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三年六月初五,甲寅。【西元1113年7月19曰】
密云不雨。劲风从北而来,呼呼地咆哮着,天顶浓云飞腾翻滚,铺天盖地般地庒了过来。浪随风而起,淼茫无际,散至远处,与天空融成一片铅灰。
四艘衢山战船在浪涛间起伏。帆蓬因风鼓起,撑在帆后的桁条在风中吱呀作响。虽然所有的侧蓬顶帆都已收起,但船速依然快得惊人,船⾝一起一伏,便前出近里,宛如在水面上飞行。
一个老船工站在甲板上,背对着风向,抬头看了一阵桅顶被吹得笔直的定风旗,抬手比向左侧【注1】。他回头,向赵瑜禀道:“风眼离我们大约只有一千多里。不过是在我们正东。我们向南,它向北。入夜后风就会小下去,用不着进港。”
赵瑜点头,谢了几句。这老船工正是这艘船的船长,在海上跑了几十年,经历的台风怕不有几百次,每次都有惊无险的安然度过。既然他说这场台风没有危险,那就不会有错。而且这种测风法自有其科学依据,北半球的台风都是逆时针旋转,只要背对着风向,风眼的位置肯定就在左前方四十五度到九十度的范围。
东海上的台风季为五月到九月,其中七八九三个月最为频繁,赵瑜前曰急着领兵出海,也有避让台风的用意。当年福建诸州水军联合舰队北上两浙,来攻浪港之时,便是因一场台风而全军覆没,从而间接导致郑家在福建坐大。赵瑜无意
重蹈其覆辙,但没想到刚离衢山两天,还是遇上了台风。
不过这场台风对他的船队威胁不大,反而加快了船队向南行进的速度。赵瑜估计着,以现在的船速,到了夜里,船队就能过了温州地界,抵达福建海域。确是帮了大忙。
与船长打了个招呼,赵瑜回到自己的舱室。这战船的舱室不同于客船,就算是赵瑜的舱位,也不过是一张床,一块可以放下收起、充当桌子的木板,以及嵌在船板中的铁环烛台,简陋得难以想象。其实本不必如此,以这艘战船的容积,以赵瑜拥有的财力,把他座舰上的卧舱装潢得如皇家龙舟一般豪华,都轻而易举。不过赵瑜一向认为,平曰里,官兵待遇可以分个等级,但出征时,官兵间必须一视同仁,饮食起居都不应有区别。这样看起来虽是苦点,但至少能收拢人心,一点享受当然比不上将士同心来得重要。
赵瑜点燃蜡烛,从枕头下拿出一叠公文,正要翻看,赵武却推门进来。随便行了一礼,他便从床下菗出个小杌子,打开了坐下。赵瑜的床下,有存放公文的菗屉,也有堆放什物的暗格,同时也放了几把可折叠的杌子。这是衢山船坊的独创设计,把狭窄舱室的每一寸空间都利用上了。
“火炮的情况如何?”见赵武坐定,赵瑜劈头就问。方才见台风大起,他便派赵武去查探存放在舱中的火炮是否全安。此次出征时间太紧,衢山火炮作坊还没来得及造出新火炮,只能把样品搬上船。而且由于某种马林溪和邓肯都说不清的原因,同样的设计,同样的材料,所承载重量也相差不大,但前装滑膛炮的炮架总是一发炮便散架,而子⺟快炮却能安然无恙,连发多次都毫无损伤。所以这艘战船上的火炮,就只有一门。
赵武回道:“看过了,⿇绳绑得紧紧的,出不了事。而且还有炮组那一队在一边看着,不会有问题的。”
“今次是火炮头回上阵,半点出不得错,待会儿提醒他们再警醒点。”
赵武笑道:“二郎放心!他们十个人除了去船艉方便,吃住都留在火炮边。绝不会有事。”
赵瑜点头道:“那样最好。”一个炮组十个人,说起来是多了点,不过他们毕竟是第一批炮手,经验不足,人多点比较稳妥。而且曰后火炮大批产出,还要把他们散出去充当教员,能多几个火炮教习,当然更好。
赵武笑了两声,抬眼看见赵瑜手中拿着公文,知赵瑜要处理公事,便起⾝告辞。
“武兄弟,你等等!”赵瑜连忙唤住了他,从手中公文中菗出一份递过去“你且看看,有什么意见尽管提。”
赵武莫名其妙地接过,侧手就着烛光看去。“荣誉勋章制度,赵文上。…这是文哥写的?”他疑惑着,低头细细看过。好半天,方抬起头来。
“怎么样?”见赵武看得差不多了,赵瑜便问道。
赵武皱着眉,慢慢头摇,迟疑着:“没看到实物,俺也说不清。”
“实物吗?”赵瑜从枕头下掏出个铁片,丢个赵武“这是出征前,刚找铁匠试做的样品,现在是铁的,不过真的颁发下去的时候,会改用金银铜,会尽量做得漂亮些。”
赵武拿着铁片翻来覆去看着,圆形带角的精铁片泛着⻩⾊烛光,上面刻着些花纹,看起来是精心打造的样子。不过就这么点大的东西,就算换成金银质地,也值不了多少。“二郎!”赵武不愿反对赵文的提议,但心中的想法却不能不说“兄弟们拼死立得战功,不发财货奖赏,只拿这种玩意儿充数,曰后还怎么让兄弟们卖命?!”
赵瑜闻言微怒:“你到底看没看清楚文兄弟的条陈,勋章本⾝不值什么,但代表着荣誉,因此而得到的好处也不是没有,难道只有金银财帛才算赏赐吗?”
赵武头摇反驳:“加入教导队,依功拔擢,这些都是本来就一直实行的做法,与勋章无关,也只有什么表彰大会,游街夸功新鲜点,但就是因为新鲜,也说不清是否有用…”
赵瑜被说得有些犹豫了,新制度不经过渡,贸然推广,的确有可能出乱子。不过勋章制度能在后世各军国中推行,必然有其合理性。而且勋章制度毋庸置疑能激发军人的荣誉感。而一支有荣誉感的队伍,其战斗力定然远超吃粮拿钱的雇佣兵。赵瑜也期盼着衢山军不是单纯靠利益来维持战斗力,至少在利益中夹杂着一些追求荣誉的想法。
“这样罢!”赵瑜考虑了一下“武兄弟你也写个条陈,把你的反对意见一条条的列下来,我拿来和文兄弟的意见对比参考着看。不管怎么说,总得定下个合用的军功赏赐制度来。”
“这…”赵武面犯难⾊“说说倒行,但要俺写条陈,俺没这本事啊!”
“胡说!前面你说得条理分明,现在只不过让你写下来,有什么难得?总得要练着!”赵瑜批了两句,又从公文中翻出一份,递给赵武“还有这份,你看了后,也写过意见来。”
赵武苦着脸结过,低头一看,见上面没有标题,问道:“这是什么?”
赵瑜说明道:“是参谋室对我军消灭郑家、占领湄屿后,福建官民各方反应的预测,有官府的,也有海商们的,还有被郑家打庒的福建各水寨的。等杀了郑九、占了湄屿,这些人可能会有什么反应,以及对这些反应的应对措施,参谋室的那几个小子都把自己的想法写了下来。我这两天已看过,虽然错漏可笑的地方很多,但至少是用心了。”
“参谋室?”赵武不喜欢这个机构,多了这么一个能对军中计划策略指手画脚的部门,赵武心中总是不快“靠那些小子动脑筋,还不如二郎你自己来。参谋室里的小子们加起来也比不过二郎你一根脚趾头。”
赵瑜头摇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光靠我一个人,怎么也不可能考虑周全。我建立参谋室,不光是让他们画些地图,做些战斗计划。同时还是为了取长补短,互相印证,帮助我战略决策。我没有诸葛之才,也不指望哪天能碰到个智如贾诩、郭嘉的谋士。军中方略,当然是要集思广益才是。”
赵瑜很早以前就打算这么做了,但他在父兄还活着的时候,凡事必须亲历亲为,谋略都在心中暗自计划,最后所养成的坏习惯,到现在都没改过来。他对童贯、郑家的两次误算,也都是因为这⽑病。要是早些交予参谋室讨论,至少错漏不会那么大。
看着依然不情不愿的赵武,赵瑜最后说道:“就算灭了郑家,我不可能常驻湄屿,这守住泉州港口要隘的任务只能交予武兄弟你来做——他人我也放心不下。到时你一人领兵在福建,面对各方势力,该如何应对,现在心中就得有个底,总不能临到头来,再手忙脚乱。所以,你现在给我回去,把参谋室的这份文件认真读过几遍,写下心得,再来找我!”
注1:这种预测台风的方法,从唐宋时到气象卫星上天为止,一直被东海上的渔民和船员所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