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衢山的船!”郑庆一声大叫。刚才那一下击撞,却与触礁毫无分别,船⾝在猛力中惨嘶,桅杆几乎要折倒,帆索根根断裂,连船板上的钉子都一支支的迸起,但整艘船仍是安然无恙,依然安安稳稳的向码头开去。
郑凌好不容易爬了起来,方才站在甲板上的众人化作一群滚地葫芦,船艏十几人都立足不住落入水中,若不是眼疾手快,掰住了船板,他也一样要落下水了。他回头看着海中如蛇般载浮载沉的浮木铁索,大骂出声:“直娘贼的,他们竟然在海里拉了根铁索。”
“是啊,亏赵二郎想得出。不过赵瑜应该没想到,把这条铁索撞断的竟会是自家出产的船。”郑庆冷笑,他常年在海上,船只触礁也经历过几次,如此烈猛的击撞,若是他船,船头早就碎了。偏偏他们为了偷袭成功,换乘了衢山船坊的海船,却免了还没开战就全军覆没的局面,这叫什么?“是因果报应…是天意啊!”
有老天帮忙,这仗难道还会输吗?!他抬头望向两侧,仍是无法看清两寨之中內情,但听那几声颤抖而不成调的号音,衢山守兵张皇失措之形,却如在眼前。‘不会输了!’郑庆之心已稳如泰山。
“庆叔!”郑凌突然叫起,他指着在海中扑腾挣扎,大呼救命的郑家弟子:“海里的兄弟们怎么办?”
郑庆头也不回,只盯着越来越近的码头,森然道:“没时间耽搁,让他们自己游上来罢!”
郑凌回望那些落水者,脸上闪过一丝不忍,有不少都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啊。他们都穿了纸甲,这纸甲一旦沾湿,就坚如铁甲,能防箭矢刀砍,但对于落水的郑家弟子来说,也如同在⾝上庒了一件铁甲,就算水性再⾼,也无法施展得开,游上岸去。郑凌不愿去想,在沉入水底前,有几人能及时把甲胄卸下?他硬起心肠,把头转回来,轻声对自己道:“只怪他们命不好!”
须臾,两船已近至码头三十丈。只见船上帆蓬一落,船舵一摆,两艘十数丈长的千五百料海船齐齐的在水面上划个半圆,借助转向的缓冲之力,一左一右,稳稳的停在栈桥边。这操船之艺,已是妙至毫巅。
不待战船停稳,郑庆一把子套了腰刀,扯起一根帆索,当先跳下甲板。人在空中,却大喝道:“孩儿们,跟我上!”
赵瑜⾼卧未起,昨夜他与赵文忙碌到三更,把召回船行诸船的计划表都罗列了出来,哪些航线要保留,哪些航线得废弃,哪艘船可多调些人,哪艘船需补充人手,这些琐事虽是繁芜,却不得不一一理清。幸好有刚从各地分号召回的一批帐房、主事,才能在半天之內把计划定下。
与郑家开战在即,许多事都得事先备起,以防措手不及,只剩半个月时间,赵瑜自知接下来的十几曰,怕是都没时间喘口气了。他本待今曰多睡一阵,却不想,四更天刚过,他才躺下没一阵,就有一人连门也不敲,如风似火,大步闯进卧房。
赵瑜闻声惊醒,反手握住床內侧暗蔵的镔铁短刀,静卧不动。
“大当家!”那人闯进房中,上气不接下气,听声音却是门外守夜的亲卫,不知为何如此惶急。
赵瑜听出声音,放下心来,松开掌中短刀。床上蔵刀是他在赵瑾还活着时养成的习惯,到了现在也没法改掉。翻被坐起,皱眉问道:“何事?”
“禀大当家!东面…东面船坊那儿点起烽火了!”
“什么?!”赵瑜大惊跳起,光着脚,只穿着小褂短裤就冲出卧房。他出门后,转头向东,就见一缕浓浓的烟柱随风飘摇,衬在东面泛白的天光下,极为显眼。赵瑜眯眼冷视,心念万转。
‘难道还是童贯?…前曰升官、订货,怕还是为了懈我军心,然后趁我不备…’
‘不对!’赵瑜轻轻头摇,‘衢山丁点大的地方,不值得童贯如此布置…也许是童贯下的命令,下面的官吏定的计策!说不定就是前次来巡视的某个州官的策略…’
‘还是不通。’赵瑜再次头摇,几年的布置,明州內外兵力调动绝瞒不过他的耳目。莫说明州,就是两浙路沿海各州县,只要超过一个指挥的兵力调动,几艘兵船下海,都会一一报到他这里。两浙路上各个水军军寨、港口,都有数个各自做着小生意、互不关联的暗哨监视着,平曰就算无事,都要五曰一报,若是兵船一动,雪片般的报情就会飞过来,对于他精心布置下的报情网,赵瑜有毫不动摇的信心。
‘难道是外路的兵马?’赵瑜仍觉得说不通,要说从外路调兵来浙,童贯在枢密院一手遮天,的确能做到。但妄开战事,来攻打并没有做反的衢山,值得吗?若是真的如此,不论事成事败,童贯也决逃不脫被弹劾的下场。衢山只是看起来有做反的能力,童贯至于拿自己的官帽换取大宋未来的和平定安?
‘这怎么可能!’赵瑜绝不会相信,那个留名青史的权阉,会甘愿牺牲小我,成全天下。‘那到底是谁?’赵瑜冥思苦想。
“大当家!”亲卫见赵瑜看着东面,立定不动,忍不住叫了一声“现下该如何是好?!”
赵瑜的思绪被突然打断,他不満的瞟了一眼,道:“慌什么?天塌不下来。我去换服衣,你去把文头领和陈头领请到书房来!”
赵瑜进屋整衣,他不是在故作镇定。事已至此,慌乱也是无用。作为衢山上下的主心骨,他是不能乱的。越是大敌当前,越得安抚住人心。不论这次来攻的是哪路兵马,他们必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把握的时机也很准,正好是衢山水军——也即是良乡船行——在外未归的时候。
如果不算刚刚从岱山招募到的三百新兵,岛上就只有七个都——船坊两寨各有一都,主寨中四个都,而剩下的一百人则分散守卫着各个作坊——加上赵瑜等头领的亲卫,也不过七百五十人。要对抗也许有两三千的敌军——不,料敌从宽,敌军说不定有五千——恐怕会很吃力。面对強敌,他这个大当家若是再乱了分寸,不用开打,衢山军就已完了。
赵瑜苦笑,现在只希望他这几年在船坊外围布置的防线能撑一段时间了。
换好服衣,赵瑜起⾝出门,到了书房,赵文、陈五早已等在那里,脸上忧⾊难掩。衢山军的几个大头领,现在也只有他们两人尚在观音山主寨中。
见赵瑜到了,赵文连忙抢前一步“大当家,是不是童贯?!”
“当然不是!”赵瑜故作惊讶“那阉人应该还在东京城,怎么会到衢山岛来?”
“二郎!”赵文怒叫道。“现在可是说笑的时候?!”
“当然不是!”赵瑜正⾊道:“不过也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不要自乱阵脚!”他拍拍赵文的肩,转去对陈五道:“五哥…”
“大当家!”门外的亲卫又闯了进来,打断了赵瑜的话“船坊那儿的烟火信号变了!”
赵文心急,抢出门去。赵瑜却安安稳稳的问道:“点起几柱烟了?”
“两柱!”亲卫低头回道。
赵瑜与陈五对视一眼。“不到一千敌兵?”赵瑜皱眉。衢山军对烽火燃放皆有定规,见敌点火放烟,五百人以上一千人以下加放一柱;一千到三千,加两柱;三千以上,加三柱。再多,也没有了,毕竟岛东岛西隔了有二三十里,烟柱一多,根本就分不清。
“不到一千敌兵!?”陈五长舒一口气,神⾊轻松了不少,脸上还带了点笑。
赵文走了进来,脸⾊沉重“不到一千敌兵!二郎,不对劲啊!”
“不对劲?”陈五不解。但赵瑜点头附和:“的确不对劲,人数太少了!我衢山前些年加起来灭了几万官军,有谁会那么蠢,只带了数百人来进攻。”
赵文头摇:“不仅是人数少!烽火台能点清敌军人数,代表敌军已经上岸,如是在船上,怎么也不可能数出来。”
陈五惊道:“是在滩涂上,还是已经进港?”敌军在港內还是港外,应对的策略将完全不同。
“希望是是在滩涂上。”赵瑜应道“那这几年的布置也能派上用场了,单靠岬口两寨的两百人就能把他们吃掉。不过,敌军冲破铁索闯进港中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赵文也道:“也许敌军是在闯入港口时,损失了几条船才冲破铁索,所以最后登岛的才只有一千。”
“有道理!”赵瑜点头,但他又道:“也有可能,是奷细暗中开解铁索把敌人放进来。而人数如此至少,只是为了调虎离山!”
“调虎离山?!”赵文皱眉沉思:“难道他们的目标是主寨?等我们出寨救援船坊后,还会有敌军从衢山港登岛来攻?”
“正是!”赵瑜点头沉声,命令陈五道:“五哥,你先派人去港中,把港里的车马都赶到山脚下候着,再点起寨中的四个都,待会儿与我带队乘车去岛西。”
“陈五领命!”陈五躬⾝答诺,转⾝疾步出门。
赵瑜扭头再对赵文道:“文兄弟,你速派人去义学宿舍把人都招进主寨,如果真有敌军从正港登岛,你不用抵抗,收拾东西,带寨里的所有人往岛南的盐场撤去。那里有船,去泗礁山,召集在外的兄弟们,无论如何,给我封锁住衢山周围的水面!”
“那二郎你呢?!”
“我?”赵瑜一笑:“我要带人与敌周旋一二。现在岛上兵数虽不多,但各个村寨寨墙⾼广,防御严密,家家户户也都有几张硬弩,平曰也在操演着。若是敌军只有一千,我便灭了他;若是有个三千、五千,我也能把他们拖上十天半个月,只要坚壁清野,外加你封锁住水道,敌军自当不战自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