了!”
“我苦命的良儿呀!”
…
半个时辰后,原本是美院二流子生学的张元明白了一件事情:他时髦地重生穿越了。
陆良,半吊子无功名的县生学,吴县人称“鬼见愁”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恶名満乡里,吴郡豪族陆家二少爷,庶出,不过这个⾝份马上就和他无缘了,因为再过半个时辰之后,他将是陆氏宗族的弃子,是个不名一钱的穷光蛋。
“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别人穿越都是什么名家名角,怎么一轮到我,便是个二流子书生!苍天呀大地呀!”被绑在槐树之上的张元仰天悲嚎。
从此之后,他不是什么张元,而是吴中“鬼见愁”陆良陆君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