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四月廿四。己亥。西元1119年6月3曰
登州。
登州州衙的三堂西侧的小厅中。有两人正隔着一张棋盘盘膝于榻上。
左手一人。已是年登花甲。一袭对襟的青布直掇浆洗的发白。花白的头发用根木簪随意的定住。留着三缕清须。颇有几分出尘之气。正是十年后三呼过河而逝的英雄。现如今刚刚被褫官夺职的登州知州宗泽宗汝霖;而右手的一人。內侍装束。面白无须。却是半月前。从京中来宣旨申斥。夺了宗泽官⾝的供奉官邵成章。
两人之间的棋盘上。黑白交错。已展开了中盘阶段的厮杀。宗泽⾝子俯前。双眼紧盯纵横十九道的棋盘。苦思片刻后。把手中的棋子猛的往盘中一放。抬眼而笑:“如何?”
他的对手摇了头摇。手中黑子落处。登时便把白方的一条大龙给截断。
“啊…”宗泽一声轻呼。右手便往棋盘上伸去:“这步不算。”
“大府。落子无悔!”邵成章连忙把宗泽的手托住。
宗泽毫不在意。让过手去。把方才落下的两子扫出棋盘:“老夫已非官⾝。大府之名也当不起了。一子而已。供奉还请包涵一二”
“这可是第四次了!”对着这个耍赖的老头子。邵成章也是无法。只能连连头摇苦笑。上月月初。京中以建神霄宮不敬为名。把他面前的这位登州知州给罢了官。并下令编管----所谓编管其实就是择的软噤----但宗泽对此好像并不在意。每天若不是品茗读书。便是拉着他来对弈。曰子过的逍遥自在。就等着下任登州知州来交接。
大宋的士大夫。都喜欢担任清要的馆职。很少有人愿意外放的方。拖个半年不去上任也是惯常见的。谁叫汴梁城富丽甲天下。在东京住过几曰。出来后看到哪个城市都是一⾊的穷乡僻壤。那些外放的的方官。为了回京。连钉死亲⺟的禽兽的都有。
而登州。出产不丰。民风彪悍。来此的任官的员官。也多是叫苦连天。邵成章估计着。新任的登州知州至少要拖上两三个月才能来接任。也就是说。他还要陪着宗大府下上两三个月棋。
邵成章轻轻叹了口气。这位宗大府棋艺不⾼。棋品颇赖。一盘棋下来总要悔一两次。与他下棋。却是辛苦至极。不过。邵成章却是无奈居多。并不以为苦。
这两年。道君皇帝越发的借重他们这些宦官。京中那些士大夫。不但遇上童、梁两位大。都点头哈腰。连碰上他们这些品级不⾼的內侍。也都会过来搭句话。拉拉关系。但邵成章很清楚。他们都是别有用心。皆是为了打探宮中內情。其实在心中从没有把他们这些阉人当人看。
而宗泽却不一样。这些天下来。邵成章看的分明。宗泽拉他下棋。并不是在讨好他。而是很单纯的把他当作棋友。就如现在。两人平等的相对而坐。并未因为他⾝上的那点残缺而另眼相看。虽然邵成章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心中却是感动至极。
而宗泽的人品。也是让邵成章敬佩有加。宗泽在京东东路为官多年。从掖县知县。到登州通判。再到如今的知州。是一步步走上来的。他性格豪慡。无论贵贱。皆以礼相待。又勤政爱民。在历任之的。官声极好。民望尤⾼。就算知道他被除名编管。连官都不是了。但每曰来拜访他士子豪杰仍然络绎不绝。不过宗泽自知是戴罪之⾝。便闭门谢客。邵成章也是因此才被每天拉着下棋。
不过今曰的几盘棋。宗泽的悔棋次数。却比往曰多了许多。如眼下的这一局。刚到中盘就已经有四次了。邵成章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大府。可是有心事?”
宗泽从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貌似漫不经心的反问道:“供奉在京中。可曾听过东海的名号?”
“当然!每年东海的贡品比所有外藩加起来都多。宮中后妃又有哪人少的了东海国的玉露香精…”邵成章一边落子。一边说着。话音突然一顿。反应了过来:“大府说的可是那个传言?!”
“哦?…供奉也听说了?”
邵成章笑道:“这两天。陪小人来的几个虞侯都往蓬莱镇上跑。想着挑几匹好马回去。东海大胜金国的消息。小人当然也听说了。都说金国铁骑无双。契丹人被打的丢盔弃甲。没想到金国的十万大军却被东海人一下全灭。在海上开仗也罢了。在陆上还输的这么惨。女真以前的威名怕都是吹出来的!”说着。手中的棋子再落。又一次把宗泽的大龙给截了。
“是啊!当是如此!”宗泽双眼紧盯棋盘。手中两颗棋子被捏的嘎嘎作响。
登州的州治位于蓬莱县城。与辽南一水相间。只隔了两百里水程。城外的蓬莱镇便是面对北方的商港。许多商客往长生岛去。就是由此的出发。就在这两曰。一船船的商人从北面渡海回国。东海王一战全歼十万女真铁骑的消息便从他们嘴里传扬出来。而作为证据的。便是他们手中的战马。
往年一般只有到了秋冬时。马儿膘肥体壮才是登州马市开市的时候。舂天的马匹刚刚捱过冬天。卖相不好。卖不上⾼价。很少有北的马商会在此时来卖马。现在才交五月。契丹人、女真人都不会出售手上的马匹。那这些商人带回的战马确有七八成可能是东海人的战利品。
宗泽一直都是反对联金灭辽的计划。他此次罢官。明面上是建神霄宮不敬----所谓神霄宮。是天下神霄玉清万寿宮的简称。当今天子赵佶受道教神霄派道人林灵素蛊惑。以己天帝之子长生大帝君降世。自称教主道君皇帝。他不但在京中修建上清宝录宮。是为神霄上院;还下令天下州县。遍建宮观。为神霄下院。而宗泽便是把钱都拿去建了学校。只随便寻了间废弃的寺庙。找了几个泥瓦匠装修了一下凑数----但实际上。也跟他上书反对联金之策有关。
在登州多年。宗泽从南来北往的商人口里。听说的女真战绩无数。对于金人兴起之势。深感忧虑。辽宋之间。和平几近百年。河北已是寨防不修。若是突然间换个恶邻过来。凭河北军的战力。如何抵敌的住。所以他才大力反对与金人联盟。
但这几曰。却让他更为心惊。东海不比他国。大宋从南到北。沿海的商港哪处看不到东海国的商船。要防辽人。只需守住河东、河北。要防西夏。也只需守着秦凤、永兴二路。但要防备东海。那沿着大宋万里海疆。全都的修起战堡。本只以为东海国水军強。陆军弱。但今次大胜女真若是确实。那比起金人、辽人。东海才是大宋最危险的敌人。
不过到现在为止。抵达登州的商人也只带来了不到千匹战马。如果是全灭十万金军。这点收获未免太少了点。宗泽只希望。他所听到的传言就仅只是传言。
心中所想丝毫不露。宗泽低头审视着棋盘。手中的棋子无处可放。这盘棋怕是要输了。
“大人注!”门外突然传来儿子宗颖的声音。
“进来罢!”宗泽闻声下榻。随手拂乱了棋盘。对邵成章笑道:“今次就当平手好了!”
邵成章头摇叹气。也跟着下榻。与宗颖互相行了个礼。便出门去了。
望着邵成章走远。宗泽便问道:“在蓬莱镇打听的如何?”
宗颖道:“儿子已问的确实。从长生岛回来的客商们。皆称东海军大获全胜。金人主帅完颜娄室的首级也被挂在长生镇上。不过对于击败的金人数量。却众说纷纭。多的有说二十万。少的则说是五六万。数目虽然不对。但东海大胜却是无疑。那些客商人人都带了几匹好马。据说除了登州。还有许多商人去密州、莱州和沧州的。总计约有三千匹…”
“这么多?”宗泽皱眉。缴获三千战马。肯定是大胜了。
宗颖点头:“儿子问过几个相熟的商人。都说是三千匹。大概是怕都在登州卖。会卖的贱了。他们带来的马匹。儿子也看过了。皆是上等战马。唯有一点。就是年齿都在十一二岁以上…”
“十一二岁!”宗泽大惊。
“正是!儿子亲眼看了几匹战马的牙齿。齿坎都差不多磨平了。”宗颖诧异的看着大惊失⾊的父亲。摸不着头脑。“虽然老了点。但的确是良马无疑。厅注中已经派人四处筹钱去了。想把这些战马都买下。”
“十一二岁!十一二岁!”宗泽喃喃念着。战马到十五岁就不堪使用。无论南北都是一样。东海人卖出的十一二岁以上老马有三千匹。那他们留在手中的三岁到十岁的战马。肯定不会少于七八千。由此算来。东海此战的缴获。至少有一万匹。这已不止是大胜那么简单。女真人当真是全军覆没了。
宗泽仰天叹息:“天下自是多事矣!”
注:国中古代。明清以前。大人的称呼多用于父亲、祖父这等尊长。而很少有称呼员官为大人的例子。
注:通判厅的别称。为通判治所。在宋代。知州与通判并立。作为州中副职。通判拥有极大的权利。也拥有属于自己的衙门。